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史中的《莊子》書寫及其意義
2020-12-29郭薇
郭 薇
内容提要 《莊子》是一部哲學著作,也是一部文學之書,其兼具哲學與文學的雙重性質使得中國文學史對其書寫表現出多樣性和複雜性,反應出文學觀念的變遷與文學生態環境。文學史作爲一種權力性的書寫方式,通過教育和出版,成爲話語和思想權威,在《莊子》書寫的過程中對《莊子》知識的産生、經典的建立與文學史地位的確立有着極其重要的作用和影響。文學史是以文學爲對象的研究著述,對《莊子》文學性分析是題中應有之義,除了雜文學觀下的“學術性書寫”與純文學觀下的缺席外,文學史對《莊子》文學性的介紹與分析得到了必要的强調與突出,並形成一種概括歸納的模式。不同文學史對《莊子》的不同記述,從側面折射出20世紀以來學術界《莊子》研究之熱,百餘年間文學史對《莊子》的書寫,也可視作是《莊子》研究史上富於特色的一個組成部分。通過文學史的不斷書寫,《莊子》取得了極高的文學史地位,作爲一部文學經典的觀念已深入人心,並提供了《莊子》相應的知識體系,但與此同時卻遮蔽和消解了《莊子》原典的全面性和文學闡釋的豐富性。而這是所有文學史書寫時無法回避的困境。
關鍵詞 莊子 中國文學史 書寫 意義 困境
自1904年京師大學堂林傳甲與蘇州東吴大學黄人相繼撰述《中國文學史》以來,學者對《中國文學史》的著作一直保持着高度的熱情,誠如王瑶所言:“寫一部中國文學史本來是件很艱巨的工作,幾乎每一位研究中國文學學者的最後志願,都是寫一部滿意的中國文學史。”(1)陳思和《漫談文學史理論的探索和創新》,《文藝争鳴》2007年第9期。據統計,截至20世紀末,林林總總出版的《中國文學史》已接近三千種之多(2)據陳飛《中國文學專史書目提要》(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統計,截至20世紀末,已經出版的中國文學史數量將近三千種。,步入21世紀,各類《中國文學史》也不斷被寫作與出版。
《莊子》是一部優秀的哲學著作,也是一本幻麗的文學之書,其深邃豐富的哲學思想與浪漫奇麗的文學色彩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讀者,相關的研究異常豐富。百餘年間,數千種中國文學史對《莊子》的書寫也可視作是《莊子》研究的特色組成部分。對《莊子》的或呈現或缺席,而其呈現中的或詳或略、或褒或貶的複雜性與多樣性,體現出文學觀念的變遷與文學生態環境。而文學史作爲話語權威,在其權利性的書寫過程中,對《莊子》知識的産生、經典的建立與文學史地位的確立有着重要的作用。文學史是以文學爲對象的研究著述,對《莊子》文學性分析是題中應有之義,除了雜文學觀下的“學術性書寫”與純文學觀下的缺席外,文學史對《莊子》文學性的介紹與分析得到了必要的强調與突出,並形成一種概括歸納的模式。不同文學史對《莊子》的不同記述,從側面折射出20世紀以來學術界《莊子》研究之熱,百餘年間文學史對《莊子》的書寫,也可視作是《莊子》研究史上富於特色的一個組成部分。通過文學史的不斷書寫,《莊子》取得了極高的文學史地位,作爲一部文學經典的觀念已深入人心,並提供了《莊子》相應的知識體系,但於此同時卻遮蔽和消解了《莊子》原典的全面性和文學闡釋的豐富性。而這是所有文學史書寫時無法回避的困境。
一、 文學觀念的變遷: 《文學史》對《莊子》的呈現與缺席
從現代意義上《中國文學史》的出現至今,中國文學史的撰作已有百餘年的時間,這一進程中,《中國文學史》的寫作受到時代與環境的影響,而各自呈現出相應的特色,也體現出不同文學觀念與文學史觀。依據觀念的不同,魏崇新、王同坤《觀念的演進——20世紀中國文學史觀》(西苑出版社2000年版)將20世紀中文文學史分爲草創期(1900—1920年)、發展期(1921—1949年)、變異期(1950—1980年)、轉型期(1981年—世紀末)四個階段,大致有“雜文學觀”“純文學觀”“折中文學觀”“大文學觀”等數種文學觀念。除民國時期在西方觀念影響下興起的純文學觀主導下撰寫的《中國文學史》對《莊子》有短暫的缺席外,《莊子》都在各類文學史中有不同程度的書寫,其中的詳略褒貶既體現了文學生態環境對文學史書寫《莊子》的影響,也包含了對莊子其人其書的價值判斷。梳理20世紀不同時期不同觀念下文學史對《莊子》書寫,可勾勒出《莊子》一書在文學史中的發展軌迹與圖景。
民國時期的文學史有所謂“廣義的文學”與“狹義的文學”之别,“廣義的文學”著述者多依章太炎“文學者,以有文字著於竹帛;論其法式,謂之文學”(3)章太炎《國故論衡·文學總略》,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67頁。之定義,因此最早的幾部文學史,涵蓋了傳統經史子集的各部分内容,由於其内容駁雜而頗受後學非議,認爲他們撰寫的文學史更像是國學概論或是學術史。如1928年胡雲翼在《中國文學概論》批評道:“我們試把那些中國文學史書打開一看,諸子百家,盡是文學史的題材,文字學,玄學,儒學,都録入了文學史範疇。這只能説是學術史,那裏是文學史呢。”(4)胡雲翼《中國文學概論》,啓智書局1928年版,第2頁。又如1929年譚正璧《中國文學進化史》:“過去的中國文學史,因爲根據了中國古代的文學定義,所以成了包羅萬象的中國學術史。”(5)譚正璧《中國文學史》,光明書店1929年版,第2頁。再如1931年趙景深《中國文學小史》(初版於1926年)第十版緒言對此前文學史包羅萬象的現象不滿,認爲“範圍不甚嚴謹,每每將經、史、子也當作文章。因此文學史中,每見有四書五經、史、漢、荀、墨的論列。我以爲文學史中不應論及經、史、子”。(6)趙景深《中國文學小史》,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頁。
從這些學者的批評可看出,雜文學史觀下,文學史對《莊子》之學的興趣,遠超《莊子》之文,例如林傳甲在《中國文學史》中即明言“學周秦諸子之文須辨其學術”(7)林傳甲《中國文學史》,吉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3頁。,因此林氏對《莊子》的書寫側重在其學術方面,包括莊子的思想淵源,篇章的辨僞,相關的研究,其論述云:
莊子之學出於老子,而文尤奇警。猶孟子之學,出於孔子,而文尤奇警也。戰國之文,恢譎雄偉,雖儒家之純實,道家之清浄,猶不免爲習俗所移。莊周識見高妙,性情滑稽,騁其筆鋒,神奇變化,匪常情所能測。《荀子·解蔽篇》謂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洵爲定論。然《莊子》之文,亦不一致。閩南鄭氏《井觀瑣言》曰:“古史謂《莊子》《讓王》《盜跖》《説劍》諸篇,皆後人攙入者。”今考其文字體制,信然。如《盜跖》之文,非唯不類先秦文字,亦不類西漢文字。然自太史公以前即有之。則有不可曉者。常觀《馬蹄》《胠篋》諸篇,文意亦凡近,視《逍遥遊》《大宗師》等篇殊不相侔。閩中族人自西仲氏作《莊子因》,仲懿氏作《南華本義》,皆分段加評,逐句加注。西仲之書尤爲塾師所重,然近世名臣孫文定、曾文正皆嗜莊子之文。文定《南華通》亦評其起承轉合,提掇呼應,使人易曉。(8)同上,第88頁。
此外,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秉承了雜文學觀,“今以文學爲施於文章著述之通稱”(9)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謝無量文集》(第九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頁。,在著述《莊子》時包括了莊子的生平(抄撮《史記》),列舉《莊子》的典型篇章(《養生主》),概述《莊子》文章體制、源流、特點等,並多引前人(陳師道、羅大經、趙秉忠、楊士奇)成説,這也是謝氏書寫先前散文的體例。謝無量雖然列舉《養生主》,然而並無文學性的批點,對《莊子》之學的興趣顯然高於對《莊子》之文的興趣。此書被譽爲標誌20世紀第二個十年文學史研究水準的著作,初版於民國七年(1918),到民國二十八年(1939)已經翻印第十八版,由此可見謝氏此書在當時的影響。林傳甲與謝無量的文學史代表了早期雜文學觀下撰寫的文學史對《莊子》的書寫情況。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純文學觀”意識下撰寫的文學史蔚爲流行(10)1905年,王國維首先提出“純文學”的概念。1907年,魯迅《摩羅詩力説》中對“純文學”進行界定,認爲“由純文學上言之,則以一切美術之本質,皆在使觀聽之人,爲之興感怡悦”。1908年,周作人在《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劃分“純文學”與“雜文學”。“純文學”早已引進中國,影響到文學史的撰寫,二三十年代“純文學觀”的文學史已經頗爲流行。。1922年出版的童行白《中國文學史綱》即秉持“純文學觀”,“文學有純雜之别,純文學者即美術文學,雜文學以知爲主……純文學之内容爲詩歌、小説、戲劇;雜文學之内容爲一切科學、哲學、歷史等之論著”(11)童行白《中國文學史綱》,大東書局1922年版,第1~2頁。。1929年,曾毅在修訂1915年初版的《中國文學史》時即感歎:“但至今日,歐美文學之稗販甚盛,頗掇拾其説,以爲我文學之凖的,謂詩歌曲劇小説爲純文學,此又今古形式之迥異也。”(12)曾毅《訂正中國文學史》,上海泰東圖書館1929年版,第20頁。持純文學史觀的人認爲,文學的本質是情感與美感,文學的體裁則是詩歌、小説和戲劇。1932年,胡雲翼《新著文學史》自序云:“狹義的文學乃是專指訴之於情緒而能引起美感的作品,這才是現代的進化的正確的文學觀念。本此文學觀念爲準則,則我們不但説經學、史學、諸子哲學、理學等,壓根兒不是文學……我們認定只有詩歌、辭賦、詞曲、小説及一部美的散文和遊記等,才是純粹的文學。”(13)胡雲翼《新著中國文學史》,北新書局1932年版,第5頁。在這種文學觀指導下,只有詩歌、小説、戲曲才能算得上是文學,如1933年,劉大白《中國文學史》:“咱們現在只消認明: 文學的具體的分類,就是詩篇、小説、戲劇三種……咱們所講的文學史,實在是中國詩篇、小説、戲劇的歷史。”(14)劉大白《中國文學史》,山東畫報出版社2019年版,第7頁。先秦時期的文學作品只有《詩經》與《楚辭》,如1930年蔣鑒璋《中國文學史綱》即宣稱:“若就純粹文學,嚴格而論,則上古作品,唯有《詩經》《楚辭》。”(15)蔣鑒璋《中國文學史綱》,亞細亞書局1930年版,第4頁。
《莊子》作爲哲學著作,同時其文體爲詩歌等三者之外的散文,故而被“純文學觀”踢出在文學之外,胡雲翼《中國文學概論》即明言:“老子《道德經》,莊子《南華經》,雖然包含着很好的哲學思想,卻不能承認是文學。”故而,“純文學觀”意識下撰寫的《中國文學史》並不提及《莊子》,如1924年胡懷琛《中國文學史概要》、1926年趙景深《中國文學小史》、1930年蔣鑒璋《中國文學史綱》、1932年胡雲翼《新著中國文學史》、1933年劉經庵《中國純文學史》、1933年劉大白《中國文學史》等書即將《莊子》排除在文學的範圍之外。雖然這一時期也有其他的文學史書寫了《莊子》,但其内容包括《莊子》之學與《莊子》之文,在撰述思想上與林傳甲等人是一致的,在“純文學觀”成爲中國文學主流意識的背景下,這些顯得“另類”的文學史對《莊子》的書寫則遮蔽於“純文學”的陰影之下。
但是,按照“純文學觀”的看法,具有美感與情感的著作才能算作是文學,然而,《莊子》雖然包含着豐富的哲學思想,卻同時具有美感與情感,因此,學者在《中國文學史》中不將《莊子》納入文學的範圍,顯然與其定義是相齟齬的。1932年,鄭振鐸在其所著《插圖本中國文學史》試圖調和二者之間的矛盾,雖然鄭振鐸在《中國文學研究的重要書籍》中認爲,先秦諸子與史傳雖“帶文學的性質”,但並不就是文學(16)《鄭振鐸古典文學研究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9頁。,但其《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卻又認爲“諸子是文學上的名著”,緒論云“諸子雖不以文學爲業,文章‘卻也光彩焕發,風致遒美,其結構的嚴整,文句的精粹,都爲漢以後散文作家所少見’……每能以盛水不露的嚴密的哲學思想,裝載於美麗多趣的文字裏,驅遣着豐富的想象,生動的比喻,活潑而有情致的文辭,爲他自己的應用”。因此,諸子之作“成了哲學上的名著,也成了文學上的名著”。書中承認莊子的文學色彩與文學地位:“他(莊子)的書,爲後來文學者所最喜悦……其文字雄麗洸洋,自恣以適己。‘以天下爲沉濁,不可與莊語,……他最喜歡以美麗而雄辯的文辭自恣其所言。像《秋水》《胠篋》諸篇都是最漂亮的散文。”(17)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頁。
純文學是西方的文學觀念,將中國文學的事實强行套入西方的概念中,必然難免方枘圓鑿、削足適履之弊,錢鍾書、唐君毅、朱光潛、金啓華等學者都對“純文學觀”有所批判,唐君毅《中國哲學與中國文學之關係》:“近人以習於西方純文學之名,欲自中國書籍中覓所謂純文學,於是只得專以三代辭賦、唐宋詩歌、元明劇曲、明清小説爲文學,如時下流行之文學史是。其不足以概中國文學之全,實爲有識者所共知。”(18)唐君毅《中西哲學思想之比較論文集》,《唐君毅全集》(第二卷),九州出版社2016年版,第181頁。錢鍾書《中國文學小史序論》:“作史者斷不可執西方文學之門類,魯莽滅裂,强爲比附。西方所謂poetry非即吾國之詩;所謂drama,非謂吾國之曲;所謂prose,非即吾國之文;苟本諸《揅經室三集·文言説》《揅經室續集·文韻説》之義,則吾國昔者之所謂文,正西方之verse耳。文學隨國風民俗而殊,須各還其本來面目,削足適履,以求統定於一尊,斯無謂矣。”(19)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95頁。將《莊子》排除在文學的範圍之外,顯然背離了文學事實,因此,除了上述嚴格遵守“純文學觀”的《中國文學史》不予叙述《莊子》外,其餘文學史都對《莊子》有或詳或略或褒或貶的書寫。
但純文學觀雖然受到批判,同時也促進了文學觀念的更新,這反應在文學史對《莊子》的書寫上,早期對《莊子》的書寫對其文學性描寫顯然是不足的,而經過“純文學觀”的洗禮後,文學史對《莊子》的書寫開始將其文學性放在書寫的重心上,《莊子》是文學作品這一觀念是毋庸置疑的。此後,一些影響巨大的文學史如劉大傑《中國文學發展史》,游國恩主編《中國文學史》,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編寫《中國文學史》,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郭預衡主編《中國文學史》,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馬積高、黄均《中國古代文學史》等都將《莊子》納入文學的範疇中。
政治環境的變化影響着文學史對《莊子》書寫的詳略與褒貶,劉大傑初版(作於1939年,完成於1948年)與修訂版(1962年初版)《中國文學發展史》中的相關書寫較爲具有典型性,初版本中,才情横溢的劉大傑對《莊子》書寫的篇幅較長,對《莊子》的評價也極高,因此不吝“最優秀”“天才”“無人能比”等措詞,“莊子是戰國時代的大思想家,同時也是最優秀的散文家。他有絶出的天才,超人的想象,高尚的人格與浪漫的感情……他的文字的雄奇與奔躍,後代無人能比得上他。只有李太白的古詩,差可比擬而已。正如太白的詩不可模擬與學習一樣,莊子的散文也是不許旁人模擬學習的”(20)劉大傑《中國文學發展史》,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73~75頁。。建國後,由於意識形態的影響,人民性、革命性成爲衡量作品的至高標準,《莊子》因其思想“消極”而受到主流意識的批評,修訂版的《中國文學發展史》對《莊子》思想有所批評:“他的思想基本上是消極的悲觀的,表面上是叫人超脱,實際是把人引到棄絶人世的太虚幻境中去。”(21)劉大傑《中國文學發展史》(修訂版),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5頁。這也影響到對《莊子》的評價,莊子不再是“最優秀”“無可比擬”,只承認莊子是“一位優秀的散文家”“對於後代同樣具有很大的影響”。從篇幅的角度看,初版中書寫《莊子》文字也較修訂版多。
20世紀80年代,學界提出“重寫文學史”,文學史對《莊子》的評價不再以人民性階級性爲至高標準,對《莊子》一書思想與文學的評價都顯得相對獨立與客觀,“階級”“消極”“反抗”等詞大都絶少見諸於新的文學史之中,如章培恒、駱玉明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新著》指出《莊子》“莊周的思想,以保全自己爲第一要義”(22)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新著》,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95頁。,而並未對其思想予以評價。對《莊子》的文學成就也有了充分的肯定,“莊子的散文爲我們提供了許多宏偉美麗的景象,而與這種景象聯繫在一起的,是一種鄙棄塵俗的高遠的精神境界。文氣似斷而續,有一種自由灑脱、變化多端的美感”(23)同上,第96頁。。又如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對《莊子》思想的評價也摒棄了之前階級性的觀點,“《莊子》哲學思想源於老子,而又發展了老子的思想。‘道’也是其哲學的基礎和最高範疇,既是關於世界起源和本質的觀念,又是至人的認識境界。莊子人生就是體認‘道’的人生。‘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爲一。’(《齊物論》)精神上沖出渺小的個體,短暫的生命融入宇宙萬物之間,翱翔於‘無何有之鄉’(《逍遥遊》),穿越時空的局限,進入無古今、無死生超越感知的‘坐忘’境界(《大宗師》)”(24)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14頁。。同時指出,“先秦説理文,最有文學價值的是莊子”,並全面分析了《莊子》一書的文學價值。
二、 文學史的權力: 《莊子》知識的産生、經典的建立與文學史地位的確立
中國文學史往往是出於教學目的而被撰述,通過出版和教學,文學史獲得了在思想和話語上的權威。文學史是一種權力性書寫,“文學史的寫作,離不開對於史實的叙述和研究,但是叙述主題和話語權力掌握在史家手裏,這樣,文學史事實上就是史家的‘歷史’。他選擇什麽和如何叙述,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種‘權力行動’”(25)孟繁華、程光煒《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72頁。。文學史既應有事實的叙述,也應有價值的判斷,而選擇就是一種判斷,“文學史叙述的並不是每一部文學的作品,而是每一部最崇高的不朽名著”(26)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5頁。。百餘年間,雖然民國時期純文學史觀下撰寫的文學史略而不談《莊子》,文學史對《莊子》的書寫實際上是持續的未曾斷裂的,通過文學史的選擇,《莊子》是文學作品,涵括於文學範圍之内是毋庸置疑的。
程章燦先生認爲,“包涵文學作品的文本整理、文學典籍的文獻承遞、文學知識與經典的傳播等在内的一系列影響文學史運作的過程”(27)程章燦《總集與文學史權力——以〈文苑英華〉所采詩題爲中心》,《高等學校文科學術文摘》2011年第2期。的話語權力即“文學史的權力”。文學史作爲一種知識譜系,通過權力性書寫,對《莊子》知識的産生與經典的建立及其文學史地位的確立都有權威的作用。
(一) 莊子其人其書
文學史對《莊子》的書寫離不開對莊子其人與《莊子》其書的介紹。對莊子的認知最重要及最可信的是《史記》中的記載,對莊子生平,《史記》僅有200餘字的寥寥記載,文學史對《莊子》生平的介紹也多依據《史記》而來。由於《史記》中的記載非常簡略,學術界關於莊子的生卒、里籍有諸多異説,對《莊子》篇章也有不同的看法。應該注意到,民國時期的文學史對莊子生卒、里籍等問題基本上以采用《史記》原文爲主,對《莊子》的篇章問題提及者不多(28)如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莊子》現在存三十三篇,其中《讓王》《説劍》《盜跖》《漁父》諸篇,是後人僞作的。”1932年出版的劉麟生《中國文學史》引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胡適之説:‘其中内篇7篇,大致都可信。但也有後人加入的話。外篇和雜篇,便更靠不住了。即如《胠篋》篇……絶不是《莊子》自己做的。至於《讓王》《説劍》《盜跖》《漁父》諸篇,文章極劣,全書假托。大抵《秋水》《庚桑楚》《寓言》三篇,最多可靠的材料。《天下篇》是一篇絶妙的後序,卻決不是莊子的自作的。’”1932年出版的陸侃如、馮沅君《中國文學史簡編》現存的三十三篇中也多僞作,如《列禦寇》《胠篋》《讓王》《説劍》《盜跖》及《漁父》等。較可靠者,當推内篇及外篇的一部分,如《逍遥遊》《齊物論》及《秋水》等都可算是他的代表作。但這一時期的其他文學史對這一問題基本上是略而不談。。建國後編寫文學史中的莊子書寫吸收了學術界的研究成果,對莊子生卒等問題都有所書寫,在書寫過程中,文學史家必然會選擇他所認同的説法,而這一行爲本身隱含着的是對某一家莊子研究的認可。
相較而言,文學史對莊子里籍(29)《史記》言莊子“蒙人”,而蒙爲何處歷史上有“宋蒙”“楚蒙”“齊蒙”“魯蒙”四種看法。與《莊子》篇章(30)一是以《莊子》内篇早於外、雜篇,内篇爲莊子所作,外、雜篇爲莊子門人後學所作。二是以《莊子》内篇晚於外、雜篇,内篇爲莊子後學所作,外、雜篇爲莊子所作,任繼愈《哲學探源》即主此説。三是以《逍遥遊》《齊物論》二篇爲主要綫索,打破郭象本内、外篇的分别,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主此説。四是以《莊子》一書基本爲莊子所著而混入學莊者的一些言論,且莊子本人思想也有早期、中期、晚期的不同,此説以陸欽《莊周思想研究》爲代表。的書寫相對統一,基本以莊子爲宋國蒙(今河南商丘東北)人。關於《莊子》篇章問題,以《莊子》内篇爲莊子所作,外、雜篇爲莊子後學所作這一觀點最爲學術界認可(31)明代鄭瑗《井觀瑣言》認爲:“竊意但其内篇是莊氏本書,其外、雜等二十六篇或其徒所述,因以附之。”後王夫之《莊子解》觀點亦同。今人劉笑敢《莊子哲學及其演變》一書在《莊子》文中找内證,以詞彙分析法論證了這一觀點,得到學術界的普遍認可。。文學史的對《莊子》篇章的書寫基本上采用了這一觀點,如影響較大的游國恩本、社科院本、章培恒本等數種文學史。但其餘文學史仍有稍異的見解,如1957年,姚奠中在其《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稿》(32)姚氏前言中指出“先秦文學”是1957年爲函授教材寫出排印的。提出“内篇七,大概是晚年作品,有完整的思想體系,也時常發射着批判社會的光芒;外篇十五、雜篇十一,其中部分是自己思想的説明,可以看見他的一些正面意見;部分是門人的記録,仍包括有不少精闢見解和一些軼事舊文。只有《説劍》一篇,則可能是莊辛著作的誤收”(33)姚奠中《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稿》,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82頁。。故而一些文學史只列舉學界的相關研究情況,而不下準確的判斷,如袁行霈本列舉了任繼愈、馮友蘭、劉笑敢等人對《莊子》篇章的看法,陳文新《中國古代文學》則説“一般認爲,内7篇爲莊子本人所作,外篇15和雜篇11則是莊子後學所作。至今内外雜篇與莊子的關係,學術界尚有不同的意見”(34)陳文新主編《中國古代文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4頁。。
文學史中對莊子生卒的書寫較爲複雜,這與學術界對莊子生卒存在諸多争論的背景是相關的。《史記》中提到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而未具體記載莊子的生卒年。20世紀以來,學界對這一問題有諸多看法,兹擇其要者列表如下:
學 者莊子生年莊子卒年出 處范文瀾前328前286《中國通史簡編》陳元德約前350約前270《中國古代哲學史》吕振羽前355前275《中國政治思想史》葉國慶前360前290《莊子研究》楊榮國前365前290《中國古代思想史》錢 穆前365前305《先秦諸子繫年》潘雨廷前368前284《易與老莊》馬叙倫前369前286《莊子年表》楊 義約前370約前280《莊子還原》馮鐘芸前372前289《中國歷代著名文學家評傳》聞一多前375前295《古典新義》梁啓超前375前310—前300《先秦學術年表》胡哲敷前380前286《老莊哲學》郎擎霄西元前390—前370西元前317—前290《莊子學案》
從1926年出版的梁啓超《先秦學術年表》,到2011年出版的楊義《莊子還原》,對莊子的生卒年仍然存在着争議。儘管馬叙倫的觀點獲得了學界較多的認可,文學史也多采取這一觀點,例如詹安泰、姜書閣、郭預衡、韓兆琦、馬積高、王國瓔、程千帆與程章燦本文學史。但楊榮國於1954年在其《中國古代思想史》一書中提出的莊子生卒觀點也爲李長之《中國文學史略稿》、劉大傑修訂版《中國文學發展史》所采用。姚奠中《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稿》采用1937年吕振羽《中國政治思想史》一書中的觀點。社科院文學所編《中國文學史》采納了1937年陳元德《中國古代哲學史》一書中的觀點。除采用學界已有的成果外,一些文學史在莊子生卒這一問題上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並獲得了相當的影響,如游國恩主編《中國文學史》提出:“莊子(西元前360?—280?),名周,宋之蒙(今河南商丘縣東北)人。”(35)游國恩主編《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79頁。孫静、周先慎主編《簡明中國文學史》,羅宗强、陳洪主編《中國古代文學發展史》都因襲了這一説法。可見,文學史對莊子生卒的書寫分歧非常大,故而一些文學史往往不下準確判斷,如章培恒本文學史:“生活年代與孟子相近,可能年歲略小。”袁行霈本文學史:“莊子的生卒年,説法衆多……各種説法的年代範圍,大體都在西元前375年到前275年期間。”
(二) 《莊子》的經典文本與經典解讀
文學史論述《莊子》,自然要佐原文加以説明。其次,也無可避免要引用歷史上解讀《莊子》的經典評論。通過不同時間段各種文學史的反復權力性書寫,《莊子》的經典文本與歷史上對《莊子》的經典解讀愈發廣爲流傳,爲人所知,從而確立、鞏固了二者的經典地位。對一般學子與文學愛好者而言,通讀《莊子》全文與閲讀歷史上林林總總關於《莊子》的研究、評點著作並判斷其高下優劣畢竟是有難度的,文學史則提供了一種操作性極强的“經典閲讀”的途徑。
作爲莊子思想核心的内篇之首,同時文學性也尤爲突出的《逍遥遊》幾乎可在各類文學史中見其身影。錢基博論述《莊子》“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36)錢基博《中國文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3頁。即以《逍遥遊》爲例。游國恩本歸納出三點(想象奇幻、善用譬喻、聲調鏗鏘)《莊子》散文的獨特風格,每點都以《逍遥遊》爲例加以論證。莊子“寓言十九”“大抵率寓言也”是文學史論述其藝術風格的突出點,而《逍遥遊》則被一些文學史家認爲是體現寓言風格的代表之作,如柳存仁《上古秦漢文學史》謂:“兹更引《莊子》内篇爲例,吾人更可窺見其寓言形式。”(37)柳存仁《上古秦漢文學史》,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版,《中國大文學史》,第72頁。更在書中徵引《逍遥遊》“北冥有魚”至“彼切惡乎待哉”一段。程千帆、程章燦《程氏漢語文學通史》:“在先秦諸子中,莊子對寓言的應用是最自覺、最嫺熟、最巧妙的。讀《逍遥遊》一篇,即可體會到這一點。”(38)程千帆、程章燦《程氏漢語文學通史》,遼海出版社1999年版,第37~38頁。社科院本文學史:“‘寓言’和‘重言’在藝術上的成就首先在於它富有浪漫主義的色彩和濃郁的詩意,例如《逍遥遊》的起首一段……另外像《秋水》篇的開端。”(39)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中國文學史》,知識産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68頁。《齊物論》也是文學史中論述和徵引的重點,劉大傑本:“我們只要讀讀《逍遥》《齊物》諸篇,便會知道他散文技術的特點,而不得不承認他在散文上創立了一種特殊的文體。”(40)劉大傑《中國文學發展史》,第75頁。袁行霈本:“《齊物論》寫大風一段‘夫大塊噫氣,其名爲風……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既有賦的鋪陳,又有詩的節奏。而像《逍遥遊》末段那樣的文字,簡直就是抒情詩。”(41)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117~118頁。其他《秋水》《至樂》《外物》《則陽》等篇章中的相關寓言與想象也都經常被引用,然而文學史中最爲看重的是《逍遥遊》與《齊物論》,而尤重視《逍遥遊》。
各個時期的文學史對《莊子》的評論時常引用先哲前修對《莊子》的經典評論,綜合來看,文學史喜引以下評論: 一是《莊子·天下》言莊子的創作方法是“以卮言爲曼衍,以重言爲真,以寓言爲廣”。二是司馬遷評價《莊子》的文章風格爲“其言洸洋自肆以適己”,又云“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畏累虚》、《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三是劉熙載《藝概·文概》論《莊子》寓言之妙在“寓真於誕,寓實於玄”,又云“意出塵外,怪生筆端,莊子之文,可以是評之……《莊子》尤縹緲奇變,乃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也”。四是方東樹《昭昧詹言》論莊子文章結構之奇特云“大約太白詩與莊子文同妙,意接詞不接,發想無端,如天上白雲卷舒滅現,無有定形”。文學史常引用以上經典評論,如1915年出版的張之純《中國文學史》“其文洸洋恣肆,才氣横逸而益以怪誕,畏累虚、亢桑子之屬,皆空虚無事實。南華一篇尤縹緲有神韻,後世學者每喜讀之”,即綜合了《史記》與《藝概·文概》中的説法。劉大傑本“他的文字的雄奇與奔躍,後代無人能比得上他。只有李太白的古詩,差可比擬而已。正如太白的詩不可模擬與學習一樣,莊子的散文也是不許旁人模擬學習的”(42)劉大傑《中國文學發展史》,第75頁。,則不難看出方東樹的影響。袁行霈本更是幾乎全文引用上述評論。
司馬遷對《莊子》風格的分析可謂是最得莊子精神,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摭拾其言,進而申之,謂“書十余萬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無事實,其文汪洋辟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自作,莫能先也”(43)《魯迅全集》(第十七卷),中國文聯出版社2013年版,第297頁。。又曰:“戰國之世,言道術既有莊周之蔑詩禮,貴虚無,尤以文辭,陵轢諸子。”(44)同上,第301頁。魯迅對《莊子》的評論,既有對其文章風格的分析,又有對其文學史地位的評價,常爲後世文學史所引述,成了經典闡釋。其中尤以前者爲最,例如褚斌傑、郭預衡、馬積高、聶石樵、劉躍進、裴斐、韓傳達、王文生、周建忠等人編寫的文學史都直接引用魯迅原文作爲他們對《莊子》文學性的分析與評價。陳文新本文學史論述《莊子》的影響則謂:“‘汪洋恣肆,儀態萬方’的文風也影響了中國幾千年來的文學。”(45)陳文新主編《中國古代文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9頁。韓兆琦主編《中國文學史》謂“《莊子》是古代散文中奇異的瑰寶,它那古今獨步的文筆不僅陵轢於戰國諸子之上,而且也是後人難以企及的”(46)韓兆琦主編《中國文學史》,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16頁。,明顯受到魯迅“尤以文辭,陵轢諸子”的影響。
(三) 對《莊子》文學史地位的確立
選擇是一種判斷,而最重要的是作出怎麽樣的判斷,這關乎一部作品的文學史地位。文學史普遍認爲,《莊子》是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對其文學史地位評價非常高。1926年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認爲《莊子》在諸子散文中文學成就最高,且魯迅的評價成爲《莊子》的經典闡釋,多種文學史多有所引用。30年代末40年代初問世的錢基博《中國文學史》謂:“戰國諸子,當以莊子爲首出。”(47)錢基博《中國文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3頁。1947年初版的林庚《中國文學簡史》謂“先秦最富有文藝性的散文”。(48)林庚《中國文學史》,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4頁。建國後,雖然在意識形態的影響下對莊子的思想有所批判,但仍然高度評價《莊子》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如20世紀50年代,浦江清《中國文學史稿》以莊子爲“散文中之屈原”(49)浦江清著,浦漢明、彭書麟整理《中國文學史稿》,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45頁。。1957年出版的被教育部推薦爲“高等學校交流講義”的詹安泰《中國文學史》:“莊子是先秦諸子中一個最偉大的散文家,莊子的文學確是先秦諸子中最出色的……在先秦諸子中,以文學藝術性來論,莊子是最高最强的一個,這點是可以肯定的(50)詹安泰主編《中國文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27~128頁。。”20世紀60年代在香港出版的錢穆《中國文學講演集》:“假如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尋其他作品來比較……《莊子》可比《離騷》,而《離騷》的文學情味,其實也不比《莊子》高出(51)錢穆《中國文學講演集》,巴蜀書社1987年版,第57頁。。”游國恩本:“它不僅在先秦的理論文中,即在後世的古典散文中亦罕有倫比。”章培恒本: ”在文學意義上,它代表了先秦散文的最高成就。”程氏本:“莊子是散文在先秦諸子中最爲魁傑,其餘諸子的散文好比地上的駿騎,莊子的散文則有如行空的天馬。”袁行霈本:“先秦説理文,最有文學價值的是莊子。”
三、 立足於文學的文學史: 對《莊子》文學性的突出叙述
文學史,顧名思義,即文學的歷史,馬積高、黄均《中國古代文學史》前言中指出:“文學史應當是文學的歷史,文學史著作應當立足於文學本位。”故文學史中對《莊子》的文學性分析是題中應有之意。早期文學史以文言對《莊子》文學性的分析言簡意賅,或如林庚那樣以詩人之心、詩人的簡短的語言對《莊子》文學性的分析。建國後,受1957年《中國文學史教學大綱》的影響,反復概括、歸納教學内容成爲文學史編寫與教學的一大特色,文學史中對《莊子》的文學特色分析在形式上基本上都是先概括歸納爲幾點。
早期文學史以文言對《莊子》文學性的分析言簡意賅,例如已成爲《莊子》經典闡釋的魯迅《漢文學史綱要》中的相關評論即是文言書寫。此外,開筆於1904年而完成於1909年的黄人《中國文學史》中的叙述:
《莊子》之文,無可比擬,即以《莊》之所謂“其翼若垂天之雲,水擊三千里,摶扶摇而上者九萬里”,擬之可乎!其爲繆悠荒唐,絶無端崖,而實千絲茹扣,萬派朝宗。其法極密,一意化百意,十百意仍可統以一意。筆筆變化,移步换形,非如他子書之甲乙不分篇,不相統屬,或意義重疊,或先後矛盾。且一切簡册,一篇之内,閲數行,即能知全域。獨莊之文,掩其上語,其下語每百思不到,非奇文哉?(52)黄人著、楊旭輝點校《中國文學史》,蘇州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0頁。
又如1933年出版的游國恩《先秦文學》中的相關分析:
唯其具此胸襟,故能精騖八極,心遊萬仞;汪洋恣肆,機趣横生;辭留溢而不窮,辯縱横而無礙。讀者但覺其文如清風之行水,如朗月之鑒空,信手拈來,都成妙趣;而不知其内充乎己,故能超六合而籠萬態,離迹象以見天鈞。其説理也,尤能剖析毫芒,出入幽渺,窮造化之本原,探神聖之秘奥,萬竅怒號,衆籟並作,當之者無不色授魂與,莫逆於心。真豪傑之士,絶世之奇文也。(53)游國恩著《先秦文學》,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01頁。
這兩種文學史都以《莊子》爲奇文,其思想淵源自李白《大鵬賦》“南華老仙,發天機於漆園。吐峥嶸之高論,開浩蕩之奇言”。
朱自清在爲林庚《中國文學簡史》所作序言中認爲這是一部“用詩人的鋭眼看中國文學史”,“著者更用詩人的筆寫他的書”(54)林庚《中國古代文學史》,第3頁。,這部文學史是林庚20世紀40年代任教於廈門大學的講稿,其以詩人之筆、詩人之語論述《莊子》文學色彩,“他文字的清新,氣象的活潑,都來源於這哲學形態。他的散文之富有文藝趣味,正因爲他追求絶對,而成爲心靈的歸宿……散文到了這個地步,它一方面完成了自己,一方面卻更近於詩,散文的高潮乃重新又走向詩去”(55)同上,第45~46頁。。
到建國後,這些文言與個性化的書寫已不適應新時期文學史編寫與教學的要求,受《中國文學史教學大綱》的影響,反復概括、歸納教學内容成爲文學史編寫與教學的一大特色,文學史對《莊子》文學性的書寫往往被歸納概括爲數點。由於概括歸納這一形式適應了教學的實際需要,因此這種書寫模式對之後文學史中《莊子》的文學書寫有重要影響,即使在80年代提出“重寫文學史”的口號之後,這一模式仍然頑强存在。
1957年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被教育部推薦爲“高等學校交流講義”的詹安泰《中國文學史》就歸納出莊子文學是三個特點:
我們從莊子的寓言中可以認識到他的文學有幾點特色: 第一,取材的通俗……第二,浪漫的情調……第三,諷刺的作意。(56)詹安泰主編《中國文學史》,第131頁。
又如20世紀50年代,浦江清在北大講授中國文學史編著的《中國文學史稿》更是將莊子散文的特點歸納爲六點:
第一,想象新奇。第二,説理透闢。
第三,譬喻巧妙。第四,寓言恰當。
第五,措辭靈活。第六,聲調和諧。(57)浦江清著,浦漢明、彭書麟整理《中國文學史稿》,第183~184頁。
再如1963年出版的游國恩《中國文學史》認爲“莊子的散文在先秦諸子中具有獨特風格”。並指出《莊子》散文的三點藝術風格:
(1) 這首先是吸收神話創作的精神,大量采用並虚構寓言故事,作爲論證的根據;因此想象奇幻,最富於浪漫主義色彩。
(2) 《莊子》散文的另一特點是善用譬喻,在先秦諸子中最突出。
(3) 莊子散文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文中多用韻,聲調鏗鏘,使讀者有和諧的節奏感。(58)游國恩主編《中國文學史》,第81~83頁。
以上三種文學史對《莊子》文學性的分析可謂是大同小異,都書寫了《莊子》的想象奇特、聲調鏗鏘、善用譬喻、浪漫色彩等方面,李楊指出,“50年代後,隨着國家制度的改變,‘文學史’的寫作在新的民族國家架構中承擔了全新的意識形態功能。譬如在1956年經高教部審定的《中國文學史教學大綱》的頒佈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在這樣的框架中,由誰來寫作中國文學史已經根本不重要了”。(59)李楊《文學史寫作中的現代性問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46頁。這種框架在80年代學界提出“重寫文學史”後依然存在,新寫的文學史大部分依然延襲了此前“歸納概括”的模式,戴燕認爲,這些文學史在材料和觀點上因襲着一種“集體對話”:“在新的中國文學史教材(20世紀80年代以後編寫的文學史)中,雖然也有若干頂着個人的名義編寫出版,但它們大多仍在有意無意地因襲着一種集體對話。對於教科書,人們似乎早有一種默契,那就是要在材料、觀點上求平保穩,避免將争論或失誤帶到課堂,在學生中埋下疑問與歧見,乃至損害教科書及教員的權威形象。”(60)戴燕《文學史的權力》(增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04頁。在新的文學史教材中,對《莊子》文學性的分析不僅在模式上因襲集體對話,在觀點上也是相對平穩,對《莊子》文學性的分析仍圍繞着《莊子》豐富的想象、奇特的構思、奇麗的語言、形象的比喻等方面,例如1983年出版的爲中央廣播電視大學的教學需要編寫的褚斌傑《中國文學史綱要》將《莊子》散文特色概括爲三點:
《莊子》散文的特色之一,就是它想象豐富,構思奇特。
其次,《莊子》文章詞彙豐富,而又運用自如,善於對事物進行極細緻、生動的描繪。
另外,《莊子》一書還極善於寫故事,它的思想、觀點,許多都是帶着生動的小故事來表達的。(61)褚斌傑編著《中國文學史綱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50~154頁。
又如1994年韓兆琦主編《中國文學史》認爲“在先秦諸子散文中,《莊子》的藝術成就最高”(62)韓兆琦主編《中國文學史》,第108頁。。而其藝術成就被概括爲四點: 一是哲理與詩意的交融。二是異彩紛呈的寓言故事。三是意出塵外的想象。四是汪洋恣肆的文章形式(63)同上,第109~115頁。。
再如2013年劉躍進、陳洪主編《中國古代文學史》認爲:“《莊子》是先秦諸子著作當中最具有文學性的一部。”並將其文學性歸納爲四點: 其文學色彩主要表現爲想象豐富多彩與構思的奇絶怪誕……也體現在境界的開闊高遠上……還在於任其性命之情,强調保持真性情和重視真情的抒發……還體現在寓言的創作及運用上。
這些表述大同小異,陳平原指出:“現在講求規模化、集約化、標準化,傾向於在某個層次上實現‘統編’。這裏有意識形態以及商業利益方面的考量,還有就是課堂教學本身的特點。雖有各式教科書,但好大學裏的好老師,大都靈活掌握,還能有别具一格的講授;隨着教育部逐漸推行碩士入學‘統一考試’,從教材到講授,各種個性化的表述,將越來越難有立錐之地。”(64)陳平原《假如没有“文學史”……》,三聯書店2011年版,第47頁。
除了因襲前代文學史的觀點外,新文學史對《莊子》文學性的開拓在於對其寓言的研究深入上,如袁世碩《中國文學史》認爲“《莊子》的表達方式也别開生面,采用了超現實的寓言體的藝術想象形式……因此,在先秦諸子中,《莊子》是最富於藝術創造性和文學色彩的一部著作”(65)袁世碩、張可禮主編《中國文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7頁。。並創造性地將莊子的寓言分爲“寄寓型”“象徵型”和“故事型”三種:
一種爲寄寓型寓言,又可稱托寓型寓言,即借他人之口直接闡述自己的觀點,這是《莊子》書中“寓言”概念的本義……比如莊子關於“坐忘”的境界竟然是由孔子師徒演繹出來的。
另一種是象徵型寓,意思藴含在所描述的形象和具體事物之中,形象與意義構成完整的比喻關係,從而使形象成爲某種理念或意味的象徵……《應帝王》中“儵忽鑿混沌”的故事就很典型……他如用庖丁解牛(《養生主》)闡述全真保性的道理、用“佝僂承蜩”(《達生》)説明忘物凝神的境界,也都是生動有致的寓言故事。
還有一種是故事型寓言,即通過講述故事隱寓思想。這裏所謂“故事”與一般寓言的區别在於更富於情節性,道理也藴含在描寫之中,但卻不一定與形象構成直接的比喻關係。比如《達生》篇中有一則“桓公見鬼”的故事。(66)同上,第48~49頁。
文學史對《莊子》文學性的書寫與20世紀以來學界對《莊子》的文學研究與闡發是跟進的,楊義《莊子還原》:“二十世紀初葉……從文學闡發上來看,《莊子》寓言是研究者最爲關心的話題之一……另外,從文學角度來説,莊子文學的浪漫主義色彩、莊子散文的邏輯性、莊子散文的語言藝術尤其是‘三言’的藝術分析、《莊子》與神話的關係等等,都是當時學術界關注的重要話題。”(67)楊義《莊子還原》,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82頁。而文學史由於其權威性與通俗性,通過不斷的書寫,使得《莊子》作爲一部文學文本的觀念更爲深入人心。而大同小異的模式化的文學闡發,又表明《莊子》的文學研究遭遇的困境。
結 語
《莊子》兼具哲學與文學雙重性質,“大文學觀”“雜文學觀”與“純文學觀”對《莊子》的呈現與缺席,實際上是對其哲學還是文學性質的判斷。而將《莊子》排除在文學之外顯然是不符合實際的,在文學史不斷的書寫中,《莊子》是一部文學之書已毋庸置疑,並獲得了“先秦諸子中最浪漫的抒情詩人”“先秦諸子中最富於文學價值”“先秦諸子中文學成就最高”等極高的文學評價。經過文學史的不斷書寫,以致於在現在看來,《莊子》似乎天然就是一個文學文本。
文學史作爲一種權力性的知識體系,對《莊子》知識的生産,經典的建立與文學史地位的確立有着重要影響。關於莊子相關知識在文學史中的書寫不盡相同,而尤以對莊子生卒的記述最爲明顯,這反應出學術界莊子生卒研究之熱,而文學史中的不同記述,隱含了對某一家研究的認可。同時文學史“無所依傍”提出新的觀點,也豐富了莊子的生卒研究。
文學史作爲以文學爲研究對象的著作,分析《莊子》文學是其題中應有之義,從早期言簡意賅的文言書寫,到建國後的“歸納概括”模式,都體現出對《莊子》文學性的認知。而歸納概括模式下的書寫大同小異,集中在《莊子》想象奇特、善於譬喻、浪漫主義色彩、聲調鏗鏘等方面上。
文學史對《莊子》書寫的重要性是非常突出的,爲學子及讀者在知識的獲得上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也給閲讀《莊子》及相關的學術研究提供一定的門徑,概括歸納的方式也使其文學特色易被快速瞭解。但文學史對《莊子》部分篇章經典的突出與大同小異的概括歸納,卻遮蔽了《莊子》原典的全面性,同時也消解了其文學闡釋的豐富性與多樣性。這或許是文學史書寫的某種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