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有关的诗(外一篇)
2020-12-28朱占伟
朱占伟
父亲头七那天刚好是父亲节,手机里到处发布着有关父亲的文章。大清早,我接上大哥和母亲,到殡仪馆,请出父亲的牌位,给他烧纸钱送吃的。父亲倘若真有魂灵,不知道他能否抢到这些东西?不知道他是否适应那个世界?
回到家,我在微信微博里读着那些文字,文字饱含情感,大多写的是苦难中的父亲,打动我的很少,在生活的磨砺下,或许我的心肠强硬了,或许苦难中容不下柔软。我写的父亲,或许也饱含苦难,或许并不是苦难,是可以触摸的生活。
在某个公众号,我读到雷平阳的长诗《祭父帖》。雷平阳写道,我试图给他写句墓志铭:“他的一生,因为疯狂地向往着生,所以他有着肉身和精神的双重卑贱!”而我的父亲,他的一生则是太蔑视“生”而卑贱。他经年累月使用着上天赐予的生命,不知道珍惜和保养。
父亲是一个没有自我,甚至没有私欲的人。他曾经向上级反映队长给施工队多算几十万工程款的问题,这样的人必将被碾压到边缘。没有自我这点,我像父亲,不过我没有举报,不会告密的。培养儿子,我要让他有自我。这不是道德低下,而是社会中生存的一个基本准则,是人从动物进化而来的一个本性。
父亲在我记忆的堆积层里是模糊的。童年和少年时,他只是一位提着军绿包,包里塞着面包糖果桔子这些我没见过更没吃过的东西的异乡来客。忙完麦收或者过罢年,客人便又提着旅行包,穿过大雪覆盖的麦田或者郁郁葱葱的棉花地,背影消失在西去永兴镇的路上。
我初中二年级,也就是14岁之前,和父亲每年见面时间,或许不会超过10天。14岁之后,虽然来到父亲工作的矿区,但他是建筑工人,每年开春去几百里之外的工地,天寒地冻时才收工回来,每年也只有春节期间共同生活一两个月。我18岁离开家去外地读书,参加工作,有自己的家。我在命运裹挟下一路狂奔,与父亲相处时间更短了。
我们兄弟几个的学习和工作,父亲没有给过建议,学费他出、生活费他缴,但他不会给具体建议,也给不出来。有一次,他给我讲,三角形如果两个边长是3和4,第三条边长度是多少。他拿着笔记本,显得很兴奋。我很冷淡地说,勾股定理嘛,第三条边长度是5。父亲的表情我忘记了,这是印象中父亲唯一一次跟我讲学习的事。至于如何做人,如何给人留下好印象,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父亲一句也没有说过。不是他不说,是他根本就没有去做人的概念。人,还需要去做吗?还需要去表演吗?真实地本分地生活不就行了。
父亲几乎没有打过我们,似乎也没有骂过。或许是没有言说出的父爱,或许是他心肠的软弱,他对我没有挥舞过拳头,也没有使用过语言暴力,我负面的东西都来自母亲。
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是虚弱的,似乎风一吹便消散了。是平面的,我想将父亲立体起来,而拼凑起来的大多是在病床上照顾他的情形。父亲留给我的色彩也是单调的,就像一部年代久远的黑白无声电影。反复发掘记忆,我与父亲有关的四件事稍微泛着几许光泽,我将它们挖出来,打磨一番。
第一件事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家里拆除茅草屋盖砖瓦房时,我和哥哥偷吸招待匠人的香烟,父亲带回来的“金丝猴”牌香烟。事情败露后,父亲围着现出轮廓的瓦房追我们,母亲主持罚跪。父亲年轻时烟量极大,一天至少一包。大概十五六年前,他主动放弃了抽烟。现在看来,对一个胆小怕事、内向孤单的男人,烟,能化解他多少的不容易啊,给他多少继续走下去的力量啊。我们,还是生活历练太少,对人情世故认识太浅薄。
第二件事是父亲送我去北京上學,坐T41次列车,第一次坐空调车。在他的带领下,我们顺利来到北京万寿路附近父亲的一个老乡兼战友——宣伯伯家里。宣伯伯与父亲一起参军,他高大帅气,被选入中央警卫师,后转业到某央企任副总。我们来得早,在宣伯伯家住两天后父亲便回去了,送我到学校报到的是宣伯伯。每年过年前,父亲都给宣伯伯寄黄花菜、核桃、花生米之类的本地特产。这几年,过年前我来寄,都是西北土地里产出的东西。
第三件事是我们全家刚来到陇东小城庆阳。正是盛冬,比老家冷好多,堆在法桐周围的雪到春天才能融化。风很锐利,能吹透脸上的皮肉,将寒冷传到牙齿上。而河南老家气温最多零下一点,雪很难积存下来。这里雪多,也大。一天早上,父亲往我和弟弟被窝里塞进雪,告诉我们下雪了。他用孩子般的雪唤我们起床。父亲和雪一样,也是孩子般的。父亲勤快,早上从不睡懒觉。那隐隐的冰凉,竟然化作生命中温暖的回忆。
第四件事是父亲提前退休。1999年,他和同龄的杨伯伯去北京建筑工地,给老家一个建筑公司或者说建筑队做技术指导。我刚到咸阳上班一年,他们从庆阳坐长途公共汽车到我这里转火车。春节刚过,春运正繁忙,火车票很不好买,没有关系根本拿不到卧铺,我忘记了给他们买的是硬座还是无座。火车是路过车,绿皮,从四川过来的,车上满满当当,停靠站后,车门打开,人们一拥而上,根本挤不上去。年轻人攀着窗户进入车厢,父亲和杨伯伯也爬车厢。我蹲下,抱着父亲的双腿,他双臂拉着车厢下沿,略显肥胖的身体钻进狭小的窗户,很是吃力。车厢里的人也伸手帮忙,拉扯着他,终于爬上连过道都拥挤不堪的火车。
这个场景总令我想起朱自清的《背影》,朱自清的父亲买橘子攀爬月台的背影让朱自清落泪。父亲钻火车窗户时我急着将他塞进去,没有机会也没有情绪落泪,就像给父亲穿寿衣时,也没有落泪,但写到这里时,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朱自清感叹何时再能与父亲相见,而我们却阴阳两隔,永远不能相见了。
父亲72年人生历程,我的生命和他交集了43年,而这43年,父亲依然陌生着,我从没有走进过他,他也从来没有引领过我。如果说人生是舞台,父亲并没有演好,也根本没有演出意识。他给我的是一种空,一种虚无,在我的人生中没有留下他一句有用的话。或许,自然生长也是一种生长,不提前打药打针,让我去感受去乱撞,血淋淋中,让我体验的世界是更加真实,更加疼痛,也是一种教育。
父亲病故后这段时间,我异乎寻常地想读诗歌,现代诗歌。诗歌就是纯净的空气和水,能让我的心安静下来,能弥合心中的虚无,或许那不是痛苦。我已经写下快五百首诗了,母亲、儿子、妻子都写过,但没有给父亲写过。父亲病故,也没有让我蓄积起情感写出《祭父帖》般的长诗。但我知道,这一生,一定有一首属于父亲的厚重而又苍凉的诗。
底角沟里槐花香
底角沟这个地名,有让人过目不忘的魔力。
是啊,构成地名的“底、角、沟”三个汉字,让人联想起“底部、角落、沟渠”等低矮卑微的意向。第一次看到这三个字的人,定会惊奇底角沟到底是一个怎样神奇的地方。其实,底角沟并不神奇,只是312国道上的一个普通驿站。它的独特之处在于满山的洋槐树,满树的槐花和香甜的蜂蜜。
对我来说,底角沟记载着滚烫而又溢满槐花香味的回忆。20年前,我在咸阳工作,父母居甘肃庆阳县。有一段时间,父亲身体欠佳,我便经常坐长途公共汽车往返两地。那时尚无高速,来回只能走312国道。312国道横跨东西,从上海迤逦到新疆霍尔果斯,在关中的一段是古丝绸之路的一部分,也是关中连接甘肃和宁夏的交通要道。
咸阳到庆阳的这段路,汽车需翻山越岭,摇晃十来个小时才能抵达。有时乘夜班车,傍晚5点发车,晨曦渐渐明朗时才能抵达。
山路不好走,要翻上几个惊心动魄的坡,绕下几个险象环生的坡。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坡就是到底角沟的大坡。印象最深的是抵达彬县县城之前那个大坡,汽车在盘山公路上旋绕四五十分钟,才能开进在眼皮底下晃悠很久的县城。
车过永寿,往西北行十几分钟,平原渐渐退去,山峦叠嶂起来,公路收束到沟底,车钻进一条沟,这条沟就是底角沟。
一进底角沟,眼中景象便殊异起来,公路两旁呈现出一种特立独行的景致。山坡上丰富起来,绿色不再稀疏和单薄,堆积得郁郁葱葱,苍翠欲滴。这绿,大部分便是洋槐树贡献的。
洋槐又称刺槐,原产北美,欧洲人地理大发现后,很多美洲作物,例如玉米、红薯和土豆等,迅速传遍全球,也很早就进入了中国。令人费解的是,洋槐直至清末才由德国人引种而来,算是比较晚的,不过之后便迅速蔓延,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皆有种植。洋槐之所以迅速蔓延,与其生命力强,能给人带来好处有关。洋槐耐干旱,不屈服大自然,贫瘠土地上也能生根发芽。
洋槐全身都有用处。花可食用,饱人肠胃,健人身体。叶可做饲料,牛羊很喜欢洋槐叶子。我小时候,经常勾槐树枝条回家,喂温顺雪白的山羊。它们大口大口嚼着,全然不惧枝条上的刺。洋槐躯干致密坚硬,是做檩条的好材料,支撑起坚实的家。当然了,这些枝条也可做燃料,温暖着家中每个人的心。
不知何时,洋槐在黄土高原深处这个叫底角沟的地方扎下根来,或许它们太喜欢这里的水土这里的人了。我不知道底角沟这片土地怎么形成这么一大团绿,芳香四溢的绿。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人改造大自然的成就,这漫无边际的绿色里,定然蕴含着热腾腾的汗水和沉甸甸的艰辛。
车行底角沟,公路两边,不时有崖壁渗出泉水;野雉拖着漂亮的长尾巴,扑棱棱鸣叫着飞过公路;呆头呆脑的野兔,惊慌地跳过公路,遁入槐林深处。这深邃的绿里面,蕴含着多少生机!
底角沟经常堵车,这段路上,拉煤的拉油的拉钢管的大卡车很多,车祸也就很多。突然,车流就不动了,一堵就几个小时,有时甚至十几个小时。
那年初夏,我背着给父亲新买的一包治疗心脑血管病的药,堵在了底角沟,淹没在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大卡车里面。
司机有经验,知道一时半会无法通行,打开车门,让大家自由活动。我跳下车,5月清冷的空气里,槐花香味扑面而来。槐花是香味比较浓郁的几种花之一,它们散发出的芳香,不像桂花那么浓妆艳抹,不像梧桐花那样大张旗鼓,也不像丁香花那样缠绵悠長。槐花的香淡雅而又直截了当,如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隐隐约约轻唱着歌儿就来到人们身旁。
我抽了抽鼻子,猛吸几口气,似乎要将这花香吸干净。我痴心妄想,花香当然是吸不干净的,香味源源不断飘荡过来,随着我行走位置的不同呈现出浓淡的变化,就像交响乐队不同的声部。是啊,我在欣赏一场槐花芳香演奏的交响乐。月亮从山后跳出来,流水般下泄的银色月光下,花香似乎更浓郁了。我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了,晚饭没有吃,本来11点多要到彬县停车吃饭的。
饥饿一层一层浓厚起来,渴也来凑热闹,我有点低血糖,头昏沉起来。一对夫妻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孩子隔两三个小时就要吃奶,没有热水冲奶粉了,孩子饿得哇哇大哭。年轻的母亲满脸焦虑,父亲拿着奶瓶向大卡车讨热水,走了很远,才找到一点热水。
清脆的铃铛声传来,一个中年汉子推着自行车来了,车上满满当当:车筐里、车把上挂着袋子,车后座上绑着箱子,两边各挂着三个热水壶,不知道怎么挂上去的。
自行车简直就是救星啊,方便面、火腿肠、饼干、麻花和热水都有。我买了一盒方便面,5元,热水免费供应。热水倒入方便面,另一种香味洋溢起来,自然的和人造的两种香味揪扯在一起,月色下,甚至让人感觉堵到底角沟也是美好的。孩子的热水也储备上了,吃过奶,趴母亲怀里睡着了。
汉子身材瘦小,皮肤黝黑,脸上绘满皱纹,或许,这皱纹就是在山上种植槐树时刻烙下来的吧。汉子说,他在前面几里地外开了一个小卖部,一堵车就开始送了,他和儿子两头跑,跑好几趟了,他还要往前去呢。汉子收拾东西往南去了,走的时候他保证道,开水一直免费续。只要看见他,喊他停下了就能加开水。他操着比关中更为浓郁的陕西话,鼻音开始加重。在陕西,越往北,鼻音越重。
汉子来来往往跑着,到后半夜,车队依然纹丝未动,已经很少有人买吃的了,他还是一趟趟骑着车往返,给大家送开水。月亮偏西时,我续了一次水,续水时他说,槐花也能吃呢。我拽了几嘟噜槐花,嚼了起来,甜中渗透着丝丝缕缕的苦。凉气涌上来,我就回车上睡觉了。
车的移动将我唤醒,晨曦映得车窗西边很清亮,绿色新鲜起来,白色的槐花也明亮起来。车慢慢往前开,晨曦中,那个送水的汉子奋力瞪着自行车,脸上酱红,全身似乎冒着热气。又过一会儿,路边现出一个小卖部,一个妇女和年轻人正在卸自行车上的东西,他们脸膛都红通通的。
洋槐不娇贵,就像我们身边每一个淳朴的人,随遇而安,只要有土地就能扎下根来。城市绿化的行道树,需要高大挺拔样貌俊朗的树。洋槐过于卑微了,它们不适合衣冠楚楚的城市,乡野田间地头,荒坡野岭是它们舒适的家。
底角沟这一家人,就是一株株洋槐,质朴而又平凡,用点滴行动护卫着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