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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

2020-12-30小杜

长江文艺 2020年12期
关键词:阿雅苏珊

小杜

若单论发音的贴切,Araya应该翻译成阿瑞雅或阿莉雅。他却一直叫她阿雅,偶尔还给“雅”凭空添了女字旁,从音到形更像一个中国女孩了。

脸深埋在枕里,长发像海藻,臀部微微隆起,百叶窗滤过的阳光晃动于双腿曲线的汇聚处:地地道道阿雅的睡姿。他翻出手机,飞曼谷的航班是下午五点半,飞北京在七点半,准时准点,分秒不差,让昨夜更有一种离别的伤感了。

几年前在网上给妻选购骨灰盒,多是给猫狗用的,人用的也有几样,不过都是西洋的花纹,西洋的十字架。妻生前不信那些,化成灰就晚节不保了?他只好去了唐人街,雕漆的龙凤盒子,四方端正,像口迷你棺材。也好,但凡和中国沾上边的,都能让他心安。何况鳏居久了,便鳏出一套逻辑:他若心安,妻也会心安。

先是妻左臂关节隐隐作痛,无论阴晴雨雪。骨科医生觉得蹊跷,就推荐做乳房触诊。中间三指触摸,乳晕为中心顺时针方向旋转,硬块就这样被旋了出来,关节上那一小斑阴影的含义也不言自明了。乳癌,四期,太快,太猛,像一场车祸。

骨灰盒刚好填满他的怀抱,封口袋里的骨灰装进去倒有些空。查过了,能带上飞机,像带上一个活人。打电话订票,英汉双语服务,他选了汉语,话务员声音很软,普通话夹着南方口音,像朔风裹了层潮湿的雨,提醒他妥善包装骨灰盒,以免影响其他乘客。

他给骨灰盒包上一层泡沫,行李被撑得方方正正,昨夜在卧室阿雅差点被它绊倒。

“想吃牛排还是煎蛋?”他推了推阿雅,没有反应。长发被阳光定格,永远飘不动的海藻。

他煮了冻饺子,手工包的,还是妻发现的北京饺子馆儿。那時卖五六种馅儿,他点京葱牛肉,妻爱吃三鲜虾仁,突然只剩西葫芦鸡蛋一样了,据说是和馅儿的师傅在麻将馆出老千,被切下两根半手指。原来我们一直在吃人家的手指头,妻唏嘘道。

美国厨房多用电炉,起火不够猛,烧起来饺子又粘锅,煮破好几个,露着黄绿相间的馅儿,半浮不漂的自有一股惨烈。阿雅起来冲澡,开着卫生间的门。妻冲澡总是反锁上门,他笑说这哪像两口子。饺子滚起来了,一群躁动的鱼。

这公寓是妻选的,很喜欢它的卫生间:壁橱式的超大衣柜,大理石镶边的镜子。他从厨房扭头看去,镜子里的阿雅一条腿鹤立,另一条横撂在梳洗台上,她这涂抹雌激素的姿势,倒有点像妻在练瑜伽。

“又是中国饺子?”阿雅问。

妻的衣柜对阿雅有一种魔力,让她痴迷而又绝望。阿雅说就算去新加坡找到了工作,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买得起这些牌子。他从后面抱住她,用胡茬蹭她的脖颈:“嫁个新加坡人,马上就买得起了。”“喂,”阿雅转过身,对他伸出掌心,“帮我看看能嫁什么人。”

阿雅刚拿下波士顿社区大学的旅游管理专业。她比妻高一头,脚大好几圈,从不问这些衣物的来历。他猜她应该很老练,却宁愿相信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单纯。

妻走得随意,他却一直走不出来,白天在妻的影子里吃喝拉撒,晚上什么梦都做,唯独梦不到妻。孤独与混乱像扩散的癌细胞,从脑子布满全身。为了自救,他破釜沉舟,决心把妻的骨灰送回国,也算是个了断。可那边山川无垠,河岳无边,骨灰该撒向何方?或许在北京落地头一夜,就倒进酒店马桶也未可知。1.72千克,妻骨灰的重量,据说自然死亡烧出的骨灰白里透着浅黄,看起来像奶粉。妻的骨灰却是灰黑色——杀戮的颜色——既是杀害妻的癌细胞,也是杀灭癌细胞的重度化疗。

这辆SUV也是妻挑的,为了对付波士顿冰雪晦暗的冬天。阿雅上车就把广播频道从古典乐调到流行乐。“你管这玩意儿叫音乐?”他问。阿雅不做声,解开安全带,去后排蜷腿玩着手机。他被塞满广告的流行乐包围了。

中秋夜的雨淅淅沥沥,浑身湿冷的他走进韩国超市,本想要一碗热乎的大酱汤,却循着水煎包略微糊焦的味道,来到阿雅面前。牛仔短裤和帆布鞋让她看起来格外修长,上身的唐装更是夸张:像短褂,又像坎肩,大红的底色缀满金色的铜钱。他问水煎包怎么卖。阿雅说这是免费小样。他递上十美金的小费,咬了口水煎包,烤成浆糊的牛肉洋葱馅。短裤没有口袋,阿雅把他的钞票塞进帆布鞋。他坐在SUV里,在雨声中听德彪西十七岁时写的钢琴三重奏。那时骨灰还装在金属质地的奶粉罐里,他伸出窗外,被雨敲得滴答作响。雨停之前,他等到了阿雅,奶粉罐在后备箱过的夜。

出门时天阴,乌云层层叠叠,太阳勉强泻出一圈光晕。高速在他面前不断延伸,一直开下去,没准能撞上那光晕。他关掉广播,阿雅的帆布鞋从后座伸了过来。有一次趁她熟睡,他把脚伸进那双帆布鞋,脚趾畅快地活动着。他想问阿雅在手术前是怎样一个男孩,话一出口,却成了是不是所有泰国男孩都喜欢踢球。他喜欢吻阿雅的下巴,妄图吻出一片硬邦邦的胡茬儿。阿雅总是有些僵硬,双臂交叉胸前,一具裹着女性肌肤的木乃伊。阿雅的皮肤光滑而紧致,一首雌激素和年轻的双重奏。唯一泄露隐秘的是那双大脚。阿雅的家乡叫清迈,他喜欢这地名,听起来像一个中国小镇,隐没在热带雨林中。他闭上眼,想象阿雅的大脚踩着大象脊背,在雨林中狂奔。

“我饿了。”阿雅的帆布鞋搭在他肩上。

“刚才为什么不吃早饭?”他责怪道,“你搜一搜,附近有没有泰国馆子?”

“不搜。都要回泰国了,为什么还吃泰国菜?”

阿雅撒娇时声音会低沉下来,激发他想象她过去的嗓音。她居然跟往常一样没深没浅,全无离别的愁绪,凭什么?中秋夜之后,好久没有阿雅的消息。就这么完了?他苦笑,忍不住发了短信,问到底怎回事。阿雅说没什么,就是感觉有点难受。他问怎样才能让你感觉好起来。请帮我付学费喽,阿雅发来一个笑脸。他拨开肩上的帆布鞋,皱眉盯着前方时隐时现的光晕。

“泰国菜就泰国菜嘛,”阿雅对着手机说,“你又那么凶。”

乳膏状的雌激素,用法和剂量模拟女性的生理周期。他第一次在镜子里看阿雅往腿上抹那见鬼玩意儿,问她有没有生理期。阿雅说身体上没有,心理上有。妻用的是日式记事本,月历密密麻麻,每一天过得像米粒,用红笔圈出生理期。他上网查了雌激素的变化图,很舒缓的一道曲线。妻指着曲线顶端笑,这几天胸会大一点。全乳切除后,妻的胸口结了道疤,像拉链,好像打开就能变出一只乳房。

他被后面的车按喇叭,大骂脏话。妻确诊为乳癌后,他脾气好的不得了,开车不骂,不按喇叭,连速度都中规中矩。他向窗外竖起中指,阿雅在后面笑,说波士顿的司机都是野兽,清迈车多路挤,爸爸却从不按喇叭,更不会骂人。也许是和他足够陌生,阿雅并不介意聊她的父亲——那个会用汉语砍价的泰国计程车司机,用狼奔豕突挣的钱供儿子做了手术。

他们出国前,妻的父母就過世了。轮到妻自己走了,国内只有一个堂兄飞过来,时差,又听不懂英文,葬礼上差点瞌睡过去。殡仪馆的草坪上,他想问骨灰怎么办,堂兄却哈欠连天。他没说什么,给堂兄点上一支云斯顿。

“曼谷下飞机后爸爸会接你么?”

“爸爸去中国玩了。”

“中国哪儿?”

“漓江。”阿雅用手机搜出地名。

“那边女人很多的,你应该跟妈妈打个电话。”

阿雅不做声。他这才想起阿雅的爸爸也是鳏夫。妻走后他的记忆力直线下坠。为了贪图方便,他把妻的生日、忌日和结婚纪念日都存进了手机。

“对不起,我不该开那玩笑。”

“没事啦,爸爸是个很好的人。”

美国汉堡,日本章鱼烧,泰国菠萝炒饭,枪炮玫瑰的背景音乐,窗上挂着圣诞节彩铃,窗外是一片墓地。他皱眉盯着英文菜单,这家荒腔走板的泰国店里外里透着怪异。

记不清是来美国第几年,他得了乳糖不耐受症,妻则是花粉过敏,来自身体内的隐喻:你们不属于这里。第一次带阿雅打保龄球,她出球动作兴奋又僵硬,像一只大鸟,他猛然想起会员卡还是妻办的。苏珊一家在左手边的球道换鞋。苏珊是妻的白人女友,葬礼帮了不少忙,还介绍女人给他认识。你连只猫都不养,苏珊说,一个人过很辛苦的。这算哪门子朋友?他拒绝了,心里有点恼,按中国算法连百日还没过呢。晚八点的黄金档,整座球馆塞满了嘎嘎小姐的流行曲和球瓶对撞的清脆声。他和苏珊都在回避彼此的眼神,她的双胞胎女孩儿却跳过来喊他叔叔。苏珊只好隔着球道拥抱他。苏珊,这是阿雅,他笑着两头介绍,阿雅,这是苏珊。苏珊的先生和他握手,这个谢顶的日裔无论什么场合都戴着一副墨镜。他汗流浃背,给双胞胎点了香草冰淇淋。我那份呢?阿雅问。他又点了一份意式。他只知道香草和意式,因为妻就吃这两种冰淇淋。阿雅舔一口说好吃,让他也尝尝。像这种不分场合的没心没肺,他也觉着有那么点可爱,但更多的却是质问:凭什么?就因为年轻,你就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当成长不大的彼得潘?你知道生活到底有多沉痛么?你知道那沉痛根本没有解药么?到底凭什么?苏珊向这边投来微笑。他伸出舌尖,曾激发过妻的味蕾的清甜,在猛烈刺痛他的神经。

阿雅替他点了清迈咖喱面,她最喜欢的家乡菜,给自己叫了炸薯条和鸡块当开胃点心,主菜是熏鸭肉。

“空胃吃太多油腻不好。”他说。

“无所谓,吃不了带机场去好了。”

每次坐飞机,妻都会帮他备好能缓解乳糖不耐症的小药片。妻不见了,小药片也跟着消失了。舔完意式冰淇淋,他的肠子绞在一起,用疼痛酝酿一场暴动。也正因为是黄金档,球馆唯一的洗手间排起了队,他不得不夹紧臀部,原地踩着碎步。苏珊的先生排在他前面,墨镜倒映着洗手间门上代表男女性别的两个小人,蓝小人,粉小人,各向他鞠了一躬,然后对拜。我在泰国做的手术,阿雅把脸埋在枕头里,爸爸支持我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但我在波士顿读书不能再花他钱了,你明白么?他摩挲着那个余温未消的部位,所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感觉棒么?乳糖不耐受在他眼前激起幻觉,粉小人和蓝小人开始用肢体狂欢,两个抽象的几何图案极尽各种姿势。阿雅的肢体至少在视觉上充满了阴柔美,可每次他念念不忘的只是那双大脚,像虫子在苹果上留的洞,无论再甜再脆,一口咬下去,从舌尖穿到胃里的也还是那个洞。他大汗淋漓从洞口爬出,问能不能给他看手术前的照片。你好怪啊,阿雅笑。我猜,他也笑,你以前肯定是个很帅的小男生。洗手间门上两个小人合为一体,发出蓝粉不定的光,像闪烁的警笛。终于排到苏珊的先生了,他问能不能让他先进去。当然可以,谢顶的日裔慌忙摘下墨镜。

切寿司的是一个泰国小子,与阿雅隔着柜台拥抱。你能相信么,阿雅对他叫道,居然能碰到我在清迈的同学!他只好和那小子握手。杰克,这是吉姆,阿雅热烈地拉住他们的手,吉姆,这是杰克。没错,英文名就是他这样的异乡人在异乡的隐身符。妻的忌日,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叫吉姆,然后用这再普通不过的英文名订购了保险柜。枪,子弹,房产证,结婚证,他的美国护照,妻的中国护照,雕漆龙凤的骨灰盒,一股脑锁了进去。吉姆先生还在那种成人约会网站上注册了账号。没想到他这种亚裔这么受欢迎。无非是出手阔一点罢了,反而更显凄凉。因为乳糖不耐受,他和妻只吃中日韩的馆子,吃到最后,到处都是熟人。吉姆先生只能开着他的SUV,带网上约的女孩去从来没去过的美国馆子。和阿雅在一起就放松多了,忘掉见鬼的美国馆子,忘掉该死的吉姆先生。就算生在女人的臂上,阿雅的手也太过细长了。他让她闭上眼,在她手上写了个汉字,说这是他的中国姓。嗯,阿雅说,记住啦。他又写下他的名。阿雅睁开眼笑,怎么中国字都一样啊。他也笑,用双唇去寻找那片莫须有的胡茬。

杰克赠了他们双人份的加利福尼亚寿司卷,泰国话说的像舌尖顶了一块寿司。阿雅蘸着芥末,吃得兴高采烈。

“手术前你们就是同学?”他小声问。

“是啊。”阿雅辣出了眼泪。

“那杰克见到现在的你,不吃惊么?”

“我们一直用邮件联系的,”阿雅大口喝着冰水,“再说他都结婚了。”

杰克的老婆是中泰混血,也在这儿打工,笑眯眯和阿雅说泰语,和他讲汉语。他措手不及,只能用英语对付。

“我发现泰国人的眼睛比中国人大。”他悄悄告诉阿雅。

“是啊,”阿雅大笑,“我就比你大多了!”

阿雅和杰克两口子聊个不停,还让他给拍合影照。杰克的老婆眼睛大得出奇,他没法想象这混血女人怎么看他和阿雅。请阿雅吃这最后一顿饭,他付了四倍的小费。混血女人惊喜地用汉语说谢谢,他听不出是国内哪里的口音。他觉得那双眼固然是泰国人的大,却闪烁着中国女人的顾盼。妻在化疗期间越发迷恋中国的那些小玩意儿,诗词,书法,古筝,连唐人街的春联都让她驻足不前。妻做完最后一轮化疗,他问要不要订回国的机票。不用了,妻子摘下头套,这么丑哪好意思回去?

他吃了一块阿雅盘子里的美式炸鸡,咸,辣,腻,超强度过饱和的感官刺激,与音箱里的枪炮玫瑰不谋而合。阿雅身后的窗上是圣诞彩铃,再往外就是墓地。

“隐喻,”他叹道,“生死一窗之隔。”

“发什么神经?”阿雅吐出一根鸡骨头,“你点太多吃的了。”

“你不是说带机场么?”

“那就不好吃了,过安检还会被扣掉,很麻烦。”

“那就给我扔了!”他不耐烦。

“还凶我,”阿雅用一次性筷子戳着剩下的鸡块,“今天就要走了。”

杰克又过来和阿雅用泰语聊上了。聊什么?他们在清迈一起踢球?一起骑在亚洲象的脊背上?他走出餐馆,穿过公路,走向那片墓地。天上那团光暈不见了,只剩乌云,雪花稀稀落落飘向墓碑。马塞诸塞州,新英格兰,波士顿,五月花号,莱克星敦的枪声,这种见鬼天气才配得上这种见鬼地方吧。他的目光划过或长或短的墓志铭,舌尖衔了一片雪花。妻的墓志铭曾让他搜肠刮肚,网上搜了许多帖子,总结起来不外乎是先稳住情绪,耐心等几个月,自然会等到那种对得起逝者的佳句:“吾妻,吾爱”——他最后采用了所谓的极简主义。

阿雅把打包的食物放在后座,又蜷腿玩起手机。他不想车里沾上味道,就降下后车窗。雪花扑了进来,阿雅嫌冷,长发跟着乱了。

“坐前面。”他以吉姆的口吻和身份命令道。

阿雅不情愿,长腿还是伸过来了,盘坐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她腿部的柔软带给他的惊异,一如妻在瑜伽垫上做的那些动作。

“又不开心了?”

阿雅摇头。

“早饭有人做,”他从后视镜看她,“午饭有人请,下午还有人送去机场,我要是你,会很开心的。”

沉默。

阿雅把腿放下,头靠在他肩上,凑过来吻他。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亲吻了,他悲从中来。

阿雅的行囊很小,也很轻,只有几件随身衣服,这就是她在波士顿的全部?给她的钱,或许真交学费了,他想,也可能寄回了泰国。别的男人的钱呢?不可能没有别的男人吧?他曾问阿雅,你在韩国超市穿中国唐装,煎中国水煎包,浑身油烟味儿,到底挣多少钱?阿雅说不是钱的问题,是态度问题,我既然要成为我想成为的人,就必须要独立。独立?他笑着点好现金,放在她手上,你管这叫独立?阿雅唯一一次请他,是星巴克的拿铁咖啡。一个女孩约她合租公寓,能省三分之一的租金。他问为什么不是二分之一。阿雅说那女孩刚从泰国来,人生地不熟。我刚来美国也是个穷学生,他把拿铁咖啡的纸杯捏成一团,我那时打三份工,半夜开车送披萨饼,送一趟小费两美元,一边踩油门一边睡在梦里,有谁想过我是不是人生地不熟?阿雅到底收了那女孩二分之一的房租,他感觉棒极了,简直像个异国的父亲。

“带我去趟庙里,”阿雅俯下身,“见爸爸之前,我想拜一拜佛。”

长发在他腰间蔓延,他一边加速一边问寺庙在哪儿。阿雅伸出手,在他手机上输入地址。

“你信佛么?”阿雅抬起头问。

他不说话,抚摸着那长发,计算到机场的距离和阿雅的登机时间。

他不觉得这是一座庙,至少不是他在国内见过的庙。泰国人这栋楼前有松林,后有小湖,金色的泰式塔顶高耸入云,他宁可把那英文的牌匾翻译成禅思中心。

楼里供了不少佛像,大大小小,有立有坐,座下莲花和门框都镀着金。佛像的鼻梁都很高,他疑心那是依着印度的佛造的,因为中国的佛鼻子是塌下来的,他心里又起了不敬。

“贴在铜上的金和贴了金的铜,佛更喜欢哪一样?”

“不知道,”阿雅说,“佛大概也喜欢很贵的东西吧。”

“这楼里是不大便宜。”他点点头。

满楼的灯火,满楼的昏暗金光,倒映着佛像的大理石地面,他在波士顿很少逛这么气派的地方。

一楼挂着国王的相片,一身戎装,英挺,帅气,胸前两排勋章格外耀眼。

在曼谷街头,国王正给乞丐深鞠一躬。“他是最好的国王,”阿雅亦对相片里的国王鞠了一躬。

佛像面前,乳糖不耐受恶作剧一般发作了。“该死的炸鸡!”他捂着肚子。

阿雅拽他去找洗手间。楼道里转出一个僧人,露着半截膀子,腋毛又长又黑。阿雅说了一句泰语,僧人便指向走廊深处。

“最好不要穿鞋。”阿雅在后面说。

他慌忙脱了,光脚跑在大理石地面上,差点没滑倒。卫生间里是声控灯,他坐在马桶上一阵排山倒海。灯自动灭了,梵音在黑暗中涌动,如海似潮,蓝粉两个小人亦在幻觉中如影随形。

卫生间出来,他在楼道里越走越宽阔,两边的佛像也越发庞大。大到一定程度就产生压迫,他胡思乱想,压迫带来恐惧,恐惧建立信仰。手机拍下的佛像看着却像玩具,他拍一张删一张。

阿雅的膝盖和头顶紧贴在大理石地面上,臀部被宽阔的脚掌遮住。他站一旁打量前排桌上的香炉和半杯泰式奶茶,也许是什么贵宾喝过的吧。

“要不要拜一拜?”阿雅起身问他,重力和血液让她面部潮红。厅里关了灯,只剩摇曳的烛光。佛像五官勾勒出的阴影,跟着烛光晃动。

“你跪这个吧。”阿雅递给他一只黑色跪垫。

伴着梵音,阿雅匍匐在地,双脚内叠,臀部高耸,喃喃自语。他伏身跪在垫子上,可是这下跪的动作太陌生了,他好多年都没做过。妻曾拽他一起练瑜伽,笑他从头到脚都僵硬,是半个废人。他紧绷着身子,盯着佛像,在烛光中窥探佛的微笑,佛的嗔怒,佛的面无表情。阿雅念念有词,脊背不停抖动,泰语里拖着哭音。有什么好哭的?他不以为然。他曾问她为什么去新加坡,拿波士顿的学位证?回泰国不行么?新加坡干净漂亮啊,阿雅说,星级酒店又多,旅游管理专业的机会多,还能吃到地道的咖喱面。他越想越恼,对着佛哭几鼻子,就想跑新加坡吃咖喱面,住星级酒店,过干净漂亮的日子,把阴冷肮脏的波士顿抛在脑后一走了之,你到底凭什么?凭佛的慈悲还是凭你的年轻?

妻走后他饱受梦魇的折磨,开始服用安眠药,不管用,只好把骨灰和遗物用透明胶带封进厚纸箱。岂知白天妻就坐在纸箱上,不和他说话,也不理他,捧着一杯卡布奇诺发呆。他只好拆开纸箱,把一切复原,继续在梦不到妻的梦魇中失眠。

大厅的灯亮了。一个棕色袈裟的僧人,也露着膀子,白袜上的耐克商标相当惹眼。僧人叫阿雅起来,用泰语和他打招呼。他站起来,用英语说自己不讲泰语。僧人用英语说没关系,让他和阿雅一起打坐。僧人和阿雅的脚都能自如地盘在腿上,他非但盘不下,还不停发抖。

“佛是什么呢?”僧人用英语说,“佛其实很像水,清洗这世界的污秽,贪婪,欲望,万千幻像。”

僧人说一句,阿雅垂首闭目跟着重复一句。他的腿要抽筋了,干脆抱膝而坐,睁眼看那僧人。那僧人也看他,和颜悦色。

大厅涌进来许多女人,围坐在僧人面前。他想问阿雅走不走,她却双眼紧闭,满面泪痕伏在地上。他只好揉揉腿,又坐了下去。这些女人都是南亚面孔,讲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当中有翻译,把僧人的英语翻成她们的语言,很快就静下来了,和阿雅用同样的姿势打坐:垂首,闭目,双手合十,双脚盘在腿上。当中一个女人有点像中国人,他觉得清秀,不禁多看了几眼。僧人讲完后摆出两个绣着莲花的口袋,女人们站起来,排队往一个莲花口袋里放钞票。僧人从另一个口袋掏出塑料串珠,逐一给她们戴在腕上。阿雅没放钱,却也戴了串珠子。她的眼睛还红着,眼泪已擦干了。

临走,阿雅又带他逛了一遍这似庙非庙的大楼。墙壁上悬着泰英双语的字符:念善则果善,念恶则果恶,或早或晚,必将会报。又贴着僧人们的照片,下面标注了法名和僧职。偌大一栋楼,才住六个和尚,他猜大理石地面和佛像都是雇墨西哥人扫的。那无数盏的佛灯,谁负责点谁负责灭,就猜不出了。

阿雅的帆布鞋和他的皮鞋在门口并排紧挨着,不知是僧人还是阿雅摆的。门外一头青铜小象,安安静静立在那儿,象鼻弯处有几片雪,被他一把抹掉,满手冰凉。

SUV又上了高速,他打开广播,频道调回到古典乐,是日本古谣,哀婉却不够幽远,一股呜呜咽咽的东洋气。阿雅主动坐在他身旁,抽了纸巾擦脸,对着后视镜补妆。她何时学会这套女人的把式的?手术前还是手术后?需要反复练习么?妻也常在车上补妆,副驾驶的抽屉里备了一套膏膏粉粉,开始化疗后再也没用过,他改名叫吉姆后统统全扔了。

“你在楼里行的是什么礼?”他问。

“泰国的合十礼。”

“怎么从来不对我行呢?”

“这不是在美国嘛。”阿雅对着后视镜微笑。

“多久拜一次佛?”

“无所谓多久了,反正是在美国最后拜这一次了。”

“哭出来的话,”他轻声问,“感觉会好一些?”

阿雅用力点头,刚涂出来的唇形新鲜而多汁。

路越发堵了,车与车缓缓而行,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没人按喇叭,像送葬的队伍,直到沉默被警车救护车的笛声打破。

“车祸,”他盯着手机导航的红线忿忿道,“撞的真是时候。”

“没事啦,”阿雅握住他的手,“时间还来得及。”

换作是妻,也许会说,别那么嘴损,被撞的也可能是我们。他抚摩着阿雅的细长手指,心下凄然。

卷曲回旋的高架桥,让机场看起来像庞大的水泥蚁穴。他先送阿雅去她的航站楼。妻的葬礼很忙乱,他却盼望一直忙乱下去,盼望每个人再抱他一抱,再说一声节哀顺变。刚开始他害怕回家,害怕冷清,害怕妻子的衣物。后来吉姆在约会网站注册了账号,又怕热闹,怕蓦然回首,怕妻站在灯火阑珊处笑着看他。前面的车停下了,满头银发的白人夫妇下来拥抱吻别。那本该是他和妻二十年后的模样,他越看越恼,忍不住摁了喇叭。阿雅拎起行囊,长腿一伸就下车了,头也不回。每次送她回学生公寓,也是这样头也不回。看啊,这只年轻的大鸟逃离他了。凭什么?

他喊住阿雅,递过一卷钞票:“回泰国用吧。”

阿雅摇摇头,双手合十,深鞠一躬,转身进了航站楼。他一愣,从她背影里窥见一个大步如飞的少年。

他开进停车场,才发现车后座上阿雅打包的餐盒。嫉妒和恼怒让他把餐盒扔在地上,冷透的炸鸡和酱鸭现出死亡的本相。

排队过安检,泡沫和雕漆盒子的厚度让他与妻的骨灰至少隔了两英寸。

“这是什么?”安檢问。扫描屏里骨灰看着像一团形状暧昧的蘑菇。

“我老婆。”

“哦,对不起,”安检满脸肃然,“请下一位。”

他买了花儿去看手术后的妻。她不理花儿,却捧着一杯卡布奇诺,捧在手里不喝,只是发呆。过了半天才说,你看这奶泡打的,又软又厚,当中一个棕色圆点,像什么?他摇头说不像什么。像刚切掉的乳房。

他在机场买了不加奶的黑咖,呷上一口,苦中透酸,像中药,不知出国多少年才喝上了瘾。想发短信问阿雅登没登上机,又觉得自作多情:没登上的话,早打电话让吉姆大叔掏钱重新订票了。一想到钱,他又恼了,当下删掉联系簿里的阿雅,通话记录瞬间冒出许多串一模一样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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