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幅图赋:“流民”与“耕织”
2020-12-28许结
许结
在辞赋史上,有很多题图赋,其中围绕《流民图》写作的《流民图赋》与围绕《耕织图》写作的《耕织图赋》,堪称一对创作实践,以相反相成的方式复写“经义”,展示历代王朝重农固本的思想,同时也呈现出赋家“美”(颂)、“刺”(讽)两端的整体意义。
题图赋的对象是图画,考查《流民图》与《耕织图》的绘制,均成于两宋时期。《流民图》系宋神宗朝光州司法参军郑侠所绘,这其中还包括了一幅画打败一位宰相的传说。据《宋史·王安石传》记载:熙宁七年(1074)春,天下久旱,饥民流离,帝(神宗)忧形于色,对朝嗟叹,欲尽罢法度之不善者。安石曰:“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此不足招圣虑,但当修人事以应之。”帝曰:“此岂细事?朕所以恐惧者,正为人事之未修尔。今取免行钱太重,人情咨怨。”于是郑侠上疏,绘所见流民扶老携幼困苦之状,为图以献,并奏曰:“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慈圣、宣仁两太后流涕谓帝曰:“安石乱天下。”帝亦疑之,遂罢相。于是人谓郑侠为旧党唆使,其《流民图》也成了党争的工具。这里有两点可加以说明:其一,图像的直观性对视觉的冲击力远大于文字,两太后流泪与神宗因疑而罢王安石相位,当与该图的画面展示的流民凄惨形象及境遇相关。其二,天灾大旱是事实,画面之流民的流离失所“困苦之状”自然是写实,所以后世续绘此图以及题图歌咏者却鲜有拘于“党争”之说,而均体现于哀惜民生的主题。
存世较早的《耕织图》是南宋高宗朝临安府于潜县令楼所编制的图集,共45幅图画(耕图21幅,织图24幅),每图均配以其自撰的五言八句诗以述其义。有关楼编制《耕织图》的最初文献,当为其侄楼钥《跋扬州伯父〈耕织图〉》:“中兴后,伯父为于潜令,念农夫蚕妇之作苦,究访始末,为耕织二图。耕自浸种至入仓,凡二十一事;织自浴蚕至剪帛,凡二十四事。事为之图,系以五言诗。赐对之日,遂以进呈,玉音嘉奖。”明人王增祐的《耕织图记》认为此图“使居上者观之,则知稼穑之艰难,必思节用,而不殚其财,时使而不夺其力,清俭寡欲之心油然而生,富贵奢靡之念可以因之而惩创矣!在下者观之,则知农桑为衣食之本,可以裕于身而足于家,必思尽力于所事而不辞其劳,去其放辟邪侈之为而安于仰事俯育之乐矣”。又据王应麟《困学纪闻》载“仁宗宝元初,尝图耕织于延春阁”,可知在楼之前已有《耕织图》的绘制,而此图谏上与劝下的双重功用,正切合于赋家以“赋”继“诗”的颂上德与抒下情的美刺观。
赋体创作,彰显“图物品貌”(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观清人四篇《流民图赋》,皆以画面的形象为主构,以表达对流离之民的同情与以农为本之耕织文明的赞美。试观盛徵玙《啸雨草堂集》卷七所载的《郑侠绘流民图赋》,该赋开篇介绍历史本事与写作情氛,即“有光州司法参军郑侠者,届秩满入京,指洛阳而就道。周览郊衢,遍寻村堡。野馆春残,荒原秋老。日黯黯而云愁,风萧萧而叶槁。……爰寓目而生悲,辄忧心之如捣”;继而描述画面中的图像:
其绘之为图也:或曳菅鞋,或拥絮被,或操竹箪,或携土篑;或剥其肤,或灭其鼻,或跛其足,或挛其臂;或半途而弟妹重逢,或分道而妻孥竟弃;或涉水而沾濡,或登山而颠坠。前有伏莽之兵戎,后有食人之魑魅。
赋中排列的十二个“或”字,又分人物穿戴操携、形体残态、亲人遇合与艰困行径四层面,平面再现画中“流民”的人像与事象,然其表情动作,艰难困苦,更能“曲尽形容”,既是画面的生动描摹,也是赋家的笔力所致。有此描摹,方有继后对画者及画作的评价:
其纸笔方拈,丹青是托。洒泪点兮斑斓,和墨痕而错落。椎髻蓬头之状,描摹曲尽形容;风沙霾曀之天,点染别成邱壑。独运精心以构象,毫端自具神通;直凭只手以回天,腕力何虞薄弱!
正因其“椎髻蓬头之状,描摹曲尽形容”,才能达到“独运精心以构象,毫端自具神通”的境界。赋家对图画的赞美,是基于对“流民”的同情与“失时”的讽喻,完全离开了《宋史》所载郑侠呈图的狭隘意图,以及其所谓“党争”的实际功用,而回馈给读者的只是哀惜民生之多艰的普遍意义。
如果说《流民图赋》是以“刺”世为主以彰显民本思想,那么《耕织图赋》的民本观则以“颂”德为立意而呈现。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收录清人《耕织图赋》15篇賦,15位作者分别是黄达、顾堃、吴廷燮、陈沆、蔡家轩、陆桂林、吴大昌、李文安、黄士瀛、姚济雯、赵新、毕子卿、邓方、严炯、袁杰。另有李恩绶《楼上耕织图赋》一篇叙述宋人楼上《耕织图》本事。李赋为律体,以“玉音嘉奖,宣示内宫”为韵,指明楼上图本事,故于序中先述图画之兴,再写上图原由:“唐内殿无逸图,玄宗代以山水,开元、天宝治乱之所由分;宋内阁耕织图,哲宗亦易以山水,宝元、元符勤怠所由判。……以高宗中兴之初,念农夫蚕妇之所苦,制为二图,并系以五言诗……南渡之君臣,如勤求民瘼,岂有沉溺湖山,储藏翰墨,而蹈道君之覆辙乎?”楼以唐代“天宝”、北宋之“元符”及“靖康之耻”为教训而上图,李恩绶复以南宋君臣“沉溺湖山”为教训而作赋,书写兴亡的主旨非常明显。于是在赋中再三致意:
斯时值宋之南渡也,高宗方将求民瘼,矢德音。以性情为耕耨,以仁义为织纴。……其图乎耕事也,桑鸠载听,秧马频牵。戴笠荷蓑而不息,涂足沾体而堪怜。浸种年年春雨棠榆之社,入仓处处秋风之天。……然则有斯一图,既治乱之机寓其中,亦观省之法存乎内也。
授时种作,勤耕趣味,既在画师一图之间,又在自然陇亩之际。读清人围绕《耕织图》而创制的十余篇《耕织图赋》,除黄达一篇为古赋,余皆律赋,观其“官韵”用字,可知大义,如吴廷燮赋之“耕织是务画图传之”、陈沆赋之“先知稼穑之艰难”、黄士瀛赋之“敦俗劝农桑”、严炯赋之“于潜作令耕织绩图”、袁杰赋之“衣食本原民生至计”等,无不明本事,阐义理,以赞述耕织稼穑之要务。
虽然清以前也有类似的赋作,如明人何孟春的《晚耕图赋》等,但作为“耕织图”题材的群体赋作,仍在清代,其因是清圣祖康熙帝曾亲为《御制耕织图》,如连瑞瀛《豳风图赋》序称“圣祖廑念民依惓惓”,再于赋文推衍“灵苗秀发,当知稼穑艰难;瑞茧香凝,须识蚕桑利倍”之义。颂今德在于继传统,试观蔡家轩的《耕织图赋》,其开宗明义即谓“古王者政勤无逸,念切知依。元辰耒秉,上巳蚕祈。凤粟则万方玉食,龙裳则五色云辉。俗劝农桑,下枫陛宽仁之诏;图呈耕织,洞茅檐作息之微”,关键词在“图呈耕织”与“政勤无逸”。于是赋家在赋的收束处再致意“从此丰衣足食,合吹豳祭蜡以兴谣;岂徒摛藻扬芳,谱秧马缫车而入画”,讽荒怠而颂勤德,致用思想彰明。当然,忆往是为了咏今,讽旧是为了布新,所以清人同题创作更多的是“颂圣”。如吴廷燮赋首彰“六府之修,谷为最重;五官之职,衣亦匪轻。揆厥本原,固王道所自始;究其美利,实斯民所由生”,耕织即民生,民生即王道,讽颂之义,由兹而起。因此,作者继后赋颂当朝云:
于时帝沛恩膏,天敷甘澍。秋获非遥,春耕是务。主伯偕来,亚旅毕赴。望曙光而遽动,策他柳岸乌犍;当午日而犹勤,飞起水田之鹭。……观条桑于蚕月,缅想西陵;按时省于春耕,惟咨保介。睇绣错之江山,识天成之图画。
此承历代赋中“省耕”“籍田”之义,颂扬帝德,假题图而明旨趣。
在诸家赋作中,或如李恩绶赋序称“唐内殿无逸图”,或如蔡家轩赋称“合吹豳祭蜡以兴谣”,皆意指《无逸》与《豳风》,至于陈沆赋以“先知稼穑之艰难”为韵,则取词《尚书·无逸》,其官韵字尝与《无逸图赋》《豳风图赋》共用。又如杨棨《豳风图赋》所言“盖比宋璟之《无逸图》而尤觉周详,与楼之《耕织图》而堪永久”,可知同类题材中,有因《无逸图》而作之《无逸图赋》、因《豳风图》而作之《豳风图赋》,与围绕《耕织图》而作之《耕织图赋》属同类作品,皆指向于《诗》《书》“经义”,共呈“俭德”与“勤耕”的王政主旨。如宋末陈普《无逸图赋》云:
维叔旦相厥孤宅洛,后归政,初虑君德之不勤,乃《无逸》而为书。远引商哲,近陈祖谟,进艰难之药石,攻耽乐之痈疽。……万世之龟鉴……有若臣璟,图而献之。……出入起居,莫不观省。……遗虎患于渔阳,溅鹃血乎峨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者多矣,周公岂我欺也哉!
图示《尚书·无逸》周公戒成王之“俭德”,与赋题图而引起“君德之不勤”的鉴戒,尤其是批评唐玄宗沉湎山水而“遗虎患于渔阳,溅鹃血乎峨嵋”,也成为清人如李恩绶《楼上耕织图赋序》所称“玄宗代以山水,开元、天宝治乱之所由分”的拟效蓝本。而清人创作的多篇《豳风图赋》,又与《耕织图赋》相同,乃同一文化背景下的王政书写。再看清人钱福昌《豳风图赋》中的一段话语:
万古农桑之计,七篇衣食之谋。……看挥洒兮淋漓,画工克绚;信谋猷之具备,穑事维艰。方今圣天子万几兢业,九宇乂安,宸念时廑夫宵旰,民情悉泯夫暑寒。俗劝则农桑克务,恩覃而雨露承欢。人安耕凿之天,不知不识;帝策治平之业,其慎其难。
并列“治平之策”与“耕凿之天”,于“颂圣”当朝的敷衍词藻间,也不乏警戒之意。这一点也是与《耕织图赋》主旨相同的。
古代的农业文明本身就是一幅男耕女织的画卷,中国学人倡言的“一农不耕,民有为之饥者;一女不织,民有为之寒者”(《管子·揆度》)、“帝亲耕,后亲蚕”(《吕氏春秋·孟春纪》)、“衣食之道,必始于耕织”(《淮南子·主术训》)、“匹夫之力,尽于南亩;匹妇之力,尽于麻枲”(《盐铁论·园池》)、“生民之术,要当稼穑而食,桑麻以衣”(《颜氏家训·治家》),既是现实的理性思考,也是理想的政治态度。孟子说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孟子·梁惠王上》),其与历代诗人如陶渊明的“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范成大的“昼出耘田夜绩麻”(《夏日田园杂兴》),也是治平思想与田园情趣的契翕。作为题图之文,《流民图赋》与《耕织图赋》所再现的“流民”疾苦之像与“耕织”田园之境,寄托美刺,正从对立统一的视点对王政之本与耕织文明的诗性诠释。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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