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油画
2020-12-29加布里埃尔·法拉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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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5月15日,华沙犹太人居住区
少校环顾着周围的废墟,笑了。一切都结束了。1943年4月19日开始的起义被镇压了下去,他的上司会很高兴。曾经拥挤的犹太人居住区的街道上,留下的是散乱的尸体,仍然在冒着烟的废墟,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恶臭。蒙蒙细雨把一摊摊凝结起来的血变得滑溜溜的。灰色的天空在哭泣,对无情的暴行和屠杀感到悲痛。少校手下的纳粹党卫军正一座座楼地搜寻躲藏起来的幸存者。所有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已经被送进了集中营。
“大队长先生,请这里来!”少校的一名手下喊道,在街道的另一边挥着手,“我们找到了几个人。”少校穿过街道,跟着手下走进一座楼。“他们都藏在地板下面,”这名军官接着说,“一整家人,藏得相当巧妙。”
少校看着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他蜷缩在少校面前的地板上,怀里紧紧地抱着小提琴盒,旁边坐着一个惊恐万分的瘦弱女人和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你的名字?”少校问。
“克拉科夫斯基。”男人结结巴巴地说。
“你的妻子和孩子?”
男人点点头。
少校从枪套里掏出鲁格手枪,指着男人的头,“这座楼里还藏有其他人吗?”
“没有,”男人低声说,“饶了他们,这是我的主意,放了孩子们。”少校正要扣动扳机,突然注意到了一样东西:挂在餐具柜上方墙上的一幅油画。他放下枪,走过去仔细查看,“是你的?”
“是的。”
“从哪里得到的?”
“是赠送的。”
“谁赠送的?”
“画家本人。”
“怎么回事?”少校回头看着地板上的男人。
“那是1920年,我在巴黎举办了一场音乐会。”
“你是音乐家?”
“是的,我拉小提琴。”
少校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这个蜷缩在地板上的可怜人,转身对站在门口的军官说:“送他们去火车站。”
“是,大队长先生。”军官领命。
刚剩下他一个人,少校就从军装口袋里掏出小折刀。真是美极了,他想,凝视着底部的签名。接着,他从墙上取下油画,放在餐具柜上,开始小心地拆除画框。
2014年12月,伦敦麦考马克&桑斯拍卖行,拍卖师
拍卖师瞥了眼手表,调整了一下领结,看着会场上兴奋不已的人群。之前的全球宣传激起了人们对这幅油画的浓厚兴趣,这无疑将是一次极其成功的拍卖。在听众席里,他认出了几位来自世界各地主要美术馆的代表,同一些拍卖会上的常客并肩坐在一起。这些常客都是富有的收藏家:当想要获得一件珍稀的拍品时,钱不是问题。他们都是潜在的买家,即使这幅画的预期成交价高得惊人。一些知名艺术评论家和新闻记者也来了,虽然来的理由完全不同,但他们将确保拍卖的过程高潮迭起,让竞拍价不断攀升。一幅新近发现的印象派大师莫奈的油画将要出售,这种情况并不常见。然后,还会有更多,更多……
这在一个人的职业生涯中只会出现一次,拍卖师想。他踌躇满志地缓步走向前方的拍卖台,制造出越来越紧张的气氛。他拿起拍卖槌,观察着台下一张张兴奋的面孔。每个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知道一场成功的拍卖就像戏剧表演,需要策略和经验来有效地调动竞拍者的情绪。意识到将要有数百万英镑易手,拍卖厅里突然间一片寂静,一阵兴奋和期待的涟漪划过安静的人群。
“女士们先生们,”拍卖师开口道,“这一次,我非常荣幸地呈现给大家一件最激动人心的艺术品:一幅最新发现的——或准确地说——重新发现的印象派大师克劳德·莫奈的油画。”为了再次获得戏剧性的效果,拍卖师稍事停顿,然后走向立在一旁的画架,小心地揭下覆盖着油画的蓝色丝绸,“我给你们一幅杰作:《花园里的小麻雀》!”柔和的光线从上方照射在油画上,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声。这幅非凡油画的绚丽色彩,让即使是最挑剔的人都目眩神迷。
“女士们先生们,这幅油画经过了几位著名专家的仔细鉴定,你们可以在目录里看到鉴定报告。专家们一致认为这是莫奈的真迹,创作于大师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前,最有可能是在1920年左右,但是在1923年他的白内障被摘除之前,那对他看待色彩和光线大有影响。因此,这将表明它的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拍卖师停顿了一下,让听众细细领会这句极为重要的话。他又调整了一下领结,这是他紧张时使自己集中注意力的习惯动作,然后接着说下去。
“这就把我带向下一个最为重要的主题:出处。而出处总是一个微妙的话题,难得清晰和精确,对潜在的买家意义重大。女士们先生们,这是一幅‘幸运的’油画。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它可以告诉你们,自从离开创作者之手那一刻,直到出现在你们面前进行拍卖,它所有的离奇经历。你们也可以在目录里读到这一切。然而,正如你们很快会看到的,还会有更多,更多。”
作为制造期待和兴奋点的大师,拍卖师知道如何去调动竞拍者,知道如何保持他们的注意力。他也知道,每个动作和每句话都很重要,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可能让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女士们先生们,曾经失去这幅油画几十年的合法主人,以及发现它并物归原主的那个人,将详细讲述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并予以证明。女士们先生们,这幅油画的主人,本杰明·克拉科夫斯基先生,以及发现油画的杰克·罗根先生,今天都在场,并准备回答大家的任何问题。你们应该已经在目录里注意到,作为这幅油画出处的一部分,一份重要文件也包括在这次拍卖里:一本日记。”
拍卖师指着前排一位衣着考究的老人,“现在,我想请克拉科夫斯基先生就这幅油画及其多彩的——请原谅我的双关语——历史说几句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一头浓密白发的高个子老者身上,注视着他慢慢走到麦克风前。本杰明·克拉科夫斯基出场了。对于大多数竞拍者来说,他不是陌生人,人们早在见到他之前就久闻其大名了。作为一位著名作曲家和小提琴大师,他被大多数人所熟知,这使得他的在场更令人们激动和兴奋。
“女士们先生们,对我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天。”克拉科夫斯基说,“它唤起我许多回忆,有幸福的,也有痛苦的。因为这幅油画属于我的父亲,而它今天就要被拍卖。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同你们分享那些尘封的回忆。我相信这幅油画的故事应该被说出来,不仅因为它是拍卖师所说的那个至关重要的出处的一部分,也是出于对我所爱的一位非凡人物的尊重。”
当过去痛苦的回忆潮水般涌上来时,克拉科夫斯基停了下来,望着远处只有他能看到的东西。“开始的最好方式,”过了片刻后他接着说,“是从开始处开始。我将告诉你们,这幅油画是什么时候和为何创作的,为什么它叫《花园里的小麻雀》,以及如何到了我父亲手里。我还要告诉你们,在罗根先生去年把它归还给我之前,我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最后一次见到它的。”
克拉科夫斯基走到油画前,久久地盯着它,脸上浮现出遥远的、梦幻般的神情。然后,他指着油画说:“画里这个在莲花池边演奏小提琴的年轻人,就是我的父亲,贝朗热·克拉科夫斯基。”
1920年,吉维尼镇,莫奈的花园
莫奈喜欢户外。他像往常一样,一边享受着春天下午温暖的阳光,一边在花园里作画。莲花池反射出的光线完美,盛开的莲花赏心悦目。面对池塘,莫奈从画架前后退几步,闭上一只眼睛,然后在画布灿烂的天空上涂抹更多的蓝色。
“他已经到了。”女管家说,走向主人。
“已经到了?请带他到这里来,今天下午的工作就要完成了。”莫奈放下画笔,用一块亚麻布擦着手指,注视着一个年轻人走出树木投在花坛上的阴影,向他走来。运动和光与阴影嬉戏,这是一幅拨动心弦的画面。莫奈训练有素的眼睛注意到了这些东西,并把它们储存起来以备日后使用。
贝朗热·克拉科夫斯基打量着池塘边这位头戴草帽、留着长须的老人。两天前,他在巴黎举行了一场音乐会。出乎意料的是,他在会后受到了克劳德·莫奈的邀请。这位传奇艺术家邀请他到自家花园喝下午茶。不过,邀请有个附加条件:克拉科夫斯基要带上那把著名的小提琴。
“谢谢你接受一个老人的邀请,”莫奈伸出手说,“你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
“这是我的荣幸。”贝朗热说,握着莫奈的手。
“我早就想见见你了。自从1905年,你在维也纳举行了那场卓越的音乐会后,每个人都在谈论你。我想你当年14岁,演奏的是帕格尼尼的曲子,对吗?”
“对。”
“埃斯特哈齐伯爵提供给你一把著名的小提琴,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因为你自己的那把在音乐会前被吉卜赛人偷走了,还因为整个帝国没有人能像你那样演奏帕格尼尼的曲子。报纸上连篇累牍都是这些。”
“你的记性真好。”
莫奈指着小提琴盒,“就是它吗?”
“是的。”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贝朗热打开小提琴盒,拿出那把珍贵的小提琴,举起来。
“一件真正美丽的东西。”莫奈说,欣赏着这把乐器。
“它真正的美丽在于它的声音。”贝朗热回答。
“当然。你有个外号。”
“是的,我有。”
“我记得,他们叫你‘小麻雀’。”
“正是,”贝朗热回答,笑了起来,“很久没听人提到它了。自从战争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我想这把小提琴有个名字吧?”莫奈问。
“是的,它叫‘皇后’。”
“真奇怪。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贝朗热的手指轻柔地滑过小提琴光滑的弧面,几乎是在抚摸它。“1867年,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的妻子伊丽莎白在匈牙利加冕,这把小提琴就是在那一年命名的,‘皇后’意指伊丽莎白。”贝朗热解释道,“她是个大美人,非常受国民的欢迎和爱戴。这把小提琴属于匈牙利的一个贵族世家,埃斯特哈齐家族。”
“多么精彩的故事。”莫奈说。
“的确,可是它有个悲伤的结尾。”
“怎么回事?”
“1898年,伊丽莎白皇后在瑞士日内瓦被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刺杀身亡。美丽总是脆弱而易逝。据说从那以后,这把小提琴就一直在哭泣。这一切都在乐曲声里……”
莫奈看着年轻人被阳光照亮的脸。悲伤的眼睛,莫奈想,他了解痛苦。“介意为我演奏一曲吗?”
“完全不。你想听什么?”
“我把决定权留给你。”
“帕格尼尼?”
“好,请!”
贝朗热把小提琴举向下巴,闭上眼睛开始演奏。
帕格尼尼令人惊叹的小提琴协奏曲被贝朗热的精湛技艺演绎得淋漓尽致。看着站在莲花池边的年轻人,莫奈情不自禁地拿起画笔。这正是他想要捕捉的苦乐参半的美妙时刻。随着大胆的几笔,他把贝朗热和小提琴纳入画中,让两者与他的艺术一同不朽。
贝朗热继续演奏,莫奈继续画画,直到太阳西沉,光线暗淡。画完后,莫奈满意地退后一步,把油画从画架上取下来,转身对客人说:“这是给你的:《花园里的小麻雀》。它一干透,我就装裱上画框给你送去。”
“这就是这幅油画《花园里的小麻雀》名字的由来,”克拉科夫斯基告诉听得入迷的听众,“并成为我父亲两件最珍贵的财产之一。另一件是画中的小提琴,‘皇后’。回顾往事,我看得出它们是一段无忧无虑、快乐时光的重要提醒物。《花园里的小麻雀》总是在我们家占据头等重要的位置,有时,我妈妈会亲切地叫我爸爸‘小麻雀’。”克拉科夫斯基停顿了一会儿,使自己坚强起来以迎接下面要说的话。
接下来,他谈到1943年华沙犹太人居住区的起义、逮捕以及全家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事。“我最后一次看到这幅油画,是在我们离开犹太人居住区已成废墟的家,被纳粹党卫军送到火车站,最终被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时候。从那以后,我的生活永远地改变了。随之而来的难以形容的恐惧模糊了所有我对过去的记忆,我完全忘记了这幅画和我们在华沙的生活,那一切似乎都很遥远和不相干。”
克拉科夫斯基停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用难以听见的声音低语道:“我母亲和妹妹首先被送进毒气室,不久后是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戴维在一次未遂逃跑中被杀,我幸存了下来……”
克拉科夫斯基转身看着油画,好像要再次确定它真的在那里,而不是他的某种幻觉。然后,把过去的痛苦记忆从脑海中赶走,他再次面对听众,接着说下去。
“女士们先生们,我告诉你们这些并不仅仅是为了确定这幅油画的出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与贝塔妮·罗森博士有关。”克拉科夫斯基指着坐在前排的一位优雅女士,“我相信,你们大多数人都知道罗森博士和她的基金会。她在第三世界的出色工作——帮助那些穷人和病人、被遗忘的人和无法发出声音的弱者,让她近来再次成为全球的新闻人物。在揭露了索马里一场人类大灾难后,她差点失去性命。这次拍卖的全部收入将捐赠给罗森基金会,以纪念我的家人。”然后,他平静地补充道,“人类的悲剧和残忍的暴行,可能会催生出一些美好和高尚的东西。”
听众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许多人站起身来,向这位勇于面对痛苦的过去,并与陌生人分享的老人致以敬意。
拍卖师欣喜万分。今晚,名人们担起了重任,他要做的就是介绍他们,然后退回去让他们尽情发挥。正如他所预料的,克拉科夫斯基大受欢迎。听众的反应超出了预期,而即将开始的拍卖又加入了新的元素:慈善。这将进一步松开钱袋上的绳子,因为当牵涉到慈善时,竞拍者不会吝啬于支付一笔额外的费用。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是时候介绍今晚的王牌了:著名作家和故事讲述者,杰克·罗根,已经准备好MfqvCJWBXZBJtRJNM2TzHQ==施展他的魅力。
“女士们先生们,是不是很想知道自那以后这幅油画发生了什么?”当掌声停下来,克拉科夫斯基回到座位上后,拍卖师继续说道,“过去的70年它在哪里?好,这里有人能回答你们的问题:杰克·罗根先生。”
拍卖师随后介绍了罗根,并简要介绍了他的书所取得的巨大成功,尤其是《镶牙金和其他恐怖故事》,这部作品使他登上了世界舞台,并使他成为著名作家和《时代》杂志的年度风云人物。
杰克·罗根最喜欢的莫过于专注的听众。他是一个才华横溢、举止迷人的公众演说家,房间里的每个人很快就都被他迷住了。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刚刚听到了拍卖师问的至关重要的问题:过去的70年这幅油画在哪里?很吸引人,不是吗?尤其是刚刚听了克拉科夫斯基告诉我们的那些往事之后。好,我可以为你们回答这个问题。”罗根举起一件像是笔记本的东西,“所有的答案都在这里,在这本弗朗西斯的日记里。正如你们所知道的,我是个故事讲述者。这是个多么有趣的故事!本身就值得写一本书。谁知道呢……也许总有一天。”罗根逗趣道,“不过眼下,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必须一起进行一趟旅行。我们必须回到30年前澳大利亚一个偏远的牧场,以及百年不遇的一场干旱……”
1985年12月,昆士兰内陆地区
马儿已经精疲力竭,几乎挪不动步子。酷热难耐,牛群正濒临死亡。三个人冒着呛人的灰尘,骑着马沿着山脊缓缓向前进发,表情既萎靡又沮丧。内陆无情的烈日吮吸着干裂土地上的生命,把贫瘠的牧场变成尘暴区。少数还活着的本地生物躲到了地底下,只有晚上才敢冒险出来。
最前面的人勒住马,看着正午时分热浪滚滚的平原。“不知道我们还能坚持多久,”他说,用一块红手帕擦着脖子,“今天上午又死了10头牛,”他又说,声音里充满了悲伤,“没指望了……是时候拿出步枪了。”
“我们会挺过去的,爸爸,”年轻的杰克说,“你会看到的。”
这个乐观而没有经验的年轻人,他想,亲切地看着儿子。他摇摇头,但没忍心打击孩子。
“杰克说得对,”古鲁尔说,他是最后一个留下来的澳大利亚土著牧牛人,“我们会挺过去的。”因为大多数牛不是死了就是奄奄一息,其他的牧牛人早就被遣散了。古鲁尔,一个澳大利亚土著长者,从小就认识杰克,是罗根家的一员。杰克感激地看着他的朋友,他爱这张熟悉的脸。这张脸上布满了深深的沟痕,就像干涸的土地,加上额头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仿佛能存得下三天的雨量。但他最爱的是老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放射着智慧和仁慈的光芒。
古鲁尔知道,日复一日地看着牛儿死去令人心碎。他也知道更糟的时刻即将到来:射杀那些虚弱的幸存者,以结束它们没有希望的痛苦。他看得出父亲的绝望对儿子具有毁灭性的影响。17岁是个脆弱的年龄,像这样的干旱可以击垮三倍于这个孩子年龄的成年人。古鲁尔以前也经历过这一切,他决心保护杰克,不让他因看到牛一头接一头倒下而陷入痛苦的深渊。他必须设法让他在不可避免的大屠杀开始前暂时离开这一切,以免为时过晚。幸运的是,他知道该怎么做。
回家的路上,古鲁尔策马来到牧场主的旁边。“我听说科堡传教团的修士们在寻找帮工,”他说,“帮助他们装修教室和为教堂翻新屋顶……”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杰克……他的手很巧。”
两人并肩骑行了一会儿。“我明白你的意思,”杰克的父亲说,“好主意。”
“明天早上我带他去传教团,再回来同你一起完成那项工作……”他压低声音说。
杰克的父亲感激地看着老人。“谢谢你,我的朋友,就这么做吧。”他说,松了口气。
年长的传教士,布拉泽·弗朗西斯负责建筑工作。他注视着杰克扛着沉重的横梁爬上梯子,把它们小心地放进正确的插槽里。强壮而渴望学习的年轻人,布拉泽·弗朗西斯想。缺少经验,但用热情弥补。传教士们深知周围牧场主的困境,希望尽可能地帮助他们。在困难时期,包吃包住,加上一点薪水,还是很值得去干的。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由德国传教士为教育澳大利亚土著居民的儿童所建立的科堡传教团,享有极好的声誉。大多数教学工作由修女们承担,修士们则在田间劳作,照看家畜,维修房屋,但也教一些诸如木工和农业方面的技能。这个传教团实际上是自给自足的,只用捐赠和从遥远的德国寄来的钱少量地买一些他们不能生产的东西。这是个成功的任务分配,长时间以来运转良好。
多年来,传教团赢得了土著居民的信任。在学期里,土著居民去荒野时,会把孩子交给他们照顾和教育。短期丛林流浪是土著居民可敬的祖先从梦幻时代起就有的生活方式,老一代的人仍然遵循着这种古老的传统。
然而,到了20世纪70年代,传教士队伍里的成员开始急速下降。教堂旁边的小墓地里墓碑的数量,远比长餐桌旁的座位被新来者占据增长得快。多年来,事实上没有新的传教士到来,那些剩下来的人的平均年龄远远超过了70岁。科堡传教团的日子屈指可数了。时代变了。他们满足于生活在这个蛮荒的新国家里,远离他们过去称为家园的地方,远离他们曾经深爱的人。每个避难所都有它的价值。
凭着开朗的性格、敏捷的思维以及总是尽力取悦众人,杰克轻而易举地融入传教团的日常生活中。对他来说没什么麻烦的。早上太阳升起前帮修女们生炉火,或为修士们备好在野外又一天劳作的食物和工具。杰克总是随时准备说个笑话,并助上一臂之力。
晚上,他也坐在长餐桌旁,与修士们分享晚餐。这是他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晚餐后的故事使他入迷——大都与战争有关,因为大多数修士曾是战士——他敬畏地听着北非的战火、大西洋的潜艇偷袭、柏林的空中混战,以及德累斯顿的地毯式轰炸。对一个在偏远的昆士兰内陆长大的敏感少年来说,这些听起来都让人热血沸腾。
起先,杰克没有注意到修士中明显的等级和纪律。他们做一切事都表现出军队般的严格和有序。杰克把这归因于传教士的工作和宗教秩序的运作方式。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事情远不止于此,这与宗教或传教生活无关。
杰克的聪慧禀赋和好奇天性给布拉泽·弗朗西斯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把杰克收到了自己羽翼之下。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翻新教堂屋顶,晚饭前一起去散步,大家都去睡觉后坐在游廊上长时间地聊天。弗朗西斯77岁了,来日无多,而杰克的生命才刚刚迸发活力。尽管有代沟,但他们相互尊重,结下了深厚友谊。
布拉泽·弗朗西斯是个出色的故事讲述者。杰克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正是将支配他一生的迷上讲故事的开始。他们谈论历史和音乐、天文和战争、哲学和宗教,以及人类的残忍,这使得他们经常午夜过了很久才睡觉。躺在行囊上,杰克看着夜空闪烁的星星。因为兴奋得无法入睡,他干脆在脑海中重温布拉泽·弗朗西斯讲述的故事,直到快起床,迎接新的一天。
杰克在传教团待了三个月。到古鲁尔来接他回去的时候,杰克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年轻人,怀里揣着无限梦想。
“女士们先生们,我告诉你们这些,”杰克对拍卖厅里听得入迷的听众说,“是因为它有助于你们理解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回到家,面对空荡荡的牧场,靠酗酒才免于发疯的绝望的父亲,一筹莫展的母亲——银行经理拒绝对一个看不到前景的企业进一步贷款。可是六个月后,我们家却柳暗花明,绝处逢生。我从科堡传教团收到一张纸条:布拉泽·弗朗西斯去世了。但这还不是全部,他让我作为他的继承人。葬礼后,我收到布拉泽·弗朗西斯去世前写给我的信。”杰克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就是这封,”他接着说,“请允许我读给你们听。”
亲爱的杰克: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上帝的手里了。我知道我们相识的时间很短,可是时间的长短同友谊毫无关系。你还不了解我过去做的许多事,当你知道后,你无疑会震惊和失望。言语无法表达我对那些年所做事情的悔恨。
作为一个垂死之人和你的朋友,我请求你帮我纠正一个大罪。我知道这是个过分的请求,可是我没有时间来解释了。我尽可能做到的就是指给你正确的方向,并希望你有一天会接受我这个临终心愿。战争后,就在我离开欧洲之前,我在一个墓地埋了一样东西。如果你跟着这封信背面的指示,你会找到所有的答案,而且还会更多……
你是我从没拥有过的儿子。
你亲爱的朋友弗朗西斯
杰克举起信,说道:“这背面是一幅贝希特斯加登一个墓地的简图,那是巴伐利亚州的一个村庄。另外附有说明,指向一座特别的坟墓。”
杰克停下来,沿着折痕把信折好,放回口袋里。“生活难得直线前行,”他接着说,“我花了20多年去寻找那些答案。当我终于找到时——在定数和命运的指引下——它们既令人惊讶又令人意外。除了这封奇怪的信,布拉泽·弗朗西斯还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钱,这笔钱把我的家庭从毁灭中救了出来,使我可以追随自己的梦想。
“家里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没有未来。所以我离开了,去了布里斯班市,开始为一家小报社工作。那是我作为记者生涯的开始,也是新生活和最终允许我去兑现布拉泽·弗朗西斯临终心愿的漫长旅程的开始。这趟旅程几乎已经到达了它的目的地,就是在这里。而你们,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是它的一部分。
“然而,要完全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们必须先去访问巴伐利亚州的一个小墓地。”
2008年平安夜,贝希特斯加登
那年的雪来得早,每个人都期待着一个白色圣诞节。弗兰奇斯卡纳教堂位于这个风景如画的村庄中央,它旁边用墙围起来的小墓地,看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场景。像传统要求的那样,几乎所有的坟墓都装饰着小圣诞树和蜡烛。亲属们站在一些坟墓的周围,缅怀逝去已久的亲人,然后进教堂祈祷,并点上一支蜡烛。
戴着手套的杰克拉起衣领,看着手中的简图,试图为自己确定方向。厚厚的积雪使他很难做到这一点,但至少他有个名字:约翰·贝格霍费尔和埃尔弗里德·贝格霍费尔。约翰死于1932年,埃尔弗里德死于八年后。数了两遍坟墓的行数后,他把目标缩小到两行。他沿着一排排坟墓慢慢向前走,仔细查看墓碑上的名字,大片的雪花弄得他脸上痒痒的。
那年的早些时候,杰克在调查一名高级别的纳粹战犯,并正在撰写《镶牙金和其他恐怖故事》——关于对这名战犯极具争议的审判。
贝希特斯加登拥有阿尔卑斯山的绝美风景,战争期间,希特勒臭名昭著的私人城堡——鹰巢就在这附近。
多年来,杰克已经忘记了布拉泽·弗朗西斯和那封意味深长的信。可是那次审判和他近来的研究,不知怎的使他想起了布拉泽·弗朗西斯以及老人的仁慈和慷慨。临终者的心愿是件神圣的事,杰克想,终于能做些什么来兑现那个心愿使他感觉良好。
他几乎走完第二排时看到了它:约翰·贝格霍费尔,生于1868年,卒于1932年。
我的天,就是它,杰克想,读了两遍墓碑上的铭文。同简图上完全一样,谁敢相信!此刻,祭拜者们已经离开了,杰克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墓地里,只有从教堂传来的风琴声和颂歌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大多数蜡烛都熄灭了,墓地里几乎一片漆黑,飘落的雪花像毯子似的覆盖在静静的坟墓上。
根据简图,墓碑前的一小块大理石可以移动。无论杰克要找的是什么,那东西显然就埋在下面。杰克跪下来,掏出瑞士军刀,开始撬动这块长方形的石板。出乎意料的是,它很容易就松动了。他把石板掀起来,露出一个小小的深坑。杰克屏住呼吸看向里面,并没有真的期待发现什么。然而坑里真的有东西。一个金属盒,他想,把颤抖的手伸进去。
杰克又停顿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他用手指捋了捋头发,若有所思地看着坐在前排的克拉科夫斯基。“我在金属盒里找到的东西——用厚厚的防水材料紧紧地包着——是这个……”杰克举起先前给听众们看过的笔记本,“布拉泽·弗朗西斯的日记。但这还不是全部,”杰克愉快地接着说,“盒子里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东西:一把钥匙,一把非常特殊和罕见的钥匙。”杰克举起一张照片,“我只能给你们看它的照片,因为原物已经回到了它应该属于的地方,维也纳中心一个特别的场所。但稍后我会告诉你们更多。
“正如你们所知,女士们先生们,弗朗西斯的这本日记是拍卖的一部分。这是有充分理由的,它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并解释了一切。但更重要的是,它最终带着我不仅找到了这幅油画本身,还找到了这个人,”杰克指着克拉科夫斯基,“它的合法的主人。”
一阵兴奋和期待的浪潮席卷了听得入迷的人群,他们兴致勃勃地跟随着杰克的故事,不放过每一个字。
“但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故事,也应该被说出来。没有它,这幅油画的旅程不会完成,而一切都始于华沙一个寒冷的冬日。亚娜·贡斯基督察,澳大利亚的一位联邦警官和我,正追随着一个在澳大利亚被起诉的纳粹战犯的审判。审判把我们指向雅各布·芬克尔施泰因,一个以‘华沙的钟表匠’而知名的人。没有他,没有他告诉我们的事情,我们不会来到这里,而这幅非凡的油画极有可能永远地失去。下面就是所发生的事……”
2007年12月,华沙
亚娜·贡斯基知道自己迷路了。冬天的华沙灰蒙蒙的,又湿又冷,鹅卵石路面的小巷看起来都一个样。她走向公交车站,向一个老妇人问路。亚娜孩提时代学得的波兰语有点生疏,但也够用了。天快黑时,她终于找到了这家店铺。门上方褪了色的牌子上写着“雅各布·芬克尔施泰因钟表店”,狭长的窗户上挂着破旧的窗帘。里面没有灯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恶心的水煮白菜和污水的味道。亚娜拉了一下门边黄铜门铃的把手,她能听见门铃在店的后部回响,但没有动静。她又试了一次。
“来啦,来啦。”一个声音从里面喊道,有人摸索着将钥匙插进锁孔。终于,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干瘪的小老头眯着眼睛,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打量着亚娜。“我打烊了,没看到吗?我正在吃晚饭。你有什么事?”芬克尔施泰因粗声说。亚娜冲他笑了笑,说出一个美国军人的名字,这人写了一本关于奥斯维辛集中营音乐家的书。老人的态度突然变了。“别站在那儿,进来。”他说,打开门,站到一边,指着通向店堂后部黑乎乎的走廊。
后部的房间是芬克尔施泰因的世界。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老维也纳人”正忙着在来自“黑森林”的精雕细琢的布谷鸟钟旁边嘀嗒作响。各种形状和尺寸的大理石壁钟和支架钟排列在架子上。屋子的一个远角,一座优雅的英格兰桃花心木落地大摆钟同一座老式荷兰灯笼钟站在一起,这座钟曾属于一个船长。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处处是律动之音。随着闪闪发亮的黄铜钟摆惊人一致地摇摆,迷人的影子在墙上爬动。上百架复杂机械有节奏的嘀嗒声震耳欲聋。
芬克尔施泰因生活在过去里,被他的财宝所包围——每一件都提醒他从前的客户。他记得所有客户的名字,却很难想起一天前所见到的人姓甚名谁。大多数钟都是战争期间送到他这里妥善保管的。不像它们不幸的主人——主要是犹太人,这些钟从大屠杀中幸存下来,安全地藏在钟表店下面宽敞的地窖里。
“我忠诚的朋友,”芬克尔施泰因指着满屋的钟解释道,“它们都是特别的。不过当然,我有最喜爱的。比如这个,”他接着说,用手亲切地抚摸着一架落地大摆钟闪亮的桃花心木盒子,“1820年产于英国格拉斯哥,工艺杰出。我用了三周才把它修好,这个过程真的很难。它需要新的零件,知道吗,那些零件都是我自己做的。”他解释说。亚娜依然面带微笑聆听着。“它属于霍洛威茨教授,一个大人物。啊,这里,我有件真正特别的东西,过来看。”亚娜跟着这个陌生的小老头来到工作台前,他指着架子上精致的瓷制座钟,“麦森瓷,最好的瓷。它曾立在路德维希国王新天鹅城堡的卧室里。每次报时的那一刻,它真是棒极了。”芬克尔施泰因变得生机勃勃,开始抚摸他的白色山羊胡,“请原谅,不过我看得出你不是来同我讨论钟的。”他指着工作台旁边破旧的沙发,“请坐。”亚娜瞥了一眼工作台上冒着热气的肉汤碗,坐了下来。“来点吗?这是罗宋汤,我自己做的。”亚娜婉言谢绝了。芬克尔施泰因爬到工作台前的凳子上,接着吃晚餐,“如果不是为了钟,那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奥斯维辛。”
芬克尔施泰因放下勺子,从厚厚的眼镜片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亚娜。“它从没真的消失,对吗?”最后他说,用颤抖的手背擦了擦嘴,“它只是在继续,那些幽灵仍然同我们在一起。”
“我听说,你在集中营管弦乐队演奏,直到最后。”
芬克尔施泰因点点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阴云,“火车到达时,他们要我们在集中营的入口演奏。你可能无法相信,主要是愉快的维也纳音乐。一曲波尔卡,让前往毒气室的行军变得温馨。真可怕,一个人为了活着所做的那些事……”芬克尔施泰因摇摇头,“不过那时我还年轻,满怀希望。幸运者中的一个,我当时想。1943年犹太人居住区的起义后不久,我和妻子以及两个年幼的女儿被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管弦乐队正好缺一个乐师,我的单簧管救了我的命。我以为也能救她们的,”他悲哀地接着说,“可是没有。”
突然,一阵十分刺耳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所有的钟开始报时,有异国情调的口哨声和铃声、猫头鹰的嘶叫声、布谷鸟的低鸣声、响亮的锣声、摇篮曲和乡村小调等。此时是7点整。
“无论我怎么努力,从来没能让它们同时报时,”芬克尔施泰因说,“总是有几个拖后腿的。”报时持续了几分钟,直到最后一个停下来。
亚娜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照片。“你记得这个人吗?”她问,指着照片上的德国军官。
芬克尔施泰因摘下眼镜,调整了一下工作台上的灯光,把筒状钟表匠放大镜戴到右眼上。他盯着照片仔细看了很久,亚娜注意到他更关注照片上的那条狗。
“我认识这个人吗?”芬克尔施泰因呢喃道,取下放大镜,“严格地说,不认识。正像你看到的,他帽檐下的脸几乎看不见。”他指着军官的头,“不过,他身上有些熟悉的东西。他的站姿,他的傲慢,我无法真的解释。当然,还有这条狗……”
“这是什么意思?”
“嗯,这个德国军官定期来集中营。他通常带着狗到火车站,常常在火车到达以及进行挑选前同我们讨论音乐。他总是用一种特别的技能在新到的人中寻找,他们被带到附近另一个集中营。他有一条类似的狗。”芬克尔施泰因指着照片上狂吠的狗说,“那条狗戴着与众不同的项圈,上面刻着铭文。”
“什么铭文?”亚娜急切地问。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劳动创造自由。疯了。我们不知道如何理解它。典型的纳粹党卫军,他们都是疯子。”
亚娜抑制不住兴奋,满怀希望地问:“对他你还能想起什么吗?”
“不好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恐怕我的记忆力记不住所有事情了。”芬克尔施泰因耸耸肩,把照片递还给亚娜。
“你知道有谁可能记得吗?”亚娜随口问道。
“我也想到了这点……奥斯维辛纪念馆有位音乐家——你应该知道集中营解放50周年纪念日,我当时在场。”
“他怎么样?”
“嗯,作为一个年轻人,他通常与父亲一起在集中营管弦乐队演奏。也许他能记得一些事。你知道,他活了下来——他的父亲没有。后来我同他聊过,一切都很感人。”
“你认识他吗?”
“不,可是我记得他的父亲——一位知名小提琴大师,战前是华沙的音乐教师。”
“他叫什么?”
“我知道你会问这个。但是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芬克尔施泰因满怀歉意地说,“我记名字相当不行……”
“可你必须记得!”亚娜几乎喊了起来,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她把手放在老人肩上,他悲哀地摇摇头,亚娜尴尬地缩回手。
“等等,有个人可能知道,”芬克尔施泰因说,朝亚娜挥动着手指,“我的朋友莫里茨同我一起在解放纪念会上。当时我们聊了很多,他也许记得那个名字。”
“你的朋友在哪?”
“他就住在附近,几乎每天都过来下棋。明天早上我问问他。你何不明天再来一趟,我们可以看看……”
“第二天早上,当我和亚娜回到芬克尔施泰因钟表店的时候,”杰克接着说,“我们发现老人趴在地上,后脑勺被砸碎。他脑袋旁边的地板上有一块沾着血的大理石,被洗劫的屋子里所有的钟都被砸成碎片,地板上到处都是碎玻璃、扭曲的钟摆、凹陷的黄铜钟锤、钢弹簧和木头碎片。夜里,芬克尔施泰因被谋杀了。发生这事的原因是一个单独而复杂、同我们的调查有关的问题,不过我们设法找出了昨晚他没能想起来的名字。这个名字是本杰明·克拉科夫斯基,我们的案子里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杰克停下来,让人们细细领会这个提示。
“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杰克接着说,“几个月后,我会在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上再次遇到这个名字。”杰克举起笔记本,“在这里,在布拉泽·弗朗西斯的日记里。当时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会带给我们什么。定数,还有命运……”
听众里的一个年轻女人举起手。
“请。”杰克说,感激她的打断。
“塞西莉亚·克劳福德,《纽约时报》记者,”她说,站了起来,“你可能不记得了,可是你在纽约发行你的书《镶牙金和其他恐怖故事》后,我同你说过话……”
杰克笑了。我怎么会忘记,他想,想起那个见多识广的漂亮女记者,她彬彬有礼地对他的书抛出了许多问题。“我记得,”杰克打断她,“在中央公园的记者招待会上。”
“没错。”女人回答,显然很高兴,“你在暗示,在座的克拉科夫斯基先生,与你在书里着重描写的那个审判埃里克·纽曼先生,别名沃尔夫冈·施泰因贝格尔大队长、臭名昭著的纳粹战犯时的关键证人是同一个人吗?”
“我知道这也许让人难以接受,但是没错,他们是同一个人。”
克劳福德摇摇头,坐了下来。
“正如你们能想象到的,”杰克接着说,“我急忙回到我在贝希特斯加登的旅馆房间,去查看我刚刚找到的东西。虽然有金属盒和防水材料,但日记显然受损严重。不仅细小而潦草的字迹难以辨认,墨水也几乎完全褪了色,水渍还毁掉了几页纸。
“我那点德语水平完全看不懂日记内容,所以我请一位专家帮我翻译过来。慢慢地,逐字逐句地,我开始拼凑出关于一个有趣的、复杂的人的离奇故事。它开启了一次令人兴奋的、迂回曲折而最终把我们带到这里、这一刻的发现之旅。
“根据第一页日记,一切始于1939年。”杰克举起一张纸,“我这里有它的译文,”他说,“让我读给你们听:‘今天,上午10点,我加入了纳粹党。一个光辉的未来在等待着德国,我自豪地期待着为祖国做出贡献。’的确慷慨激昂,女士们先生们,尤其是考虑到将要发生的事。
“不过在说下去之前,我必须指出一件重要的事,那也许会影响到我将告诉你们的一切。日记作者的真实身份不明。日记里没有名字,也没有其他形式的身份证明或者线索。唯一的链接是:布拉泽·弗朗西斯。然而,我相信他就是作者。如果你们允许,我愿意以此为基础接着说下去。
“科堡传教团多年前就不存在了,我无法找出布拉泽·弗朗西斯的真实身份。然而,作为事后诸葛亮,我清楚地认识到,多年前我在传教团认识的修士们,都是高级别的纳粹党卫军军官。他们加入传教团以逃出战后的德国,躲在教堂提供的庇护之下。我作为少年在传教团里观察到的纪律,不是修士的,而是军队的。
“根据日记,加入纳粹党后不久,布拉泽·弗朗西斯加入了纳粹党卫军而且晋升得很快。他甚至加入了臭名昭著的阿道夫·希特勒卫队,成为希特勒私人保镖的一员,接近希特勒的权力核心,在贝希特斯加登附近的上萨尔茨堡山待了很长时间。与我们的故事特别相关的是,他是负责镇压1943年华沙犹太人居住区起义的纳粹党卫军高级军官之一。
“直到1944年年中,日记里仍然弥漫着狂热的氛围。暴行、失败、灾难,都被看作一个更大图景的一部分:辉煌德国的斗争注定会胜利。
“然而,接近1944年岁末,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因为情况开始改变——戏剧性的改变。突然,日记的语气发生了剧烈变化。盲目的乐观、绝对的忠诚和信仰被怀疑和恐惧所取代。有些日记几乎是语无伦次的,而且常常事后几天才写——如果不是几周的话。日记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大,到了圣诞节就完全停止了,直到1945年1月,什么都没有,只有沉默。
“然后,到了1月28日,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一次狂乱的写作。显然是匆忙间写下的——笔迹的变化支持这一点——这篇日记仅仅讲了一个话题:1943年的起义以及作者——让我们称他为弗朗西斯——在镇压中充当的角色。他用悔恨和绝望的语气详细描写了那些残忍的暴行。然而,一件特别的事凸显出来,他反复地提及它,仿佛把发生的事写在纸上就可以使它没有发生。这件事就是把克拉科夫斯基一家送进集中营去面对必然的死亡,然后偷走这个悲惨的家庭留下的唯一珍贵的东西:一幅油画。”
杰克再次停下来,看着听众。许多人脸上惊呆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他们已经领会了他的话。
“那么,为什么不干脆扔掉这幅引起他如此自我反省和悔恨的油画,做个了断呢?为什么单单挑出这一特殊事件,而它只是许多事件中的一个呢?我想了很久,而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是:在加入纳粹党之前,弗朗西斯是慕尼黑的一名美术老师。对这一点,日记里说得很清楚。他了解并欣赏艺术,因此知道这幅油画的真正意义和价值。它引起了他的共鸣。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能扔掉它,直到1945年1月,他仍然保留着这幅油画。”杰克接着说,“只是当时,它已经成为累赘,一件指责他所做的事的提醒物。
“他越来越深地陷入了绝望,并纠结于一个特别的主题:把画还给它属于的地方,还给它的合法主人。当然,考虑到所发生的事,这毫无意义。但他已经不再理智或头脑清晰,只是痴迷于这个,仿佛要靠这个来拯救他那备受煎熬的灵魂。
“然后突然地,日记再次停止,仅仅在1945年6月重新开始了一次,那也是最后一次。弗朗西斯在维也纳,在逃亡中。战争已经结束,俄国人无情地搜索着几个仍然在废墟中游荡的武装士兵。为避免被捕,不夸张地说,弗朗西斯躲藏在死人之中。他选择的地方独一无二,而事实证明,那很好地帮助了他:宏伟的皇家陵寝。它位于维也纳嘉布遣会教堂的下面,是德国和奥地利皇帝的安息之地。几乎可以确定,最后一篇日记就写于陵寝中,而在那里发生的事也许是整个故事里最令人惊讶和有趣的部分。
“翻译完弗朗西斯的日记,并花了不少时间把所有篇目拼凑起来后,我前往维也纳去拜访嘉布遣会教堂下面宏伟的陵寝。让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
2012年,维也纳,皇家陵寝
杰克翻起大衣的领子,从口袋里掏出街道地图,开始确定自己的方位,刺骨的寒冷冻得他的手指僵硬而笨拙。一定就在这里,他想,看着街对面一座不起眼的小教堂。他原以为这是座更为宏伟的建筑,毕竟位于嘉布遣会教堂下面的是皇家陵寝,是哈布斯堡家族让人叹为观止的地下墓穴。杰克想起早先从电脑上下载并打印出来的小册子,于是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来,开始阅读:
第一个嘉布遣会神父1599年来到维也纳,1617年,马提阿斯皇帝的妻子,安娜皇后授权嘉布遣会修建一座教堂,作为她和丈夫的安息之处。教堂的奠基石埋于1622年,离多年后为奥地利帝国国歌作曲的约瑟夫·海顿家不远。
接下来的350多年,陵寝被皇帝们多次改建和扩大。这些皇帝戴着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冠、奥地利皇冠,以及匈牙利圣斯蒂芬皇冠。今天,它可能是世界上最重要和独特的墓地。
使得这座皇家陵寝如此独特的是,除了一个例外,埋在这里的145人属于一个家族:哈布斯堡家族,包括12个皇帝,17个皇后。作为欧洲历史的宝库,它是无与伦比的。
按照惯例,大多数遗体在解剖后进行了防腐处理。脑髓、内脏和眼睛被放进黄铜瓮,存放到圣斯蒂芬大教堂的王室陵寝。心脏则被放进银罐,送往维也纳的圣奥古斯丁“心陵”。
这座向公众开放的陵寝是维也纳的珍宝之一。教堂右边的一道楼梯通向下面的陵寝。
杰克来早了。他是有意这么做的,因为他想赶在人群到来前进去。进入陵寝之前,他打开一张弗朗西斯相关日记的复印件,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走了进去。
杰克一点没准备好在里面等着他的是什么。一排排壮丽的雕花大理石石棺,沿着墙排列在拥挤的墓穴里,每一个都是艺术和工艺的杰作。柔和的灯光照得大理石、青铜和银器闪闪发亮,装饰在石棺上的雕像栩栩如生。戴着皇冠龇着牙的骷髅,哭泣的天使,倾斜的沙漏,帝国徽章,灯笼,蜻蜓,蜡烛——全都是权力的象征——带着生命稍纵即逝的脆弱,以及死亡不可避免的信息迎接着来访者。意识到自己独自置身于统治了欧洲最伟大的帝国数世纪的帝王的亡灵之间,杰克不禁打了个寒战。
杰克稳住心神,再次阅读他几乎已经烂熟于心的一篇日记:
现在,俄国人已经完全控制了城市,给了我藏身之处的修士要求我离开,因为他们害怕隐匿像我这样危险的逃亡者的后果。我不再安全,知道必须把油画留在身后。我向一位神父寻求建议,他建议我把油画藏在一口石棺里。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案,当时我想。我们用一把精致的钥匙打开一口石棺,合力掀开沉重的棺盖。我把油画放在里面的木头棺材上,棺材里装着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令我意外的是,神父把钥匙交给了我。
就是这里了,杰克想。该死!下一页开始描述石棺,可是就像剩余的日记一样,字迹几乎完全被水渍毁坏了。杰克用颤抖的手指划着页面上方仍然可以辨认的一行:这口石棺位于一个讲台前,装饰着……这是日记里最后可以辨认的一篇,没有关于死者的附加信息或线索。
杰克看着一排闪闪发亮的石棺,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你在哪儿?他沉思着从一个墓室慢慢走到另一个墓室,每一间都放满了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皇帝和皇后的石棺。
杰克意识到,没有更多的信息就无法找到藏着油画的石棺。仅有的东西是钥匙。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他在贝希特斯加登的坟墓里找到的钥匙,举起来。你属于哪一口石棺?他自言自语地问,慢慢地从一口石棺走向另一口石棺,每一口石棺都安装了报警系统。他必须想个办法。
“那天晚些时候,我去拜见了陵寝的管理人。”杰克说,“我对他说了弗朗西斯的日记和这幅油画的离奇故事,然后给他看了钥匙。他承认它看起来很像陵寝棺材的钥匙,但随后就不置可否。虽然这个奥地利人以礼相待,但看得出他很不高兴,甚至对整件事有点恼怒。不过,他指出所有的石棺都有两把钥匙,嘉布遣会的神父保管一把,另一把保存在霍夫堡宫的灵堂里。”杰克停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
“然后,他彬彬有礼地下了逐客令。出去的路上,他告诉我,修士手里的钥匙都保管得很好,但霍夫堡宫那边的他不便置评。他的临别忠告是我最好忘了所有这一切,因为打开石棺寻宝,无论多么有趣,都是不可想象的。
“第二天,我必须离开维也纳,所以我把问题留在了那里,直到我在伦敦联系上克拉科夫斯基。是时候把关于这个离奇故事的一切告诉他了,看看他会怎么说,还有他建议我们应该怎么做。”
杰克看着站在旁边的拍卖师,“接下来发生的事是这个谜题中另一个非凡的部分,如果我们还没有耗尽大家的耐心,最好由克拉科夫斯基先生来告诉你们。”
拍卖师微笑着走上前,仔细观察着台下的竞拍者,判断着他们的反应。他相信他们像他一样,被杰克的故事深深迷住了,急切地想知道后面的进展。因此,他毫不犹豫地邀请本杰明·克拉科夫斯基回到台上。
“女士们先生们,”克拉科夫斯基平静地开始,“当罗根先生在伦敦联系上我,给我看弗朗西斯的日记时,我很难接受正在发生的事。我拼命试图忘记的痛苦往事再次回到身边。五年前,作为起诉一个臭名昭著的纳粹战犯的一部分,我们从奥地利的一个乱坟岗中挖出我哥哥的遗体。然而,日记里包含的信息不仅令人信服,它还让我们毫不怀疑我们所处理的事是真实的。再一次,我被定数和命运所席卷,无法抗拒。毋庸讳言,我无法把这一切弃之不顾,因为当时它很诱人。我欠我被杀害的家人进一步调查的责任。
“命运再一次介入了。罗根先生来访的一个月后,我要到维也纳举办一场音乐会。我们在维也纳有一个尊贵的联系人奥托·格鲁伯博士,是他帮助我们确定了乱坟岗的位置。格鲁伯博士是一名高级公务员,同上层有极好的关系。最终,格鲁伯博士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划来帮助我们。
“我在维也纳的音乐会得到了广泛宣传,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我随身携带着‘皇后’,那把著名的小提琴。你们中读过罗根《镶牙金和其他恐怖故事》的人,会很熟悉那把小提琴坎坷的历史。‘皇后’以皇帝弗朗茨·约瑟夫的妻子,被亲切地称为茜茜公主的伊丽莎白皇后的名字命名。她和丈夫都安息在皇家陵寝里。
“今天在维也纳,茜茜公主无疑是哈布斯堡家族最著名的人物。人们都知道她的悲剧人生和奇闻轶事,而格鲁伯博士想出了一个巧妙的主意来利用这一点,以谋取当局的帮助与合作,协助我们寻找与钥匙相配的石棺。他建议音乐会后,我在皇家陵寝举行一次小提琴独奏,用那把著名的‘皇后’小提琴,向茜茜公主致以敬意。
“事实证明,这个主意被市议员们以极大的热情所接受。大约30名精选出来的贵宾,包括奥地利的总统被邀请。这一独特事件获得了巨大成功,并转变成为对奥地利最受爱戴的王室成员的致敬。第二天,这座城市所有的报纸都在头版头条报道了这件事,广泛的宣传为我们推进搜寻所需的官方合作和许可铺平了道路。”
克拉科夫斯基指着旁边画架上的油画,“正如你们所能看到的,女士们先生们,搜寻很成功。我们最终找到了石棺,用罗根先生在贝希特斯加登的坟墓里得到的钥匙打开,发现油画完好无损地放在覆盖着黑色天鹅绒布和黄金的木头棺材上。这口位于讲台前的石棺,正如弗朗西斯日记里描述的那样,装饰着铭文牌、常春藤花环和狮子头把手。然而,我们如何最终找到正确的石棺本身就是一个离奇的故事,罗根先生或许有一天会把它写出来。不过此刻,女士们先生们,这些已经足够多了,感谢你们耐心地听完这幅油画从1943年到即将开始拍卖之间的长长旅程。”
克拉科夫斯基回过头,对站在身后的拍卖师说:“拍卖师先生,我想是时候了……”克拉科夫斯基朝听众鞠了个躬,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拍卖
沉浸在兴奋的氛围中,拍卖师走到麦克风前,调整了一下领结。然后,他深深地吸口气,拿起拍卖槌,举起来示意充满期待的竞拍者安静。这是拍卖开始的明显信号。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等待的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拍卖师说,转身对着油画,“你们刚刚见证了一件难得在拍卖会上见到的事:一个见证人讲述了拍品离奇的历史。你们也听到了拍卖所得将捐赠给罗森基金会,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的呢?
“我相信你们会同意,世界上每一家美术馆都会为拥有这幅杰作而骄傲。女士们先生们,我现在就把……克劳德·莫奈的《花园里的小麻雀》交给你们。”
拍卖师稍事停顿,让紧张的气氛更加浓厚,台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我可以开拍了吗?”
“2000万。”第二排的一名男子喊道。
“2000万英镑,”拍卖师说,朝出价者的方向点点头,“2000万英镑。有加价的吗?”
“2500万。”后排的一位女士说。
“好极了。谢谢你,女士。2500万。2500万。现在对你不利了,先生。还有加价的吗?”
“2700万。”后排又一个人喊道。一个新的竞拍者加入进来。
当竞拍渐趋激烈,出价迅速冲向3000万大关时,坐在克拉科夫斯基旁边的罗森博士开始头晕目眩。她抓起克拉科夫斯基的手,轻轻地捏着。而此时的克拉科夫斯基,思绪飘回到70多年前的华沙,飘回到那个改变他们一家人命运的早晨,飘回到奥斯维辛集中营。他扭过头,对罗森博士低声说:“掐掐我,告诉我这是真的。”他的眼角闪着泪花。罗森博士又捏捏他的手,作为无声的回答。
此刻,三个新的竞拍者——都是美术馆的代表——加入了竞争,又将拍价推向新的高度。拍卖师兴奋得满脸放光,他兴高采烈地瞥了一眼两个助手的方向,他们正在通过电话接受不愿出场的老客户的出价。
当竞拍价接近3500万的时候,房间里的竞拍者一个个败下阵来,只剩下两个电话竞拍者。当拍卖师注视着两个把手机紧贴在耳朵上的助手时,房间里鸦雀无声。
“有人出3500万,为这幅有着独特历史的杰作出价3500万。还有加价的吗?”拍卖师慢吞吞地说,仔细地看着两个助手,急切地不想失去上升的势头。突然,一个助手摇摇头,把手机放进口袋。拍卖师举起拍卖槌,“3500万一次,3500万两次……”拍卖师停顿了一会儿,扫视着房间。“都没有了吗?”他问,屋子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的拍卖槌。好一阵子,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突然间,当拍卖师在讲台上敲下拍卖槌时,安静被打破了。“成交!”他喜气洋洋地喊道,“3500万英镑成交。恭喜!”
塞西莉亚·克劳福德推开开始向出口涌去的嘈杂人群,试图接近杰克。杰克正在讲台前同克拉科夫斯基握手。“罗根先生,”她喊道,举起笔记本,“能简单说两句吗?”
杰克看着气喘吁吁的记者,笑道:“我能为你做什么,克劳福德小姐?”
“你能告诉我,在维也纳的皇家陵寝里发生了什么吗?”她投给杰克迷人的微笑,“没有那个,我的文章没法完成。”
“我明白。晚餐?”
“当然,为什么不?”
“7点,我的酒店?”
“你住哪儿?”
“华尔道夫酒店。”
“我会去的。”
酒店大厅里,杰克注视着年轻漂亮的女记者缓缓地走到他身边。哇!变化真大,他想,热情地伸出手。之前的牛仔裤、胶底鞋和运动衫换成了定制的黑色套装和高跟鞋,还戴上了漂亮的耳环。发型也很时髦,秀发绾了起来,露出优雅的脖子。很显然,塞西莉亚充分了解自己对男人的魅力,她自信地握住杰克的手。
“来一杯?”他朝吧台示意。
“当然。”
“谢谢你,罗根先生。”塞西莉亚·克劳福德朱唇轻启,啜了一口服务生放在她面前的伏特加马提尼鸡尾酒。
“谢我什么?”
“同我交谈。今夜晚些时候,我必须交出文章……”
“请叫我杰克。”他挺开心地打断她。
“那你要叫我西莉亚,我的朋友都这么叫。”
“你用的是香奈儿香水?”杰克突然转变话题,朝对方探过身去,语气有几分诡秘。
西莉亚略感惊讶地看着杰克。这家伙不错,她想,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你鼻子真尖,”她说,“准确地说,是香奈儿魅力。”
“噢。”杰克欣赏地点点头。他对香水略知一二,常常使用这点来打破沉默,让女人放松。“我要告诉你为什么我同意这次见面,”他说,“据我的代理说,你非常深入,客观,而且做足功课。我想她说得对。我特别喜欢你关于《镶牙金和其他恐怖故事》的文章,显然你读过我的书,只有很少的记者读过。”
“嗯,谢谢你,”西莉亚回答,接受了这个恭维,“我读过你所有的书。”
“都读过?作为一名粉丝?”
“纯粹是因为职业需要。”西莉亚回答,很享受这份戏谑。
“遗憾,正当我以为……”
“别这么失望。你刚刚说了你喜欢我什么,请允许我说出我喜欢你什么……”
“再来一杯?”杰克打断她,有点儿尴尬。
“请。”
“嗯?”
“你完全不为声名所累,保持了本色。你直抒胸臆,不迎合媒体,让人耳目一新。”
“哇!真直接。”杰克说,笑了,“你认为你可以把男孩带出内陆,可你无法消除男孩心底的内陆情结。对吗?”
“差不多。”
“听你这么说我的代理会失望的。我总是在衣着上不尽如人意,她认为我穿得像个乡巴佬,逼我买我不喜欢的高档服装……博斯或阿玛尼之类,只不过那不是我。”
“别听她的,那是你魅力的一部分,相信我。”西莉亚打断他,“今天上午在拍卖厅,你应该看看台下那些人。他们被你操控于股掌之间,专心地听着你的每一句话。没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有点像你和罗森博士从索马里乘坐时间机器电影公司老板的私人飞机回到伦敦时,在希思罗机场举行的记者招待会。很精彩的一出戏。”
“你当时也在场?”
“是的。那是我参加的最精彩的一场记者招待会,就像一部电影,但没有脚本。你天生是个说故事的人。”
杰克举起手,“打住!求你别再恭维我了。我们吃晚餐吧,我饿坏了。”他笑了起来,“乡下人的食欲。这恐怕是我的另一个弱点。”
西莉亚放下杯子,眼睛里发出灼热的光,“那我们吃晚餐吧。”
服务生清理了晚餐的盘子后,杰克靠在舒适的椅子上,要了两杯法国白兰地。享受着餐厅里优雅的氛围,以及坐在对面这个令人兴奋的女人的陪伴,杰克的身心完全放松下来。
作为一个挖掘故事的记者,西莉亚十分克制。她一次也没提及皇家陵寝或藏着油画的石棺。相反,晚餐时她谈的都是些愉快而轻松的话题,而把正题留给杰克,等他准备好后自己来提起。
聪明的姑娘,杰克想,欣赏她的机智。“你关于说故事的人那点说得对,”他开口说道,双手捧着酒杯,“那就是我。那么,让我给你说一个关于一幅失去的油画、一把棺材的钥匙,以及一个拥有超自然能力的非凡男孩的故事……”
“特里斯坦?”西莉亚打断他,“就是在《安娜·波波夫的失踪》和《K教授的隐性基因》里的那个男孩?”
“完全正确,”杰克回答,大为感动,“你读过我的书!”
“你与这个男孩有特殊的联系,对吗?”
“你的洞察力很强。是的,我们之间有联系。他无疑是我遇到的最了不起的少年。此外,他在索马里救过我的命。”
“哦,是的,如果我没记错,是在布莱克本旗舰‘海中女神’沉没的时候。这些都在你的书里。”
“没错。《K教授的隐性基因》,完全正确。要是你想今晚交出文章,我最好继续讲下去。”杰克说,“一切发生在本杰明·克拉科夫斯基在皇家陵寝举行的小提琴独奏音乐会期间。这是个非凡的故事。如你所知,我是命运的坚定信仰者,而那天晚上,命运无疑起了作用。这是我对所发生的事能做出的唯一解释。让我把这些告诉你,你可以自己来判断。”
2012年,一把棺材钥匙和一个拥有超自然能力的男孩:维也纳,皇家陵寝
“一切都准备好了,克拉科夫斯基先生。”格鲁伯博士说,在后台等着尊贵的客人。克拉科夫斯基刚刚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奏完了第二首小提琴协奏曲,对长时间起立鼓掌的听众完成了最后谢幕。
“我也是。”克拉科夫斯基回答,小心翼翼地把“皇后”小提琴放回琴盒里。他很喜欢格鲁伯,这个拥有“资深管理人员”头衔的博士管理着一些不为人所知的古迹保护部门。他曾帮助克拉科夫斯基及其法律团队突破奥地利官僚机构的繁文缛节,顺利办成事情。但这还不是全部。他在政界颇受人尊敬,拥有良好的人脉资源。他也是一个谋略家,知道如何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都安排好了,在陵寝的演奏结束后你留下别走。”格鲁伯博士压低了声音说,“我已经向管理人解释了一切,并对他和他的上级说了弗朗西斯的日记和你的搜寻,他们保证合作。我也从相关部门获得了许可,我带着许可证。”
“非常感激。”克拉科夫斯基说,盖上琴盒。
“这是我能对你的慷慨所做的最小的回报。”
格鲁伯博士意识到,让像克拉科夫斯基这样举世闻名的小提琴大师在茜茜公主的长眠之地——皇家陵寝——献上一曲,是一次成功的运作。在奥地利,像这样的事件意义重大。伴随而来的宣传价值不可估量,而奥地利总统的出席无疑更是锦上添花。在奥地利,名声就是一切,对像格鲁伯博士这样的高级公务员来说,能促成这类事情将把他的名声提到一个令人艳羡的高度。
“你的客人们将在陵寝里与我们会合,”格鲁伯博士说,带头走向出口,“一切都安排好了,不太远。”
杰克转身看着特里斯坦,指着由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把守的陵寝入口问:“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这个地方吗?”
特里斯坦笑着对他说:“别担心,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准备好了。”
“但愿如此。”
“别担心他,”库拉金伯爵夫人说,挽着杰克的胳膊,“他不会有事的。”
杰克事先再三考虑过要特里斯坦一起来的事。他充分了解这个男孩的超自然能力,希望特里斯坦能在搜寻中助一臂之力。他知道这孩子的大脑与众不同,也多次见识过他的行动。无疑这是他已故母亲的天赋在他身上的再现,只是更强。杰克仍然记得她这样评价儿子:“他能听到天使的低语和瞥见来世……”
因为父母的去世,特里斯坦住在库拉金伯爵夫人在法国的城堡里。特里斯坦的母亲曾在救回伯爵夫人失踪的女儿安娜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心存感激的伯爵夫人于是把这个孤儿带回了家。起初,她不太高兴杰克的建议。可是,当克拉科夫斯基亲自邀请她带着特里斯坦来参加在维也纳举办的音乐会时,她勉强同意了。
此时罗森博士走了过来,对杰克说道:“你看起来很担心。”
“因为这个地方令人毛骨悚然。你会明白的。”杰克低声说,“至少,整件事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寻找一幅藏在棺材里的油画……有点怪诞,你说呢?也许我们应该忘掉这一切,一走了之。”
罗森博士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杰克。“什么?你不是认真的吧?”她说,“这可不像你,杰克,为什么突然临阵退缩了?”
“不知道……”
当他们来到教堂入口时,罗森博士又看了一眼杰克早先给她的小册子,上面写着:
皇家陵寝被分为几个独立的墓室。入口处是利奥波德墓室,它的面积最大。旁边是卡尔墓室。接下来的是玛丽亚·特蕾莎墓室,这个墓室里安放着特蕾莎公主及其丈夫壮观的双石棺。而伊丽莎白皇后——茜茜公主、她的丈夫弗朗茨·约瑟夫皇帝以及她的儿子鲁道夫皇储的石棺在教堂旁边的弗朗茨·约瑟夫墓室里。
精心挑选的宾客——奥地利的精英——站在仅有立足之地的陵寝里,等着演奏开始。
当格鲁伯博士走上前时,一阵兴奋的涟漪淹没了客人们。“总统先生,尊贵的来宾,女士们先生们,”格鲁伯开始致辞,“今天晚上,我很高兴欢迎你们来到如此庄严的地方。本杰明·克拉科夫斯基先生仁慈地同意在伊丽莎白皇后,我们心爱的茜茜公主的安息之地演奏,向她致以敬意。我们知道她喜欢莫扎特,克拉科夫斯基先生将为我们演奏几曲她最喜爱的旋律。”
响起一阵轻轻的掌声,可是格鲁伯博士举起手,“然而,对这一切还有另一个非常感人、相当个人化的举动。我们将目击一段历史。克拉科夫斯基先生今晚带来了著名的‘皇后’小提琴。你们大多数人应该熟悉这把小提琴的坎坷历史,它同茜茜公主、匈牙利的埃斯特哈齐家族,以及犹太人大屠杀有密切联系。它是杰克·罗根的畅销书《镶牙金和其他恐怖故事》里的主线,它的故事感动了世界上数百万读者。”
格鲁伯博士停顿了一下,指向站在前面的杰克,“女士们先生们,今晚我们有幸同罗根先生一起见证这把小提琴历史的另一个章节。”
更多轻轻的掌声在陵寝里回响。
“事实上,”格鲁伯博士接着说道,给他的主题预热,“这把小提琴的名字‘皇后’,指的就是伊丽莎白皇后,我们永远挚爱的茜茜公主,因此今晚由一位大师用它来演奏是最适合不过的了。”格鲁伯博士转身看着站在一旁的克拉科夫斯基,“大师,请……”
克拉科夫斯基走到伊丽莎白皇后的石棺前,鞠了个躬,然后把小提琴举向下巴。他转过身,面对出神的听众,闭上眼睛。每次演奏前,他都是这样使自己全神贯注。不管是在陵寝还是在音乐厅,只要面对听众,他就会一丝不苟。此刻,陵寝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伫立在皇后石棺前一动不动的男人身上。然后,慢慢地,琴弓触动了琴弦,莫扎特一首庄严慢板的第一个音符诡异地飘过墓室,打破了四周死一般的沉寂。
当大师演奏时,站在库拉金伯爵夫人和杰克之间的特里斯坦没法把目光从克拉科夫斯基身上移开。一开始,他就被音乐迷住了。然而很快,音乐消失了,他听见的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低语。特里斯坦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耳朵,可是声音没有消失,而是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信息钻进他的大脑。库拉金伯爵夫人注意到特里斯坦的异样,轻轻地用手搂住他。这似乎让男孩安静下来,令人烦恼的声音消失了。感觉到好了一点,他感激地看着伯爵夫人,想起了妈妈的警告:“一定要小心,瞥见来世是有代价的。”
演奏结束后,总统上前向克拉科夫斯基致谢,客人们开始离去。笑容满面的格鲁伯博士领着克拉科夫斯基和几位贵宾来到教堂后面的新陵寝,请他们在那里等待。
“棒极了,本杰明。”罗森博士说,吻了一下克拉科夫斯基的脸颊。
“我从来没在像这样的地方演奏过,非常感人……”
站在克拉科夫斯基旁边的伯爵夫人看着特里斯坦,脸上掠过一丝忧虑。这孩子面色苍白,浑身发抖。“你没事吧?”她问,皱着眉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瞥见来世是有代价的。”特里斯坦回答,重复着妈妈的话。
杰克听到了他的话,不禁疑惑地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听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
杰克对于他的回答并不感到吃惊,“你能听懂说的是什么吗?”
“不能。”
“声音愤怒吗?”
“不,但是很急迫。”
“真奇怪。”
“这是布拉泽·巴尔萨泽,”格鲁伯博士说,把杰克以前见过的管理人介绍给大家,“他十分友好地同意协助我们的搜寻。他考虑了弗朗西斯日记里的描述,想到一个建议。布拉泽……”
管理人表现出彬彬有礼和愿意合作的态度,但他的身体语言出卖了他。显然,他对自己的领地受到入侵颇为不满,而且不同意打扰死者,无论你搬出多么令人信服的理由。
“日记里提到放在讲台前的一口石棺,装饰着……”他说,“遗憾的是,描述在这里突然中断了。这里有几口石棺符合这个描述,可是你们必须明白,我们不能从一口石棺走向另一口石棺,试图打开……”
“我们完全明白。”杰克插进来,试图安抚管理人,抹平他竖起的羽毛。
布拉泽·巴尔萨泽怒气稍减,转身看着杰克。“不过,棺材的钥匙可能有帮助,”他说,“你把它带来了吗?”
杰克从口袋里掏出那把精致的钥匙,递给他。站在阴影里的特里斯坦仔细地看着这一幕。突然间,声音回来了,只是比之前的更平缓。其中一个声音尤为特别,一个说着法语的女人越来越凸显出来,仿佛棺材钥匙触发了什么东西……
特里斯坦慢慢走到布拉泽·巴尔萨泽面前,伸出手。“我可以吗?”他问。管理人惊讶地看着他,把钥匙递了过去。
杰克停下来,看着沉浸在故事里的西莉亚。她还在笔记本上不停地记着。“再来一杯?”杰克问,指着空空的酒杯。
“不了,谢谢。你的故事已经让我的头晕了!接着说,杰克,这样吊我的胃口不公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真是急性子。”杰克叹了口气,又为自己要了杯法国白兰地。
“好吧。特里斯坦从管理人手上接过钥匙,开始慢慢走向石棺。他显然已经进入了催眠状态,忘记了周围的一切,除了像手机一样紧贴在耳朵上的棺材钥匙……”
“同死者交流?”西莉亚插嘴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不在场。”
“接着说,杰克……”
“我将告诉你发生了什么,然后你可以自己判断。”
“对不起,现在我也想再来一杯。”
杰克把自己的白兰地从桌子上推给西莉亚,“喝我的吧,你会需要的。可是回到陵寝……”
“发生了什么?”
“我们都被特里斯坦施了魔咒,尤其是管理人,他画了几次十字,开始祈祷。我们默默地跟着特里斯坦从墓室走向墓室,从石棺走向石棺,就像送葬的队伍。每进入一个新墓室,他都举起钥匙,看着四周,聆听着。突然,他停了下来,久久地凝视着面前的一口石棺。”
杰克再次停了下来,又要了一杯酒。
“看在上帝的分上,杰克,接着说下去,”西莉亚催促道,“不然我就来不及了。”
“这口石棺在一个讲台前面,装饰着铭文牌和常春藤花环,永生的象征。”杰克接着说,“象征死而复生的狮子头把手,是日记里仅有的另一个特征。过了一会儿,特里斯坦走到石棺前,把钥匙放在上面。‘就是这个。’他说,退了回去。”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西莉亚问道,“这比拔牙还难受!”
“管理人把钥匙插进锁孔——完美地匹配——打开了石棺,我上前帮着他掀开沉重的盖子。”
“然后呢?”
“就像本杰明在拍卖会上告诉我们的那样,我们找到了油画,原封不动地放在覆盖着黑色天鹅绒布和黄金的木头棺材上。这口石棺属于玛丽·路易丝皇后,拿破仑一世的妻子,1847年死于意大利帕尔马。”
“真不敢相信!”西莉亚惊叫道。她合上笔记本,抓起手提包站起来,“请你务必原谅,我得赶紧走了!”
“当然,”杰克说,也站起来,“我来给你叫辆出租车。”
酒店外面,杰克为西莉亚打开车门。
“这真是个绝妙的夜晚,谢谢你,杰克。”西莉亚说,在杰克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完全不用谢。你对谁买了这幅油画不感到一点点好奇吗?”杰克问。
“当然好奇。我花了很大劲想从拍卖师嘴里掏出来,可他守口如瓶,一个字都没透露。”
“我一点也不吃惊。”杰克笑道。
西莉亚回头看着杰克。“你知道,对不对?”她说,声音嘶哑。
“啊哈。”
“现在告诉我!你——”
“明天我将同油画的新主人共进午餐,”杰克平静地说,“要是愿意,你可以跟我一起去。”
西莉亚盯着杰克,一脸的怀疑和恼怒,“你说的是真的?”
“绝对。”
“一言为定!”
“我12点去接你。”
“好。我住在希斯尔塔酒店。”
“正好。”
“为什么?”西莉亚问,钻进出租车。
“因为离我们要去的地方非常近。”
“真不敢相信。”西莉亚喃喃地说。
“希望你能多写点我的好话。”
“我会考虑的。”
“明天见。”杰克说,帮她关上出租车的门。
杰克没有把一切都告诉西莉亚。他没有告诉她,他在玛丽·路易丝皇后棺材里的油画下面还发现了一样有趣的东西。他没告诉她,不是因为不信任她,而是另有原因。他仍然在努力弄清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不管怎样,有些东西告诉他这很重要,因为弗朗西斯日记中某些隐晦的引用已经开始有意义了。杰克需要的只是多点时间去调查,并跟随着命运的指引。
3500万英镑的油画和超级巨星
西莉亚在酒店前等着杰克,从这家酒店可以俯瞰到伦敦塔桥。
“你是匹黑马,杰克,这是我对你的评价。”她愉快地说,钻进出租车,“昨夜一宿没睡,但我的编辑对这篇文章非常满意。”
“这么说你说了我一些好话?为此你通宵写稿子?”杰克打趣道。
“那你只能等报纸出来后才知道了。”
“报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既然编辑对你的稿子很满意,那就等着看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吧。”
“你在吊我的胃口吗?”
“差不多吧。”
“你是打算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还是要我求你?”
“没什么不同。我先给你一条线索。”
“快说。”
“你马上要见到的这个人无疑是当今最独特、多才、富有、古怪的超级巨星。”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想到了吗?”
“没有。还有别的线索吗?”
“被世界上无数人崇拜……”
“是吗?”
“没错。再来条线索,反正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既然你读过我所有的书,你应该已经见过她了。”杰克打趣地说。
“《K教授的隐性基因》里的超级巨星?”
“聪明的姑娘,我知道你会猜出来的。”
“真的吗,杰克,我们要去见……”
“看那儿,”杰克指着泰晤士河岸边一栋从债券大厦改建而成的建筑,“时间机器电影公司。”
“你在暗示伊西斯是那个花了3500万英镑买下油画的神秘买家?”
“完全正确,我们现在就是去见她。你会喜欢的,相信我。”
“我看起来怎么样?”伊西斯问,给她几乎夸张的化妆做最后的修饰。
“像往常一样好极了。”助手劳拉向她保证。
“我们有些年没见到杰克了。你说,克拉科夫斯基和罗森博士能准时到吗?”
“他们应该很快就到。”
“好极了。午餐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伊西斯站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于一个闯过鬼门关的人来说,还不错。”
“你说得对。”
穿着紧身裙裤,会令流行女歌手嘎嘎小姐都嫉妒的高跟鞋,加上铁蓝色香奈儿衬衫——她最喜欢的衣服之一——伊西斯几乎重现了往日的魅力。唯一提醒她那可怕疾病的是剪短的头发。她没有像在舞台上那样戴上假发,而是保持着小精灵式的短发,这个发型给了她一个可爱、年轻、男孩子气的表情,突出了她醒目的高颧骨。作为一个变性人,她看起来几近完美,许多女人做梦都希望拥有一副像她这样的好身材。任何看到她的人都难以置信,伊西斯就是过去的乔治·爱德华·埃尔姆斯。自从两年前他父母的惨死导致保守党政府垮台以后,现在的他已经是埃尔姆斯勋爵了。
“应该可以了。他们一到我就下去。”劳拉笑道。伊西斯从不错过一个给人深刻印象的机会。
“那幅油画呢?”伊西斯担心地问。
“放好了。按你的要求,放在午餐桌边了。”
伊西斯在劳拉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谢谢你能忍受我,”她说,“真的不容易。”
劳拉笑了。她为这一刻而活。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崇拜伊西斯,她愿意放弃自己的生活来为女主人服务。
“掐我一下,杰克,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西莉亚说,跟着保安走进具有传奇色彩的时间机器电影公司总部的大厅。总部由一栋19世纪的债券大厦改建而成,位于泰晤士河右岸,离塔桥不远。总部大厦包括录音棚、办公室、地下车库、员工宿舍、客房和一套壮观的顶层公寓,顶层公寓是时间机器电影公司最先进的神经中枢和伊西斯在伦敦的家。这里甚至有个内部餐厅,有50个座位,提供全天候服务,还有令英国广播公司嫉妒的通信设备。这些设备都是最新潮的,功能强大,安全可靠。
“就像你在书里描写的那样。”西莉亚说,打量着四周。
“你还什么都没看到呢,”杰克说,“等你看到顶层公寓再做判断。”
见客人来了,早已等候在电梯旁的劳拉快步向前,和杰克轻轻相拥,行了亲吻礼。“看到你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她说,眼里闪着泪花。“这位一定是克劳福德小姐。”她说,立刻变回到私人助理的角色,“欢迎来到时间机器电影公司,伊西斯将在楼上见你们。”
“你一定是那位电影公司老板私人飞机的飞行员。”西莉亚说,握着她的手。
“是的,不过我还有其他工作。”
“看看谁来了。”杰克说,指着大厅入口。克拉科夫斯基和罗森博士正从出租车里下来,他们抬起头,挥着手。
“多好的团聚,”劳拉笑容满面地说,“所有人都到了。我们上楼吧,伊西斯在等着呢。”
观光电梯载着他们飞快地升向顶楼。
“哇!”西莉亚欣赏着伦敦壮观的天际线。这套顶层公寓有两层楼高,钢铁框架,玻璃幕墙,开放式空间,看起来就像个坐落在工业综合体顶部的美术馆。巨大空间的一部分被一幅巨幅油画隔开。这幅从大理石地板一直到玻璃屋顶的油画,让西莉亚想起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先驱杰克逊·波洛克的《蓝色枝条》。其他较小的油画陈列在画廊里,画廊由纵横交错的玻璃楼梯和钢桥相连接。中间立着一尊罗马皇帝或希腊哲学家的半身青铜像,以增加收藏的多样性。在电梯上方平台的首要位置,摆放着一艘毛利战斗轻舟——配着完整的船桨——让人想起食人族、血腥袭击和残忍死亡的画面。
“伊西斯喜欢置身于艺术品和古玩的环境下,”劳拉说,示意客人们坐在面对收藏品的皮椅上,“它们赋予她灵感。”
杰克指着电梯前迎接客人的一尊巨大的石头佛像。“这是我最喜欢的。”他对西莉亚说。西莉亚正目不暇接地欣赏着,试图把一切尽收眼底。
“发现伊西斯是神秘买家真令人惊讶。”罗森博士靠在舒适的皮椅上说。
“也许没什么惊讶的,”克拉科夫斯基说,“如果我们考虑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我同意,”杰克说,“一旦把你的拍卖所得捐赠给罗森基金会的事公之于众,整件事就开始有意义了。伊西斯清楚地表明要建立一个像罗森基金会那样的慈善机构,重点在医学研究方面。我相信她对这幅油画也有安排……”
“我认为杰克说得对,”劳拉说,指着从顶层通下来的玻璃楼梯,“她来了,我们何不问问她?”
杰克走过去,抬头往上看。伊西斯出场了。她正沿着楼梯一步步缓缓而下。走下楼梯,伊西斯紧紧拥抱住杰克。这是发自内心的深厚友谊和爱的下意识的举动。然后,她拉着杰克的手,走向其他客人。
克拉科夫斯基无法把目光从油画上移开,觉得在这种壮观的背景下,它看起来与以前不同。氛围变了。它好像获得了重生,而在许多方面的确如此。
“我想,在午宴前,我应该告诉你们我为什么要买这幅油画,打算用它来做什么。”伊西斯说道,“我看得出你们都很想知道,只是出于礼貌不好意思问。”
客人们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这表明伊西斯说得没错。
“今天我能站在你们面前,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杰克、贝塔妮、劳拉和本杰明,以及其他许多人为我所做的一切。杰克说是命运把我们带到了一起,我同意他的说法。
“徘徊在生命边缘,就像我不久前那样,给了你时间去思考,去反思。我知道我的时间是借来的,我想明智地使用剩下来的时间。正如你们所知道的,近来我失去了整个家庭,而平生第一次,我必须面对自己的死亡,并接受那些真正的问题。在舞台上,想象变成真的,幻觉变成现实。崇拜能使人陶醉,可以使一切失真。而你像渴求毒品一样渴求那些,直到你无可救药地沉迷其中,相信你自己的传奇。那曾经是我,但现在不再是了。
“回顾往事,到目前为止,都是关于我的一切。从现在开始,我的朋友们,都将不同了。”伊西斯平静地说,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有点嘶哑。
感觉到她的悲痛,罗森博士走过去搂住她。“面对你的魔鬼是第一步,”她低声说,“那以后就容易了。相信我,我知道。”
伊西斯感激地看着她,一丝苦笑掠过嘴角。“你的决定,本杰明,”伊西斯接着说,“把拍卖所得捐赠给罗森基金会以纪念你的家人是个触发器。你给我指出一条路。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想设立一个时间机器基金会,利用我们在世界上的联系和宣传去做一些真正重要的事。劳拉甚至想出了一句口号:为了更好未来的时间机器……”
“听起来不错,”杰克说,“我喜欢。”
伊西斯本身就是个老练的艺术鉴赏家,她走到油画前,指着站在莲花池边演奏小提琴的男子,“我想这幅非凡的油画加上它离奇的历史,可以成为我们基金会的镇会之宝,我们的徽章。在某种程度上,它已经成为一幅非常个性化的油画,即使对我来说。现在,那个想法成了现实。”伊西斯转过身,从服务生手中的托盘上拿了一杯香槟。
她十分享受自己的戏剧化表演。“朋友们,干杯。”她看着油画,举起酒杯,“愿《花园里的小麻雀》成为‘为了更好未来的时间机器’。我敬你,《花园里的小麻雀》!”
“《花园里的小麻雀》。”其他人响应道,纷纷举起酒杯。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杰克?”他们在桌旁就座时,西莉亚问,“我感觉像个入侵者。”
“别这样。你很快就会融入这个大家庭。”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伊西斯想尽快把这事公之于众,我推荐了你。”
“我?为什么?”
“因为你是做这项工作的最佳人选。”
“伊西斯也这样认为吗?”
“她相信我的判断。现在,我们吃点食物吧,我饿坏了。”
“食物?什么食物?”
“澳大利亚午餐。还记得我是个乡下孩子吗?我们吃起来吧!”
瑞士公馆里的老人
“你看到头条新闻了吗?”女管家问,指着托盘里的一捆报纸。厨师摇摇头,耸耸肩。“他不会喜欢的。我最好把报纸送过去,此刻他一定在盼着它们了。快点把他的早餐准备好。”
对于一个刚满95岁的人来说,埃米尔·福克斯的身材很好。他的身子骨不算结实,但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身体状况还算不错。然而,他的大脑依然锐利、敏捷。因为离不开轮椅,他基本上都待在瑞士滑雪胜地格斯塔德的公馆里。这座公馆由已有300年历史的牧屋改建而成,可以远眺阿尔卑斯山的壮丽风景。过去70多年来,这里一直是他的家。
福克斯在战争期间发了横财。作为他父亲银行里的年轻主管,他在银行和纳粹之间扮演类似中间人的角色。如果没有国际银行系统,纳粹的战争机器就不可能席卷欧洲,就不可能买到必需的原材料来维持铸造厂、造船厂和军工厂的运转,就没有可接受的硬通货定期供应给贸易伙伴。整个战争期间,瑞士提供了两样东西:令人垂涎的可被接受的硬通货瑞士法郎,以及银行的支付系统。中立是非常有利可图的。
大量黄金被纳粹定期转移到瑞士,主要是通过德国国家银行,或者用其他手段走私到这个国家,而埃米尔·福克斯就是所有走私者中最足智多谋的一个。
大多数黄金是从被占领的国家掠夺而来,或从被杀害的犹太人那里偷来,甚至从集中营被毒死的犹太人口中拔下金牙。这些黄金被瑞士用瑞士法郎购买,由此给柏林提供维持工业运转所需的货币。
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银行家作为柏林的常客,受到纳粹精英的宴请和款待,并能接近最高阶层。他对艺术品的嗜好——尤其是油画——是众所周知的,纳粹保证他每次来的时候都能买到便宜货。战争的最后三年,福克斯设法搞到了大批无价的油画,收藏在他在格斯塔德的公馆里。作为一个严格讲究准确和细节的人,他总是亲自付款,索取详细的收据,记录每一笔交易。年轻的银行家似乎没有注意到,大多数交易都是由党卫军安排的。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多数卖家——主要是犹太人——是被迫进行交易的,他们对交易没有发言权。他也没注意到,大多数的要价只是油画实际价值的很小一部分。福克斯被机会蒙住了双眼,没提过任何质疑。任何道德上的考虑都被随意地忽略了,都在他对无价艺术品的贪求前黯然失色。
女管家敲敲门,走了进去。
“怎么这么久?”福克斯粗声责问道。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指着轮椅边一张正对着全景大窗的小桌子。早上读报是他的一个小小的乐趣,也是一天中最精彩的时刻。他总是从最喜欢的《纽约时报》开始。
享受着早上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温暖阳光,他浏览着报纸,最后被一个大标题吸引住了。
神秘买家花3500万英镑拍得莫奈失踪油画
在一场持续了几个小时的史诗般的拍卖会上,一位神秘买家通过电话拍得《花园里的小麻雀》,花费3500万英镑。这是一幅新近发现的克劳德·莫奈不为人知的油画。
这场广受关注的名人拍卖会,已经成为全球头条新闻。这归因于油画丰富多彩的历史。作为油画出处的一部分,一本日记也包括在拍卖里,它对油画的背景和所有者的身份做了说明……
文章随后谈到油画的离奇发现与克拉科夫斯基和杰克有着密切关系,接着说这次破纪录的拍卖所得捐赠给了罗森基金会,最后以油画令人着迷的出处作为结尾。
一派胡言!福克斯十分恼火,把文章又读了一遍,以确定自己有没有搞错,然而附在文后的油画照片没有留下怀疑的空间。福克斯小心地沿着折痕把报纸折叠起来,然后专注地望着窗外。
又是罗根!他想。老是把眼睛盯着过去,真不敢相信!这人从来不让我安生!仅仅两年前,杰克凭借《镶牙金和其他恐怖故事》一书获得国际声誉,并引发了一场大屠杀的幸存者及其家属,对包括福克斯家族银行在内的瑞士多家银行大规模的诉讼。随着国际压力、确凿的证据以及批评的不断增加,这些银行最终屈服了,打开了账簿和金库,进行了巨额赔偿和耻辱的道歉。
过了一会儿,福克斯把轮椅转了个圈,朝大房间另一头的壁炉驶去。一束照在壁炉上的阳光,像一根指责的手指,也照亮了挂在旁边墙上的油画。福克斯把轮椅停在这幅他最喜欢的油画前,久久注视着画面中那个站在莲花池边演奏小提琴的年轻人。他的思绪回到了约70年前,华沙一个阴冷的雨天。
“这是我的《花园里的小麻雀》,”福克斯嘟囔道,“有个傻瓜刚刚花了3500万英镑买了幅赝品。”然后突然把轮椅转了个圈,回到窗前,摁响了桌子上的铃。
女管家几乎立刻就出现了,“什么事,福克斯先生?”
“口述!马上!”福克斯激动而愤怒地命令。
“我立刻把秘书叫来。”女管家回答,对他的狂暴感到惊讶。
“快去!”
来自格斯塔德的电子邮件
杰克感到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便接听了电话。是西莉亚。“杰克,我们必须谈谈,这事很急。”她激动地说。
杰克立刻意识到出了事。“怎么啦?”他问。
“电话里说不清。我们必须见面——马上!你在哪儿?”
“在酒店,我正同本杰明和贝塔妮喝酒呢。”
“我马上过来。”
“好,待会儿见。”杰克说,挂断电话。
“怎么回事?”贝塔妮·罗森博士问。
“不知道。是西莉亚,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说。”
“她没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她已经在路上了。”
半小时后,西莉亚赶到了酒店。她脸色苍白,神情慌乱。
“看来你需要喝一杯。”杰克说。
“是的,给我来一大杯。”
“出什么事了吗?”克拉科夫斯基问。
“说不好,”西莉亚打开手提包,抽出一张打印纸,“我的编辑今天早些时候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这封读者来信对我刚刊发的文章做出了回应。”
“哦?真有趣。我可以看看吗?”
西莉亚一声不吭地把信递给杰克。
“哇!”杰克说,“我需要再来一杯。”
“你打算告诉我们吗?”
杰克把信推向克拉科夫斯基,“给,你最好自己看。”
克拉科夫斯基把这封读者来信读了几遍,然后凝视着文末附的两张照片。
“怎么回事?”罗森博士提醒道,“别让我们的心悬着。”
克拉科夫斯基用颤抖的双手举起信,“这是写给《纽约时报》编辑的,谈的是西莉亚写的那篇文章,我们下午刚看过。”
亲爱的先生:
我必须通知你,有人刚刚花费3500万英镑买了幅赝品。为什么?因为原画,也就是克劳德·莫奈那幅《花园里的小麻雀》,就挂在我在瑞士的家中的墙上(见照片)。
我是1942年在华沙,从贝朗热·克拉科夫斯基手上买下这幅油画的。他当时想卖掉这幅画,我就买下了。那是一笔合法公平的交易。他想以黄金支付,我照做了。我还保留着原始的收据(见照片)。我认为澄清事实很重要,你们的读者有权知道真相,不幸的买家也有权知道。
埃米尔·福克斯
发自瑞士格斯塔德
克拉科夫斯基读完后把信放到桌子上,看得出他在颤抖。“文末附有两张照片,”他轻声说,声音有点嘶哑,“一张是油画,另一张是一份手写文件。”
杰克拿起信。“看起来像是收据,”他说,“它提到这幅油画,一笔从埃米尔·福克斯那里收到的钱,是贝朗热·克拉科夫斯基签的名。”
大家一时震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是你父亲的签名吗?”过了一会儿,杰克问。
“看起来像,”克拉科夫斯基双手捂着脸,像是在哭泣,“我被搞糊涂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罗森博士伸出一只胳膊搭在老人肩上安慰他。杰克又要了一轮饮料,对西莉亚说:“这就是我所谓的突发事件。”
“这事很严重。我们该怎么办,杰克?”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别担心。”
“你挺享受这个的,不是吗?”
“你必须承认,这是个很棒的故事。”杰克微笑着回答。
“想想后果,”西莉亚担心地说,“它的影响非常大。”
“当然。你要出名了,克劳福德小姐,但我们必须要正确处理这事。”杰克说,严肃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食物开路,策略随后。我是个饥饿的乡下孩子,记得吗?”
“你怎么能……”西莉亚说,失望地摇摇头。
“‘别在饿肚子的时候做重要决定。’我的第一个编辑总是这么说。说真的,你应该把它记下来,西莉亚。”
西莉亚扭头看着罗森博士,“你们相信这个人吗?”
“我一向相信他,本杰明也是。我们先吃晚饭吧,”罗森博士说,站起身来,“不然他会饿坏的。”
“好吧,让我告诉你们一点埃米尔·福克斯的故事。”开胃菜的盘子被收走后,杰克说。
“你认识他?”西莉亚打断他。
“就算是吧。他是个有钱的瑞士银行家,守旧派。我没见过他,但也算打过交道。”
“此话怎讲?”克拉科夫斯基问。
“我的书《镶牙金和其他恐怖故事》引发了针对瑞士多家银行的集体诉讼。他,或更准确地说,他那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法律团队,是诉讼最难缠的对手。他们提出巧妙的论据来逃避索赔,那一定花了福克斯大笔钱财。他从没离开过他在瑞士的公馆,就在那里处理整个案子。他90多岁了,身体很好,令人钦佩。”
“令人吃惊。”
“的确如此。然而,最后压力越来越大,他屈服了。‘妥协’也许是更好的术语。他提出一个明确的建议——要么接受,要么放弃——然后就只是盯着他的对手,非常有种。”
“发生了什么?”
“到最后,所有的人都疲惫不堪,诉讼疲劳到来了。诉讼拖得旷日持久,费用不断增加,公众的兴趣也开始消退。我确信这是福克斯策略的一部分。当其他所有方法都失败后,拖延可以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武器。最终双方达成了妥协,案子了结了。”
“就是这样?”
“是的。如你所知,它被称为针对瑞士银行的大胜,在许多方面的确如此。然而,是时候合上历史书中痛苦的一页了,每个人都受够了。”
“福克斯呢?”
“直到最后他都坚持,作为一个中立的银行家,他没做错什么。当然,这并没让媒体信服,但法律上他有论据,而他一直坚持下去。”
“所以他逃脱了惩罚?”西莉亚问。
“未必。他和所有银行的声誉都受到了极大损坏,他还为此支付了巨额律师费。但这家伙有极厚的脸皮、极大的自负和顽固的自信。当然,我在书中对他们在战争期间的行为进行了严厉谴责,揭露了他们许多见不得人的交易。福克斯当然不会喜欢,他公开,主要在媒体上,对我和我的书进行过几次抨击。他试图败坏我的名声。”
“他得逞了吗?”
“没有,最后名声受损的是他。所以,就像你能想象到的,我不太受福克斯的欢迎。因此,当又一次看到我,这次是用一幅油画去嘲笑他时,他一定非常恼火。”
“这点可以帮助我们吗?”
“我想是的。”
“到底怎么帮呢?”克拉科夫斯基问。
“规则一,”杰克回答,“了解你的对手。我想我了解这个人,还知道如何同他打交道。”
“那么,你想到了什么主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西莉亚问。
“好吧,我们先看看我们有什么。首先,我们可以断定这不是个恶作剧,像福克斯这样的人不玩游戏。”
“这是什么意思?”克拉科夫斯基插嘴问。
“现在,显然有两幅完全相同的油画被认为是莫奈所作。简言之,有两幅《花园里的小麻雀》。无疑,只能有一幅是原作,另一幅一定是赝品,除非莫奈画了两幅,这个可以排除。我们也可以断定福克斯确信自己手里的那幅是原作,并能予以证明。”
“可那是不可能的,”克拉科夫斯基反对说,“你了解我们这幅画的历史,你是其中的一部分。你看到了专家们是怎么说的,他们一致同意……”
杰克举起手,“我知道,本杰明。这事一定很令人震惊,但我们必须同事实打交道。事实告诉我们,现在有一幅原作和一幅赝品,而我们必须确定哪幅是真哪幅是假。”
“我们该怎么做?”罗森博士问。
“我有个主意,但我们必须迅速行动。”
“告诉我们,杰克。”西莉亚说,探过身子。
“首先,现在你可以给你的编辑打电话,要他回复福克斯的电子邮件。”
“怎么回复?”
“就像任何合乎逻辑的报纸都会做的那样。媒体对这事感兴趣,但告诉福克斯没有额外的证据,媒体不会跟进。你扔给他一个挑战,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会应战的。编辑还应该提出一个建议。”
“什么样的建议?”西莉亚打断他。
“派一名记者——你——明天去他家采访。”
西莉亚吃惊地看着杰克,“你不是开玩笑吧?”
“绝对不是。”
“天哪,他可是在瑞士。”
“那又如何?后勤的事交给我。如果他同意——我相信他会的——我们就成功了一半。”
“你似乎非常有把握。”克拉科夫斯基说。
“是的。此刻最重要的是别把这事声张出去。伊西斯为油画支付了3500万英镑,你刚刚把画卖掉,罗森基金会也刚刚收到了款项。现在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关于这幅油画的流言蜚语,关于真实性相互矛盾的说法翻来覆去,最终闹上法庭。我相信伊西斯也一定知道了此事,晚餐后我就去找她。”
克拉科夫斯基一直盯着杰克,当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他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
“别这么担心,”杰克说,扭头看着克拉科夫斯基,“不管怎么样,我毫不怀疑我们手里的是原作,我们只是必须让福克斯相信这点。”
“我们该怎么做?”西莉亚问,摇着头。
“啊,我们的主食来了。”杰克说,“你知道活是怎么干的:食物开路,策略随后。”
自大与骄傲
第二天一大早,杰克同西莉亚在她的酒店前见面,“你的编辑给那位读者回复了电子邮件吗?”
“照你说的,回复了。”
“还有呢?”
“你是对的,就像你预测的,福克斯很快同意接受采访。”
“那个老家伙控制不住自己。这一切对他来说是一次大冒险,你没看出来吗?一个暮年的孤独老人感觉到自己很重要,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我们给了他渴望的东西:关注。他抗拒不了这个。”
“干得好,杰克,我很钦佩。福克斯今天在等着我,我得到了他的手机号码。请你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及时赶到?”
“小菜一碟。”杰克说,消除西莉亚的担心。
“你订到了机票?”她满怀希望地问。
“不需要,我们不需要机票。”
“我不明白。”
“一会儿你就明白了。我们走。”
“去哪儿?”
“当然是去机场。”他得意地说。
出租车在专供私人飞机使用的航站前停下。“我们到了。”杰克说,付了车资。
“你包租了一架飞机?”西莉亚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不需要,我们有自己的飞机。”
“你把我弄糊涂了……”
“啊,她来了。”
“谁?”
“劳拉,我们的飞行员。”
杰克花了一晚上同伊西斯讨论当前事态,一起想出应对之策。伊西斯把“飞马”——她的私人飞机——交由杰克支配,由杰克处理所有与后勤有关的问题。劳拉十分开心,她已经很久没开飞机了,极其渴望再上蓝天。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飞马”都处于待命状态,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做好起飞的准备。
“你以前乘坐过私人飞机吗?”杰克问,跟着西莉亚走进驾驶舱。
“没有,真令人吃惊。”
“那你会喜欢的。你坐在劳拉后面。”
对于酷爱飞行的劳拉来说,飞行意味着自由。西莉亚系好安全带坐在劳拉后面的座位上,注视着她为起飞做准备,被劳拉操纵飞机复杂的操作系统所迷住。当飞机在跑道上缓缓滑行时,她听到来自塔台的指令。带着既兴奋又有点害怕的心情,西莉亚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架战斗机里的副驾驶员,即将加入战斗。几分钟后,他们前面的一架A380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塔台给“飞马”下达了允许起飞的指令。
“我们起飞啦。”劳拉说,手放在油门杆上。
西莉亚以前从没在飞机上体验过如此强大的力量。被喷气式飞机惊人的加速紧按在座位上,西莉亚绷紧了身体,感觉极大的兴奋抓住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那是一种美妙的自由感。“哇!”当飞机离开地面开始爬升时,西莉亚抓紧座位的扶手,喊了出来。
飞机达到巡航高度并稳定下来后,劳拉扭头看着旁边的副驾驶员。“好啦,乔,现在由你来控制。”她说,解开安全带,从座位里爬出来。
“来,西莉亚,我们到后面去,那里舒服一点。预报说天气不错,我们应该在伯尔尼着陆前欣赏一下阿尔卑斯山壮丽的风景。我已经租了一辆轿车送我们去格斯塔德,应该只需要一小时多点。”
“就像过去的好日子,”杰克说,靠在舒适的座椅上,“劳拉和我乘坐这个小美人环绕过世界,对吗,劳拉?”
“确实如此。我们还在摩加迪沙有过一次惊险的起飞,差一点没成功……”
“那是布莱克本旗舰‘海中女神’沉没后,不是吗?”西莉亚兴奋地抢着说,“都在你的书里——《K教授的隐性基因》。”
“正是。”杰克说。
“你从索马里到达希思罗机场后举行了一场大型记者招待会,我当时在场!”
“世界真小,对吗,劳拉?”杰克说,在劳拉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现在,我们开始谈正事。注意听着,这是我们的作战方案。”
福克斯注视着一辆黑色豪华轿车驶进窗户下面的私家车道。刚刚过了正午。他调整了一下望远镜,注视着司机打开轿车的后车门。一个年轻女人从后排座位上下来,抬起头往上看。
啊,是克劳福德小姐,准时,他想,很高兴发出电子邮件后这么短的时间就有了反馈。多年来第一次,他感觉到一种自以为再也不会体验到的兴奋和控制感。他曾经是个高明的傀儡师,可以让人们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现在,他再一次拉动了绳子。
福克斯转过轮椅面对着门,看着这个年轻女人慢慢向他走来。“克劳福德小姐,”福克斯说,伸出手去,“你比我想象的年轻多了。”西莉亚走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感觉像是旧羊皮纸,又干又脆。“很高兴你能来,而且这么快。真厉害!”
“谢谢你,福克斯先生,”西莉亚嫣然一笑,“给我见面的机会。”
尽管坐在轮椅里,尽管已届耄耋之年,福克斯仍然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他一身的白色衬衫、蓝色夹克和灰色宽松长裤都挺括干净,显然他十分在意自己的形象。一头浓密的白发从中间整齐地分开,金边眼镜让他像个退休的大学教授。但最显著的是他的眼睛:清澈,冰蓝,散发出智慧和危险的光。
“我们可以坐在油画前吗?”福克斯建议,“就在那儿。”
西莉亚跟着福克斯穿过房间。
“你怎么看?”他问,指着油画。
西莉亚惊得目瞪口呆。这幅油画看起来同她在拍卖会上看到的那幅简直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画框,这个画框精致得多。油画前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张发黄的纸,显然是收据。
“真是一幅非凡的杰作!”西莉亚由衷地赞叹。
“你那篇文章写得真好,克劳福德小姐。我喜欢你的风格。好记者现在非常难得。”
“谢谢。”
“我的秘书获得了克拉科夫斯基先生和罗根先生在拍卖会上讲演的完整文字稿,你可以假设我对一切都很了解。”
“油画的出处你怎么看?”西莉亚问,直奔主题,感觉福克斯会喜欢这样。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的话,的确给人深刻印象,令人信服。”福克斯拿起小桌子上的那张纸,递给西莉亚,“1942年我从贝朗热·克拉科夫斯基手里买下这幅原作,这是证据。”
“恕我直言,你凭什么认定这幅是原作?”西莉亚轻声问。
“首先,我懂艺术,克劳福德小姐。根据我的鉴定,这是莫奈的真迹。其次,当时的交易环境也是一个佐证。”
“敬请赐告。”
“这幅油画于1942年,在华沙的犹太人居住区出售。那是绝望的年代,克劳福德小姐。作为像克拉科夫斯基那样同家人住在犹太人居住区的人,向当局出售假货相当于被判死刑,那是不可想象的。”
“你似乎对这一切都很有把握。”
“是的。”
自大,西莉亚想。她意识到接下来的部分会比较棘手,必须小心行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福克斯先生,可是要让我们进一步关注此事,我需要更多信息。”
“你想说什么?”福克斯不悦地问。
“那幅在拍卖会上拍卖的油画经过顶级专家团队的鉴定,被一致认定是莫奈的真迹。你也声称拥有真迹……”西莉亚停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显然,两者不可能都是真迹,对吗?”
“你的意思是,这幅是赝品?”福克斯逼问道,在轮椅里不安地蠕动着。
“当然不是。但你得明白,谁真谁假不是我说了算的。”
“没错。请原谅。那,你有什么想法?”
“我们报社有个建议。”
“哦?”
“他们愿意聘请莫罗教授——就像你不会怀疑的,他是莫奈作品的顶级权威——来这里鉴定这幅油画。”
“那他同意了吗?莫罗同意到这里来吗?”
“同意了。我们报社已经同他进行了接触,他准备接受这个任务,只要你同意。如你所知,他鉴定了拍卖会上的那幅,因此很有兴趣再看看你这幅。‘独特的情况’,我想他是这样说的。他住在巴黎,不过明天把他带到这里来应该很方便。”
“多么不可思议,”福克斯说,紧张地用手指梳理着头发,“莫罗到我这里来鉴定油画。”
骄傲,西莉亚想。成功了!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克劳福德小姐。我很高兴同意这个安排,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要写一篇关于这个发现的文章,刊登在你们《纽约时报》显眼的版面上。”
“同意,”西莉亚说,“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棒极了。现在,我们来喝点茶,怎么样?”
鉴定
作为莫奈作品鉴定的顶级专家,雅克·莫罗是个十分低调的人。他身材不高,秃顶,说话轻声细语,所以看起来更像个退休的图书管理员。当谈到莫奈作品的时候,他的话能一锤定音,保险公司根据他的意见来进行评估和确定保险费。要是你的莫奈作品不在莫罗的清单上,那它就不是莫奈的真迹,就这么简单。
伊西斯已经安排妥当。除了付给莫罗大笔鉴定费用,她还提供自己的私人飞机听候调遣。福克斯同意了西莉亚的建议后,劳拉立刻驾机飞往巴黎,把雅克·莫罗接到了格斯塔德。尽管名声在外,但这个外表有点滑稽的教授却是个容易相处之人。在格斯塔德最好的酒店里,劳拉、西莉亚和杰克热情款待了莫罗。
“你怎么看这些,雅克?”杰克问,靠在面对着酒店酒吧大壁炉舒适的椅子上。凭着在丰盛的晚餐上喝下的大量陈年葡萄酒,他和莫罗已经以名字互称,显然相处得很好。
坐在杰克旁边的这个小个子男人似乎焕发出了活力。“无疑,这是个独特的情况。”他说,“以前从没遇见过这种事,尤其是像莫奈这样的艺术家。两幅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油画,两者都有独特的历史和令人信服的出处。但我们都知道,只可能有一幅是原作。”
“不错。那你明天打算怎么做?”
“像往常一样:条理与科学。然而,这幅油画包藏着所有的答案——情况总是如此——而我必须找出它们。这是个挑战。有个经过反复试验的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最后,一切将归结为几个简单的点,都是与揭露事实有关的。事实无法隐藏,毕竟没什么复杂的。”
“许多人将不同意你的看法。”杰克说。
“也许。”
“你是怎么进入这一行的?”杰克问,“我是说,成为一名……”
“鉴定专家?”莫罗打断他,笑了,“你知道,他们都这样叫我,可我喜欢把自己看作‘赝品侦探’,不是很有道理吗?”
“赝品侦探?我喜欢这个叫法。”
“通常,只要目光一落在画上,我立刻就能看出——更准确的用词是‘感觉出’——它是不是赝品,剩下的就是用推理和事实来证明。总之,第一印象至关重要,我基本上没有弄错过。”
“真有趣。那你是在暗示,明天你第一眼看到福克斯的油画就能判定真伪?”
“很有可能是这样。”
“就像你鉴定的那幅拍卖的油画?”
“没错。我毫不怀疑那是莫奈的原作,就像我在鉴定报告里说的。没有什么能改变那个结论。”
“今天是漫长的一天,我们现在可以上床休息了,”杰克说,“你说呢?”
“我很高兴同你谈话,杰克,我们后面还有谈话的机会。”
“当然。我相信明天会是有趣的一天。”
“希望如此。”
第二天上午10点,那辆租来的豪华轿车按预定时间停在福克斯的公馆前。福克斯透过窗户注视着莫罗和其他人从车上下来。莫罗来这里了,真让人难以置信,福克斯想,变得相当兴奋。
就在西莉亚关上车门时,福克斯注意到后排座位上还坐着一个人。福克斯伸手拿起望远镜,在轿车驶出私家车道时捕捉到了一个男人的侧面。我想知道,福克斯微笑着想,我想知道……
福克斯同莫罗闲谈时,西莉亚的团队在布置设备。在征得福克斯同意把鉴定过程录制下来后,她在伯尔尼雇了一名经验丰富的摄影师及其全体工作人员。
“你的收藏真了不起,福克斯先生,”莫罗说,指着挂在墙上的画作,“德加,马奈,雷诺阿,塞尚,天哪!你是个幸运的人。”
福克斯显然很高兴,多年来他从没有如此兴奋过。由于没有家人可以交谈,他在名画的包围中过着隐士般的生活,而且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可是有个专家,莫奈的专家,和他坐在一起讨论艺术,则完全是另一回事。沉浸于被关注中,福克斯感觉到从前的他——强大,有控制力,受人尊敬——又回来了。一杯令人陶醉的鸡尾酒使他的心跳加速。
“我们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莫罗先生。”西莉亚说,走到两个坐在窗前的男人前。
“我们开始前,克劳福德小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福克斯说。
“什么问题?”
“我刚才看到后排还有一个男人没有下车,他看起来很熟悉。我可以问一下他是谁吗?”
西莉亚呆住了,大脑在飞转。他看到了杰克!她想,该死!我该怎么对他说?福克斯小心地看着西莉亚。“他是杰克,在拍卖会上对油画的历史发表演讲的那位作家。”过了一会儿,西莉亚回答。她认定此刻不是赌博的时候:要是福克斯认出了杰克——这是很可能的——那任何欺骗他的企图都会导致不受欢迎的后果。实话实说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我想我认出他了,”福克斯说,皱着眉头,“请告诉我,克劳福德小姐,他来这里干什么?”
西莉亚已经预料到了他的下一个问题,并做好了回答的准备。“我们认为有他在场可能会有帮助,以防莫罗先生有什么问题——你知道——关于另一幅油画……”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明白,”福克斯说,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那么,何不请他加入我们?”
西莉亚意识到必须注意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认为那样可能不太合适,考虑到……”
“我来说,我们以前打过的交道?”福克斯抢着说,笑了起来。
“对。”西莉亚说,舒了口气。
“我欣赏你的机智,克劳福德小姐,可我们都是成年人,我同罗根先生没有私人恩怨。”福克斯撒谎道,“事实上,我很愿意见到他。所以,干吗不邀请他加入我们?”
西莉亚吃惊地看着福克斯,这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如果你希望,我马上给他打电话。”她说。
“请打吧。”福克斯说,扭头看着正同摄影师说话的莫罗,“准备好开始了吗?”
“差不多了。”莫罗说,又加了句玩笑话,“此刻我感觉像个法医病理学家,在剖析他人的天赋。”
莫罗调节了一下摄影组布置的照射在油画上的聚光灯,向后退去。房间里静得可怕。起先,他从远处观察着油画,然后慢慢靠近,直到站在油画跟前。他背着双手,锐利的目光投向油画,摄入画面上的所有细节:色彩、笔触,还有无数其他只有拥有毕生经验的人才能解释和理解的东西。
当他的大脑在处理大量信息时,有样东西凸显出来:一个名字。大卫·赫茨尔,莫罗想,所有的印记都在那里。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画框上。
“有趣,”莫罗说,盯着画框,“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是莫奈的标准画框。然而,为了确定我得查看一下油画的背面,这事我们稍后再做。”
没错!我知道这个!福克斯想,感觉到了胜利。
“这是法国摄政时期雕刻的镀金画框,显然是莫奈原作上的。他的好几幅油画仍然用这种标准画框,尤其是《干草堆》。那幅画他1891年卖给了波士顿的霍雷肖·兰姆,目录编号24。”莫罗慢吞吞地说。
“画框是非常重要的标志,对确定出处很有帮助。然而,真实性绝不能仅凭这一点,得全面考虑,重点必须始终放在油画身上。”莫罗说,退回去,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他盯着油画,看着某些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东西。西莉亚入迷地看着这个小个子男人全身心投入的样子。
女管家敲敲门,把门打开。“罗根先生到了。”她宣布,走到一边。西莉亚向杰克走过去。“他看到你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她低声说,“他想见你。”
“没事,别担心。”杰克说,自信地走进房间。
“啊,罗根先生,”福克斯说,“我们终于见面了。”
“我一直希望有这么一天。”杰克说,向轮椅上的老人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请坐,罗根先生,”福克斯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近来我的生活中充满了惊喜,而所有的惊喜中都少不了你。”
“真的吗?”杰克漫不经心地说,坐了下来。
“我一直想见见那个让我损失巨额钱财的人,只是没想到会是今天。”
1942年8月,华沙犹太人居住区
1942年8月,华沙的大规模驱逐犹太人活动全面展开。作为“莱因哈德行动”的一部分,“华沙计划”只有一个目的:把成千上万的犹太人从犹太人居住区驱赶到特雷布林卡进行灭绝。从1942年7月23日到9月21日,30万犹太人居住区的居民被送进死亡集中营。
贝朗热·克拉科夫斯基走到窗户前,注视着下面的街道。“看看他们。”他说,看着又一支几百人的纵队默默地朝着臭名昭著的集合点——斯塔沃基街上的乌姆施拉格斯普茨走去。在那里,他们像牛群一样挤在一起,等着火车的到达。
“我们怎么办,贝朗热?”妻子露丝问,“他们越来越靠近这边了,随时都会轮到我们。”
“昨天我又同曼德尔谈了一次。”克拉科夫斯基说。伊曼纽尔·曼德尔是犹太人居住区的警察,为纳粹党卫军工作,帮助德国人在拥挤的犹太人居住区维持次序。克拉科夫斯基给曼德尔的女儿教过小提琴课,同他相处得很好。他加固了这种关系,把它作为珍贵的消息来源,以了解犹太人居住区正在发生的事。领先纳粹党卫军一步,可能就是生死之别。
“谈了些什么?”露丝问。
“德国人在寻找油画,尤其是印象派画家……”
“为什么?”
“不清楚,可是曼德尔好像认为,如果我们能拿出点什么,他可以帮助我们不被驱逐。”
“莫奈的那幅油画?”
“我们已经卖掉了一切,除了那把小提琴和莫奈的油画。”
“不行,贝朗热!你不能那么做!”
“要是油画能救我们,为什么不呢?你知道,几周前我把它送到赫茨尔那里,请他为我们临摹一幅。”
“我正为这事感到奇怪……”
“要是我们给了他们油画,至少还有东西能让我们想起……”
露丝走到丈夫跟前,抱住他。“你是个好人,贝朗热,”她说,吻着他的脸,“为了我们尽力去做吧。”
“我一向如此。”
大卫·赫茨尔是个天才画家,但在犹太人居住区,他以赝品大师而闻名。克拉科夫斯基同赫茨尔是很亲密的朋友,当克拉科夫斯基说他打算把莫奈的那幅油画交给德国人以避免被驱逐时,赫茨尔提出为他临摹一幅。
克拉科夫斯基走进赫茨尔的“画室”,它藏在潮湿的地窖后方。“临摹得怎么样了?”他问。
“你自己看吧。”赫茨尔指着画架。
“天哪,简直叫人不敢相信,”克拉科夫斯基惊叹道,“我看不出它和原作的区别。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大卫,非常完美。”油画已经完成了,但还在等着干透。
赫茨尔笑了,拍拍朋友的背,“我不会创作,可我会临摹。”
“曼德尔今天又来了,要是可r4ZME2l4UqOxs7FJB8F84+gxFMnCJ9Rl+m+E44qMh8A=能,他想为明天安排些事。我是说,关于油画。”
“什么?”
“卖画。”
“卖画?这是什么意思?”
“显然,纳粹党卫军想带个人过来。一个从柏林来的大人物,想在犹太人居住区购买原作油画,他尤其对印象派画家感兴趣。”
“你是说,购买?真古怪。”
“我也这么想。可我们谁能去问德国人呢,对吗?他们都是疯子,不是吗?”
“你可以明天早上来取画,”赫茨尔说,“还有点收尾工作就完成了。在你准备好之前,我会把临摹画留在这里。我还要为你装个画框。”
“谢谢你,我的朋友。也许有一天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作为回报。我会让曼德尔知道的。”
赫茨尔用了一晚上让油画干透。这一点上他有熟练的技巧,知道所有的小窍门和捷径。终于,他退后几步,满意地笑着。这是他临摹过的最满意的画作。他精疲力竭地倒在画架旁边的床上,想睡上一会儿。他闭上眼睛,可是睡意全无。相反,莫奈的《花园里的小麻雀》开始低声对他说话,诱惑地暗示他去做一件大胆的事。赫茨尔满身大汗,在床上不安地辗转反侧,试图把这个疯狂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可是怎么也赶不走,因为他知道这幅油画对他的朋友有多重要。终于,他坐起来,点燃一根蜡烛。为什么不呢?他想,这幅已经足够好了。他们绝对不会注意到有什么不同,那些野蛮人!
做出决定后,赫茨尔感觉好多了。他走到画架上的临摹画前,用指尖触摸着画的边缘。干透了,非常完美,他想,它已经准备好了。然后,他取下挂在墙上的原作,开始小心地拆除画框。
华沙犹太人居住区,买卖
第二天中午,一辆敞篷奔驰车准时停在克拉科夫斯基家近乎废墟的公寓大楼前。司机跳下车,为少校及其客人打开后车门。
“我们到了,福克斯先生。”少校说,下了车。
曼德尔把帽子拿在手里,紧张地等在入口,看着少校大步走过来。“都安排好了吗?”少校问。
“是的,大队长先生,”曼德尔立正敬礼,“就在一楼。”
“给我们带路。”
“遵命,大队长先生。”
克拉科夫斯基穿着他的唯一一套西装,等在自家的小公寓里。他已经把妻儿送到了邻居家,以免发生意外。
油画仍然挂在餐具柜上方的墙上。那天早些时候,曼德尔煞费苦心地对克拉科夫斯基进行了一番教诲,教他说什么及如何去说:他为这幅油画开价多少,为什么想卖掉它。还告诉他,买家会索要收据。克拉科夫斯基按照曼德尔的指示准备好了纸和笔,静等买家到来。
曼德尔打开门,让少校及其客人进屋。少校完全无视克拉科夫斯基的存在,径直走到餐具柜前,指着墙上的油画。“就是这幅,福克斯先生,”他说,“希望这就是你要寻找的东西。”
克拉科夫斯基看着这个高个子年轻人跟着少校穿过房间。这个年轻人穿着无可挑剔的灰色双排扣西装和白衬衫,打着丝质领带,脚蹬锃亮的黑色皮鞋。他从口袋里掏出银制烟盒,转身递给少校一根香烟。两人都把香烟点上。
“这是一幅真正出色的油画,”年轻人说,弯下腰,看着油画底部的签名,“莫奈,毫无疑问。你希望卖掉它吗……先生?”
“克拉科夫斯基。”曼德尔插嘴说。
“克拉科夫斯基。”年轻的客人重复道。
克拉科夫斯基按照之前的预演,把曼德尔教他的话说了一遍。说完后,交易只花了几分钟就完成了。少校和他的客人满意地快步走出房间,司机胳膊下夹着油画,跟在他们后面。
克拉科夫斯基慢慢关上门,看着餐具柜上方空荡荡的墙面,感觉生命的一部分被从身体上剥离掉,再也回不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克拉科夫斯基漫无目的地穿过犹太人居住区,直到发现自己站在赫茨尔的画室前。
“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赫茨尔说,“进来吧。”
赫茨尔从床铺后拿出半瓶杜松子酒,这是从黑市上搞到的珍贵商品。克拉科夫斯基喝了一大口,让喉咙感觉到火辣而愉悦的刺痛。“振作起来,朋友,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赫茨尔说,“你还有这个,记得吗?”他指着画架上的油画,“今天早上,我把画框给你装好了。”
克拉科夫斯基感觉好了一点,走过去看着油画。“我的天哪,大卫,我可以发誓这就是真迹,谢谢你!”
“拿回去吧,我的朋友,”赫茨尔笑了,“它会让你感觉好一点。另外,为了你家人的缘故……”
“你说得对,我会那么做的。”
赫茨尔从画架上取下油画,交给朋友。
“我无法告诉你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克拉科夫斯基说,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两根小金条放在画架上,“这是他们购买油画的钱,现在是你的了。我不能留着,油画从没有被卖掉。”
“明白,”赫茨尔说,喝下最后一口杜松子酒,“我们可以用这两根小金条买更多的酒。”
克拉科夫斯基不可能知道的是,那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付的金条是由镶牙金熔铸成的。而镶牙金又是从集中营死去的犹太人身上获取的,以金牙填充物为主,还有假牙的齿桥,由其他犹太人被迫从死去的犹太人口中敲下来。这些黄金被熔铸,常常同其他来源的黄金——主要是从前往毒气室的受害人的财产中掠夺而来——混合在一起,以掩盖它们真正的来源。然后打上德国的鹰形徽章“帝国之鹰”,再转给“中立的”瑞士,以一个全新的身份获得供给战争所需的费用。
克拉科夫斯基还不知道的是,赫茨尔用临摹画换掉了画框里的原画。心情沮丧的克拉科夫斯基拿回去的事实上是莫奈的原作,是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莫奈在自家花园里送给他的。
结论
莫罗指示摄影师拍下更多的特写镜头,伸手去拿笔记本。“还有最后一项任务,”他说,从背包里取出一枚大号放大镜,“如果我是对的,我们很快就有决定性的答案了。”莫罗调整了一下聚光灯,举起放大镜认真查看油画。他从左上角开始,慢慢挪向右边,然后又回到左边,不放过油画的每一处细节。
“他在干什么?”福克斯问,身子前倾,以看得更清楚些。
“我想说,在找什么东西,”杰克说,“他当然非常缜密。”
“你的书造成了一场大风暴,”福克斯说,改变了话题,“即使在这么多年后,你还是摁下了所有正确的按钮。”
“那是它本身具有的动力,”杰克说,“而且变得无法阻止。也许让我最感惊讶的是它意想不到的成功。”
“这么长时间后,很难再去解释历史。许多历史变得扭曲,因为记忆是靠不住的。用今天的眼光看待过去,总是会改写历史。”
“你说得有些道理,”杰克承认,“然而,事实就是事实,无论我们用何种方式看它们。”
“说得对,倘若它们确是事实。我想,有点像莫罗先生此刻正在做的,揭开事实真相。”
“你似乎很笃定,”杰克说,“我是说,关于油画。”
“是的,我很笃定。”福克斯镇静地说。
“就像你们银行在战争期间接受纳粹运来的来路不明的黄金一样?”
福克斯轻蔑地瞪了杰克一眼,这一眼足以让一只正在攻击的老虎逃走。“我对镶牙金的事一无所知,”福克斯抢白道,“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们的银行总是遵循诚信之道。我们是中立的,一切都完全是生意。”
杰克意识到自己几乎越过了雷池,决定改变咄咄逼人的方式来抚慰福克斯。“我明白,”他说,“那是很久以前了。也许你有兴趣接受一次采访来澄清真相?”
“有可能,”福克斯吃惊地说,“也许,作为你书里的一篇附录?”
“那要看……”
“看什么?”福克斯打断他。
“当然,看你告诉我些什么。”
“它在这里!”莫罗喊了起来,“不出我所料,藏在莲花池里,太有创意了!”
“到底是什么?”福克斯问,转动轮椅朝油画驶去。
“看这里。”莫罗说,把放大镜递给福克斯,指着莲花池里的一个点。
“我要看什么?”
“一个不属于莲花池的东西。”
福克斯举起放大镜,探过身去,久久地凝视着油画。突然,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放大镜掉在了大腿上。他扭头看着莫罗,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个恶作剧?”
“远非如此,这是个签名。”
“你在告诉我,石头下面这个像是极小的大卫之星,和这个小小的心形的东西是签名?”
“它就是,”莫罗答道,“而且不是别人的签名,正是大卫·赫茨尔的签名。”
“谁是大卫·赫茨尔?”福克斯愤怒地问。
“大卫·赫茨尔是战争期间欧洲最富才华的赝品大师。他总是用独特的方式在作品上签名,大卫之星显然是指大卫,心形则是指赫茨尔,因为‘赫茨尔’在德语中是心脏的意思。他住在华沙的犹太人居住区,1943年起义期间被杀害。如果可以算作一点安慰的话,这无疑是我见过的莫奈最好的赝品。就其本身而言,它也是一幅杰作。”
余波
杰克很欣赏福克斯从这次耻辱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的方式。福克斯邀请所有人,包括摄影组,在一楼的餐厅共进午餐。这显然早就计划好了,因为他们下楼时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福克斯表面上很镇静,内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件本料定会把他推向舞台中央的事,出人意料地变成了惨败,他作为精明的艺术收藏家和鉴赏家的名声岌岌可危。精明的艺术收藏家不会买赝品,而买了赝品的收藏家会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因此,所能做的就是损害控制。在他所喜爱的《纽约时报》上刊登这段有争议的插曲是不可想象的,得不惜代价加以阻止。他必须趁所有的玩家都在场时,迅速找到解决方法。
他飞快地回顾了一下上午的事件,心里有了主张。他知道杰克和本杰明·克拉科夫斯基非常亲密,知道克拉科夫斯基因为将拍卖所得慷慨地捐赠给罗森基金会成了风云人物。他也知道西莉亚为此写过几篇重头文章。因此,让克拉科夫斯基的父亲作为售卖假货的不诚实者被曝光——尽管是在那令人绝望的时代和环境下——可以造成克拉科夫斯基人品上的损害,抹去他的慷慨姿态和名声上的光彩。
福克斯一生阅人无数,洞察人性,找出对方的弱点自然不在话下。因此,他本能地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走。
“莫罗先生,我必须恭喜你,你解决这个有趣谜题的方式真是令人钦佩。”
“谢谢。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莫罗回答,享受着第二杯上等的陈年波尔多葡萄酒,“可是我们都要尊重事实。”
“说得对。可是有件事让我困惑……”
“什么事?”莫罗问。
“画框。你说在你看来,你收藏的这幅油画的画框是原作的。我想你说它是莫奈原作选用的画框之一,是这个意思吧?”
“对,这个毫无疑问。”
“真框配假画?”
“这也让我不解,”莫罗说,“可事实……”
“你说,拍卖前你鉴定的原作配着一个相当普通的画框?”
“对。”
“当然不是莫奈的原件——对吧?”
“对,那是很久以后加上去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欺骗是有意为之?我的意思是,当我掏出真金白银时,布朗热·克拉科夫斯基却故意卖给我一幅装在莫奈原作画框里的赝品。之所以用原作画框,就是为了使它看起来更像是真的。”
“你可以这么认为,”莫罗承认,“可是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不是吗?”
“也许不会。”
福克斯扭头看着坐在他右边的西莉亚。“真是个多事的上午,克劳福德小姐,”他说,“看来本杰明·克拉科夫斯基的父亲事实上不是我们都认为的那种人。”
“你在暗示什么,福克斯先生?”西莉亚问,有点不悦。
“你看,我诚心诚意地从他手里买了一幅油画,按要求支付了黄金,收到了正式的收据,却得到了一幅赝品,尽管它看起来非常棒。这些是事实,克劳福德小姐,无论你怎么看。”
杰克谨慎地看着福克斯,立刻意识到他想要干什么,觉得自己是时候介入了,“那是看待它的一种方式,但整件事情变得——恕我直言——令你难堪,不是吗?”
“我不否认这点,”福克斯愉快地说,到眼下为止,谈话如他所愿地进行,他正在接近他要达到的目的,“然而,你必须承认故事失去了它的光彩。可能存在的争议已经消失,所以,我不得不问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把它写下来呢?”
西莉亚惊讶地看着福克斯,但杰克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我们有话直说,好吗,福克斯先生?”杰克严肃地说,折起餐巾,拿起酒杯,“如果我没理解错,你希望我们,换言之,克劳福德小姐供职的《纽约时报》,应该忘掉这一切,不把你和赝品的事公之于众。我说得对吗?”
福克斯看着杰克,笑了。他意识到杰克是可以打交道的人,因为他了解游戏规则:相互迁就,平等交换,妥协。“正确。”福克斯回答。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西莉亚插嘴说,“毕竟,我们为这个故事花了不少钱。而且我得说明,是按照你的要求来做的。”
“因为我要给你作为回报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杰克问,很欣赏这个狡猾的老狐狸的策略。
“我会承担所有的花费,全额赔偿报社,支付所有花在这个故事上的费用。”
杰克喝了一口酒,谨慎地看着福克斯,“还有什么?”
“我将同意就你的书——《镶牙金和其他恐怖故事》——接受你和克劳福德小姐的全面采访,坦白地说出我的想法。我向你保证,我可以填补许多空白,澄清许多问题,并且增加几个惊喜。”福克斯稍事停顿,让他们去领会。“还有,”他接着说,“克拉科夫斯基先生的名声得以完好无损地保存,不会因此在姓氏或油画上留下污点。我认为一个重要的问题需要考虑,尤其是鉴于近来的事件:拍卖……捐赠……你们打算揭露的神秘买家。坦白地说,一个赝品的故事只会把水搅浑,给所有的一切蒙上阴影,你认为呢?”福克斯高兴地说,伸手拿起酒杯。“显然,那不是你们想要的,对吗?”他平静地补充道。
西莉亚意味深长地看了杰克一眼,一脸疑问。
“介意我们离开一会儿吗?”杰克说,站起身来,“我和克劳福德小姐需要私下谈谈。”
“当然可以。”福克斯说,举起酒杯,自信已经赢得了这场争论。
“我想我们做了正确的决定。”回伦敦的路上,杰克说。他们刚刚离开伯尔尼机场,正飞越阿尔卑斯山。
西莉亚看着舷窗外,欣赏着反射在雪山顶上落日的余晖,“希望如此,杰克。”
“你的编辑似乎很高兴。”
“他怎么会不高兴?托你的福,我采访了超级巨星伊西斯,跟踪报道了这位神秘买家,这故事无疑将轰动一时。然后又采访了福克斯。无拘无束地——记得吗?你将因此得到广泛宣传,而我们报社也会跟着沾光。正如福克斯指出的那样,赝品的故事确实失去了吸引力。总之,整件事发展得还不错。我只是不喜欢被人摆布,尤其是像福克斯那样的老混蛋。”
杰克哈哈大笑起来,“你必须承认,他玩得得心应手,你必须为此钦佩他。另外,他支付了所有的费用,你们报社也会喜欢的。”
“我也这样想,可是……”
“西莉亚,这是个真实的世界。你必须要有灵活性,准备好改变你的观点。我想我们已经走在前面了。”
“我想你是对的,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们应该为此喝一杯。”杰克说,拿起劳拉为他们留在冰桶里的香槟。她正在驾驶舱驾驶着飞机。
西莉亚看着杰克打开酒瓶。他无疑是我很久以来遇到的最有趣的男人,她想,是时候开始行动了。杰克感觉到飞机不断爬升产生的推背力,眼里闪着淘气的光看着她。
他在想我所想,西莉亚心想,把手放在杰克的腿上。“到这来,”她说,声音有点嘶哑,“我想这样做已经很久了。”
“哦?做什么?”杰克问,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吻一个乡下男孩,傻瓜。”
六个月后
接到伊西斯的电话时,杰克正在法国库拉金伯爵夫人的城堡里拜访她和特里斯坦。
“我刚刚收到快递员送来的一个神秘包裹,”伊西斯说,“必须我亲自签名。”
“哦?是什么?”
“一个惊喜。你真的应该自己来看看。”
“重要吗?”
“很重要。”
“那我坐明天早上的欧洲之星高铁赶过来,”杰克说,好奇心被唤起,“无论如何,我需要休息一下。我在对福克斯的采访上已经忙了几周,努力把更多内容融到我的书里。很乏味,但很可能是爆炸性的东西,尤其现在他去世了。”
埃米尔·福克斯感染肺炎后,两周前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我的图书编辑老找我麻烦,我的代理每天打两个电话。我讨厌压力。”
“可怜的孩子,这就是出名的代价。别让他们扰乱你。”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给点暗示?”
“《花园里的小麻雀》。”
“现在,你真的勾起我的兴趣了。”
“我会派辆车去车站接你,明天见。”
第二天上午,鲍里斯开着伊西斯的黑色宾利豪华轿车在圣潘克拉斯火车站等到了杰克,直接把他送到时间机器电影公司。劳拉在楼下迎接杰克,把他带到伊西斯的顶层公寓。
“是什么事?”杰克问,享受着乘坐观光电梯熟悉的感觉,“拜托,你可以告诉我。”
“不行!如果我露了口风,她会剥了我的皮。”
“哦,很严重,不是吗?”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伊西斯看起来就像是刚刚走下了T型台。她那完美的化妆、完美的发型、她最喜欢的时装设计师最新创作的服装,都在告诉杰克,伊西斯重新回归了自我。她匆匆走向电梯,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她给了杰克一个大大的拥抱,又在他两侧的脸颊上吻了吻。典型的法式风格。“你有个大惊喜。”她说,指着立在屋子中间的画架。
“我看到《花园里的小麻雀》仍然处在中心位置。”杰克说。
“那是当然,但你认为它旁边的是什么?”伊西斯问,指着另一个盖着黑色天鹅绒布的画架问。
“不知道。你新买的?”
“不,不是买的,是件礼物。”
“真有趣。”
“想到什么了吗?”
“没有。”
“你怎么看,劳拉,我们应该把这个可怜人从痛苦中拯救出来,给他看吗?”
“如此最好。”
伊西斯走到画架前,慢慢揭开黑色天鹅绒布,就像魔术师揭示最不可能的奇迹一样,唯一缺少的是鼓声。当黑色天鹅绒布快接近底部时,伊西斯猛地把布扯下,向后退去。
“真不敢相信!”杰克完全惊呆了,缓缓走到画架前,看着熟悉的油画,“你……怎么……做到的……”
“福克斯留给我的。”
“真让人难以相信!”
“我从他的遗嘱执行人那里收到一封信。哦,信是写给你的。”伊西斯说,递给杰克一个封起来的信封,正面用细长的笔迹写着“杰克·罗根”。
杰克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亲爱的杰克:
在我们最近的访谈中,我比我所承认的更享受同你的争论。像我这样的人面对事实从来都不容易,但是你在和我打交道时总是保持着公平和客观,对此我十分感激。
你曾向我保证,在我生前不出版关于赝品油画的书。你令人尊敬地履行了承诺。在你收到这封信时,你就从承诺中解脱了。
我把我的艺术收藏品留给了世界各地多家美术馆。真正的艺术品永远不能只属于个人,我们只是艺术大师天才作品的临时保管人,这些天才作品必须让世人共享。
至于那幅赝品《花园里的小麻雀》,我苦思良久如何去处理它。我相信正确的决定是让两幅油画重聚,因为它们共有一段独特的历史,应该合为一体。所以我把这幅油画留给了伊西斯。我知道她有个伟大的计划,就是利用她的收藏品来为慈善事业筹集资金。如果我的这幅《花园里的小麻雀》能对此有小小的帮助,哪怕只是让人们产生好奇之心,我也就满足了。
我很高兴认识你,杰克。你给一个老人的生活带来了一点兴奋和阳光。
埃米尔·福克斯
“快点,杰克,能告诉我们信上都说了什么吗?”伊西斯不耐烦地问。
“哦,对不起,当然可以。”杰克回答,然后大声地读了出来。他的声音严肃,仿佛在读一份遗嘱,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是。在把信纸塞回信封时,杰克发现里面还有一样东西。他抽出另一张纸,看了看,笑了。
“那是什么?”伊西斯问。
“我给你看。”杰克回答,举起这张纸。它是那幅油画的收据。1942年那个决定命运的日子里,在华沙犹太人居住区,贝朗热·克拉科夫斯基怀着沉重的心情,极不情愿地在收据上签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