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岩小辑
2020-12-29盛慧王彤羽李晁邹雁鸿阳正午
盛慧?王彤羽?李晁?邹雁鸿?阳正午
编者按:
云岩区是贵阳市的主城区之一,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为更好地挖掘云岩文化资源、呈现云岩人文风貌,《山花》杂志社与云岩区文联联合举办了“走进云岩”文学采风活动,邀请省内外知名作家来到云岩、书写云岩。现将部分采风作品以小辑形式发表。
忆云岩
盛慧
我在贵阳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云岩,我熟悉云岩的每一条街道,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百花山、石洞坡、金顶山,这些地方,对我来说,不仅仅是抽象的地名,而更是温暖的日常,柔软的往昔,是我生命中挥之不去的一部分。
金顶山是我住得最久的地方,我特别喜欢那里的人间烟火气。房子是租来的,很简陋,屋子里几乎没有家具,房东留下了一口橱柜,一张像滑稽演员一样的桌子,还有一个老式的书橱,一张陈旧的沙发。我在卧室里铺着蓝色的泡沫垫子,坐在上面听音乐、看书、写作。那是我创作生涯中最美好的时光,短篇小说《水缸里的月亮》《五月或者灰暗》等都是趴在垫子上一口气写出来的。
金顶山的早晨特别安静,楼下的邻居养了一只鸟,总是很早就开始练声,像剧团的演员一样。拉开窗帘,阳光便像喷泉一般涌进屋来。站在阳台往下看,可以看到一大片生机勃发的树林,从初夏开始,树上便有了肥大的、墨绿的树叶。道路两边聚集着小商贩,有卖烟的、卖牛肉粉的、做针线活的、卖塑料盆的……他们并不富有,但脸上永远洋溢着难以言说的快活。
俗话说“天无三日晴”,下雨在贵阳确实是经常发生的事,雨常常在夜里不期而至,下过雨后,空气便充满着树叶苦涩而清新的气味,我会搬张椅子,沏一壶茶,熄了灯,坐在阳台上听雨。四周的山坡上,是幽绿和桔黄相间的灯火,那些灯火飘出安静与幸福的气息。夜深了,行人渐渐稀少,门口有葡萄藤的小杂货店仍然开着,每一片叶子上,都散发着潮湿的光芒。行人的说话声,轻微,如同虫鸣。这样的时刻,充满了安静的诗意。
海明威说,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在我看来,云岩也是流动的宴席。作为贵州省会的主城区之一,云岩小吃云集,肠旺面、丝娃娃、豆腐果、牛肉粉、羊肉粉不胜枚举,空气里总是弥漫着食物迷人的香味,有炒辣椒的香味,有脆哨的香味,有油炸土豆的香味……
除了本土的小吃,還有许多地方的小吃在这里发扬光大,广为人知。其中,最让我留恋的是烤豆干,烤豆干是挑着担子沿街卖的,老板以女人居多(偶尔也有男的),她们是从县份上来的,大多来自黔西北的赫章。担子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小炉子、小豆腐、辣椒面和几张小凳子。炉子上放着一块砖,这样,煤就可以用很长的时间。或许是由于羞涩,她们从不吆喝,客人一招手,她们就停下来。豆腐像马赛克般大小,原本是雪白的,放在一张铁丝网上,边烤边刷油,不一会儿,豆腐表面慢慢变黄,冒起泡来,像螃蟹生气时的样子。豆腐冒了一会泡,肚子开始鼓起,就可以吃了,这时的豆腐外皮脆,中间嫩,吃起来极有快感。如果再烤干一点,则会更有嚼头,味道也会变得悠长。
腊肉也是我至爱,一到腊月间,楼下总是烟雾弥漫,家家户户都在熏腊肉,熏腊肉用的不是明火,而是烟。一般来说,有几样东西是不能少的,一是柏枝、二是干桔皮、三是花生壳,将腌制好的肉放进去熏了几个晚上,然后在北风中慢慢吹干。腊肉最好的吃法是,切成薄片,在饭锅上蒸,连米饭都会变得香气四溢。我最喜欢的腊肉还是肥肉,水晶般透亮,咬上一口,那油脂便在嘴里四处逃散,吃完之后,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在云岩的时光,是温暖的时光,因为我和朋友们三天两头都在聚会。记得那几年,贵阳特别流行吃蹄花火锅,我和朋友常去的那家店,门脸很小,连店名都没有,味道却是一流。火锅是清汤的,锅底免费,五块钱一份蹄花,足够两个人吃。此家的泡菜是一大特色,泡菜是萝卜皮做的,咬起来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如果你要问,这家火锅的妙处在哪里?我不妨告诉你,就在辣椒里,每天早上,店主都要现炒辣椒,然后将其舂成辣椒面,还在其中放花椒,花生米等配料,从门前走过时,就会忍不住多吸几口香气。辣椒做的醮水里放葱和芫荽,加煮沸的火锅汤,我还会放一块霉豆腐,将其搅拌以后,有一种悠长的鲜味。细细算来,这一个小小的碟子里的作料不下十种,吃起来,味道很有层次感。那蹄花炖得肥而不腻,咂几下嘴就化掉了。火锅的桌椅都是很矮的,这样坐着在一起,感觉特别亲热。
天气一冷,喝酒就成了头等的大事。我几乎天天去朋友家喝酒。他家烧的是回风炉,炉火很旺,彻夜不熄,从寒冷的室外进来,冻僵的身子便慢慢松软开来,像一块麦芽糖渐渐融化。我们常常会做一些怪噜火锅,怪噜并不是一种火锅的名字,而是一种火锅的做法,先炒几个菜,然后将他们倒在一起煮,并不加水。我觉得味道最好的怪噜火锅,有几样菜是不能少的,一个是豆干炒芹菜,一个是青椒鸡杂,一个是泡椒肥肠,这三种味道渗透到一起,那真的是天下无敌,打巴掌都不舍得放下。等到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再下蔬菜,粉嫩的豌豆尖是最好的,烫一下就熟了,吃起来有一股旷野的清香,离开贵阳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的豌豆尖了。
最难忘的是一年冬至,我们像往日一样喝着小酒,听到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来了一个朋友,接着又来了一个……这天晚上,不断有朋友到来,都是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孤独者,温暖的炉火把他们召唤到了一起。喝着喝着,外面居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甚是壮观。酒喝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喝茶,围炉夜话的意境随着茶杯里的热气升腾起来。后半夜,才从朋友家出来,身上有一种温暖的香味,直到我回到家,那股味道还没有散去,我把它带到了被窝里,睡眠便也充满了芳香……
2004年冬天,我离开贵阳,南下广东,弹指一挥,已经过去整整十六年了。只要有机会回去,我都要去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走一走,寻找往日的痕迹。如今的云岩高楼林立,越来越有都市气息,但我觉得它的本色并没有改变,小吃店里仍然人头涌动,路边依然有老者在悠闲地下棋,如此的安逸,如此的自足,让我觉得,这本来就是生活应该有的样子。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仿佛从来未曾离开。
但新家也不是没有优点,唯一的优点便是高。因为楼房建在半山,家又住在六楼,所以推开窗户往外看的时候,半个贵阳城尽收眼底。尤其位于东面的贵州师范大学,绿树掩映下的红墙内,会不时传来清脆的“叮铃铃”的声音,肃穆中透着灵动,让人不胜神往。西面是阳明祠,翘起的飞檐在一片葱茏中探出头来,古拙中显露出几丝顽皮。远处,两排绿色的林荫带将城南与城北连接在一起,在一片灰蒙蒙的散乱的建筑群中显得尤为清新,仿佛整座城的脉动与活力全在于此。所以,这些登高远望收获的景致在最大程度上宽慰了我的心,或多或少保留住了乡野生活带给我的诗意——而这份诗意的留存,除了校园、古迹所给予的,还有位于延安东路上的那一家家书店。
小时侯的自己并不爱动,最大的乐趣就是窝在家里读书,所以稍大一点,书店便成为自己常常驻足流连的地方。初中最常去的书店是外文书店,那是我接触外国名著最多的地方。一本《简·爱》可以翻阅一下午,从艳阳当空直到华灯初上。即便如此,依然不愿就此离去。因为同行的伙伴常把我带到一个神秘的地方。原来,从书店的后门拐上去,别有一番天地。一路蜿蜒之后,在相对隐秘的楼层里,是一间连一间的教室。教室里授课的老师操着流利的英语,下面的学生安静地记录着,笔尖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无论是老师流畅悦耳的口语,还是学生走笔如飞发出的轻柔声响,都让我觉得无比神圣与庄严。而此时另一个声音严肃地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这里的一员。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说话的是我的同伴,一个初三的女孩。我知道她有一个残破不堪的家庭,随时让她想逃离,好好学习是她唯一能逃离的途径。后来,她真的进了书店的托福培训班,再后来,去了南非,最后定居澳大利亚。最近几年,我们渐渐失了音信,各自散落天涯。但在心里,我很怀恋她。因为是她,让“梦想”这个词开始在我混沌的心里点亮了一束光。
因为爱读书,初中的我语文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作文常常被当作范文在全班诵读,其他的学科也能轻松应对。所以,那段时光可谓我求学时期的高光时刻,也正因为如此,自负饱读诗书的我变得清高、敏感。我瞧不起那些不爱读书、学习不好的同学,每次他们借我的作业抄,我都是斜著眼睛将作业隔空扔去,鄙夷中带着自大。
没多久,在延安东路贵州师范大学附近新开了一家书店,叫“西南风”,名字颇为潇洒自在,并带着浓郁的地域色彩。西南风书店的古典文学区域,除了有整套的《红楼梦》出售,还有《红楼梦鉴赏》这样的红学专著供人翻阅。我记得这本书蓝底烫金,厚厚的像字典一般,里面分门别类地从小说构建、人物分析以及服饰、饮食等方面解读红楼,她像个万花筒般,璀璨旖旎——原来一本书里可以有这么丰富的内涵!从此,她让我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样了:世界是诗意的、柔媚的,而且像瓷器般的精致易碎。同时,她让我整个人也变得不一样了:我将黛玉伤春悲秋的心性发挥到极致,然后言语尖酸刻薄,行为忸怩作态,与周围的世界做着顽固的对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才情”那两个字!但是,很快,我自负的与众不同在现实面前栽了大大的跟头。中考因为急性胃炎发作,我没有考上重点高中,而被一所二流的据说校风极差的学校录取。最终,重视教育的父母不忍我在恶劣的环境里沉沦,将我转到一所重点中学——以代培生的身份。
我升入了高中,但是境遇一落千丈。我从名列前茅到班里的倒数几名,在班级里的存在感越来越虚无,每次母亲向各科老师询问我的学习状况,老师们(尤其是理化老师)总是挠挠头,吃力地在脑海里搜寻:好像有这么一个女孩,坐在安静的角落,总是捧着一本书,其它的——没印象了!
高中三年,是我学生时代最暗淡的时光,就连我一向引以为傲的作文,也未能得到老师的赞许。语文老师认为我的文章里充满颓废与无病呻吟,用现在的话来说,缺少正能量,作文成绩常常在及格的边缘徘徊,我的自信与骄傲开始一点点地消耗殆尽。我再次逃到了那家叫做“西南风”的书店,但此时我不再流连于古典小说的区域,而跑到了售成功学的专区。我记得有一本书叫《靠自己去成功》是一个深圳的作者写的,名叫“易发久”,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讲述着如何在世俗的世界里快速积累财富并取得成功。然而,纵然这本书被我翻得书页卷边,我也没有找到答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我需要的答案!
夜已经有些深了,书店里只剩下寥寥几人。日光灯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我苍白着一张脸,茫然地走出书店,黑色的影子紧随着我,一起慢慢被整个暗夜吞没……
西南风什么时候搬离的,我已记不太清楚,只记得突然有一天,那里变成了售卖服装的地方,心里着实难过了好一阵。因为这意味着我一段年少时光的结束,虽然这段时光是灰暗的,但这个叫“西南风”的地方,曾经是我的庇护所,让我可以躲在她的屋宇下轻抚那些伤口——还好,这些伤只是阵痛,而不是长痛!
没多久,在延安东路上,又开了一家书店,名叫“五之堂”,名字很古雅。书店的门楣并不堂皇,在一路林立、花花绿绿的商埠中被反衬得过于素朴而隐秘,要走下好几层台阶才能进入书店。书店的布局略显局促,书籍的摆放也稍嫌随意。如果说西南风书店像一个摩登的女子,那么五之堂就似一个年逾古稀、满腹经纶,不屑于靠形式去引人注目的老人——经年累月,他存下了许多宝贝,全都一股脑儿扔在那儿,取舍全由他人,而他只蜷在一角半睁着眼假寐。
我在五之堂里发现了好多宝贝:荣宝斋画册、芥子园画谱、线装的《三言二拍》,拿在手里翻看,泛黄、陈旧的页面,仿佛穿越时空的独幕剧,清雅睿智、意境古远。
最喜的是那些散落在各处的碑帖:颜真卿的《颜勤礼碑》《麻姑仙坛记》、北魏的《张黑女墓志》,还有洒脱出尘的《兰亭序》,秀美舒展的《灵飞经》……时光好像被这些黑底白字拓过一般,记录着让人似懂非懂的前朝恨事,半似虚无,半似永恒——这些碑帖让我忽然想起自己从四岁起就开始在父亲的指导下练书法,这个突然让我想起的技能让我一下子飞扬起来——不,确切地说是让我反叛起来:那些理化课反正也听不懂,不如不去听,做自己喜欢的事,岂不更好?于是,小时候练就的行云流水变成了纸张上的龙飞凤舞。我模仿父亲的笔迹签名,编出了种种理由:一会儿是感冒发烧,一会儿是心悸腹痛,一会儿是家中有事重要到需在校的我耽误学业去处理……后来不仅帮自己签,还帮别的同学签。总之,我用一纸的飞扬洒脱换来了阶段性的对厌恶的学堂的逃离。是这个隐秘的、交错着旧时光阴的五之堂书店宽厚地接纳我、包容我。我枕着那些厚厚的、散发着岁月气息的书籍,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地读完了《柏杨全集》《张爱玲全集》《李敖全集》……无论文学,还是历史,深奥还是浅显,我都读得如饥似渴,浑然不知早晚春秋。五之堂古老而缓慢的光阴为我描绘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梦境,这个梦境跟文学有关——但梦才刚刚做了一半,我便惊醒了。
“这些请假条都是谁写的?”父亲从学校出来,找了一个僻静处,手里攥着一叠狼藉的纸张,浑身发抖,嘴角抽动,唇上的胡须隐隐有些泛白。
“我。”
“啪!”响亮的耳光火辣辣地抽打在脸上,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逃了一个月的课,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父亲质问的声音在寂寥的空巷里回响。
“我不知道。你不要管我了。我欠你的,以后都会还给你!”冲口而出的话,连我自己也感到震惊,这样的震惊还未在脑海里落幕,另一记耳光又迎面而来。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父亲的质问一直在里面盘旋。我在做什么?我要做什么?或者,我能做什么?我在脑海里反问自己——我要读书!这是唯一的答案。我回过头去,眼里噙着泪,目光怔怔地望向五之堂的方向……
跌跌撞撞地进了大学。那曾经站在高楼往下俯看,掩映在绿荫丛中的红色砖房,成了我求学的地方。说实话,心里是不甘的,甚至是憋屈的。因为大学就在自己家附近,目之所及的地方,和意气风发时树立的远大理想简直是天差地远。但事实上,能进这所大学,已实属不易,其间的波折交织着成长的烦恼与迷茫,就如每每行走在宝山路上,脚下被行人踏乱的梧桐道。
其实,这是条美丽的街道,因季节的不同而呈现出不一般的美,尤其是夏秋两季。夏天炽热的阳光穿过梧桐树叶的缝隙,在马路上织就了一张魔幻而精致的网,仿佛另一个与现实有所交集但又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秋天,她又是萧索的,来不及扫尽的落叶,如同琴键:皮鞋、高跟鞋、球鞋、布鞋……不同的鞋,踩在上面,发出不同的声响,奏出不同的命运乐章。这条充满惆怅诗意的街道附近,陆续又开了几家书店,而最有名的当属“西西弗”。与我少年时期流连的书店相比,它显得更大气、更包容。“西西弗书店”于1993年8月8日诞生于贵州遵义,名称来源于《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西西弗斯是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国王,他曾一路绑架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后来,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众神罚他将巨石推到山顶。可是,每当他用尽全力将巨石推至山顶时,巨石就会从他手中滑落,滚到山底。于是,他只有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去做这件无效而无望的事。每次读到西西弗斯的故事,心里总会有一种恻隐之心,它仿佛就是我的故事——不,是所有人的故事。在生命旅程中,大多数人难道不是这样循环往复着自己在尘世的悲欢吗?
西西弗柔和的灯光下,咖啡的浓香混合着书香在书店里飘散。木制的书架上,我的目光一寸一寸地轻抚书脊上那些或娟秀、或粗放的字迹,脑海里想象着这些文字背后的故事;指尖在书页间滑落,生怕粗暴的动作惊扰了沉醉在书中的酣梦……我蜷在柔软的沙发里读完了祝勇的《十城记》,合上书本的时候,我在想:我的城又在哪里呢?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滴落在梧桐树叶上,以一种抒情而略带沧桑的语调讲述属于它的故事。“初闻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一切自然之物皆有灵性,我想此时的我与窗外的梧桐细雨,与书中的老城故里心意是相通的,有一些东西,坍塌与重构时常就在同一个节点上,我想,我找到了答案!
快离开的时候,我遇到了父亲。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中国篆刻词典》,眼睛在老花镜片后闪着光:“这家书店好,品种齐全,这书我找很久了!”听他这样说,我很开心,和他一起笑起来。时光辗转,过去父女间暗生的芥蒂,已作烟云散,我早已和他握手言和——不,是与过去的自己握手言和。天亮了,那条两旁种满法国梧桐的街道在我心中依然很美!
西西弗书店后来又搬走了。每一次书店的搬离在我心中都会留下一丝怅然。书店之于我,就像雨露阳光之于植物,不可或缺;而书店之于一个城市,就像呼吸思考之于人類,是一个城市不可缺少的灵魂。搬离的西西弗书店后来在云岩区的很多地段都开了分店。无论是在省政府,还是在小十字,书店都保留着一贯的风格:内敛中透着活跃,每一次蜷在她皮制的、暖色调的沙发里,一卷在握,总觉得握住的不只是书本,更是光阴,甚至是命运。
银海元隆广场,有一家书店叫“集文里”。书店不大,但在里面仔细搜寻,会发现好多好书,冯骥才的《俗世奇人》,汪曾祺的《受戒》,沈从文的《湘行散记》……都是最好的版本。
乐转书店是新开的连锁书店,在云岩区也有好几家,书店的装修大气而时尚,应该更符合年轻人的审美。书店会定期举办读书分享会,每次看到分享会上读书人专注的眼神,我心里总会油然而生一种敬意!
新华文轩是一家老书店了,位于云岩广场上。对她,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的第一本书就是在那里上架的,那是我梦开始的地方——她使现在的我与过去的我变得完全不同:这种改变来自于书店,来自于书店里永远不会消逝的对于智慧、崇高、美好的追求,她让我变得既温暖又强大!
云岩采雨
阳正午
深秋的贵阳,阴雨天多了起来,淅淅沥沥的,虽没有夏雨滂沱,心绪却随绵绵秋雨莫名阴郁。好在间或也雨歇云散,阳光慵懒地洒落下来,给薄凉的秋日镀上一层温暖的色泽,暖洋洋的惬意,让人恍惚觉得寒冬尚远,还有指望。
秋高气爽的日子,最适合出游。但贵阳阴晴不定,难遂人愿。比如这次云岩采风一日游,恰好夹在两个晴天之间,好像老天特意安排,让我们品尝秋风秋雨的滋味似的。若不是提前安排了日程,谁会冒雨出游呢?不过,冒雨出游,倒也别有一番趣味,不仅采风,还能“采雨”。
提及出游,人们通常都想到陌生之境,所谓的诗和远方。而贵阳云岩区有代表性的人文景观,多年前我已采写过,并辑录在《贵州秘境》一书中,自以为很熟稔了,何来新鲜感?但换一个角度和心态,换一种天气和心情,再熟悉的风物,也会有新异的体悟和发现,说明有些地方是值得反复赏玩的。黔灵山就是这样的所在。
这次从后门进黔灵山,这是一条我没走过的僻径,先经过黔灵湖畔。晨雾从湖面升腾而起,遮蔽了山峰和森林。乘车沿着盘山路上弘福寺的途中,不少打伞的香客和游人正徒步上山。究竟需要怎样的虔诚和勇气,才能做到风雨无阻?那朵朵雨伞,为迷濛的山水点缀了些许灵动之色。
山坳中的弘福寺,古木掩映,静穆依旧。虽来过几次,还是第一次仔细观看庙门上的“弘福寺”鎏金榜书。寺名之下的“黔南第一山”五字,印证了“天下名山僧占多”一语。反之也不妨说,山被僧占则扬名。若不是三百多年前云游和尚赤松结茅庵于此,草创寺庙,黔灵山又怎能成为黔南第一山呢?黔地峻峭灵秀的山水比比皆是,为何大都寂寂无名?而黔灵山之名正是源于弘福寺的修建,堪称贵州第一禅院,佛像之众在贵州无出其右。与三十年前我刚到贵阳上学第一次来弘福寺时相比,如今的寺庙建筑群规模更壮观了。
进入寺庙,“不二法门”四字下,红门紧闭,仿佛寓示不可言传的法门,并非俗人能轻易进入的。许多人被生存和功利裹挟,疲于奔命,心浮气躁,理解“心性本静,佛性本有”都难,更遑论“见心识性,顿悟成佛”了。但话说回来,唯其难,古刹营造的神秘氛围,才有了特殊的存在意义,哪怕能给人心以片刻宁静,也是妙不可言的。或因如此,这方毗邻闹市,却又远离尘嚣的清幽丛林,才是红尘中人涤祛浮躁,消解烦忧及修心向善的所在。
这样一想,就不难理解为何有那么多人上黔灵山了。黔灵山公园的山水草木,似乎也充满灵性。不过,黔灵山最有灵性的,当属灵长类动物,即野放的猕猴群,这无疑是黔灵山最有趣的一道风景线。它们顽劣似乎是有底线的,并不上房揭瓦,大多在屋檐、横梁、回廊间游荡,或聚在院坝、墙根和树上嬉戏,休息。有的智者一般坐着沉思,或咧着嘴一脸坏笑,鬼灵精怪;有的上蹿下跳玩惊险动作,追逐打闹;有的爬在浮雕墙上一动不动……与古香古色,庄严肃穆的寺庙形成强烈反差,平添了几分野趣。
实际上黔灵山的猕猴已学会了和人类和谐共处,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类。偶尔对人龇牙咧嘴,不过是为了自我保护或护犊子。在盘山公路、登山栈道等游客必经之地也有猴群出没,扎堆,目的就为等游人带来美味。你带有吃的,猴子就亲近你,手里不拎点瓜果,它们就爱理不理。若带了食物,不想和猴子分享,就藏好掖好,免得被搶去。
此番故地重游,猴趣依然让人忍俊不禁。但在弘福寺,最震撼我的已非大雄宝殿和观音殿,而是此前没见过的罗汉堂。堂里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陈列的五百尊罗汉像,均为石雕彩塑,造型各异,活灵活现。
站在倚山新建的僧房五楼俯瞰,弘福寺一览无余。寺院红墙在绿荫的衬托下,格外耀眼。飞檐翘角的庙宇,飘浮在雾气和雨幕中,宛如仙境。面对梦幻般的禅林,我竟有些恍惚。这景象与从寺庙后山鸟瞰贵阳城的观感却大相径庭。
沿着庙后的石径爬上山顶,就是黔灵山的“瞰筑亭”。透过雨幕极目远眺,高楼林立的贵阳城笼罩在缥缈云雾中,望不到头。山麓近处的路上,行人、汽车像蚂蚁和甲虫一样渺小。有些高楼顶端隐入云层,呈顶天立地的空濛景象。随着城市的发展,如今从瞰筑亭看到的只是贵阳城的一角,但其实已庞大得望而心生敬畏。
到弘福寺,吃一餐斋饭是许多香客的奢侈享受。我们一行人也饕餮了一顿。菜品确实丰富,光豆腐就有五六种做法。餐厅门口贴着一张红纸,写道:“佛观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今生不了道,披毛戴角还。”简单讲就是规劝大家别浪费粮食。吃顿斋饭,还额外受教,令人倏然有些感动。
佛教文化是黔灵山之魂。若穿行隐在林荫中有近千石阶的朝山古道,看看路边众多文人墨客提留的摩崖石刻,可能更能直观感受黔灵山的文化底蕴。这条朝山古道我十多年前爬过,这次因下雨,我们没有成行。对没来过黔灵山的外省作家,或许是一种遗憾。但世上哪有圆满的事呢?比如我们去麒麟洞看了张学良和杨虎城的囚禁地,就唏嘘不已。我难以想象两位具有民族大义的爱国将军,是如何在这幽僻的山谷度过那些日日夜夜的。
不觉间已到下午,雨还在下。穿过拥堵的城区,我们抵达城东的阳明祠。说是云岩一日游,实际上就转了黔灵山和阳明祠。这两个人文景点确实代表了云岩区的历史文化高地。阳明祠原为扶风寺,后辟为阳明祠和尹道珍祠,一左一右。祀奉的分别是王阳明和尹道珍二位先贤。前者为纪念大哲王阳明在贵州龙场悟道和兴教传道,后者祀奉的是最早在贵州兴汉学的汉代大儒、教育家尹道珍。今人习惯把两个祠堂称为阳明祠。对我来讲,阳明祠和尹道珍祠实在太熟悉了。十多年前,我曾有半年时间几乎天天待在祠堂里,点一壶茶,蹭幽静的环境和浓郁的文气,慢慢写稿子。后来也常带朋友到阳明祠喝茶聊天,领略阳明文化。许多人就是因为来了阳明祠,才知道“阳明心学”和“知行合一”的。近几年,我返回贵州,就居住在阳明祠附近,没事也爱到里面转一圈。
作为居住在云岩的人,我知道一天时间是难以深入云岩深厚的文化根柢的。但雨中出游,于我还是第一次,无意间成就了一次独特的体验,衍生了一些感悟。我想,这可能就是云岩的魅力所在。你身处其间,却仿佛雾里看花,置身世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