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8-1897年海外陶渊明译介新探
2020-12-29卜嘉辉
卜嘉辉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北京 100872)
自十六世纪以传教士为代表的西人成规模来华之后,中国古籍的西方译介便也开始出现。中国文学作品是了解中国文化的重要窗口,历来被来华西人学者所重视。其中,陶渊明作为中国古代的代表性诗人,其人其作在二十世纪初得到了西方学者的广泛讨论,并影响了一部分西方诗人、文学理论家的创作。
关于陶渊明西方译介之开端,学界也多有讨论。近年来的研究文章[1][2],多以翟理思(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为西方译介陶渊明第一人:1884年,翟理思出版《古文选珍》[3](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选译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两篇作品;1898年,《古今诗选》[4](Chinese Poetry In English Verse)出版,翟理思在其中选译了三首陶渊明作品,按顺序分别为《拟古》的“东方有一士”,《读〈山海经〉》的“翩翩三青鸟”以及《拟古诗》的“迢迢百尺楼”。此后不久,翟理思出版了标志性著作《中国文学史》[5](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其中除了收录前两种书中的选译作品,还对陶渊明进行了简要介绍。
将陶渊明的译介推到翟理思之时,已经是对以1918年亚瑟·韦利(Arthur Waley,1888-1966)之《一百七十首中国古诗》[6](One Hundred & Seventy Chinese Poems)为陶渊明西方译介之始这一观点[7]的修正了。不过根据笔者的查阅与分析,翟理思的作品并非陶渊明西方译介之始:早在十八世纪,西方读者就可以领略到陶渊明的高士形象了;即使是在英文世界中,十九世纪上半叶也已有对陶渊明的译介作品出现。不仅如此,翟理思的译介作品并非一枝独秀,十九世纪后期还有数位西人学者对陶渊明展开了研究。本文将以时间为线索,介绍相关西人译者,考察其中译介作品的翻译情况,并探讨其学术价值,为陶渊明其人其作的西方译介确立新的学术起点与关注方向。
一、陶渊明早期西方译介新起点
法国耶稣会士钱德明(Joseph-Marie Amiot,1718-1793)是一位早期汉学研究的重要人物,他于1750年来到中国,进行传教活动,与清政府关系密切。在华期间,他编写了《北京传教士关于中国历史、科学、艺术、风俗、习惯录》[8](Mémoires concernant l'Histoire,les Sciences,les Arts,les Moeurs,les Usages,etc. des Chinois:Par les Missionnaires de Pekin)这部巨著。其中第三卷于1778年完成,在介绍中国文化名人部分中即有一段对于陶渊明的介绍,见图1。
图1 钱德明所作陶渊明译介
首段介绍了陶渊明的姓名字号与家族情况。陶为其姓,潜其名,元亮其字。为示敬意,人们还称他为“渊明”。他是名将陶侃的孙子。陶侃侍奉了西晋第四位也是最后一位皇帝——晋愍帝。除此之外,钱德明还进一步解释了“渊明”的含义,即指陶渊明既有光辉的人格,又像渊流一样深邃。第二段介绍了陶渊明归隐前的生活。陶渊明生于浔阳,后入仕。为官八十天后,不愿整肃衣冠而见督邮,朋友苦劝亦无果。最终他以妹妹过世为借口而悬印告归。
此后几段介绍陶渊明的归隐生活。陶渊明定居柴桑,在治学、写作与饮酒中度日。钱德明在此还特意提到了植柳赏菊二事,引出陶渊明“五柳先生”的别号。在陶渊明过世之后,人们还为他献上“靖节先生”的谥名。最后,钱德明得出结论:极具传奇色彩的隐逸生活与优美的文学作品使得陶渊明留下了极高的名誉。
钱德明的这篇介绍文章虽然不长,但已足够细致,甚至超越了后文即将提到的十九世纪西方来华诸学者对陶渊明其人其作之译介。如此成熟的译介文章,背后还隐含着两种可能:一种是作者在已阅读了一定数量的陶渊明作品,以及陶渊明相关史料之后,方成此文;另一种可能是还有前辈西人学者或是中国文士对作者进行了提点。作为耶稣会中国传教团的最后一任团长,本套著作的编者钱德明承接了十六世纪以来的西南欧来华传教士群体之研究结晶。因此,笔者并不敢妄言此篇文章即是西方的陶渊明译介之始,只是在此确立一个新的研究起点,以供更深度的史料挖掘与串联。
二、十九世纪早期的陶渊明译介
钱德明于1793年去世。他的汉学研究影响极深,新一代的西人学者从十八世纪的最后一个十年到整个十九世纪间,都从他的研究中汲取着营养。直接继承钱德明之陶渊明研究的,是第二任香港总督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1795-1890)。德庇时精通中国文化,对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的译作颇多,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便是探索中文诗歌的著作《汉文诗解》[9](On 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汉文诗解》是目前发现的第一部全面而系统地译介中国古典诗歌的著作,最早于1829年发表在《英国皇家亚洲学会会刊》(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之上,同年推出单行本,此后又几经修订,在1870年形成最完善的版本。最原初的《汉文诗解》之中,虽然没有直接地译介陶渊明的作品,但已经提到了陶渊明:德庇时在翻译古典小说《好逑传》第四回中的一首《踏莎行》时,为其中“须知诗酒陶家兴”句中的“陶家”作注,指出此“陶”即指陶渊明。读者欲了解陶渊明,可参考钱德明的著作。
德庇时对于中国俗文学十分感兴趣,曾在十九世纪早期出版过一系列中国小说、戏剧的译本。《汉文诗解》这里的《踏莎行》翻译,也是基于他本人在同年出版的单行本英译《好逑传》[10]而来的,见图2。不过《好逑传》中的这段《踏莎行》翻译,德庇时并没有引用钱德明的著作,而是自己作了一段简短的脚注:
图2 德庇时《好逑传》单行本中提到的陶渊明
Taou yuen ming flourished towards the conclusion of the Tsin dynasty. He was celebrated for his contempt of every thing but literature and ease,in which he indulged his whole life,amidst flowers,willows,and wine.
试译为:
陶渊明活动于晋朝末年。他轻视一切除了文学与隐逸外的事情,并以此而闻名。他一生都沉溺于花卉、柳树与酒之中。
与钱德明的作品相比,德庇时的这段对陶渊明的介绍,显得太过简短。当然,陶渊明只是《好逑传》中一首词的注脚,因此德庇时如此处理也不难理解。这也是目前可知第一次在英文世界中出现的陶渊明译介。
同样在十九世纪早期用英语将陶渊明带到读者面前的,还有德国人郭实腊(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1851)。郭实腊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末来到东亚传教,并在三十年代起数次展开对中国沿海地区的考察,为英国日后对中国的侵略提供情报。此后他便长时间在香港任职,最终在1851年去世。郭实腊著作颇丰,不仅有多语种的作品,所涉猎的方向也极为庞杂。他在1838年出版了《洞开的中国》[11](China Opened),从多个角度出发为读者介绍他眼中的中国。其中在第十二章“语言与文学”(Language and Literature)的“诗歌”(Poetry)一节之中,郭实腊也将陶渊明作为中国代表诗人进行了介绍,见图3:
图3 郭实腊《洞开的中国》中的陶渊明介绍
Taou-yuen-ming lived about 416 A.D.,and was an enthusiastic admirer of liberty,in praise of which he sung his odes,after having served for some time as a Mandarin. On retiring to his own romantic estate,where he cultivated willows and flowers,he passed his life joyously without cares,and was therefore called Woo-lew-seen-sang——the master of the five willows. Three poetical pieces have been transmitted by him to the admiration of posterity.
试译为:
陶渊明大约生活在公元416年,热切地崇尚自由。在出任官员之后,他吟唱出了自由的颂歌。辞官后,他回到自己的浪漫田园。在那里,他种植柳树和鲜花,无忧无虑地度过了一生,因此他被称为“五柳先生”,意思是五棵柳树的主人。他有三首诗歌作品流传了下来,令后人赞叹不已。
值得注意的是,郭实腊在“诗歌”一节的开篇,即提到了德庇时发表在《英国皇家亚洲学会会刊》的《汉文诗解》初稿。他指出,德庇时的《汉文诗解》“阐明了中国诗歌创作的规范”,是一篇“上等佳作”。虽然如此,与德庇时的作品相比,郭实腊的中国诗歌介绍却显得过于粗疏:在正文部分,他不惜花大段篇幅介绍《诗经》,却在之后直接跳到了陶渊明的介绍,其间的历史进展与文学现象则只字未提;说陶渊明“有三首诗歌作品流传了下来”,也不禁令人怀疑郭实腊是否真正知道陶渊明文学作品的流传情况;在陶渊明之后,他又跨到唐朝,开始对宋璟、颜真卿等诗人之诗作进行介绍,不禁令读者十分错愕。考郭实腊之作品,虽然数量颇多,但紧促的写作时间与强烈的个人偏好,使得他的译介作品无法做到篇篇精品,常会有疏漏与讹误。这里对陶渊明的译介,也体现出了郭实腊译著的这一特点。
三、十九世纪晚期的陶渊明译介
在郭实腊之后,西人学者对于陶渊明的译介似乎就进入了一个短暂的空白期;与陶渊明有关的只言片语,散见于个别西人著作之中,如英国著名传教士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所著《汉籍解题》[12](Notes on Chinese Literature)。该书出版于1867年,是一部极为重要的汉籍目录学著作。在介绍《群辅录》与《搜神后记》时,陶渊明两次出现,却并未被详细介绍,只是作为托名对象被一带而过。在这之后,伟烈亚力还在1897年的著作《中国研究》[13](Chinese Researches)中提到了陶渊明之“委怀在琴书”句作为科举试题的事情,不过同样未被深入介绍。
直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这种沉寂局面才被打破。1874年,英国外交官梅辉立(William Frederick Mayers,1831-1878)的著作《中国辞汇》[14](The Chinese Reader's Manual)中,再次出现了对陶渊明的详细介绍,见图4。《中国辞汇》是梅辉立的代表作品。全书分为三部分,其中第一部分为“专有名词索引”(Index of Proper Names),包含了974个词条,涵盖中国文化的种种方面,既有帝王将相,又有鸟兽虫鱼,词条按音序依次进行排列。梅辉立在序言中写道,这些专有名词是“在试图解释中国人的语言与表达时不容忽视的”,但“没有一个(中国)本土的名物汇编可以满足西人学者的需求”,因此梅辉立“便整理了大量的中国典籍,完成了这篇著作”。
陶渊明的介绍出现在了第715条,同时与之相关的还有711条的“陶侃”与713条的“陶潜”。陶渊明的介绍如下:
T'ao Yüan-Ming
A.D. 365-427
Great-grandson of T'ao Kan(On the accession of the Sung dynasty,he changed his cognomen to Ts'ien. See above). A scholar and delettante,celebrated by his distaste for official cares. When appointed Magistrate of Peng Tseh,he occupied his post for barely 80 days,and resigned his seals in preference to "bending the back" on the arrival of a superior functionary,remarking that it was not worth while to crook the loins for the sake of five measures of rice. Retiring into a private station he adopted the designation of 五柳先生,from five willows which grew before his door. Versification,the pleasures of the wine-cup,and the harmony of his lute occupied the remainder of his days.
试译为:
陶渊明
公元365-427年
陶侃的曾孙(刘宋后改名为潜,见上文)。他是一位文人雅士,以厌恶官场之事著称。曾被任命为彭泽县令。一次上级官员到来时,他认为为了五斗米而折腰并不值得,便解绶而去——此时离他就职还不到八十天。他回归田园退隐后,取号“五柳先生”,即是取自门前的五棵柳树。他的余年便在诗酒之趣与琴声之谐中度过。
梅辉立这里对陶渊明的介绍,看似没有任何特色,却仍然有两点需要注意:首先,梅辉立是目前可见的第一位将陶渊明生卒年份完整且正确标明的西人学者;其次,翟理思在《中国文学史》中对陶渊明的第一段总括性介绍,与梅辉立的这段文字结构十分相似。这大概也并非偶然:1867年,翟理斯作为使馆翻译学生来到中国,开启了他的汉语学习之路。梅辉立的这本《中国辞汇》作为一本重要的汉语学习教材,也一定对翟理思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种联系并非空穴来风:除去一些对梅辉立的杂志文章引用之外,翟理思在1880年出版的《聊斋》译本《中国书斋中的怪谈》[15](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中为“端阳节”一词作注时,还特意提到了梅辉立《中国辞汇》中的“屈原”词条。由此可见,翟理思对于梅辉立的这本著作,应当是十分熟悉的。这样,在推翻了翟理思是第一位介绍陶渊明的来华西人这一观点之后,我们还为翟理思的陶渊明译介找到了可能的学术源流。
在梅辉立之后,还有一位来华西人对陶渊明进行了介绍,此人便是葛显礼(Henry Kopsch,1845-1913)。葛显礼1862年来到中国,深为总税务司赫德(Robert Hart,1835-1911)所器重,曾任中国多地税务司。日后他还成为了清朝第一位邮政总办,后于1900年返回英国。1877年,葛显礼开始在《中国评论》(The China Review,or Notes and Queries on the Far East)上连载一篇名为《江西省地理笔记》[16](Geographical Notes On The Province Of Kiangsi)的长文,见图5。陶渊明作为江西名人,自然得到了葛显礼的重视。
图5 葛显礼《江西省地理笔记》中的陶渊明介绍
除去与前人类似的陶渊明介绍,葛显礼的文字有几处还是十分有趣的:首先,葛显礼对陶渊明的了解,部分来源于前文所述的伟烈亚力之《汉籍解题》。葛显礼写道,他看过一本可能名为《增补类雅》(Tseng Pu Lui Yay)的书籍,里面提到《五柳先生传》的作者即是陶渊明。不过他在阅读到伟烈亚力《汉籍解题》中将《群辅录》视为托名陶渊明之作后,也对《五柳先生传》之作者产生了质疑。其次,葛显礼的考据十分细致:由于被托名之人必定拥有极高的名气,为了证明陶渊明的盛名,葛显礼写道,“当时的人们都称他为‘实录’(The people of that day called him Shih Lu.)”,并解释称,所谓“实录”即是“真实的记录者(Truthful Recorder)”。再加之后文对“寻阳三隐”的大段叙述,葛显礼这里显然参考了以《宋书》为代表的早期陶渊明史传内容。
四、结语
本文以钱德明、德庇时等早期来华西人之作品为例,简要展示了陶渊明其人其作的早期西方译介情况,推翻了翟理思是最早译介陶渊明作品的西方学者之观点,并将钱德明之译介文章确立为了新的学术起点。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疑问等待着我们去揭开。首先,在研究十九世纪西人的陶渊明译介之时,还有一条值得注意的源流,即是旅日西人或是研究日本文化的西人学者。陶渊明及其诗文,在日流传已久:日本最古汉诗集《怀风藻》录大津皇子诗句“群公倒载归,彭泽宴谁论”即已用陶渊明之典;成书于891年的《日本国见在书目》也记录了十卷本《陶潜集》的收藏。由此可见,陶渊明植柳爱菊,隐逸山水的形象也早就为日本人所熟知。十九世纪的旅日西人,自然也有机会得知陶渊明的故事。
1889年,《日本亚洲学会学刊》(Transactions of the Asiatic Society of Japan)刊载了一篇名为《日本花道理论》[17](Theory of Japanese Flower Arrangements)的文章,作者署名为J. Conder,并缀有F.R.I.B.A.字样,见图6。F.R.I.B.A.是“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会员”(Fellow of the Royal Institute of British Architects)之缩写,J. Conder即是英国建筑师,被誉为“日本现代建筑之父”的约西亚·康德(Josiah Conder,1852-1920)。康德在明治时期前往日本,为东京设计过多所公共建筑,并培养了新一代的日本建筑师。除了本行的建筑事业之外,他还学习了日本画、日本舞蹈与花道等日本本土艺术。这篇文章即是他的花道研习成果。在探索日本花道的历史源流之时,康德写道:“著名画家陶渊明对菊花有着非凡的热情,因此在展出他的画时,人们习惯用菊花(布置)。”康德此处虽然对陶渊明进行了介绍,但他不仅误判了陶渊明的国籍,更将陶渊明当成了一位画家。康德之后,还有一些研究过日本文化的西人学者做出过类似的陶渊明译介,如美国园艺家奥利芙·帕西瓦尔[18](Olive Percival,1868-1945)等,但大多是寥寥数句而过,传承关系也依然模糊。关于陶渊明其人其作在日本的流传,乃至以日本为跳板的西传,仍然值得深入研究。
图6 康德《日本花道理论》中提到的陶渊明
其次,考虑到早期来华西人多为西南欧人士,对其他语种的汉学著作之考察显得尤为重要。而目前的陶渊明西方译介研究,多集中于英文世界之中;对非英文的译介探讨,也很难令人满意。如靳成诚《陶渊明作品英译研究》[19]质疑了前人对德国汉学家阿尔佛雷德·佛尔克(Alfred Forke,1867-1944)之陶渊明译介的表述,但也语焉不详。其实虽然佛尔克之原书已不易寻觅,但在1898年出版的《东方书目》[20](Orientalische Bibliographie)中,就提到了佛尔克的著作,且明确标出了其中陶潜(T'ao-tschien)的部分。总之,类似的梳理与分析,有助于我们理清学术脉络,对以陶渊明为代表的六朝文学作品之海外流传研究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