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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岸

2020-12-29杨昭

山花 2020年12期
关键词:老母孝子老人家

杨昭

1

时方初秋,气温嫩凉,是个好天气。

耍蛇卖药的那个外乡佬,去年来过,今年又来找死,在雅聚茶馆门前那片空地上摆摊子,快十天了。

耍的是条黄灿灿的菜花蛇,一尺多长,小指头粗细,年轻,英俊,聪明得快要成精了。外乡佬抓着它的脖颈,它就灵巧地缠住他的手腕,一个蛇头扭来扭去,东张西望,望着越聚越多的人些。

趁人多,外乡佬赶紧推销起伏羲神农亲自秘传给他家的一副神药:专治头疼脑热、消化不良、跌打痨伤、失眠多梦、风湿腰痛、关节肿胀、月经不调、老眼昏花、久咳不愈、腿脚不便、伤口化脓、咽喉肿痛、半身不遂、经商折本、情场失意、考学失利、屡触霉运……买了他的神药,再下着德国特产的卫生素吃,更大显奇效。说起他摊子上的卫生素,那可不是县城西药铺子里那些躲在玻璃瓶子里的什么维生素、维他命。“老乡,看仔细了,我这可是正经八百的卫生素,吃一片赛过你讲半年卫生!要问我如何得到的德国正宗卫生素?且听我慢慢道来……好好,我不慢慢‘道来,我‘倒快点,一下子全都倒给你们:话说闹义和团那年,一德国郎中躲进咱家院落里,左手拎着从自个儿肩上被砍下来的右手,蹲在地上傻哭。咱爹,那可是千古难遇的大善人!扁鹊转世,华佗再生,说的谁?咱爹!咱爹那仁义,咱爹那回春医术,方圆三千里,远近二十省,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当下咱爹也不嫌弃他一德国人,返身奔屋头取出这神药来捣碎了,一半抹在伤口上,一半令那德国郎中吃下了。咱爹将那抹过药粉子的断手按在德国郎中的肩膀上,顺手揉揉捏捏,一锅烟还没吸完呢,就不疼了!试着活动活动那右手,嗨,神了!这洋人断了小半天的右手居然活动自如,前后左右地甩了几圈,也不直来也不弯,也不疼来也不酸,嗨,神了,硬是叫咱爹当场给他治好了!那德国郎中,当场就哭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地感谢,硬要拜咱爹为他亲爹!咱爹,那叫一个真汉子,也不睬那德国郎中,大义凛然,对那德国郎中说:我告你,亲儿子,咱自个生了一大堆,咱不稀罕。就凭你还想做我儿子?免了罢!那德国郎中受了感化,咱家祖传的神药又沁入了他的心扉,就对咱爹鞠了一躬,实话实说,款款道来:爹,儿这次来得仓促,实不相瞒,儿身上带着的外国钱您老拿去也没个用处,您老不如收下儿从德国老家专程带来孝敬您老的这正宗卫生素。儿略表敬意,还望爹千万笑纳……”

外乡佬一边海阔天空信口说着,那菜花蛇也一边凑趣地扭着身子,为他的胡言乱语作证。永康镇的人些,听得忘了自己的亲爹是谁,却很少有人肯掏出钱来买他的“祖传神药”和“德国正宗卫生素”。去年外乡佬来耍蛇卖药时,德旺倒是买过他的卫生素,想洗洗自己的霉运。吃了两粒,再去茗天下搓麻将,用那外乡佬的话来说,“嗨,神了!”连赢了三天!再去买了几粒来吃,什么鬼卫生素,接二连三地输!

没人掏钱买药时,外乡佬也不急,作势要吞手里那条蛇给人些看,还当真将蛇头含进嘴里去过几次,再拉出来,对人些说:

“老乡,甭担心,甭害怕!咱就算将这蛇吞下肚去了,吃一丸咱家祖传的这神药,保准这蛇又给咱乖乖地爬出来。信不信?”

这会儿,德旺、王孝子、小鲁、马老五正跟人些一起站在外乡佬的对面,冷笑着听这厮胡吣。鬼催着样的,不多一歇,外乡佬将一生要说的话一口气就差不多说完了。

德旺最先从后腰里掏出盒子炮来,点着外乡佬说:

“你听好!你吞下蛇去给你爹我看看!”

王孝子他们哥几个也纷纷掏出盒子炮来指着外乡佬。人些赶紧闪开。

外乡佬咧了咧嘴,敷衍了事地一笑:

“嗨,各位大哥,小弟初闯贵地,有不懂事冒犯各位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你吞还是不吞?”马老五吼着,枪头朝外乡佬脑门上敲了一下。

“甭激动!甭激动!”外乡佬慌慌张张地收拾着神药和卫生素,“小弟知错了,我滚,我马上就滚!”

德旺一枪打中了外乡佬的左脚,外乡佬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双手捂着伤口,右手仍不忘攥紧菜花蛇,血染红了菜花蛇大半个身子。

“吞不吞?”德旺往前跨了一步。

“大哥……大……大爷!饶了我,饶了我吧!”外乡佬嚎啕大哭起来,“家里,五个闺女一个儿子,全靠,我,在外面挣钱,养活。饶了我吧,求求您了!”

“你到底吞还是不吞?”德旺又往前跨了一步。

外乡佬满面泪水,抬起右臂来护住脑袋。菜花蛇惊恐地扭着身子。

“大爷,请告我一声儿,”外乡佬可怜巴巴地说,“我哪里得罪了大爷,我改!”

“改你个头!你吞还是不吞?”

德旺的枪口紧紧抵住外乡佬的脑门。

“吞,吞,我……吞!”

外乡佬紧闭着眼睛,浑身抖索着,慢慢将右手递往嘴边。人些还没看真切,那蛇已钻进了他的身子。

德旺他們几个就将盒子炮插回后腰里,笑嘻嘻地走了。

好心的镇上人赶紧上来围住满地打滚的外乡佬,撬开他的嘴,硬塞进几丸神药和一大把卫生素。

2

前几天,小妈妈素琴挺着个众目睽睽的大肚子上街来,老远听见雅聚那头人些在哄笑。还没问,小丫头就忙着说有个外乡佬在那边摆摊子卖神药,从早到晚说故事,好利口,比听戏还过瘾十倍!

素琴就让小丫头扶她过去听,果然说得一口好废话,不由得你不听上瘾。人些见素琴来了,赶紧给她挤出个位置,“小妈妈,您家这边请!”

素琴却差点栽倒在地上,被那蛇骇的!

别说蛇,就连稍稍有些像蛇的泥鳅、蛐蟮,素琴都怕。外乡佬嚷着要吞下的那条蛇直接骇坏了胎儿,素琴肚子疼得遭不住。人些七手八脚将他们的小妈妈搀回罗大爹家,赶紧念咒收惊,素琴却总觉得那条黄灿灿的菜花蛇还在她肚子里钻来钻去。

捱晚,素琴有了要下儿的迹象。稳婆赶过来,使出一身老力,到天亮也没止息素琴的鬼哭狼嚎。

罗大爹不仅帽子绿,连脸都绿了。都说女人难产必因奸情,不供出奸夫的名字,胎儿断不肯呱呱坠地的。

哪个活得不耐烦了,敢动罗大爹耍的女人!

罗大爹何等样的人物!泥菩萨见了他老人家都要赶紧笑眯眯的,就连省主席也题匾额赞他老人家“仁声武谊”。邻近几县的县长、参事长,哪个见了罗大爹不虾着腰?正因为英豪过度,才会在早年横遭一个不得好死的阴阳先生暗算,咒他老人家绝后。这么多年来,罗大爹一直在不屈不挠地反抗那个绝后的咒诅,好不容易将素琴的肚皮耍大了,不料却怀了个串种!

素琴熬不住,供出奸夫正是骇着她的那个耍蛇卖药的外乡佬。罗大爹掐指一算,从外乡佬去年那次来永康镇到现在素琴难产,时间差不多对得上。

素琴总算是生了,是个女婴。

本来素琴是没资格活的,多亏王孝子宅心仁厚苦苦求情,更全得罗大爹他老人家大人大量从不跟女人一般见识,才保住了素琴一条小命。

3

忽一日,罗大爹想起了在静养的素琴,就叫王孝子踅过去看看。

素琴见了王孝子就笑滋滋的,那种细皮嫩肉的笑法,仿虱咬样让他浑身瘙痒。他赶紧将头探出窗去,瞅瞅镇上的闲人些,后悔自己今天来时穿了那件喜蓝色的洋绸褂子。

“这一晌,”王孝子正襟危坐,拿稳脸问,“你咯好?”

“死人!”素琴擂了他肩头一拳,“人家为你……”

说着,眼泪水差点就不顾眼眶的劝阻奔出来了。

王孝子掏出那装了一百块现大洋的钱袋来放在桌上,没言明这是罗大爹的意思。

素琴又摇来摆去地笑了起来。

她越笑他就越慌。她哪里晓得,他这是冒死在看她笑!被别个看见了,哪个会向罗大爹求情?

他闷闷不乐地坐了一歇,她就抽抽搭搭地哭了一阵。哭也会哭出人命的,他想走,却又再坐了一歇。

终于坐到了无法再坐下去的时候,作为素琴所说的“没良心的”王孝子,走心里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对素琴说:

“仿这样子下去总不是个事情,素琴,你听我给你出个主意。”

他的主意是让素琴假装上吊,一举挣回名节。他再对罗大爹言说一番,管保他老人家把素琴接回去。

“没良心的!人都死了,还要名节来做棺材?”素琴说。

“妇人之见,真是蠢得怕人!”王孝子也不气来也不恼,循循善诱道,“你只要一上了吊,我立马就奔出门去喊人些来见证,人些定然就会七手八脚地把你放下来。死是真实寻过了死,人呢,还生生地活着,多好!”

素琴想了想,也觉得真好。

屋子里有根现成的棕绳,是素琴从罗大爹楼屋搬来时捆箱子用的,王孝子就将它甩上梁,系了个活扣,抬个凳子让素琴站上去试试,高低刚刚合适。

“你要抓紧时间来救我嘎!”素琴说。

王孝子拿过剪刀来摆在窗台上,说:“你放一万个宽心!我一喊人来,立马就一剪刀剪断绳子。”

素琴用绳扣套住了自己的脖子,也不消自己蹬,王孝子就主动为她抽去了脚下的凳子,让她在半空里晃悠。王孝子抓起那钱袋,掂了掂,走外边掩好了门,慢吞吞去满园春那边耍去了。

4

一饼后羿射剩的日头白炯炯地钻出了云层,雨就不好意思再下了。灰白灰白的云团奋力忍住尿意,就仿老古时候羊群幻化成的魂如今已沦落得又旧又脏,被一阵天风赶去了县城那边。刚才,那一串串惊得心子都上蹿下跳的炸雷,此刻已改作几声跑远处去放屁似的闷响。又过了一歇,老天破涕为笑,终于收拢了雨脚。头顶上,一片天刚刚被炸雷、闪电、豪雨连番刨过,新崭崭、亮锃锃。整个镇子兀自湿漉漉地滴着水,风玩着树叶,树叶玩着阳光,一切甚好。

然则长贵的女人竟公然上街,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含着三分巧笑,挽了个黄铜也似的精致竹篮,一条街,从西头到东头,小脚细手地袅娜着。水亮水亮的一张嫩脸,不红不绿的,认不得半点羞惭。人些一时看得痴了,待回过神来,义顿时愤起来填满了膺。這镇子可是礼仪大镇,王孝子都进了县志里。人些,天天从早到晚眼巴巴盼着小寡妇长贵女人也挤进县志去。连媒婆都自了觉,绝不忤逆了人些的美意去劝她改醮,岂料她全没把该守住的妇道妇德放在眼里,两条粗黑发亮的辫子,末梢扎的竟然不是守孝的白线,而是红红的细缎带!平日里,虽说被人些看了她也笑,但好歹是待在自家铺子里笑,基本上是看在和气生财的份上才笑的;今天,没得哪个捆她、押她,她倒自己奓着笑着袅娜着上街丢人现眼来了。

人些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咽清口水的咽清口水,都慨叹世道变得认不出来了,男人才死了三四年,女人竟翻了天,只管“脱掉裤子打老虎——脸也不要命也不要”地跑到街面上来,完了完了,世道馊臭了,人心不古了,连小寡妇都认不得半点害羞的样子了!

大黄桷树下几堆打骨牌、下象棋、撒尿冲蚂蚁玩的,有的原本已下定决心只随便瞄上一两眼、两三眼、三四眼顶多四五眼长贵女人手中那只快要成精的竹篮子,不想一眼看去却只顾着看她的袅娜;也有个别老成持重一直攒劲地古着人心的,就先吐泡口水,再用蒲扇遮了脸,只从蒲扇的破口处德高望重地睨她半眼。

这天正值端午,家家户户,忙着摆下红漆香案来祭屈原。顺着丽姿河,长长一条街,泛黑的水檐下,一口挨一口黑砂锅红彤彤烧起了纸钱。灶头上又煮着孝敬他老人家的粽子,着她长贵女人的袅娜一怂恿,灶膛子里的火苗子摇得更放肆了,红火舌汹汹地舔大铁锅,疼得小半锅水只晓得嘶嘶嘶地哭。满世界早已足够烟熏火燎了,偏偏长贵女人还要来捣乱,导致刚刚下过豪雨的老天,又燥热得不行,一心要将人油从筒子骨里头熬出来。

各家的妇人,屋头找出了事先在房顶上晒好的香烛纸火,篦了头净了手,三叩六跪九拜,拈三支长香,烧一刀纸钱,炸两挂炮仗,诚诚敬敬地好一阵祷祝,求屈原他老人家今年保佑镇子,家家平安,户户有余,钱财钵满盆满,谷米多得猪都吃不完;保佑自家那死鬼男人,不要有钱无钱尽往茗天下找赌棍去赌,有力无力尽往满园春去使;保佑自家肚皮里生出来的嫩崽崽,邪魔不近身,福星高高照,无病无灾,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子孙满堂,骑白马,戴红帽;保佑圈里那头老母猪,不瘟不病,一窝下它一二十个猪崽崽;也保佑自家,少挨几顿打,多吃几顿肉,男人良心发现……正念叨着,一双遭烟火熏红的泪眼,瞥见长贵女人在身边袅娜着,身后炮仗雨留下的残屑,贴在还没收完汗的青石板上,仿杏花洒落一地,好看得让人心颤。那般恍恍惚惚,妇人些纷纷忘了祭拜的事,似乎有些受不住长贵女人的魅惑,眼就眯觑着,愈发显出细长细长的诧异和不忿,牙齿咬得也紧紧的。

满街狼奔豕突的小崽崽,两三岁到八九岁都有,在地上抢拾还剩一小截没燃过引信的哑炮仗。就有那么个三岁多的嫩崽崽好福气,光着两小瓣肥肥的屁股蛋,从长贵女人腿下钻过去,一把抓住一小串被其它炮仗炸飞了的好炮仗,怕是有十几个。比猪肝还柔软娇嫩的一张小脏脸,仰起来,看着长贵的女人,笑得!长贵女人索性蹲下来,搁下竹篮子,双手搂住嫩崽崽,“啵!”亲了一口小脏脸,“啵!”又亲了一口。周边一小撮专心做丈夫的汉子见了,立时停了手上的活路,被她那两个“啵”使了定身法,只晓得咬着烟杆走神。遥想自家崽崽些的妈当年,嫩生生初嫁了,脸庞也鲜亮,衣裳也齐整。不料看着看着,耍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光阴,硬生生将姑娘腌成了婆娘!

设若罗大爹从街上巡过,人些定会赶紧挤在一起为他老人家让出路来;长贵女人上街了,走拢哪里人些却挤挤挨挨到哪里。都在看长贵女人,都在往她身上挤,都力争从她身上多沾染些栽秧果样的香气。长贵女人怕自己被看坏、挤坏,就慌慌地走。人些的眼光拽她不住,又不好一把揪紧她不让她走,只好由她一径袅娜到赵家药铺,放下篮子,拿出钱和笑脸来给赵魏宗,说是要向他买包药拿回家去泡雄黄酒。那赵魏宗先前下豪雨时没生意可做,拐枣酒就多喠了几口,多喠了几口就很亲切,很亲切就不顾踅过来的贼睃睃的人些,不顾人些就径自乜起一双红红的兔子眼,涎了脸笑:“陈家小嫂子,稀客诶!好几辈子没见着啦。”

长贵女人见他笑得攒劲,就也还给他一个笑,不想就惹得赵魏宗臊气都冒了出来:

“陈家小嫂子诶,我长贵侄儿又不在了,泡起酒来要给哪个喝呢?”

长贵女人登时撤走一副笑脸,低头红脸,像是想走,结果却没走,眉头蹙了一歇,才小声说:“你莫昏讲!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这起话是乱讲得的么?我屋子后面有条蛇乱爬乱钻,我怕它迟早爬进屋去钻到我床上,想想,怪骇人的!人些都跟我说到处洒点雄黄酒,蛇就会自己跑掉。”

赵魏宗,把一副猪肚子也似的老脸,酒臭烘烘地凑过来,小声说:“陈家小嫂子,我说,你还不如买包药回去泡。你也吃点酒,吃了酒……”

长贵女人脸一沉,说:“一大把年纪了,还混嚼舌根!”

气都被长贵女人一个人生完了,赵魏宗就没一滴滴点气可生,只惊觉长贵女人生起气来,什么西施啦貂蝉啦昭君啦玉环啦之流,统统可以休矣!尤其是自家屋头那个人见人厌的黄脸婆,不休难道还留着她当妈样地供着?

愣了一歇,赵魏宗咕嘟咽下一泡口水,谆谆告诫长贵女人:“古人云:‘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长贵的女人就哭起来,甩了赵魏宗很大一个嘴巴,抓过竹篮子抽抽搭搭地跑了。

人些围拢来,热烘烘地历数赵魏宗的种种不是,说他老果果一个了还净说鬼话净做丧德事。赵魏宗手一拍脚一跺,边跳边喊:“骇天的冤枉!哪个狗养的净说鬼话净做丧德事!你们就看不出来她肚子都大起来了?”人些想了想,说好像是大了,然后又说好像没大,后来又说大是大了不过好像跟没大差不多。

大了还是没大,这是个问题。

福来、五瘪、宝贵、小佬他们一伙忠厚实诚的半截大爷,毛还没长齐,只因肚子大小的事情天大地大,便尾在长贵女人后头紧跑。追上了,猛地刹住脚,前拦后堵,要落实,要明确。把个脸喘得红上来的长贵女人圈起来,绕了几转,俯身抬头地细察了几回。宝贵扭头朝赵家药铺那头高喊:“对头!当真是大起来了!”福来则喊:“不过也说不清爽,大不大,要摸摸看才妥帖!”那头的人些还没拢来,只远远地喊:“摸嘛,你各人摸嘛!”福来就从后面一把搂紧长贵女人的腰,腾出右手来伸到她小肚子上,结结实实摸了一把。

长贵女人使劲扭着身子,挣脱不成,索性一把抓起福来的手,当成卤猪蹄膀猛啃了一口。

福来左手端着右手,血淋淋,一溜沿着肘子淌了些到腰杆上。福来单脚在石板路上跳着转了个圈,哭着说:“唉哟喂!你咬啊?”

5

小佬敞着副熬干了油的瘦胸板,晃着上半截仿刚刚从石灰窑里刨出来的寡白身子,暴日头底下走出家来,一路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嘴里不停,把满世界从天上到地下骂了个遍。街上的人些闻到他连骂声都酒臭烘烘,就懒得计较。好在天跟地都不是自家的婆娘,就随他去吧,小佬便到了茗天下门前。茗天下的老板娘李家妇人撂下手里那把长嘴大铜壶,肉颤颤汗湫湫的身子挪移出了茶店,看见小佬,就打赏了他个肥嘟嘟的笑,亲热地踢了小佬屁股一脚,喊:“小砍血脑壳的!毛都还没长齐,就想吃你新爸爸些的拐枣酒!”

小佬,从头到脚一身寡白。那年子,小佬的老母怀了小佬,要下儿了,就跟人些说这回她怀的是头麒麟,半夜里梦到的,金光闪闪,从龙椅后头蹿出来。后来又说是条真龙,先是在天上弯来拐去,弯来拐去,趁她不注意,一头钻进她身子里就不肯出来,又打雷又扯闪电。而且不是半夜里梦见的,是在早上。梦醒过来的时候,还听见屋子外头的杉树上百鸟正在朝凤,憨斑鸠、画眉鸟、叫天子、麻母子、黄豆儿……叫得那般好听!大黄桷树后面开命馆的陶永平先生听说了,先是打死了都不信,后来得了小佬老母的几文封口钱,才信的,并当众把几根枯爪子弯几弯,掐几掐,闭了眼无语。半晌,人些都以为他睡着了,陶永平老先生的眼皮子却突然豁了缝,腰板猛然坐直。一出手,将几十茎蓍草从竹筒子里倒出来,一张案台上,摆过来,摆过去,摆过去,摆过来。末了,一拍台子,斩钉截铁证实说永康镇这回怕当真是要出个把皇帝了!倒把小佬的老母,吓得不轻。一时间,很有几个养得有女崽崽的人都在恨自家当初目光短浅,慌慌张张就把女崽崽拿去跟别人家订了娃娃亲,得了几文钱几挂肉几瓶酒,还以为捡了簸箕大一个便宜,却白白失却了个做皇亲国戚的机缘。现在回过神来了,小佬的老母肚皮却不等人,一天肿胜一天。自己呢,又无法急忙从婆娘肚皮里头再掏出个把女崽崽來般配,真是痛不欲生啊!那一阵,小佬的老母天天从东家吃到西家,眼见着做太后是迟早的事了,趁现在多攀她一攀,以后只有好处没得坏处。正吃得开,不幸镇上就寡白寡白地来了个洋人。也是合当要出事,明明就要下儿了,肚皮都显出要爆的样子了,小佬的老母偏不肯稳定在床铺上抱窝,硬要上街去逛,去找小媳妇些讲她怀龙种的细节……正讲得脸上发热,猛一抬头,洋人恰恰就从她面前寡白寡白地走过,穿一身黑,反倒衬得皮肉白得瘆人。小佬老母当时就打了个寒噤,过几天生下小佬来一看,从头到脚的寡白,明明的吃了很大一个洋亏!镇上人原本是想将那祸害人的传教士宰来炒心子肝子下酒吃掉的,瘸子镇长朱镛听闻,又挥手又跺瘸脚地吼不管洋人土人,人是吃得的么?

小佬进了茗天下,挑张清爽些的桌子捱着坐下了。小佬寡白寡白地抠了一阵,走腰带里,抠出几文昨夜在雅聚馆子听川剧时罗大爹赏的钱,睥睨天下地扫了众茶客一圈,才掼在桌上。李家妇人,两根肥手指小鸡啄米样地逐个拾起钱来,当下就在掌心里将钱的汗捏了出来;另一只手,拎起身材苗条的青瓷壶,给小佬冲了盅放凉了的苦丁茶。小佬端到嘴边,呷一口,“呸!呸!呸!”吐在地上,嘴里闹着要吃拐枣酒。一个茶客在窗边笑得牙花子红红的,击掌赞道:“好!好!!人小志气大,要得!”

6

瘸子镇长朱镛一个人,坐在镇公所里瘦瘦精精地读《孟子》,一不小心,天色就被他读暗了。刚捞过拐杖来想起身离去,福来的老母就领着福来找他要公道来了。

全镇上下,没得哪个把一个镇长当成人物。人些碰上了裹搅的事情,摆得平的就你让我一尺我还你九寸地自己摆平了;自己无法摆平的,都去找罗大爹要天理王法。福来母子到镇公所来,不是看得起瘸子镇长朱镛,真实是想额外讨得几文官家的公道。

福来老母自己看好了一把核桃木的太师椅,稳笃笃暗沉沉的正合她的屁股。一坐上去,果然太师椅不负有心人,不仅体贴屁股,还让她的心体会出了万人之上的那份得意。将就着这份得意,福来老母翘了翘鼻孔,拿捏着嗓子说:

“朱镇长,头上三尺有神明,咯是?”

“当然是,哪个说不是?”瘸子镇长朱镛盯着福来用一根花哨裤带吊在胸前的右手,“扑哧”一声笑出来,说:“男子汉……小丈夫的,硬气点嘛。破了点皮淌了几滴血,包扎得比大腿还粗!别个不知情,还以为你刚刚和哪个打了架……”

福来老母全然不顾屁股下的太师椅,立马就扑过来,封住瘸子镇长朱镛的领口就献给他一个大嘴巴。一双小脚,攒劲地跺着地球喊:“头上三尺有神明!我儿遭别个咬了,你不为他作主,还红口白牙地诬赖我儿打了架,你算个哪样镇长!老娘今天,就等着你去把人喊过来,三头六对面地讲清楚:到底是哪个咬了哪个!哪个打了哪个!”

7

自端午那日买药泡雄黄酒未遂之后,长贵女人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布店的门板,一块块照编好的号嵌回了门槽上,门插子却一直没拔下来过。

铺子对面,福来老母接连几天掇个矮草墩,一屁股笃在上面,从天亮坐到天黑。面前,一把钝钝的黑铁砍柴刀、一坨纠结的招风柳老树桩。

砍一气,又唱一气。唱得人些趋近前来,大喝一声“好!”她又不唱了,改回了咒骂:“你个臭不要脸的!你给老娘滚出来!”

人些的心里,主要想听的是福来老母唱的那些词,并不爱听她那张嘴乱骂。她这么一骂,人些想再看看长贵女人那张俏脸蛋,只怕是更难了。

待得人些渐渐走散,福来老母又急忙用个歌子,揪他们回来。

然则长贵女人关门闭户,任凭福来老母嘴里骂得难听,独不见她的半个身影露出来,人些就索然寡味。那些曲子接连听了几天,翻来覆去也就是几个老调调,不听也罢。偶尔,长贵女人养的那只黄毛猫,会告饶似地轻轻“喵”一声,那般委屈,那般地受了委屈而没有一丝歹念的清亮的叫声,让人些的心头,渐渐显出福来老母这一副老脸,真比她纳的鞋底还厚十倍。

连批八字的陶永平老先生也看不过,捻着胡须过来规劝她:“老代年,省着点,得饶人处且饶人。咒出去的毒怨,说不清爽啥子时候就会返还回来,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福来老母白白地翻了陶永平一眼皮,立马将他也编进曲子去边唱边砍。

砍到第四日,值瘸子镇长朱镛从县城公干回来撞见,容不得福来老母载歌载舞地撒泼放毒,就抬起没瘸的那只脚,将砍得只剩一半的树桩子踹出老远。

“人家的丈夫为国捐躯,你却在这里糟践烈士家眷!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恰好让刚从雅聚茶馆走出来的罗大爹听见了,就踱过来,教导他:“小朱,你今天很不乖哦!”

“我不乖?我哪里不乖了?我凭什么要乖乖地让一伙畜生胡作非为!咹?有本事,上前线打日本鬼子去啊!欺负起自己人来,比日本鬼子还凶残,算什么东西!好端端一个中国,多少仁人志士流血牺牲……我长贵兄弟,刚刚结婚就为国捐躯了……你们,却只会拆台、拆台、拆台!早晚拆垮了,教你们子孙后代,迟早晓得遭了报应!”

“哇”的一聲,瘸子镇长朱镛的一通话,终于惹得屋子里的长贵女人大哭了起来。瘸子镇长朱镛的眼泪水也没羞没臊地滚了下来,他大吼了一声:“我妹子,莫难过!有什么不平我给你做主!”

“你做主?你做哪样主?”

小佬正好路过,气咻咻,怼了他一句。

刚刚,在雅聚那头,王孝子、德旺、歪歪、小鲁他们几个帮闲的幺儿在陪罗大爹吃拐枣酒。小佬赤了上身,在一旁寡白寡白地晃了半天,觑个空,蹿过去帮罗大爹拾起了掉在地上的铜烟杆,这才终于被王孝子注意到,招招手,赏他吃了一盅,又吃了一盅。王孝子已经进了县志,手脚就不仿以往那般放不开了,最近又发了一笔小财,荷包里的钱就很踊跃,总想蹿到外头去显摆显摆。

小佬只好嘟着个嘴,独自将幺儿些盅子里的残酒吸尽,出了门,闷闷不乐地在街上跌撞。撞到长贵家布店这边时,从不肯帮自家老母砍柴的小佬,见瘸子镇长朱镛竟敢呛罗大爹的声气,立马抢过福来老母手里那把早已钝得不行的砍柴刀,照着瘸子镇长朱镛在血战中没被日本人打瘸的那条腿,挥出一刀。朱镛赶紧往后一跳,同时挥起拐杖来一格,还是遭了一刀。

罗大爹忙拉住小佬,连声说:“莫闹,莫闹,莫闹!小孩子家,莫一言不合就耍小脾气!”

8

雅聚堂屋里,人些晌午时就已坐得满满当当,没座位的就倚着茶桌或者板壁站着,单等着楼上罗大爹烟瘾过足了,好下来为长贵女人咬伤福来一案主持公道。罗大爹总是醒得很早,他老人家不起床来把宿尿撒了,天是从来不敢擅自亮的。吃过午饭以后,他老人家照例要补上一觉,然后接过王孝子递上的烟枪,弓着身子将刚烧好的烟泡抽完。有时候只抽一两个,有时候要连抽三四个。人些都吃不准今天他老人家的瘾头如何,楼板每一响动,就疑心那是罗大爹要升堂了,却一直没升,只袅袅降下来一缕缕烧烟泡子的奇香,安抚安抚等着上戏的一众老老少少。

最闲不住的总是一张嘴,楼下的人些,故事野马山丘地昏跑,话题不省人事地胡吣。刚说到关羽千里送嫂,苏武万里牧羊,猛然就扯到了县城中学。一边说着,一边嚼炒蚕豆、吐瓜子皮、喝苦丁茶。更有那起资深的酒鬼,嘴里含一坨用酱油、辣子、花椒、大蒜、八角、茴香、桔皮腌泡过的砂石,滋滋地咂一歇,抠出来放进兜里,再捏起牛眼盅,吸一口蔗皮酒,一张瘪脸立马蠢动出返老还童的雄心。

这么馊汗淋漓废话连篇地干等着,挤坐在四周的人些倒也没觉着有多无聊。长贵女人,依旧是前几天那一身阴丹布裤褂,低了头,偏着身子面朝墙壁坐着,只顾在一个绣绷子上配各色丝线,专心绣她眼看着就快要绣完的黄猫咪。歪着头抬起一只爪子的猫咪还没绣妥帖,她也不瞅半眼一屋子的腌臜货色些,只盯着绷在两圈竹绷子上的白绣布,晓不得她在想些啥子。想一歇,又开始在猫咪挨边上绣一只红红的蜻蜓崽崽,跟黄猫咪一起调皮地玩,全然不顾这世道有多么的凶险。人些从她的俏脸上、辫子上看出了她的傲气,又不好吼她,勒令她抬起眼来正视现实,只好咽着口水,恨恨地爱着她。

罗大爹上楼前就警告过福来老母和长贵女人:在他老人家下来主持公道之前,哪个先吭声就算哪个输了。因此上,福来老母心头纵然囤满了刀斧,也只能拿眼光去戳、去砍、去撕。把个小寡妇,一个多时辰就看瘦了许多。

罗大爹的身影刚一在楼道上露出,人些都赶紧站起来仰望他老人家,除了长贵女人。罗大爹摆了摆手,示意人些坐下,仍然有一多半的人站着。原先就一直站着的,就有人趁机给自家的屁股找了个好去处。

“个个都来找我要公道,”罗大爹胖胖地叹了口气,“以为我罗某人开了爿赈济所,专门施舍公道的,哪个来要就舀一大勺给他。你们哪,就不会长点志气,叫老婆给你生一串公道出来嘛。”

罗大爹要么不发话,一发话必为人些喜闻乐听。人些听了他老人家这番胜读十年书的教诲都哄笑起来,除了长贵女人。

“不说笑了,”罗大爹为自家刚才说的话感到后悔,别说公道,唯利是图的婆娘些哪個给他生下过半个儿来?!他老人家气咻咻走完最后两级台阶,赶着几步,将屁股正大光明地坐定了王孝子早先扛来的那张铺有金钱豹皮椅帔的太师椅。一双大手,爱民如子地按稳了面前的台子;一对虎眼,明镜高悬地将满屋子的人些打扫了一遍,这才一言九鼎地朗声说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有罪认罪,有冤申冤。凡事,都得依着法来!”

“好!”人些忍不住高声叫起来,巴掌拍得火辣辣的疼,除了长贵女人。

黑脸包公那些龙头铡、虎头铡、狗头铡什么的算个啥!人家罗大爹,盒子炮都懒得背,也不让一帮幺儿挎着汉阳造列在两边。就连王孝子双手奉上的惊堂木,他老人家也是接过来就随手扔在案台上。君子乐得为君子,小人枉自做小人,就凭着挂在胸前的那一长串佛珠,就凭着背脊不顾炎热靠住的那一整张豹子皮的威仪,他老人家的嘴,就是法!

“苦主呢?苦主呢?”罗大爹高声问,尽管苦主就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

“叫你了!叫你了!站起来,赶紧地!”有人捅了捅福来老母。福来老母车转身,用手拐子回撞了一下那个捅她的人,义正辞严地说:“男女授受不亲,动手动脚的,搞哪样?”

那个提醒她的人,好心得不着好报,又不好发作,只好在心里攒劲骂了一句:“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长了副什么样子!”

瞄了瞄站起来的福来老母,罗大爹故意不看长贵女人半眼,问:

“人犯呢?”

长贵女人听而不闻,一直不肯放下手中的绣活。人犯?哼,笑话!到底哪个才是人犯?

“陈李氏!”罗大爹只得改口。

“来了,”长贵女人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声,依旧坐着,依旧绣她的猫咪和蜻蜓。

人些的肚脐眼都气得冒出烟来了,一屋子的空气,浓稠得让人心头恶泛泛的,但罗大爹他老人家只是端起建水窑的酱色小茶壶,滋滋溜溜地咂了一口。

“你先说,”罗大爹拿下巴指了指福来老母。

福来老母忙四下里找她那刚刚还在身边的小祖宗。

福来这一晌,蹲县大狱等着挨砍秋头的死囚,遭的罪怕也不会比他多一滴滴点。缩在自家屋头吧,憋得心底爬满了蛆;出门去耍呢,又免不了先要辛辛苦苦将那撒了烧头发灰早就结了痂的右手,先缠上一件破衣烂衫,再用他老母的裹脚布一圈压一圈地紧裹,裹出苦大仇深的粗壮。今天临来雅聚时,老母又在他右手上锦上添花地加了几块竹夹板,招眼地挎在胸前,雄赳赳气昂昂,从丽姿河那边炫到了这边。这端午过后的鬼天时,就算跳进丽姿河水里整日泡着都嫌热得遭不住。

一时寻不见福来老母的小祖宗,知人善解的罗大爹就对福来老母说:“不消找了。你说,你来倒苦水。”

说起倒苦水,一条丽姿河的水,跟福来老母的馊话滥话比又算什么。福来老母的苦水从她男人跑去县城后年把两年才回来一次倒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呜呜滔滔,差点就引发了一场大水灾,却总也扯不到长贵女人咬了她崽崽的大事上来。人些的哈欠此起彼伏,连罗大爹也着了传染,喝一声“停!”一个“停”字却被哈欠在半中拦腰诱拐成了“听”。

“你就直说,陈李氏咬了你崽崽,是她不对还是你崽崽不对。”

人些就发自内心地赞叹罗大爹他老人家打蛇打到了七寸,一片议论声嗡嗡嗡响起,罗大爹摆了两次手,人些才静默下来。

“咿哟喂,莫非说是咬了人倒反还有理了?”福来老母一辈子难得一次地言简意赅。

“说得有理,”罗大爹忙点了点头,以防她趁势扯起废话。罗大爹伸手指了指长贵女人,对福来老母说:“你打她一嘴巴。”

福来老母脸上顿时笑得仿捡着了元宝,冲过去,奓开右手,照着那俏脸比划了几下,运足了气,才奋力扇了出去。

却被长贵女人及时抬起手臂挡住了。

罗大爹说不算,这回不算,要重新扇一嘴巴。

长贵女人就真真切切挨了一嘴巴。那“啪”的一声脆响,让一屋子的人些,不由自主,身子都闪了一下,肩膀都耸了一下,眼睛都眨了一下。长贵女人左脸上突现的那片红,决计不仿平素害羞时候泛出来的红。

罗大爹笑眯乐呵地对长贵女人说:

“该你了。你说说看,你服不服。”

长贵女人捂着脸,只说了两个字:

“不服!”

“不服?好!那你就打她一嘴巴。”

长贵女人终于站起身,慢吞吞,朝福来老母走过去,也不抬起头来看哪个一眼,那只一直捂着脸的右手,趁福来老母还在眨巴着灰蒙蒙的眼珠子发愣,已闪电般赏了她一记脆生生的大嘴巴。“啪!”的一声响过后,人些好像已经回过了神,却见长贵女人的右手兀自捂在左脸上,仿佛一直都捂在那里,从来不曾挥出去过似的。

“好!”

好些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使劲拍着巴掌。

“这回,你服了不哩?还想讲点啥子不哩?要讲就讲干脆利落点。”罗大爹对福来老母说。

“干脆利落地说么,我就说……呜呜呜,你这个绝婆娘,你打得老娘……呜呜呜,老娘的独儿子独丁丁,你把他咬残废了,呜呜,老娘这辈子靠哪个去!?罗大爹,你老人家要不把她那个布店判给我,我就,我就,我就死给她看!说到做到!”

罗大爹说:“布店么先不消忙着判,你先打她一嘴巴。”

长贵女人又挨了一嘴巴。

之后就轮到福来老母挨了一嘴巴。

一个指望着靠脆响的巴掌打下一爿布店,就仿扛枪舞棒的汉子些,明火执仗地打下一座江山;另一个一心只想将这些天来所受的屈辱,一记一记脆生生地还回去。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哪个都不肯告饶,你打我一个脆响的嘴巴,我就还你一个更脆更响的。就这么打来打去,鼻孔和嘴角都在淌血,还是不肯先告饶。全得罗大爹绝世英明,每一轮打嘴巴总是公道处置,不偏不倚,让她两个打得说不清爽到底是挨打的脸巴最疼呢,还是打脸巴的手最疼。

天色就被一声声“啪!啪!”的大嘴巴给扇暗了。罗大爹问长贵女人歇不歇手,她说:“不歇!”又问福来老母,福来老母心头坚信下个嘴巴一打出,那爿洋绸布店铁定就能够到手,哪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前功尽弃?她问罗大爹可不可以换她崽崽来打一歇嘴巴,罗大爹也不独断,转问一屋子的人些:行不行?

人些担心换了角色后戏就不好看了,就杂七杂八地回答:

“不行!”

“好男不跟女斗!”

“小崽崽的手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打什么嘴巴?”

福来老母牙齿被打掉一颗的时候,全镇能走动的人些基本上都扶老携幼地赶来了。雅聚早已人满为患,索性闩了门,仅开了窗子,供人些翘首踮足地往里面张望。挤不拢窗口去的,若有那份凑在板壁缝隙上、洞眼上窥探的好运气,大致上也还能窥到个全貌。然则能挤到雅聚四面板壁前来的,毕竟只是少数人。丽姿河,以往也涨过几次骇人的大水,但跟眼前这一阵汹胜一阵的人潮一比,嘿嘿,算个啥!

福来老母坚持说长贵女人咬她崽崽,其用心,比直接将她崽崽砍成五截还要险恶。如果不将陈家布店判给她来冲冲晦气,天理难容!

长贵女人则声稱手不逗虫虫不咬手,她是光天化日之下着小流氓羞辱了才咬人的。治疗咬伤的费用请罗大爹核算出来,她愿意全付;但小流氓当众羞辱她一个抗战烈属,不当众赔礼道歉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罗大爹说不服福来老母,就开导长贵女人:福来那小杂毛还是嫩苔苔一个,他跟你是闹着玩,你呢,说你还小你又早就嫁过了人。一个妇道人家,不识好歹地随便就咬伤了一个嫩崽崽,不是我说你,你真的该好好反省反省了。

屋里屋外的人些,听了罗大爹的高见无不点头称赞:是呀是呀是呀,直接就说到我们心坎上了,罗大爹!

长贵女人散开的一绺头发都已经粘牢在嘴边的血上了,还要一次次从地上爬起来,犟着说:我咬了人就要叫我拿布店来赔,那么小佬砍了我朱大哥,又该拿什么来赔我朱大哥呢?

晓得内情的幺儿些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罗大爹他老人家要领着我们,将瘸子镇长朱镛瞎灯熄火地绑到丽姿河边,悄咪咪地剁成肉酱。

人些都等着贤明、英明、圣明的罗大爹顺藤摸瓜地把事情解决掉,不料一台好戏被屋外的一件事情搅黄了:

雅聚外面你推我我搡你的,人些都想挤拢来看真切听仔细,人堆就越挤越凶,越挤越稠。不断有人被挤疼,撞疼,跌疼,踩疼,疼得鬼喊辣叫。开头人些都没咋个注意,等注意到时,已经重伤了两个崽崽。

9

没得一滴滴点征兆天就突然塌了下来:罗大爹过世了!

镇上的人些,个个都惶惶不可终日,除了长贵女人。这么些年来,死人的事哪年不亲眼见上几起,却从来没得哪个想到过罗大爹他老人家也会死,很不合道理嘛!

然则罗大爹就是不合道理地死掉了,死得硬撅撅的,扭着个身子,歪张着大嘴巴,全然没有了往日那份连鬼都怕他三分的威风。心头最痛的那批人及早赶过去磕头哭丧时,罗大爹还没入棺,正被安置在刚刚卸下来的门板上。人一死掉立马就仿一头刚放过血的大肥猪。那些人注意到罗大爹指甲乌黑,血沫子走鼻孔、嘴边冒出来,才揩掉,过一歇又冒出来。苍蝇趁机飞来,嗡嗡嗡,嗡嗡嗡,把一声声情真意切的哭丧,嗡嗡得不伦不类。苍蝇些,要是罗大爹他老人家还活着,嗡嗡嗡,它敢?

最先发现罗大爹死掉的是王孝子,立马就呼天抢地,哭得呜呜滔滔的,还及时地昏倒在了地上。罗大爹一世英明,却没留下半个儿女;王孝子丧父丧母,早把罗大爹他老人家当成了自己亲生的爹。这个,全镇人都晓得的,而且敬佩。但他王孝子动不动就哭得昏倒在地上,别个都看不起这种奇才,就很难堪。咋个办呢?当初自己亲生的爹妈死掉,还得靠香烛纸火大肆烟熏的暗助,才勉强挤得出两三滴眼泪水;现在来到罗大爹他老人家的灵前跪下了,不说是仿王孝子那样哭昏过去,起码也该哭个涕泪满面才说得过去。老话说得好:“不生娃娃就晓不得肚子疼”,人要是哭不出来的时候偏要硬哭给别个看,那份折磨,谁也受不住。人些络绎不绝地顶着白孝帕赶来要死要活地哭嚎,都不邀约别个,怕的就是一邀约了别个,一路上就不方便使劲将眼睛揉红,更没机会临到灵堂跟前时偷偷吐泡口水在掌心,再蘸到眼角上去。

有个别人——名字么就不提他了——几次来灵堂前睃睃探探,见别个都将眼睛鼻子嘴巴挤成一堆,将一脸的地盘腾出来让给了悲伤,哭唱得又那么过瘾那么生动活泼;自己呢,自己的眼睛却一直干生生的,就很自卑,就不敢进去吊孝。苦着脸回来见自家婆娘,问咋个整。婆娘狡黠地一笑,一根指头点到汉子额头:“笨,满世界找不着一个比你更笨的!你就不会悄悄带一小坨芥末去吃么?这叫芥末催泪法,保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管用么?”

“咋个不管用!老娘我哪次在你面前装哭用的不是这个土办法?哪次你这个死鬼……”

说到半截赶紧刹住,万分恼恨没将这个土办法说成是隔壁胖嫂的独门绝技,而是拿自己现身说法来了。满世界就数自己的男人最笨,自己则名列第二笨了!认了罢,笨作一家子,索性再教死鬼笨男人一招:“灵堂里的哭么,基本上都是哭着玩的。最要紧的还不是哭不出来,是一到灵堂前就想笑。心头越是想着笑不得,万万笑不得,反倒就越管不住自己要笑出来。”

“对头啊!我才走到半路就想笑得不行,只好冲到丽姿河边往脸上泼冷水。”

“想笑的时候么,你就拿自己的腿子使劲掐,下死力掐,就仿你掐我的时候那种掐法。你自己试试看。疼不哩?好,这么疼着你再笑一个试试看,对头嘛,笑不出来了嘛咯是?”

10

红火大毒日头的天时,罗大爹慌慌忙忙地泡尸鼓胀。要是他老人家由着性子一口气鼓胀下去,就凭那口三六(指宽三尺,长六尺、由上、下、左、右、前、后六块大板打制而成的棺椁。每块大板都必须是整块,不得用两三块木板拼接或叠厚而成。旧时滇东北一带很讲究丧葬所用棺椁的材质、规格,唯极富极贵之人死了,才有资格享用“三六”棺椁的高头红漆杉木大棺。),哪里还装得下他老人家的伟岸?幺儿些叫一干和尚道士都少给老子啰里啰嗦,单拣着那些最要紧的经来念了,挑出比较管用的法事来做了,赶紧入了殓吧,格老子。

盖着棺盖,一股夹杂着药臭的尸臭仍然一径熏拢县城去了。罗大爹的远房亲戚、跟他老人家耍过的川剧旦角、江湖的枭雄、政界的名流都来得差不多齐整了,也着那股臭味熏得差不多昏厥了,一致同意速速入土为安。只有被罗大爹包过一年多的小红不干,寻死觅活地哭闹,说自己是罗大爹亲巴巴的夫人,自己牵来的那个猴子也似的崽崽是罗大爹嫡出的亲儿子。不将这些板上钉钉的事实决议了,罗大爹在地底下也会鼓着眼睛不饶过你们一帮畜生。德旺见小红一个来奔丧的窑姐儿还穿着一身银红的旗袍,就拉过王孝子来让她见识见识正经八百的孝子。末了,小鲁说:“你说你是罗大爹他老人家的夫人,我们都可以给你作证。夫人在上,请受小的们一拜!”

小鲁硬按住王孝子跟德旺,三个哥子一起,敬拜了小红。

小红正得意,小鲁却又说:“罗大爹他老人家生前一直有个愿望,想让他亲巴巴的夫人为他殉葬。夫人刚才你也一直在说你不想活了,我们几个小的就先谢过夫人了!”

“对头对头,”德旺赶紧接话,“他老人家确实交待过殉葬的事体。”

王孝子也说:“还专门咂咐过我们,‘不希望夫人过于悲伤,殉葬的时候就穿得喜庆点吧,比如说穿件银红色的旗袍就比较合式。也不消活埋了夫人,先放进油锅去炸脆皮了再殉葬才好。”

枭雄些、政客些也过来帮腔,说就凭罗大爹这起叱咤风云的豪杰,死后让夫人殉葬乃是天经地义最起码的规格。

吓得小红连夜往省外出逃,从丽姿河对岸花五毛钱租来演嫡亲孝子的那个崽崽也顾不上管了。

下葬的时候,幺儿些高高矮矮地站在坟前打了一阵盒子炮、汉阳造,还扛来小钢炮放了两炮,骇得老天脸色寡蓝寡蓝的,树叶子些更是簌簌地抖个不停。

比下葬更大的事体,是哪个来当新大爹。

枭雄些、政客些留下来跟幺儿些一起接连开了几天的会,最后好不容易才立了王孝子为新大爹。枭雄些、政客些都十分强调王孝子进了县志的先进事迹,私心里,只是觑他老实巴交的,二天容易拿捏。

11

那年子,爹将她许给了国军少尉排长陈长贵。中秋过后,她惴惴地嫁来了陈家。

进洞房后的第六天,长贵带她去县城,喝稀豆粉,吃麻酱饵块,逛画眉摊子,又去相馆留下邮寄地址,照了几张合不拢嘴的合影。然后,长贵带她去看了他以前读过书的县城中学。

她问长贵:

“县志在哪条街上?你带我去,我两个也悄咪咪地进县志去耍一耍。”

长贵笑得虾了腰。两只手,拄在膝盖上。

第七天,她拎着给婆婆买的两封绿豆糕和两封云片糕,跟长贵回了镇上。

第八天,朱镛大哥来拍门,说师长传令来,出征的日子提前了,全体军官必须在重阳节之前赶到集合地点,去参加北上抗日出征誓师仪式。

第九天,朱镛大哥穿着一身灰色军官服来拍门,拍过之后又说:

“明天吧,明天我们再走。”

第十天,朱镛大哥又来拍门,结果又说了一句:

“明天吧,明天我们再走,说不定也来得及。”

但长贵已换上了跟朱镛大哥一色的军装,当着母亲和朱镛大哥的面,猛然搂住了她。朱镛大哥牵来的那两匹栗色马,一匹转过身去,另一匹低下了头。

长贵骑上马去追朱镛大哥的时候,朝霞将他和马映得通红通红,半边天都被染成血红色了。

她以为凭着长贵和朱镛大哥的英武,凭着他们一身旺健正直的阳气,打跑日本鬼子顶多只在岁末年根,不曾想第二年六月里,朱镛大哥拄着拐杖回到了镇上,又过了没多久,她等来了长贵阵亡的通知书。

婆婆因为独生子的阵亡而一病不起,不到三个月,就抛下儿媳独自追赶长贵去了。

镇上一帮畜生高兴得亂趵蹄子,因为长贵一阵亡,人些就有了见证镇上继王孝子之后第二个人进入县志的念想。罗大爹这老不死的好几次当众怂恿她殉节,担保只要她一死,立马就让她跑步进入县志。长贵死得惨烈,瞎了狗眼的县志却对烈士不搭不理;她一个偷生的遗孀又怎能没皮没脸地混进县志去,跟王孝子那号包脸贼心的混账把名字列在一起?

有时候她会想:说不定长贵还活着,只是伤情实在太重太重,连吃喝拉撒都得靠别个服侍,就狠了心不回家,免得拖累我们一辈子。他那个人,生来的这副脾性!

更多的时候,尽管经常会梦见他回来了,牵着她的手在县城中学的操场上逛,背起她跑进老黑林子……她心里却明白长贵确确实实已经不在人世了。

也曾不止一次想过仿婆婆那样以一死去追上走远了的长贵。

直到那只猫咪到来。

一场秋雨已断断续续地哭了十几天。天色大病初愈的那天早上,她听到了小猫的叫声。那样柔嫩那样善巴巴的一声“喵——”,是刚刚学会冒话的嫩崽崽找妈妈的声音。一只黄色的小猫咪一身泥水地站在门前,看见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跑开好呢还是留在原地好。她就蹲到猫咪面前,问:“肚肚饿啦?”

“喵,”猫咪应了一声。

她把只有她手掌那么大的猫咪掬起来进了屋,舀了一小勺饭在碟子里。猫咪吸了吸粉嘟嘟湿乎乎的小鼻头,抬起头来失望地看着她,又“喵——”了一声,意思是“人家只想吃鱼嘛”。

家里倒是有些晒干了的鲶巴郎,她取下一条来捣碎了,抓了一撮拌在饭里,猫咪立马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真是一副饿坏了的样子。吃的过程中还不忘抬起脸来害羞地笑笑,用猫话说了声:“谢谢啦!”

她轻轻地抚着猫咪的小脑袋,说:“不消谢,赶紧吃你的,吃饱了你就走。”

吃饱了的猫咪却完全没有一滴滴点要走的意思,小小的身子在她的裤管上蹭来蹭去。她只好又拿洋皂给猫咪洗了个澡。一洗才发现,猫咪瘦得那样可怜!

洗过澡更不想走了,身子还没擦干,就怯生生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肉乎乎的爪子,听不见半点走路的声音。转完那一圈后,猫咪晓得她会对它好,就赖在她怀里拿小脑袋顶她的下巴,伸出带倒刺的粉红舌头舔她的脸。闹够了,猫咪一双前爪抱紧她的一根手指头,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开头那些日子,她天天问来买布的人些:哪家的小猫咪走丢了,赶紧来抱回去。慢慢地她就不再问了。猫咪淘气归淘气,却绝没有半点儿坏心眼。它的所有淘气,用猫话来说就是“人家真是很想你嘛!”要是哪天别个真的上门来认猫咪了,它满心不情愿却不得不被原来的主人抱走;要是猫咪不停地哀求,而她又没有半点理由把它留下;要是猫咪最后在离去时拿死了心的眼神默默地看着她……一想起这些她就由不得一阵阵心慌。

有天晚上,她又梦到了长贵。她哭着问他:你不是已经阵亡啦?长贵说你莫信他们的昏说乱讲。我阵亡是阵亡了,但是没有死!我要是死了我还能跟你睡在一起?接着长贵就心急火燎地跟她讲起了阵亡跟死的区别,讲不清楚,就翻开书给她看,那些书上都白纸黑字地写着长贵没有死,她就紧紧搂着他又哭又笑……刚好这时候猫咪钻进了她的被窝,她就醒了。顺手摸了旁边一下,没摸到长贵。她懊恼地坐起来,想打猫咪,却陡然被自己的一个念头冻住了抬起的手,神差鬼使地喊了一声:“长贵!”

喊完,顿时泪如雨下。是了,是了,定然是长贵钻进猫咪小小的身子里回来伴她了。她问:“长贵,真的是你?你回来啦?”

“喵。”猫咪回答得很肯定。

“我的好人哎!你心头挂记我,就回来跟我一起过,咯是?”她又问。

“喵呜!”长贵说,声音还得意地往上翘了一下。

从此,她是从这天晚上起才真正活转来的。

每天她都会捧着长贵长着几根滑稽长胡须的小脸,跟他讲她的酸甜苦辣咸。长贵卧在她的腿上,听得一双大眼清澈见底,还时不时摆一下尾巴。每当聽到要紧处,长贵就深表同情地喵一声,舔一歇她的手或者他自己的爪子,然后身子缩成一小团,呼噜呼噜地开始睡他的觉。有时候长贵听了很长时间也不睡,而是跳到她肩头上去蹲着,害得她要起身去做事,也只好佝着身子慢腾腾地走动,生怕长贵跌下来。

长贵的性子跟他去打日本鬼子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有时候她很想跟他脑门抵着脑门亲热亲热,说一歇痴话,长贵却爱搭不理的,有时候她正忙着做饭或者招呼上门来买布的客人,他却不分时间跟场合闹着要她跟他一起玩;明明跟他说了好多回抓坏了布就要赔本,他偏偏要一回回趁她不注意嗖地一下跳到布上去使劲抓几下……他出征之前,她不光是长贵的媳妇,还是他的小妹,他的女崽崽;如今,长贵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她的儿。看来即便阵亡跟死不是一回事,也很伤人的元气,耗人的心力,长贵确实不太像以前那样事事都顺着她了。

长贵毕竟是她亲巴巴的男人,调皮归调皮,仁义的本性却始终不改。每回她病了,他都会跳到枕头上去心事重重地蹲着守她半天,过一歇轻轻捅她一下,再过一歇又轻轻捅她一下。“喵!”他虽然话不多,却真实是在挂记着她。

不管长贵是知冷知热还是调皮捣蛋,有他在身边伴着,小两口一起看看在丽姿河水里洗澡的云朵,一起听听在屋瓦上蹦蹦跳跳的雨点,心里就会有说不出的平安。

12

“王孝……大爹”,德旺很吃亏地喊了一声,接着说:“跟你商量个事情。”

“啥子事情?”王孝……大爹捏着酒盅眨巴眼睛,一副完全不配当大爹的神情。

“这镇上,也不能没得个镇长。”

王孝……大爹心也放下了,酒盅也放下了,笑眯眯地说:“好办,我跟县里打声招呼,重新配一个来就是了。”

德旺心里说不出来的懊恼!光是没得镇长这种破事情,还用得着你德旺大爹我来教导你?

“我的意思是说,”德旺清了清嗓子,“与其让县老爷派个外人来,还不如就由你来兼任这个新镇长。”

“嗨,你尽瞎说些!一个镇长还用得着我来兼任?哪个想当就让他去当吧,”王孝……大爹又给自己的盅子里斟了点酒,像是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德旺,要不你来当镇长,如何?”

当着一众幺儿些的面德旺不好发作,小鲁在一旁又一直装聋卖哑,德旺只好独自喝着闷酒。照德旺心底的意思,是想先让姓王的兼着镇长,以后再瞅机会邀约几个铁心的哥子,就说他姓王的当镇长够辛苦的了,大爹么还是得由哥子些重新选别个来当。不成想,刚试了试水深,王杂毛就反损了他一句。

王杂毛心里可能也在为刚才那句话过意不去,主动朝他举了举酒杯,说:“德旺,来,干了!”

德旺无话,睬也不睬他,起身就走了。他要再不赶紧走,铁定了就会赏王杂毛一个大嘴巴!

于是两天后,来了一小队子人马将德旺拘去了县城,控他的罪名是谋杀了镇长朱镛。

这下子小鲁才意识到自己再装聋卖哑下去,结局只怕会比德旺更为不堪,除非他能够做到从此死心塌地孝敬王杂毛。小鲁下细地想了几天,觉得邻镇的老杨人还算得上是义气、实诚,就带了两百块现大洋去找老杨。半路上小鲁又觉得一百块现大洋其实也就足够了,就将钱平分成了两袋。以前他小鲁帮人宰仇家,人家不是才付给他二十五块钱么?

那老杨,一双灭魂眼,两道杀人眉,开口就要一千块,还诚心诚意地开导他:“我说小鲁,老哥我也不是单单就缺着你这一千块钱。你与其掏一千块来借刀杀人,还不如自己动手把钱省下来养个把小妞。你杀个王孝子,当真就比杀头猪还费力了?”

小鲁早就想过自己动手的事情了。他之所以肯出一两百块钱来借刀杀人,还不是为了让自己的一双手看上去干干净净,让镇上的幺儿些以后找不着闲话来讲?

“老杨大哥,你想想我一个给人家打下手的,哪里有得起一千块大洋。这样吧,我出两百!我今天只带了这一百块,你先拿着。做掉他,我立马再追付你一百。”

老杨也不好不让步,就说:“一口价,九百!”

就这么一口价一口价地死熬,熬到半夜子时,最终以四百块成了交。小鲁当场就交给了老杨两百,并保证剩下的一半,事情一成一定如数奉上。老杨说:“你不是说过你今天只带了一百块钱么?”小鲁就笑了起来。老杨见小鲁笑得憨厚,就跟他掏了心窝子:“诶,老哥我原本是少了一千块大洋绝不会答应你的,看你今晚上这个态度,我还非答应你不可,钱多钱少有个啥意思!”

又给他出了个主意:“你看,按老皇历的说法,明天、后天都不宜举事。要不你先在我这儿耍着,我二房家有点事我过去处理一下,大后天我就去给你把事情办了。”

小鲁在老杨那里耍了两天,自己一个人喝酒。老杨从他二房姨太太家回来后对小鲁说:“明天一早就动身。兄弟,听说有条穿过青冈林的近路,咯是?”

小鲁说是的。

老杨就说那你带我往青冈林那边走,一出了青冈林就你我各走各的路,从此绝不彼此牵连。

小鲁说要得,仿這样子整,最好不过了。

老杨就攒劲地拍了拍小鲁的肩膀,赞道:“好兄弟,样样事体都让人称心如意的!”

第二天绝早,小鲁就带了老杨和他的五个幺儿有说有笑地上了路。走了两个来小时就来到了青冈林,小鲁远远地就望见了王杂毛和两个幺儿的身影,坐在倒马坎的边上。小鲁、老杨和老杨的幺儿些赶紧在刺棵子后面蹲了下来。

“咋个说的,那几个在这老林子里头整啥子?”老杨问。

小鲁也答不出来。再下细一看,王杂毛跟两个幺儿的右手边,停着口新崭崭没上过漆的棺材,棺材盖子百无聊赖地躺在旁边晒着肚皮;再看右手边的林子里,看得见新挖出来的一个长长的沟坑。从那一大堆翻出来没多一歇的泥巴的颜色来看,那个坑还真叫个深坑。

小鲁揉了揉眼睛,“在躲着人悄咪咪地埋哪个?”

“管他埋哪个,将他几个也一起埋了!反正棺材也是现成的,攒劲挤一挤,总挤得下的。”老杨小声说。

小鲁心就热了起来,表示要再追加一百块大洋给老杨。老杨说不消了,兄弟,真的不消了。

小鲁、老杨他们就用不着再躲在刺棵子后面了,站起身大大方方地往王杂毛那边走过去。

“王孝子,挖坑想埋哪个呢?”小鲁大声问。

“埋哪个?”王杂毛笑嘻嘻地反问,全然不晓得死到临头有多危险,“除了你还能埋哪个?你说?”

不消回头小鲁也能够感觉到,江湖上被人些称作无影快手的老杨已闪电样地抽出了盒子炮。

枪口却抵住了他小鲁的太阳穴。

“听话,”老杨狡黠地对他使了个眼色,“自己睡进棺材去。”

小鲁便明白过来了,一向爱开玩笑的老杨这是要趁王杂毛还没有死抓紧时间逗他玩玩。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情!

小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老子也给你演演,好让你黄泉路上有点回味的乐头!

小鲁假装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抖抖索索,将一只脚跨进了那口寒酸的柳木薄板漏风棺材里。第二只脚还没跨进去,后背就被人猛地一搡,整个人便扑趴在棺材里,棺材盖随即压上来,使他无法动弹身子。好你个老杨,不消把个玩笑开得这么大嘛!

等小鲁隐隐约约有了这一切恐怕不见得是场玩笑的担心时,棺材盖已被几根大铁钉钉死了。

没得哪个吃多了撑得慌的人想听小鲁的破口大骂,人些合力将棺材推进坑里,又争抢着拿锄头往坑里填土,将小鲁的骂声埋进地里。不大点活路,很快就干完了。

“杨大哥,真是太谢谢你了!”王大爹朝老杨抱了个拳,又接连鞠了两个躬,“要不是大哥你跑来报信,就算大哥你不对我动手,他迟早也会灭了我。”

“王大爹何消客气,你我什么交情!”老杨也回了个鞠躬礼,“多多种些善缘,总会结出善果来的,以后彼此用得着的地方还多得很哪。”

王大爹从地上拎起一个大布袋子来,双手捧给老杨,说:“老哥,这是额外的一千块大洋,不成敬意。”

老杨推辞了几次,说不消啦不消啦,王大爹你老人家给过我的钱还少么?真的不消啦。行时时之方便,积种种之阴功,天经地义的道上规矩,就王大爹你老人家礼数多,也不怕把我们惯侍坏了!

但王大爹他老人家心意那么实诚,却之不恭,再却下去就没得啥子意思了。老杨终于不再却,接了袋子,喃喃道:

“整得怪不好意思的,就仿个外人!王大爹,以后有啥子需要我孝顺您家的事情,您家尽管吩咐就是了!”

13

一群老鸦死死跟牢了长贵女人,在她头顶上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快快慢慢地兜着圈子。扔过几颗石子,老鸦些拍打几下翅膀后,反而尾得更紧。“呱!呱!”,她停住脚步它们就闭了嘴,一趦趦趄趄地走动呱呱声又追拢来。那阴暗歹毒的聒噪跟人些的恶咒,是一样样的。

隔了二十来丈远,望得见人些还在哄抢她跟长贵的家财,听得见丽姿河水在身后小声哭着,头顶着满天的阴霾。

捱晚,麗姿河面先是一片死沉寂寥的暗昧,随即又泛起一阵病弱的天光。正当镇子褪色发黄的时候,几朵雪开始在她身边旋转飘飞,直到跟雪花混在一起的夕霭扩散开来,四下里一片灰茫,她才陡然惊觉:

下雪了!

“长贵!长贵哎——”

一遍遍嘶哑地喊着,嗓子早已经又辣又咸,仍然见不着长贵的身影。她到处找过、看过,看穿了蔡家油坊那一片层层叠叠的灰瓦,长贵没有在上面跑来跑去;看破了对着油坊后墙的一排土坯房茅草矮檐,长贵没有在那里神出鬼没;看透了每一棵杨树的枝枝杈杈,长贵没有在后面躲躲闪闪……一条泛着阴馊的街,甚至连一顶不见天日的老天都早已看遍,哪里都没有她的长贵。

“乖,长贵,你回来嘛,呜呜!”她哭着求他。

午饭还没煮熟的时候,打砸抢的人些一路吼着跑了过来。她赶紧闩了门,闹哄哄的人些果然是来打劫她的布店的。

她跟福来老母互相掌嘴的那天,在雅聚外面凑热闹的人些一激动就踩死了两个崽崽。踩死了两个崽崽人些就更激动,就要冲去踩平她的布店。最激动的当数罗大爹,走王孝子手里接过盒子炮,冲出去,照着老天就是一枪!人些着他的几句气话吼懵了,乖乖地接受了他的裁决:判长贵女人赔偿两口短棺材、两疋土织白布、两疋府绸。

今天砸上门来的人些比那天更激动,跳着、吼着,说以前罗大爹的裁决作不得数,现如今是王大爹当了罗大爹,新的罗大爹要作出新的裁决!

新的罗大爹——王大爹提着盒子炮赶来了,在布店门前三下五除二就裁决好了:

两家崽崽被踩死了的人家现场抽签,抽中房子的得房子,抽中布的就得那一二十疋布料。屋子里的金银细软由王大爹代为保管,其它的家私杂物先造册登记,再视情况分给那天被踩伤的一二十号人。

抽中布的黄荣鑫嚷嚷着要去砸门,抽中房子的潘仁贵忙拦着说砸不得砸不得千万砸不得。人些都盯着王大爹,把他嘴里那个“砸!”字盯了出来。

长贵就是在人些砸烂门的那一刻不见的。人些闯进屋的时候长贵使劲挣了几下,从她的怀里猛地飞出去,飞过人些的头顶,飞过了阳世跟阴间看不见的交界,转眼就没了踪影。她追出去,却被人揪住,抢下她腕上的一副翡翠镯头才放了她。

“长贵吔——”她走一歇,坐一歇,有气无力地喊一声:

“长贵,你应我一声嘛,我的好长贵!”

“长贵,你不来伴我,我咋个活得下去?我的好长贵哎!”

遍地的白雪耀眼,还不算有多么的深。趦趦趄趄地走着,身上也不觉得有多冷,只是头发结成了一坨白扑扑的疙瘩。除了那雪团,她没得啥子吃的。她想起了她在灶上煮着的午饭,又想到说不定长贵已经悄咪咪地跑回了家,悄咪咪地钻进了她的被窝,就急急忙忙地回家去,却被霸占了她的家的潘仁贵满脸横肉地挡在门槛前面,又骂又搡又踹,横竖不准她进屋。她望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心痛得滴出血来。那些不见了的箱子、柜子、镜子、衣物、碗碟……长贵跟她的爱和惜早就浸透了它们,它们早就蓄满了小两口的体温。长贵啊我的好人儿,你回来看看,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家!你不要再跑了,不要再躲了,赶紧回来。

“长贵,长贵哎——你可怜可怜我,赶紧应我一声嘛!”

雪停住了,却刮起了酥骨钻髓的刀子风,脚下的积雪正在变成冰碴子,喀嚓喀嚓地响。她浑身冷一歇热一歇,酸痛得没有力气再走,却不能不走。满世界的寒气全都朝她欺过来,将她的哭喊冻得硬邦邦的……长贵毛茸茸的小身子多暖和啊,蜷缩在她怀里,放放心心地大声打着呼噜……这是哪辈子的事了?

因为还没找到长贵,一片雪地上面昏昧的天就一直不敢黑透。这究竟是黑更半夜呢还是大白青天?究竟是真真阳世呢,还是切切阴间?一歇歇,她觉得自己只是个凄凄切切的声音,一歇歇她又能看见自己在一个半明半昧半阴半阳的世道上跌跌撞撞,觑着自己鼓着个肚子,在寒气中抖抖索索。恍恍惚惚地,眼前的这一切像是早就经历过,是在梦里么,还是在回想不起来的前世前生?

不管是在啥子时候,生生世世,我一定要把你长贵找回来,跟你一起讨回公道,把你该得到的福报、道义和尊重,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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