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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整本书阅读教学的内容选择

2020-12-28庄照岗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历史

庄照岗

进入课程场域的整本书阅读,超越了个体兴趣与感觉层面的消遣性閱读,也不再是学生自由散漫的个性化阅读,而是在教师的设计、指导、推进下,师生共同参与的,以经典作品为媒介,旨在帮助学生掌握正确的阅读方法,形成良好的阅读习惯,发展语文核心素养的综合性实践活动。在选定整本书阅读对象之后,教师有必要对作品的价值进行审视与评估,“不光是一般意义上的政治与伦理审查,也不仅是学术意义上的审查,更主要的是对文本教育与教学价值的专业性评估”[1],进而筛选确定恰切、适宜的教学内容,实现文本资源到教学内容的转化。

《史记》不单纯是一部史学著作,更是一部集文学与史学于一炉,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天文、地理、水利、交通、风俗、民情等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大成之作、经典之作,包罗万象、蔚为大观。其文本资源极为丰富,教学价值极为多面。我们可以分析传记人物,探讨其人生成败;也可以分析其文学价值,探究其句法修辞;还可以侧重其历史价值,鉴是非、养智慧等。然而,我们更要突出其最具典范意义的价值,进而培养学生的必备品格和关键能力。

《史记》写尽了上至王侯将相,下至黎民百姓、刺客游侠的众生相,里面有很多精彩的故事与振聋发聩的名言警句,让人品味不尽、终生难忘。也有很多不是那么好读的部分,比如书、表部分,其涉及各种典章制度,记载着重大历史事件,故事性不那么强,缺乏情节的起承转合,让人读起来有些困难。那么司马迁为何要在《史记》里放置这么多“不好看”的内容?为什么很多读者认定“好看”的内容,在《史记》中往往被放在后面?为什么依照司马迁自己的编排方式,读者必须先读很多不那么好看的内容,读到后面才能读到“好看”的篇章?

历史,其最根本的意义在于用文字记录人物、事情。什么样的东西值得被记录下来,以什么形式记录下来,这些都取决于“史识”。换言之,“史识”决定了史家在庞杂的的内容材料中选择留下什么、舍弃什么。因此,阅读《史记》时,我们不能光读故事,还应该在故事背后探究、领略司马迁的良苦用心,慢慢走入太史公所构建的文字的荆棘丛中,不断追问、思索:为什么司马迁这样写?为什么司马迁此处繁写、彼处简写?为什么司马迁如此安排篇章及行文顺序?《史记》的背后究竟彰显了司马迁怎样的价值判断和史学眼光?笔者认为,这些才是《史记》整本书阅读教学需要展示、呈现的核心内容。

一、凸显一种独特的认知与判断

“本纪”是帝王的传记,记录的是历代帝王的兴衰和重大事件。但吕雉不是皇帝,其传记也列入“本纪”中;项羽也无皇帝之实,却也在“本纪”里,为何?还有,高祖之后应该是汉惠帝,但《史记》中没有“惠帝本纪”,而代之以《吕太后本纪》,又为何?司马迁在有意表达什么?

在司马迁看来,灭亡秦朝的是楚不是汉,是项羽而不是刘邦。项羽虽然没有称帝,但司马迁认为项羽在当时实力最强,自命“西楚霸王”,俨然是诸侯盟主,并且分封诸王,拥有实质上的皇帝般的领导力,是事实意义上的天子。另外,司马迁把他归入帝王行列也表现了个人对项羽的敬佩和尊重。而《吕太后本纪》取代“惠帝本纪”,则意味着吕后与项羽是一样的,吕后要建立吕姓王朝,实质上已经把刘家天下改造成吕家天下了,只不过最后刘氏势力重新集结,她最终以失败告终。这些都是重要的判断,是对历史事件的独特认知。

“世家”是诸侯的传记,其内容记载了自西周至西汉初各主要诸侯国的兴衰历史,比如《吴太伯世家》《齐太公世家》等。但也有例外,譬如孔子。他没有王位,也不是正式的贵族,本应放在“列传”当中,为何被司马迁写进“世家”?陈胜是平民身份,为何也被放入“世家”?再如萧何、张良等人,他们没有被封王,为何也被写入“世家”?

这是因为,在司马迁看来,这些人虽然没有被分封建国,但应承认其在推动历史发展进程上发挥的重要作用。孔子是儒家学派创始人,被尊为“至圣先师”,是无冕之王。而陈胜,虽然他只是平民身份,但他在历史转折点上发挥了重要作用,是最早有勇气揭竿而起的人,点燃了秦末农民起义的熊熊烈火。至于萧何、张良等人,他们是协助高祖建立庞大王朝的功臣,虽然没有真正封王,可为了凸显其作出的巨大贡献,也将其列入“世家”之中。

另外,孔子、陈胜被放入“世家”且被编排在一起,有更深一层的意义。那就是司马迁要彰显这些少数非常难得的个人,他们不靠身份和背景,纯粹依凭个人力量,取得了伟大的足以垂名后世的成绩。陈胜、吴广刚好站在历史的节点上,顺应了时代和社会的发展需要。这个时候,整个秦王朝像是坐在一堆炸药上,社会已经处于高度动荡不安的状态之中。可以说,炸弹不是陈胜、吴广提供的,而是他们点燃的。而孔子则相反。他之所以能够发挥这么大的影响力,在于他不愿意接受他的时代。他借由个人巨大的人格力量,抵抗封建制度必然要倾颓、败坏的历史潮流。虽然他失败了,这个潮流踩过他,继续恶化,变成了战国的状态。司马迁恰恰是从更为长远的角度去思考这些问题,当我们把时间拉远、拉长,就会发现孔子的做法非但没有失败,反而达到了惊人的效果。他靠着自己的意志、人格,凭借其数量庞大的学生,再加上这些学生后来流转在社会各个角落所产生的效果,把古代制度中最内在、最核心的价值和精神一一保留了下来。虽然这种制度最终瓦解了,但儒家却在历史的废墟中飞升了起来。

二、凸显一种更可贵的精神与品质

我们看到,“列传”里的人物基本上没有贵族血统,他们之所以被写进历史,是因为其具有个人的人格魅力或者成就了特殊的功业。而司马迁恰恰想借此彰显这种独特的精神、高贵的人格、坚毅的品性,赞扬由此熔铸而成的各种英雄。在庞大的封建秩序中,每个人都是一颗螺丝钉,不可能成为主角或英雄,是封建秩序的瓦解,让他们有机会成就了自己。随着宗族系统的变化发展,原本维系整个封建制度的礼仪和行为规范开始动摇,使人的能力和智慧有了不一样的发展空间,这才有了成其为“人物”的可能性。

春秋战国时代是一个精彩多元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不同个性的人可以走不同的路,最终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一番功绩。比如司马迁写商鞅、吴起、屈原、蒙恬、李广等,不仅是想借此建立一种历史评断,即历史不应只记录成功者,忘记失败者;更为关键的是,其想凸显这些人具有的独特个性。李广虽然是一个失败者,但司马迁更关注其个性如何、如何面对匈奴、如何带兵、如何处理与士兵的关系、最终为何会失败等问题。通过《李将军列传》,我们不仅认识了一个与匈奴作战的将领,更认识了一个历史中具体的人。并且,司马迁把李广与公孙贺、李息、公孙敖、赵信、张骞、赵破奴、路博德等汉代大将区别开来,是为了更好地凸显其身上的品质,即李广是一个真性情的人,面对生命的困境,他不计较利害得失,努力拼搏。而司马迁正是要称颂这种可贵的精神。

比如《刺客列传》,司马迁用这些故事叩问一个关于人生的终极问题:你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为了谁、为了什么理由而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人生中有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吗?阅读《刺客列传》,我们需要关注的不是行刺行为本身,而是背后的强烈动机,这个动机甚至强烈到超过一个人的求生意志。“士为知己者死”,他们看重“知己者”对自己的尊重,并且愿意为之献出生命,以此作为报答。其以个人有限的力量去挑战那些难以靠近的君王,他们心里当然清楚,一旦失败,便会丧命,甚至成功了也难以功成身退,但他们不畏死,并且愿意为之牺牲生命。为什么?因为相比于生命而言,尊重与忠诚更为重要,因此他们信守承诺、知恩图报、以死相酬。这样的信念与精神,应该让后世的人知道、学习、模仿,至少要感受到高贵的精神,并受其感召,努力成为一个高贵的人。对司马迁而言,史家的责任就是把过去这些非常行为和高贵人格流传下去。

另外,司马迁还想彰显一种超越世俗功利的人生价值——“让”。在司马迁看来,最纯粹、最高贵的德行是“让”:为了遵守原则而宁愿将至高的利益让出去,甚至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世家”第一篇是《吴太伯世家》,“列传”的第一篇是《伯夷叔齐列传》?因为吴太伯和伯夷、叔齐的共通点在于,其人生中最关键的决定都是“让国”。吴太伯和仲雍,伯夷和叔齐,这些人明明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到巨大的权力,享受荣华富贵,但他们宁可挑战父亲的遗志,也要依据才能的高下将至高位置“让”给他人。不仅如此,他们还担心自己“让”得不够彻底。这与我们看到的东周或者汉代的现象截然相反,他们没有抢夺、设计、谋划本属于自己的权力,反而想尽方法把它推出去。吴太伯有国而不居,甚至为了贯彻“让国”的决心,逃到荒蛮地区,宁可“断发文身”化为野蛮人;伯夷、叔齐也拒绝接受王位,以至于出逃自己的国家,甚至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上。

其实,司马迁在史书里最想凸显的是人,哪怕天道要把人埋没,但因为有史家,这种人就可以重获精神的荣光。比如游侠,他们没有钱,没有地位,也不像王公贵族一样有行事方面的优势,他们甚至以武犯禁,破坏秩序法令。按照正统的看法,这些人注定寂寂无名,淹没在历史的云烟当中。但他们又是一群很特别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凭借着人格力量聚集许多民众。司马迁为他们立传,就是看到他们身上的闪光点,看到了他们的高贵之处。司马迁不想让这种人格典型被湮没,于是通过记录几个有代表性的游侠的行为来呼吁一种根本的、朴素的正义。

正是因为人生有种种无奈,才有了游侠的存在。游侠在这种无奈的情境之下,以自己的有限但坚决的力量,让社会的不公不义得到些许疏解。其虽然不依照一般的社会规范行事,但司马迁认为,在世俗观念和法律之上,有一个更普遍的价值关怀,而史家应该用这种更普遍的价值观念来看待历史、评断人物。一个侠士帮助他人,是因为其认为这个人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他们愿意为维护他人的合法利益而违背法令。一方面,游侠确实破坏了既有的法令或朝廷认定的秩序;另一方面,他们又以自己的道德标准为原点建立了另一种秩序。

三、凸显史家真实记录历史以对抗“上天”的使命

司马迁认为,“上天”与命运是不公平的,许多值得推崇的人没有权力、没有地位,最后被世人遗忘了;相反,许多人的恶行因没有被记录下来而逃过了世人的谴责。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孔子的弟子颜渊也是善人,但一生贫困,三十九歲就不幸去世了。而盗跖日杀无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历史,需要史家史笔,这也是史家最尊贵的责任。历史存在的重要理由就是弥补“上天”与命运的这种不公平,将好坏行为与名声彼此相称地存留下来。这是司马迁对自己作为一名史家应该担负的责任的告白与宣示。

历史上有些具有典范人格的人,事实上却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他们的人生也因此充满了各种挫折与痛苦,甚至到最后很可能在时间的流逝中被遗忘。如果依赖“上天”,许由、卞随、务光、吴太公、伯夷、叔齐、颜渊这些善人可能会被湮没;如果没有史家,豫让、赵襄子磊落的人格及其与庸俗之人截然不同的决定和行为,根本无法保留下来,其最重要的向往——以生命奠定一种高贵的典范,让后世从中汲取力量——也就无从谈起。

公平的天道并不存在,而人的精神却是高贵的。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历史学家就是要把这种精神凸显出来,让高贵的人格光芒纵贯历史长河,以此向命运发出抵抗的呼声。

四、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要公正地评价历史人物及其行为,就必须对影响其行为的因素作出判断,即要区分是天道因素还是人为因素。前者指的是复杂的时代背景,而后者则是指向个人,与个人的思考、选择、作为有关。孔子和弟子之间有一段经典的对话: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2]

孔子告诉子路,当你遇到了困难和挫折,不见得都是你的责任,有可能是外界的因素,而有些因素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为什么会有伯夷、叔齐和比干?为什么他们明明是仁者智者,却遭到了那样的苦难?因为他们的君王不听从他们?不是的。作为一个君子,作为一个求道者,一个试图要实践理想的人,你的责任是什么?你的责任是把自己修养好,让自己能够达到那样的高度,拥有那样的知识和德行。如果在追求的过程中有什么缺漏,那是你的问题,是你应该感到羞耻的。但如果国君听不进你的话,不能认识你、重用你,社会对你产生敌意,这是你的问题吗?你应该感到羞耻吗?显然不是。

比如秦国的崛起。战国时期,秦国只是一个边远的小国,被东方大国视为野蛮之邦。如果以道德与正义为标准,秦国守道德的人连鲁、卫最没有德义的人都比不上,讲兵力,秦孝公时也没有韩、赵、魏国强大,但最后却统一了六国,“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执利也,盖若天所助焉”。

又如韩信。和刘邦一样,如果活在一个正常社会,韩信可能一辈子都是个小混混,在无人知道的角落混过一生罢了。陈胜、吴广亦如此,他们生在一个动荡的时代,整个社会状态改变了,于是其有了机会奋起反抗,抵抗不公的命运。李广则不一样,他生错了时代。就连汉文帝都感慨:“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此外,我们还要知道,再厉害的人也有力所不及的地方,如萧何需要人的提醒;刘邦想改立太子而不可得;秦始皇、汉武帝追求长生不老,但终成梦幻泡影。

总之,对于《史记》的整本书阅读教学,教师要在内容选择、教学安排、任务设置、深度推进等方面充分发挥主导作用,引导学生由浅入深、由点到面地去体会、领悟,超越朝代兴废、皇权更迭、人生成败的表面变化,探究纷繁历史现象背后的通则,把眼光拉高,以更阔大的格局看待历史、评价历史,真正地理解司马迁看待历史的态度及其书写历史的方式。

注释:

[1]余党绪:《整本书阅读或可成语文教改的发动机》,《语文学习》,2017年第5期,第4页。

[2](汉)司马迁:《史记》,李芳瑜译注,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79页。

(作者单位:广东省东莞市教育局教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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