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
2020-12-28刘莉
刘莉
一
经过两天两夜的辗转,到达阳明山小学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村子建在山坳里,四面的大山远远近近,与深蓝色天空咬合成层层叠叠的曲线,稀疏的几颗星星像钉在天幕上的钉子,发出微弱的光芒。学校坐落在半山腰,是村子的至高点,也是村道的终点。这座白色二层小楼是多年前希望工程捐建的,后因缺少教师而废弃。五年前来了支教老师,学校才得以恢复。校舍在一片低矮的土黄色民居中格外显眼,像一位外来的朝臣,高高在上,坐拥全局。新修的水泥村道窄窄的,刚下了雨,被昏暗的路灯照得亮汪汪的。我顺着亮光攀爬着向上走去,恍惚中像去拜谒布达拉宫。行李箱的滚动声惊动了附近人家的狗,悄无声息地从黑暗里走出来,眼珠一闪,含糊其辞地呜喑几声,扭头就消失了。它可能从我的装束和走向上判断出,我是今年新来的支教老师,不是坏人。
也许是狗叫引起了主人的好奇,一个孩子探出头来,眼珠照例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我想这肯定是学生,他肯定也能判断出我是来干嘛的,两天后我就要给他上课了,因为我除了要当四年级的班主任,还负责全校各班的音乐课,所以不管他是不是我班上的学生。
于是我喊了他一声:“喂!小同学,见到老师怎么躲起来了?”
那孩子复又探出头来,借着屋里的灯光,我看到一张白白净净、十分清秀的脸庞。我问他:“前面是不是阳明山小学?”
他冲我点点头,然后又缩了回去。
我索性走进他家,往门后一看,那孩子像躲猫猫一样笔直地贴墙站着,牙齿咬着拇指的指甲,看上去像用拳头堵着嘴怕叫出声似的。他穿一件银灰色有反光效果的羽绒服,像个小太空人,看我进来了,无处躲藏般地窘迫。
我问他上几年级了,他胆怯地说四年级。我立即张开手臂大叫起来:“哇!我是你的班主任。”
那孩子被我的惊叫吓得直往墙角里靠,像是怕被我逮住一样。我对自己过度的率真和幼稚的夸张感到一丝后悔,想起临行前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的母亲嘱咐我的话:为人师表要严肃,要正经。唉,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一不小心就露了馅。
因为没有参照,我无法对这个家屋里的陈设做出关于生活境遇好坏的判断,只是觉得干净整洁,该有的家具和电器都有。房屋的结构与北方不同,进大门就是堂屋,正面墙上是一方凹进去的神龛,供奉着祖宗的画像。前面立着一方六寸相框,镶着一位老者的黑白照片。我问这是谁,孩子说是爷爷。我就知道了是遗像。
“什么时候走的?”
“年前。”
我“哦”了一声,才想起问他家大人怎么不在家,他说奶奶下地干活去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爸爸。”
“在哪儿?”
“在生病。”他眼睛朝里屋瞄了一下。每次回答都把咬着的指甲松开,说完又赶快顶到牙齿上去,好像离开就会死一样。我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手,十个指尖都被口水泡得发白,指甲秃秃的,只盖住三分之二。学过一点心理学的我,断定这是心理问题。
我朝里屋窥视了一眼,从虚掩着的门缝里看到一张乱遭遭的床。
“妈妈呢?”
“我没有妈妈。”
我没再问下去,只是用手抚摸了一下那孩子的头,就拉着箱子走了出去。我以为他知道了我是他的老师,就会帮我拿行李,送我到学校去的,但他没有,连一声再见都没说。
二
开学的第一天,我这个从未当过教师的人终于站在了讲台上。根据之前的了解,知道这里孩子的父母都不在身边,祖辈大多不识字,也没什么家教,和城里的孩子相比,他们很顽皮,更像“野生”的。
我的班上有两个女生、六个男生,这是他们在“村小”的最后一个学期,五年级就要转到镇中心校去了。八个孩子坐成两排,中间有过道隔成两组。路上认识的那孩子依然穿着“太空服”,坐在右边这组的前排。上课之前我就想,初次见面应该给学生们一个“下马威”,但又不知用什么方式、从何下手,那就还是先君子后小人吧。没想到上课不到十分钟,两个孩子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打了起来。
那天我先态度和蔼地介绍了自己:五十六岁,来自北方的一个城市。我指着黑板旁边中国地图的右上角,然后斜着下去再指出快到地图下边缘的学校位置。
“哇,这么远!”我听到下面发出的感叹,同时也听到有人说:“哇!这个老师比我奶奶年龄还大哦。”另一个声音说:“可看上去比我妈妈还年轻哦。”这是个女孩的声音,一朵小花一样美丽的女孩。我听了这话会心地笑了,我也喜欢听夸奖,大家就都笑了。我感到当时的课堂氛围很友好,心里就不那么紧张了。第三个学生问了我一个问题,使我刚要放松的心又提了上来。他说:“你为什么跑这么远来当老师?”
我略加思索了一下说:“喜欢你们。”
“你也没有见过我们,怎么能说喜欢我们呢?”那孩子又問。
我的心拧了一下。是啊,我们平常都是这样说面子话的,就像把所有的女人都称为美女一样,虽然这样的谎言是善意的,但把谎言当话说就忘了真实的世界,这是成年人的圆滑。现在我来到孩子们中间,是时候回到本真了。我想起当初报名支教时填写的原因,尽管要求“深层次”原因,我还是没有说实话,我在报名表上写道:支教是我的梦想,因为母亲是老师,从小在学校长大,熟悉那种环境,也喜欢孩子,如今退休了,有时间,同时经济上和身体上都允许。我虽然通过了机构的审核,但真实的原因我还是有所保留,更不可能告诉学生们。
我毕竟是成年人,怎么也不会在孩子面前掉链子。我说:“我喜欢这大山里生长的一切,包括你们。”
孩子们被我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也就不再深究了。然后我让他们介绍一下自己,他们都不先说话,我就让他们从左到右依次站起来,要说出自己的特点,好让我记住他们。
沉默了一会儿,第一个男孩站了起来,说他叫沈光明,十二岁,是全班学习最不好的。我回忆着之前看到的上学期考试成绩,语数外三科不及格的有三个,总分都不到六十的原来就是他。我想这孩子不遮丑,也算是个特点。但他介绍的太简单了,我还想知道他的家庭情况,但又想起小“太空人”不幸的家庭,就把话头咽了回去。沈光明看我欲言又止,试探着想坐下,但没我的允许还是没敢坐。这孩子刚理了发,很短,几乎是光头了,我和他名字里的一个“光”字联系起来,就叫他阿光吧。我对阿光说:“除了学习不好以外,还有喜欢的东西或事情吗?”
他转了转眼珠,还没等回答,隔着过道的“太空人”就喊了一声:“他喜欢穷!”
几乎是在同时,阿光的脚像踩到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太空男孩的右眼就挨了一拳。挨打的孩子也不哭,同样一个弹跳,阿光的脸上就留下三道血痕。这一切都是秒杀的,只听到“噗噗”两声,全班立即乱成一团。眼前的打斗刺激了我的神经,我条件反射般地冲下讲台,两只手分别抓住扭在一起的两个孩子的脖领,可怎么也扯不开。我冲学生大喊:“快帮忙!”大家齐心协力才生生地把他们撕开。我一手捉着一个,他们上窜下跳像两只活猴,隔着我的身体还用脚踹着对方,用口水吐着对方,用我听不懂的土话骂着对方。
接下来,我变成了一头母狮子。之前根本不知道我在发声上有这么大的潜力,能突破人的界限,发出这般毛骨悚然的吼声。面对这样的混乱,我别无选择。在我的震慑下,教室里安静了。我保持母狮子的神态,和他们对视着,我要在心理上和他们再来一番较量,不然出师不利,我会很惨。没想到我的下马威竟是这般的原始、粗暴。
等他们一个个都把目光移开,多半堂课已经过去了,这时我才恢复到正常状态,抖一抖刚才乍起的毛发,用平和的语调说:“自我介绍继续进行。”
剩下的学生依次规规矩矩地介绍自己,轮到“太空人”的时候,他不说,也不站起来,用他那乌青的右眼盯着我,似乎让我看在最先认识他的面子上放他一马。当然不会,我对这间教室里的孩子都将一视同仁。我镇静了一下,心想他毕竟受了伤,此时还没有平复,就走过去在他头上拍了拍,想安抚一下他。我的手一搭上他的头,就感到了热度,我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冰凉,又去试他,滚烫。这时刚才和他打架的阿光凑过来让我摸摸他的头,不热,又有几个孩子把脑门挤过来,我一一地摸了,都不热,他们很满足地回到座位上。我忽然意识到,他们不仅是给我提供参照,更多的是想让我摸摸他们。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热流,他们多长时间没有被亲人抚摸了,这些十一二岁的孩子本应该天天都能得到妈妈拥抱的。我没有宣布“太空人”正在发烧,而是说了一句,你最后介绍。我对自己的这一举措比较满意,算是有了点城府,下课后我会给他吃退烧药的,但没必要在这说。
班上最后一个学生介绍完了,原以为“太空人”不会说话的,但他还是站了起来,把弄皱了的羽绒服抻了抻,算是对我的尊重。他说他叫郑远飞,十二岁,然后就不动了。我又运用奇妙联想,把他的太空服与名字中的“飞”联系起来,叫他小飞。我启发小飞说出自己的特点,他摇头,表示不知道。这时和他打架的阿光站了起来,我条件反射般地冲到他们中间,企图用身体制造一堵墙。阿光仰起带着三道血痕的小脸,看着我说:“老师,他家是全村最穷的。”
也许是我的预防措施做得好,也许是他们的荷尔蒙已经释放完了,也许是小飞正发烧没有力气,他低着的头更低了,顺势就埋在两臂之间趴在了桌子上,他那窄窄的、瘦削的肩胛骨开始轻轻地抖动。
我用严厉的目光看着阿光说:“老师在问他,没有问你。”
我以为他会向我解释,他却对着正在哭泣的小飞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告诉老师。”
下课的铃声响了,我把阿光和小飞带到了办公室。
课间只有十分钟,我先给小飞吃药,他却不肯。我说这药是红十字会捐献的,不要钱,他才张开了嘴。
吃了药,我问他们:“为什么打架?”
都不吭气。我有些愠怒:“不吭气,就不能去上课。”
阿光先开了口:“谁让他骂我家穷了。”
“你都骂我好几次了。”小飞急赤白脸地回了他一句。
他们把“穷”当成骂人的话,我感到很新奇。就问:“你们认为穷是不好的吗?”他们都说是。
“为什么不好?”
阿光说:“就是不好,别人有的东西,我们没有,很丢人。”
小飞说:“让别人瞧不起,都不愿意跟我们玩。”
这时阿光突然提高嗓门质问小飞:“你为什么说我喜欢穷?”
小飞红着脸说:“我爸爸说的,今年你家没当上贫困户,你爸还到我家骂人。”
“才不是呢!”阿光听了这话就要急。我连忙把他俩分开,以免再打起来,阿光的胳膊被我束着动弹不得,嘴却不闲着:“谁稀罕当贫困户?现在我家不是了,戴到你家头上了,我高兴着呢!”
小飞眼里再次溢满了泪水,身子一晃眼泪就像水晶珠似的掉在太空服上,洇湿了一片。
小飞的眼泪并没有让阿光怜悯,他又补了一句:“你家现在是贫困户,就是比我家还穷。”
这回小飞哭出了声。
阿光见状,也呜咽起来:“其实我家还不是一样,我爸爸的腿断了,花了两万多块钱,啊呜……”
这边小飞的哭声更大了。
我想起小飞家里屋凌乱的床铺,就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说:“老师知道你们家里都是因为出了事情才变穷的,这不能怪你们,既然你们俩都穷,就不要再互相指责了,应该成为好朋友才是呢,你们说对不对?”我边说边用纸巾为两个孩子擦眼泪。小飞的右眼眶本来已经消肿了,这会儿被泪水一泡又有点发红。阿光脸上的三道血痕也结了痂,泪水正好把干了的血迹冲掉。我哄着他们,分别把他们拥入怀中,像我年轻时哄着受了委屈的儿子一样,柔声细语地安慰着他们。他们好不容易不哭了,两张小脸紧绷绷的,亮闪闪的,像两片蒙了灰尘的树叶,雨过天晴后异常鲜亮。
上课铃响了,我嘱咐他们:“再不要骂人穷,更不要因这事打架,听见了吗?”他们都点了头,我又让他们握手言和之后才去上课。小飞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倒,旁边的阿光顺手拽住了他,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朝教室走去。坐在我旁边的三年级班主任、也是我班的数学老师小美说:“毕竟是孩子,打完了就好,不会记仇的。”我点了点头,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这时我从心里感到,是真正喜欢上了他们。
三
每天晚饭后到村里散步是我的必修课,我真的喜欢这大山里的一切,尤其是有点甜的空气,还有这村子几个世纪以来留下的一些痕迹。村子环抱于群山中,一條小河从村旁流过,村口处有三口相连的浅水池,旁边立着的石碑上刻着“旺泉古井”四个大字,下面注有一行小字:明永乐开凿。按照常识我不认为这是一口井,北方的井不是这样的,是一个圆洞,深不见底。小美是本省来的支教老师,她告诉我这就是井,是泉水井。
我仔细观察了这井的构造,发现第一个池里果然有气泡冒出,在深绿色的水草里像一条细细的白线。溢出的水流沿着池口的小沟流到第二个池中,同样又经过第三个池子,最后流到小河里。小美告诉我第一个池水是喝的,第二个是洗菜的,第三个是洗衣服的。围在这里的村民们果然是按照这个秩序忙碌着。这井是六七百年前古人留下的,一定与这村子的建立有关,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敬畏之意,同样的情况还有村里的老祠堂。我每次发出这样的感慨,小美都不以为然,她说她家乡的历史更长,祠堂更老。
六个支教老师当中,我是年龄最大的,我和他们相差三十多岁,是两代人了。他们在家里也许连自己的母亲都躲得远远的,所以我从不主动和他们接近,况且差五岁都有代沟。好在大家都忙着各自的事情,每天都要上四五节课,还要备课批改作业,放学后还要看管学生写作业,真的没空聊天。小美是他们当中年龄最小的,才二十一岁,比我儿子还小九岁,没想到我们竟成了忘年交。
那天我和小美迎着落日,送一群外村的学生回家。夕阳在远处的山峦上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把大片的云朵染成了桔红色。我们被霞光笼罩着,像一群领受了某种神启的人,每个人的脸庞都红艳光鲜。这里的村落都是自然形成的,村连着村,隔得都不远,每经过一个村子,都有学生向我们说再见。等最后几个学生到家以后,我和小美披着最后的霞光转身往回走。晚风吹拂着我们,凉爽而惬意。看着远处的“布达拉宫”,此时,我们都换了一种心境,不再想说也说不完的学生,而有了一种互相倾诉的愿望。
她向我讲起了那个男孩的故事。她和他是一个村里长大的发小,和我们这里一样,小学四年级之前也是支教老师教的。他们很幸运遇到了一位好老师,都热爱上了学习,俩人一起考上了县中学。上高中的时候,他们好上了,发誓一定要双双成为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小美怕恋情发展会影响学习,就和男孩约定,等考上大学以后再恋爱。没想到她却违约陷入情感的泥淖,但表面上却强装冰冷。冰与火对冲的力量终于打垮了自己,结果是小美名落孙山,男孩却如愿以偿地考上了省城的一所211大学。那时的小美真的绝望了,不仅为自己的爱情和前途担忧,还有一点为男孩成功克制自己的理性而失望,她觉得她爱他远远超过了他爱她,他们的爱情存在着巨大的不对等,她最终把失望变成了怨恨。尽管男孩表示不管小美以后怎样,都不会抛弃她,并鼓励她复读。但小美却没了这个心气,她报了免费的三年制师专。起初的一两年里,她还能接到男孩的来信,要强的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份爱。后来他们都有了手机,男孩好几次加她微信,她都没有通过,后来与她联系的就越来越少了。
她说她来支教不是人们想象的是来做善事,而是为了自己,想在艰苦繁忙的工作中找回自己,抖落掉身上的绝望与哀伤,让自己内心安宁。我说也不完全是这样吧,你可以选择其他的事情去做,也能达到内心安宁,为什么选择来支教呢?她说为了报答自己的支教老师,但不管怎样,最终都是为了自己,或者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我默默地点头。
我们本可以顺着村道回学校的,但小美和我说了这些以后,情绪一直不能平复,我们在河边默默地走着,一直到半个月亮从山的那边爬上来。我来支教的目的何尝不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安宁呢?和学生见面的时候他们问过我,现在小美又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可我还是没有告诉她,不是我城府深,只是不想让别人担心或增加负担。支教这件事,我的确在几十年前就想过,就像我对文学的热爱一样,只有在生活不如意、工作不顺利、感到无处可逃的时候,才会想起。文学是近处的救赎,支教可能就是远方的,像一个梦。所以支教一直是个浪漫的存在,需要的时候就想一下那个远方,给自己的灵魂放个假,仅此而已。
要不是我得了一场大病,支教还是那个不可企及的远方。一年前我被确诊为肺癌,紧接着接受了手术和化疗,从此我的生活好像换了一个频道。此前从未想过死亡,现在才知道,健康的时候无论怎样奔波和挣扎,死亡是不存在的。如今我被死神提前三十年选中了,于是我的魂魄从住了半个多世纪的肉身中开始松动,我变得六神无主,东张西望。经常坐在家里发呆,想象着自己已经死去,灵魂像小鸟一样每天回来停在窗棂上,偷偷地窥视着这个家。屋里的陈设都是我一点点建立起来的,爱人依然保持着原样,让我感到安慰。他还和过去一样生活着,爱吃辣椒,晚饭要喝上一杯,饭碗、酒杯与玻璃桌面碰撞出的哒哒声还是那样清脆,显得很有生机。他的模样也没什么变化,除多了几根白发以外,也许屋里注定要多一个女人,她是谁?长什么样?她会改变这房间的布局吗?会把我心爱的东西扔掉吗?还有儿子,虽然结了婚,但我不敢想他,一想就要哭,而且哭个没完。也许是自己的人生要提前收场了,感觉好像矮人一头了,灵魂松散,就变得神经质了。爱人说话稍硬一点,我就认为是盼着我早点死。我烦透了自己的敏感多疑,与其这样度日如年,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即使活着也是一天天的等死。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远方的梦逐渐清晰,我一下子抓住了这根救命的稻草。
那天晚上,小美那样真诚地吐露心声,我都没有和她说实话,只是浮皮潦草地说自己退休了,没事干闲得难受,所以就来支教了。
教学楼两侧各有一栋土房,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的老教室,如今改成了教师生活区和办公室,与白色教学楼围成一个小院。没有学生的校园,安静得让人怀疑不是白天的那个学校。我们关了校门,老房子的几个窗口亮着灯,我和小美径直走进了厨房。我要给她做最拿手的葱油饼,因为之前我阻止过她买网上的半成品,今天我要兑现承诺。我麻利地烫面,她帮我剥葱打下手,一会儿金灿灿千层起酥的油饼就出锅了,她迫不及待地把饼撕成条,嘶嘶哈哈地吹着气往嘴里送,夸张地大喊:“哇!印度飞饼,来一张!”我被她的笑声感染了,刚才阴郁的心情也被她吹散了。几名支教老师听到她的叫声也跑了过来,几张饼瞬间被一抢而空。
四
开学以后的第一个双休日,我开始家访。
最先去了小飞家。这是我第二次走进这个家门。堂屋里空无一人,神龛里的遗像冷冷地看着我,使房間更加阴冷。我喊了一声小飞,没人应答,里屋的门照旧开着一条缝,我没敢往里面看,就径直穿过堂屋走进后院。这时听到小飞的声音,还有小狗嘤嘤的叫声,证实了昨天我对他家大黄狗分娩的判断。那么,中午它来学校叼走小美老师一大块腊肉的时候,是刚刚生了娃?
每天中午校门一开,等在门口的一大群狗就会涌进来,大多是来接小主人的。可狗们进了校门并不急着找主人,而是直奔厨房或厕所,都是去找吃的。小飞家的大肚子黄狗我认识,快生了。昨天下午我听小美说她妈妈寄来的一块腊肉放在厨房里不见了,我突然想起那条黄狗嘴上顶个红色塑料袋急匆匆地出了校门,当时还想它的肚子瘪了,是不是生了。小美啊了一声,她说那块肉就是放在红塑料袋里,足足有五斤重。今天看到小飞正在侍弄四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狗,那小美的腊肉正好给母狗下奶了。
后院里还有一栋老房子,一半是厨房,一半是小飞奶奶的卧室。听到我和小飞说话,她奶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用很大的嗓门和我打招呼:“老师好!”
我一看到她就知道小飞为什么长得那么秀气了,生活的磨砺并没有掩盖这位农妇天生的俊拔,黑红的脸堂,修长的臂膀,开朗的性格,透出一股健壮与可靠。她只比我大三岁,我相信如果她生在城市,好好打扮一下,肯定比我年轻漂亮。我喊她大姐,大概是她看我穿着朴素,说话也体贴,就不和我见外了。但她似乎忘了我是小飞的老师,也不问孙子在学校的表现,话匣子一开就滔滔不绝。我想也许从未有人问及她的生活,更没人关心她的感受,才在我这个异乡人面前迫不及待地诉说。
“我二十岁嫁给小飞爷爷,从后山村来到这里,就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小飞爸爸是我的独生子,本来我有两个儿子的,大儿子在八岁时得病死了,小飞爷爷的脾气就变坏了,动不动就骂人打人。后来我又生了个女儿,长到三岁时因为打碎了一个饭碗,被爸爸踢了一脚,孩子一口气没上来,抱到乡里去抢救,可是晚了。女儿死了以后,老头子的脾气倒是不那么暴躁了,但就是整天不说话,也不见人,没几年就不会走了。他瘫在床上,我伺候他整整二十三年!一把屎一把尿的。”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缓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说:“老頭子瘫在床上的第三年,我儿子、就是小飞的爸爸,小学毕业就不念了,那时他才十三岁,就和村里的大人们一起到外面打工去了。干的什么活,他也不告诉我,反正每个月都给我寄钱,多少能糊上口了。后来寄的钱越来越多,我们就建了前院这房子,孩子大了好预备娶媳妇啊。那几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时候。房子盖好以后的第二年,儿子给我领回一个姑娘,还是个大学生,长得也标志,可把我和老头子高兴坏了。趁着过年,就把他们的婚事办了。结完了婚,小飞爸爸继续出去打工,怀了身孕的儿媳妇留在家里,说是和我一起照顾老头子,我哪能让她干那些活。她是个北方人,也不习惯我们这,大老远的,也不容易,我什么都不让她干。到了生下小飞,我虽然照顾着一老二小,怎么累都高兴。但就在月子里,儿媳妇与我闹矛盾。我们这里的风俗是用炉灰垫在孩子屁股下面,拉了尿了抓一把就走了。可她就是不让,说这不卫生,还说我愚昧,非要用尿不湿。农村哪有用那东西的?那么贵能用得起吗?儿媳妇就与我怄气,不给孩子吃奶,小飞这么瘦就是奶吃得少。没办法了我让小飞他爸回来,她却跟他告状说我对她不好,吃不好,没有奶。儿子脾气也大,两个人吵急了,就动手打了她。这下可遭了,她非要抱着孩子回娘家,我就这一个儿子,一个孙子,怎么能让她把孙子抱走呢?我死活不让,抢下了孩子,她就自己走了。就这,儿媳妇走了以后再也没回来,十一年了……”
我听到里屋有干咳的声音,知道是小飞爸爸。我用手指着里屋示意大姐小声点,说他媳妇坏话,他也许不高兴。她说:“不会,他恨死她了。媳妇走了以后,他去找过,但没有用,人家不回来,后来听说她又与原来在大学里的对象在一起了,两个人就离了婚。他没了媳妇,孩子没了妈,但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还得吃饭啊。他又出去打工,就把几个月大的孩子摞给了我。我擦完了老的擦小的,大人叫孩子哭,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可是更坏的事情还在后头呢——小飞八岁上学那年冬天,快过年了,我盼着儿子回来,没想到他是让人抬着回来的。”
听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了,不仅是眼泪,还有愤恨,难道世间所有的苦难竟然真的会砸向一个人吗?老天爷啊,怎么这么不公平!我攥着大姐的手,那手又粗又硬,突出的关节像一把小时候玩的羊嘎啦。她用另一只手抹去脸上的泪,接着说:“原来小飞爸爸干的是挖矿的活,黑心老板也不给劳保,他得了尘肺病,县医院说治不好了,呜呜……”
我终于有勇气走进里屋那个房间。与其说我看到一个骨瘦如柴的人,不如说这就是个骷髅。他用大得吓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得我后脊梁生风。他张着没有牙齿的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老师好。”
我走到他的床前,对他说:“你好,小飞是个好孩子,我一定要好好带他,让他成为优秀的人,你放心吧。”
他冲我点头,大而无神的眼里淌出两行清泪。小飞奶奶整理着他凌乱的床铺,眼泪掉在看不出颜色的被子上。
我忽然想起开学第一天小飞和阿光打架时,阿光爸爸来骂人的事,就问了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飞奶奶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催着我离开里屋,把门虚掩上,我们又回到堂屋的饭桌上。她这才向我讲起那件事:“村里两年前来了扶贫工作队,挨家挨户地走访,登记每年的收入和家里的东西,算得很细,把个板凳都登记上了。最后他们说,我家是全村最穷的,就把我家定成了贫困户。其实我和儿子不大愿意要这个贫困户,我们嫌丢人,年轻时那么多困难都挺过来了。可工作队的同志说,定上贫困户以后会得到扶贫款,孩子上学也有助学金,为了孩子,我就同意了。可是阿光的爸爸不干了,原来村里的贫困户是他,现在改成了我家,所以就来骂人,可他一看到小飞爸爸的样子,就什么也不说了。阿光爸爸确实不容易,前几年在外面打工,建房子从上面掉下来,腿摔断了,成了残废。他老婆又得了精神病,所以他当贫困户的时候,大家都没意见。后来他老婆的病好一些了,就到北京的亲戚家当保姆,说是一年能给四五万块钱。可他在村里什么都不干,瘸着一条腿,整天瞎晃悠,还赌钱。听说村里早就想把他的贫困户摘掉给我家了,他就找村主任打架,说要是敢给他摘帽,就放火烧村主任家的房子。最后还是工作队的同志给他摘的。”
“老师,书读完了会忘记的,还能变成营养吗?”阿华问。
“你每天吃完的饭是不是永远装在肚子里?”
“哈哈,阿华光吃不拉!”大家嘲笑着他,课堂一时有点乱。
现在,我在维持课堂纪律方面已经和同学们达成了默契,再不需要“狮吼”了,只要我站在那里不动,静静地看着他们,不出十秒就会安静下来。
我继续:“那么,精神强不强大,与贫穷有什么关系呢?”
我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一个表格,把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强大与弱小进行组合,看对贫穷的影响,最后得出“精神的贫穷才是真的贫穷”的结论。
虽然我的讲解略显简单,但孩子们还是被我说服了。这堂课我讲得酣畅淋漓,感觉达到了预期的目的。
下一步我要按计划开始培养他们养成阅读的习惯了,这是下一次班会的主题。
下课以后,我回到辦公室,一口气喝下大半杯水,旁边的小美老师一看就知道,这堂班会课一定上得不错。之前我和她讲过这堂课的设计,她邀请我给她的班也上一次,我答应了。我越来越感到,在这里当老师,教他们文化课不是最重要的,引导他们健康成长才是当务之急。我在教案的扉页上写下“成长比成绩重要”。
六
雨已经连下好几天了,宿舍的泥地上被我摆了六个接水的容器,谢天谢地,我只有这六个容器。这一夜,我听着雨水掉进不同材质的锅碗瓢盆里发出的不同音高、音色,却极具节奏感的声音,“嗵—叭—嗒—啦—噼—撒—”,这声音循环往复,彻夜不停,像念经的人口吐六字真言,这是大自然对我的秘示吗?小飞、阿光、雨荷、涛涛……我的眼前依次闪现出他们的影子,你们都在干嘛,在读书吗?
自从发起整本书阅读活动以来,班级开展了小组阅读竞赛。这是我最用心的一件事,前提是有那么多好心人寄来了大量绘本和改编成少儿版的世界名著,这是多么珍贵的宝藏啊,可是没有人来倡导,那些书就会一直静静地躺在书架上睡大觉。孩子们啊,我来这里支教,如果能让你们爱上阅读,我就太伟大了,我相信若干年后你们还会记得我,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即使考不上大学,终身阅读也能让你成为优秀的人。
那天我说:“如果你们不信我这句话,或者长大后没有在你们身上得到验证,到那时你们可以来东北找我。”
当时涛涛很认真地说:“我们长大以后,老师你还活着吗?”
我懂得孩子的心,不仅不会生气,还为这话而感动,因为他想到了我的未来,并为我担忧。但我真的不敢肯定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也许癌细胞现在就在扩散,那些歹毒的坏分子,赶不尽杀不绝,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害着身体,觉察之刻就是毙命之时。但我还是信心十足地说:“能!你们不长大,我就不死。”
这时阿华说的一句话更让我终身难忘,他说:“老师,到那时我买一辆车,拉着全班同学去东北看你。”
涛涛说:“谁让你拉,我们每人买一辆,组成一个车队,一起去。”
我转过身去假装在黑板上写字,此时我已泪流满面。多么幸福啊,就是现在让我去死,我也愿意。
孩子们是从读绘本开始的,很快就过渡到“字书”。为了检验他们是否真的读了、读懂了,每天早读和午读加起来的四十分钟,我规定不准读课本,更不许写作业,而是用来复述他们读过的内容,然后为小组加分,每天评出冠亚军,再累积到周、到月。这些“野生”的孩子虽然不好管教,但他们有着强烈的集体荣誉感。为了不落后对手,每天放学都把课外书带回家读。为了公平,我规定十到十二万字算一本,绘本十本算一本,孩子们再也不会因为读大部头占时间而影响竞赛加分了。我注意到了小飞,他借的是我重点推荐过的《平凡的世界》,尽管是删减版,也有52万字。当他举着这本书问我算几本的时候,我果断地说算五本。
在“六字真言”的伴奏中,孩子们的脸一张张地闪过,我终于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晨,学校停水了,这是我预料之中的。学校背后的山顶上有一股清泉,几年前支教老师来了以后,村民们就把泉水引到了学校,算是给老师和学生们的特殊待遇。因为喝茶,我对水质很挑剔,喝了这泉水,我无话可说了。每天看着孩子们对着水龙头大口大口地喝,我真的羡慕他们。但是春天的雨水特别多,一到下雨的时候泉水管道就会被泥沙堵塞,学校就没水了。所以我每天都会备下一桶水,全校四十三个学生,都知道到我这里来讨水喝。所以我那天早晨没洗脸就进了教室。
到了第三节课下课,我预备的泉水就剩下一个桶底了。我是偏心的,想把这点水留给我班上的学生,可一下课大大小小的学生就往我宿舍跑,我还能说啥呢!我把水灌进矿泉水瓶子里,孩子们就自动仰头张嘴,那样子就像一窝小鸟听到大鸟来喂食,立即朝天张嘴,嘴张得比头还大。我把水分别倒进他们的嘴里,有的得到一口还不走,还挤在人群里吵着要第二口。我也像鸟妈妈一样,公平均匀地分配着,可最后还是有人没得到。孩子们垂头丧气地离开,这时我才看到小飞阿光涛涛他们站在圈外,不与低年级的学生抢,真的是懂礼貌变文明了。
我向他们承诺,马上上山清理泥沙,中午就能来水。他们却非要和我一起去,理由是为我驱赶蛇虫。我知道现在这个季节根本没有蛇,但还是不想带他们去,上级多次强调过,不要擅自带学生进山或踏青春游,主要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我并不认同这个理由,与其说是保护学生,不如说是保护自己,但我不想告诉学生们上级的这个规定,他们更不会认同。他们看我不吐口,就说下堂是体育课,登山也是体育锻炼。我被这个理由说服了,和体育老师打了招呼,没想到这个美术学院毕业的大男孩小超老师,也要和我们一起上山,理由和孩子们说的一样,要把体育课搬到山上去。我们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小飞找了一截又长又细的竹棍走在前面打草惊蛇,涛涛把他的狗也唤了过来,这条狗又召唤了五六条好哥们儿,一起成为我们的探路者。在那个暮春的上午,我们这一大帮子人欢狗叫、浩浩荡荡地向山顶进发了。
被雨水洗过的山林腾起一片白雾,每个人都像裹着一层白纱。我深深地呼吸着,感到肺部被清凉湿润的气体浸润着,迅速漫延全身,各项机能慢慢被激活,大脑异常灵活敏锐,我想象着癌细胞被排挤到肠道里、膀胱里、汗腺里,最后排出体外。呵呵,但愿意念能治病,不过我的确感到被大自然更新了一次。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簇拥着我和小超老师,一群狗跑前跑后地撒欢,我们顺着水管一直向上,最后来到山顶的泉水池边。原来泉眼在池子里,雨水冲进来不少泥沙把插进池子里的水管堵了。可泉水还在咕嘟咕嘟地冒,浮溜浮溜地往外溢。孩子们把脸扎在池中喝水,狗也迫不急待地挤进来舔水,被涛涛骂得乖乖滚到一边去等着。我和小超老师也学着孩子们的样子,喝得满脸都是水。我想学一下狗的方法,舔了几次不成,孩子们却笑翻了天。
很快淤泥就被我们清理掉了。泉水流进半透明的水管,像条大白蛇一样向下冲去,几分钟就会到达学校。我们站在山顶,云雾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散去,田野、村庄和学校尽收眼底。大片的农田里散落着盖在竹笠下面的农人,我知道这是村主任租的田地,五百多亩全种上了烤烟,村里在家的劳力全都加入了他的合作社。据说按照订单的约定,烤好的烟叶一斤能卖到十四五元,這是村里的支柱产业,也是县里的重点扶持项目。
此时烟苗已经长到手掌那么大了,绿油油的一片,真是希望的田野啊。
“老师,你看——我爸!”阿光指着山下一个黑点说。
那黑点正一瘸一拐地在绿色的海洋里移动,我惊喜地看着他:“你爸答应参加合作社了?”
阿光的小眼睛放着光,我使劲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蛋:“臭小子,真有你的!怎么做到的?”
阿光像个演说家似的慷慨激昂地说:“我告诉他,好吃懒做、混吃等死,还要救济,就是没有‘精神世界的人,是活死人,将来他死了我不会守灵。”
我被阿光的话震惊了:“啊,天呐!你这样说爸爸,他不打你吗?”
“没有,他被我说怂了。”
孩子们一起发出笑声,小超老师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我们。顽皮的涛涛还挑衅般地问小超老师有没有精神世界,他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也许是不相信四年级的学生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替他回答:“小超老师是画家,读了很多书,当然有精神世界,不然怎么会来支教?”小超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试探着反问涛涛:“你有精神世界吗?”
涛涛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想得到我的援助,又像是征得我的同意:“我已经读了六本书,老师说读过的书就会变成我们的精神世界。”
小飞抢过去说:“我读完了《平凡的世界》,老师说算五本。”
阿华说他把三十多本绘本全部读完了,然后就和他们一样开始读“字书”。他还说:“原来书放在那里都不去摸的,现在才知道书里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东西。”
我们边说着读书的事边往山下走。因为刚下过雨,路上有泥,我们走得很慢。小飞说:“老师,我怎么总想着孙少平啊?睡觉都会梦到他。”
涛涛打断他的话说:“《雾都孤儿》里的小奥利弗太可怜了。”
雨荷又抢着说:“《草房子》里的秃鹤最后答应参加演出,为自己赢得了尊严……”在这样美丽的春光里,孩子们和我谈论着读书的感受,多么美好,多么安宁。
我们说着走着,发现路边有很多刚破土的大竹笋,来时还没有那么多,雨后春笋大概生长就是这么快吧。我后悔没带?头,这应该是我们的午餐。但是在这里什么都难不倒孩子们,他们徒手掰下了几个,告诉我这种笋不太好吃,一般都是晒成笋干冬天吃,过几天细细的苦笋就长出来了,再带我去挖。
这时,不知是谁起头背起了刚学过的古诗《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七
最初我是帮小飞奶奶在朋友圈里卖笋干的。我得感谢我的朋友们,他们听了我的介绍,纷纷下单。还要感谢二年级学生圆圆的妈妈,开了一家农村淘宝快递服务站,她每天早晚两次来接送孩子,都顺便把我们的快递带过来,再把我们要寄走的东西带回去,我只须把收货地址和笋干交给她就行了。
小飞奶奶忙得不亦乐乎,让小飞放学后帮着挖笋,他却不肯,说要读书,要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奶奶一听这话,以为是故意气人的,就要打他。我得知这个情况后,在班级做了一次动员。我对同学们说,读书固然重要,但要分出轻重缓急,因为读书是一生的事,贵在坚持,不只是为了现在的竞赛加分。而眼下正是春笋发芽的季节,只有一周的黄金时间,错过就要等一年,所以我们大家都来帮帮小飞,挖下一棵笋,他爸爸就能多吃上一片止痛药,疼痛就会减轻一分,再说帮助别人也是对自己精神世界的扩展。
每当我和学生们说这些话的时候,都不管他们能否听懂,我相信有一天他们会懂的,我尽管说就是了。我的号召得到充分响应。每天下午三点半放学,一小时之内写完作业,四点半准时出发——进山挖笋。
小美老师闻讯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小超老师也跟了上来。孩子们一出校门就撒欢,进了山林就像猴子一样灵巧,还有追随小主人的狗们更是快乐无比。那天我发现,只有小飞和他的大黄狗闷闷不乐地尾随,这个有些阴郁的孩子也许不想让大家帮他。我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接受别人的好意也是一种美德。小美回头看见那条黄狗就调皮地向它做出枪毙的手势,黄狗自知理亏,躲到小飞身后去了。我忽然想起它的四个狗宝宝,就问他,回答是被奶奶卖了,一只七十块钱,一个都没给他留。我不敢再问下去,看到他眼圈红了。
刨笋的声音混合着孩子们的吵闹和狗的追闹声,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就挖了四筐。小超老师一直围着小美转悠,我早就看出来了他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小美一直不冷不热,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只有我知道这是为什么,高中时初恋的男孩还占据着她的心,尽管她是那么拧巴,那么抗拒。但最近她很少说起他了,也许是繁重的工作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或者慢慢地释怀了。
我总觉得对不起阿光的爸爸,就在一个双休日的早晨,带着学生们进了烟地。孩子们虽然生长在乡村,可是并不会种田,就当是一次劳动课了。村主任正为雇不到劳动力而发愁,看我带着大队伍来了,特别高兴,只是担心孩子们不会干糟蹋了烟苗。我向他保证,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并要求把我们的劳务费全部算到阿光爸爸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