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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败度者的欲望空间(评论)

2020-12-28洪兆惠

鸭绿江 2020年10期
关键词:刘忠大路卫东

1

侯德云的两篇小说,我先读《无妄》。读上几行,便忍不住笑。他写老天吝啬,一滴雨也不肯下——“五月不肯,六月不肯,七月还是不肯,这要是个娘们,一连三个月不肯不肯的,非得让爷们给踹个仰八叉不可”,故事在这幽默风趣的叙事调子中开始了。一时间,我对语言的兴趣远远超过故事,不管故事如何,单凭语言的生动和质感,就能吸着我把小说读完。真是文如其人,读小说犹如坐在作者面前听他说话,嘻哈中不时一语中的,给人以直击真相或本质的透彻感,开心又爽快。作者一直主张小说的语言要靠近口语,而这口语,是生活中活人的口语。《无妄》成功地实践了作者的主张。还看小说:养牛户赵贵家断水,只好用矿泉水饮牛。“牛对矿泉水一点意见都没有,一张张扁平的大嘴巴扎进水槽,滋一下,又滋一下,三下五下,水槽就见底了,然后抬头,瞪着牛眼,往赵贵脸上瞅。赵贵心说,妈个巴子,这是没有喝好啊,赶紧吆喝雇工老张,给牛添水啊,添水。”口语自带气息,用它叙事,有声有色,读者好像站在水槽边上,被牛和牛主人的状态感染。我对“给牛添水啊”的后面又加“添水”两字特别有感觉,这是口语节奏,语感也好,更主要的是,主人被牛瞅得心头一热的情绪在语言的节奏中活灵活现。

纵观《无妄》全篇,叙事语言中生活气息饱满。使用有生活气息语言的人,一定对小说语言有觉悟。有生活气息的语言,不是俚语成串,土话连篇,读起来疙瘩别扭。俚语土话对于一般读者来说,是“死”的语言,而有生活气息的语言是活的语言。它虽然来自生活,来自民间,但经过使用者去粗取精的锤炼,变得准确、生动而且流畅,流畅得像一口气,自然贯穿于作品,读起来舒服,《无妄》就是这样。开始我还注意作者语言的独特,读着读着,作者的声音融化在人物的纠结中,与赵贵、刘忠的生活浑然一体,我的注意力也从语言移到人物的活动。作者叙述语言的变格,说明有生活气息的语言天然具有代入功能。吸引读者进入作品,进入人物空间,是这种语言使用的一种境界。汪曾祺在谈小说语言时,反复说“语言具有内容性,语言是小说的本体”。《无妄》恰从一个角度,帮我理解老先生的话中之义。

《无妄》中的叙事语言幽默,幽默中又有一种嘲讽的意味。语言的幽默和嘲讽,体现了作者的气质,体现了作者看人间真相的态度。在《无妄》中,作者看透赵贵的尴尬,带着一脸坏笑,看他自作自受,最终掉进自己挖的坑里。同时嘲讽中有温润,有善意,他希望赵贵有所觉悟,别再纠缠于自己是不是笑柄,自省、收敛,与刘忠融通感情,摆脱眼前的道德危机。

2

读《把兄弟》,我想到侯文咏一本书的名字,那本书是《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用“没有神的所在”来形容《把兄弟》再合适不过了。“当价值不在,一切只剩下欲望时,生命会变成什么?”这是对《金瓶梅》的追问,用它也可追问《把兄弟》。

小说中,混混巫大路从小追随牟卫东,牟卫东有一绝,每到掯劲时,敢对自己的大腿出手,铁锥尖刀下去,鲜血一出,啥事都不是事。牟卫东在工厂当组长,车间副主任找碴儿,巫大路不忿,一刀捅去,被判十年。出狱时,牟卫东已成富翁。巫大路做了牟卫东的副总——实际上是保镖勤杂,不过酬劳不低,挣年薪。牟卫东病了,高人指点他,唯有男女双修,才能根治他的顽症。他让巫大路找处女,声称钱不是问题。为保住自己的钱路,也让女儿完成原始积累,巫大路和妻子合谋,唆使女儿卖身,最后人财两空。几个烂人的糗事,听了都嫌耳脏,而作者不信邪,非把烂人糗事拿到台面,让它登上大雅之堂。小说家嘛,没有不能用的素材,没有不能写的故事,粗俗在他们笔下同样会生发出意义。借用澳大利亚小说家托马斯·基尼利说过的一句话,就是“取决于小说能否让原材料增值”。

关键是,作者在讲这个故事时用什么样的姿态。这里,作者采用的是嘲讽姿态。正因为这嘲讽的姿态,才使这部中篇读起来感觉舒服,超越了脏兮兮的情色。

作者以嘲讽为文学工具,拿烂人糗事说事,在嘲弄中彻底裸露金钱至上的环境下人性的卑微、扭曲、丑陋。作者的嘲讽首先表现在叙事的口吻上。巫大路不过是个小混混,名副其实的鼠辈,但他一开上牟卫东送他的霸道,便来了精神,像打了鸡血,小说写道:“巫大路喜欢这个名字,霸道。无论是坐骑还是做人,他都喜欢霸道。潮人的意思你懂吧?这年头不霸道还能叫潮人么?”这是小说开头,随后,一直到小说结尾,作者都用这种口吻叙事。这口吻让读者明显感觉到,作者在无情地戏弄巫大路、牟卫东,还有巫大路的妻子二葫。特别是对巫大路,鄙视他把牟卫东当灯塔,照着样子放纵欲望,同时又为他的卑微和堕落而悲哀,作者的鄙视和悲哀都在嘲弄的口吻中。读小说第八节时,也就是巫大路去“芳芳美容美发中心”找小琴的那一节,如果忽略了作者的叙事口吻,感受不到作者的嘲讽,那就会把这一节读成巫大路的一次寻欢,读到的只是情色。

作者的嘲讽,还表现在对荒谬的设计上。牟卫东说钱不是问题,巫大路想象的“不是问题”,对于牟卫东这个亿万富翁至少会出八百万,于是他把这个数字当真并告诉妻子,于是一家人做起发财梦,包括他们的女儿小葫。牟卫东不明就里,兴致勃勃谋划将来小葫结婚时给她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小葫以为他反悔,翻脸大骂,导致牟卫东眼皮一翻、脸皮一僵,倒地成了植物人,与死无异。巫大路受到刺激,也学兄长的样子中风倒地。这对把兄弟自作自受,应了两句老话:欲败度,纵败礼;自作孽,不可活。荒谬情节的设计嘲讽意味十足,活现作者的辛辣和愤世嫉俗。有人在考察嘲讽的词源时指出,撒丁岛有一种植物,人吃了会死,而死了的人,脸上都带着奇怪的表情,好像是嘲諷。

嘲讽看似幽默风趣,但其内里却严肃凝重。金钱异化人,欲望扭曲人性,结果使巫大路和牟卫东的世界没有精神、灵魂、价值,只有肉体满足、金钱算计。面对异化扭曲,敏感的作者感受到了存在的无理性和精神上的无依无靠,厌恶、嘲讽,同时又焦虑,又悲悯,心有痛感。因为巫大路、牟卫东不是个别的存在,我们就生活在一个欲望、物质、实用、功利盛行的世界里,像他们这样挥霍放纵、撒欢活着的人多了,所以在这个世界上讲灵魂的纯洁、讲生命的形而上,会有严重的错位感和挫败感。荒谬的不只是世界本身,还有那些对人的生存境界抱有幻想的理想者,想用精神的清澈与世界的污浊对抗,同样荒谬。在这一点上,加缪的思想更加绝对,他认为这荒谬就是后者。

《把兄弟》止于嘲讽,把对“生命变成了什么”的追问留给了读者,或者说隐藏在叙事中。

3

两篇小说中的人物关系设置值得琢磨。

《无妄》中的赵贵与刘忠,是对抗的关系,他们在对抗中相互作用,相互完成。早些年两个人关系融洽,作为邻居彼此照应,偶尔还凑到一起喝上几盅。后来女人斗气,导致刘忠的妻子病亡,两家由此结下梁子,赵贵与刘忠逐渐成为冤家。有趣的是,这对冤家不打斗,只较劲。刘忠在妻子死后,暗中憋着一股力气,要跟赵贵好好较量一番。他本来擅长侍弄果树,现在精益求精,成为千里挑一的苹果大户。而赵贵也不示弱,养奶牛从几头养到十几头,规模大,方法精,也是远近闻名的养牛能手。和刘忠比,赵贵更爱挑衅,他把家搬走,留下养牛场和刘忠相邻,臭味苍蝇让刘家苦不堪言。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僵,两个人的事业越干越大,较劲成为他们做事的原动力,在较劲中,他们彼此从对方身上获取能量,最终实现了自己。

这种对抗人物关系的设置,既利于完成人物,也推动情节发展,两个人的斗气是小说叙事的主要驱动力。赵贵打井,必须拆掉刘忠家的院墙才能把机器运进来,刘忠是他打井的唯一障碍,而这障碍是赵贵在以往的日子里自己故意设置的,全篇的情节就是围绕赵贵借力拆掉这个障碍来展开。不管赵贵怎么抓心挠肝,到头来还是白折腾,因为他破不了因果定律。对抗人物关系的设定,为情节提供了因果效应,而作者就是凭借因果关系使故事发展起来。

《把兄弟》中的巫大路和牟卫东,是一种链条、连锁关系,他们之间相互映衬,相互影响,各自的人生轨迹和结局都与对方有关,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对方。巫大路还是小屁孩时就崇拜牟卫东,随后的人生都和牟卫东捆绑在一起,蹲监狱、娶二葫、赔女儿,事事必有牟卫东,连结局也是如此——牟卫东成为“植物”,他便中风。反过来,牟卫东作为巫大路的“灯塔”,做的每一件事都给巫大路深刻影响。牟卫东大腿上疤痕累累,其中两块影响着巫大路的人生。小说具体写了这两次自残:一次是瓦城北郊的大板牙带着三十多人围住牟卫东他们七八个人,大板牙用五齿粪叉顶住牟卫东的前胸,危急时刻,牟卫东把手中的铁锥狠狠扎进自己的大腿,吓得大板牙扔掉粪叉,转身就跑。这一扎,把巫大路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在心中,牟卫东的偶像地位便牢不可破了。另一次在巫大路坐牢之后,牟卫东怕巫大路喜欢的二葫跟了别人,就找她,让她等着巫大路出来。二葫不应,他把一把尖刀扎进自己的大腿,并说让她结婚吱一声,“哥去赶个礼”,二葫身子一挺昏了过去。牟卫东为巫大路留住了二葫。

巫大路和牟卫东在走向人生结局的过程中,你牵着我,我连着你,不分主次,互相给力。这对把兄弟的连锁作用推动情节发展,直到结局。

而且巫大路和牟卫东不是孤单的,他们身后还有家人,家人和他们一起构成牵连的双方,一起给这对把兄弟的连锁反应提供动力。牟卫东的一对儿女,受过教育,不同于父亲,在他们眼里,巫大路夫妇就是人渣。牟卫东一病,巫大路的人生便进入紧张状态,他真正怕的是牟卫东的这对儿女,如果牟卫东死了,现有的一切归零,所以他才舍出女儿小葫。恰恰是这个小葫不是善茬儿,发现“钱是问题”时勃然大怒,把嘉士伯一摔,破口大骂,刺激牟卫东瞬间“植物”。牟卫东一“植物”,巫大路意识到归零就在眼前,急火攻心,顿时中风。这时的小葫是施动者,她的这把力,把牟卫东和巫大路推向命运的结局,把故事主线推向高潮。

把兄弟的互助关系,也给故事以趣味,讲起来好玩,读起来也好玩。

4

侯德云不像别的小说家那样用空白给读者施压。《无妄》和《把兄弟》不混沌,不留白,清晰度高,故事的来龙去脉、人物想什么干什么都交代得明明白白,没有门槛,容易进入。这种清晰度来自于作者的叙述视角。表面看,两篇小说采用第三人称叙事,视角是作者的,但作者的目光一直盯着小说的核心人物,即《无妄》中的赵贵《把兄弟》中的巫大路。《把兄弟》中有一节例外,那就是第五节,二葫和女儿小葫摊牌的那节,作者的目光从巫大路转到二葫。作者的叙述始终跟着赵贵和巫大路走,贴着他们的感觉写,写他们时又如上帝,全知全觉,人物所想所做一览无余。作者尽最大可能给读者足够的信息,以此保持读者的阅读兴趣,也正因为这样,读者读起来才轻松,不用花费脑筋去猜小说省略了什么。

以我对小说——特别是对短篇小说的理解,坚信小说的力量源自小说省略的部分。这种理解是基于对卡佛、海明威、塞林格、莫拉维亚短篇小说的阅读,他们常常把人的灵魂样态隐藏在小说的空白处,用实践证明小说的空白处才是小说的门道所在。小说的空白,不是空着不写,更多时候是混沌,是不确定。小说的味道往往就源自这种不确定性。侯德云这两篇小说看似写得很满,提供的信息也清清楚楚,但是我在想,它们没有味道吗?有,当然有味道!那么味道来自何处?反复阅读,仔细体会,而后我发现:这两篇小说的味道仍然来自于叙事的省略部分和意图的不确定性。

读这两篇小说,一定要重视它们的结尾。

《无妄》的结尾是:赵贵不甘成为笑柄,想以死逼郝镇长出面“协调”。他怀揣一大瓶除草剂去找郝镇长,刚迈进镇政府大门,一声惊雷陡然炸响,把老郝和赵贵吓了一跳。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把兄弟》的结尾是:巫大路听到牟卫东成了植物人,两眼发直,身子陡然一挺,又一歪,中风了。小说在这里也同样戛然而止。

初读时,感觉这种戛然而止的结尾,是小小说写手的习惯性动作,小说到了末尾,总要来那么一下,出乎意料,让读者一激灵。再读,发现这样的结尾有玄机。作者讲述的故事戛然而止,但他仍然控制着小说意图,从叙事意图上讲,小说并未结束,意图发生转向,转向故事的背面,转向小说的意义。不过,解读小说的意义是读者的事。有心的读者才能担起这个责任。

先说《无妄》。作者弄出那声炸雷,似乎要吓醒赵贵。这之前,郝镇长点拨过他:世上的事情被因果关系所左右,有人会掉进自己挖的坑里。但是他不觉悟。这声炸雷能激发他的自省?未知,留给读者去想象。作为读者,我在炸雷之后也顿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想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农村,赵贵和刘忠都是能人,脑子活,人也勤快,红霞死后,两个人中有谁退一步,就不会结下梁子。特别是赵贵,没有理由和刘忠较劲,毕竟刘忠受到伤害。旁观者清,而局内人偏偏纠结,要争那口气,最终争出死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生命的自由、尊严、悲凉这些根本性问题相比,似乎不在一个层次上。然而对于赵贵和刘忠,它是大问题,对于任何一个普通人,也是大问题。

《把兄弟》的结尾看似陡然,其实收得恰到好处,把兄弟的故事讲到这里已经结束,后面如果有故事,那是小葫與牟卫东儿女的。作者让巫大路和牟卫东一样中风倒地,这无疑是一种讽刺。此外,似乎又是一种隐喻。如果把把兄弟俩的结局相仿看作是隐喻,那这个结局就别有一番意味,也为读者提供了解读空间。我读到结尾,脑海中冒出金钱和欲望对人的腐蚀:谁拜金,谁沉入欲望,谁就要丢失本真,脱离自身,成为他者。我还想到了侯文咏的问题:当价值不在,生命会变成什么?我追问:人究竟要往哪里去?我无解。因为无解,我长长叹息。

谁拜金,谁沉入欲望,谁就要败坏社会规范和道德准则。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洪兆惠,辽宁大学中文系1977级,编审。长期供职于辽宁省文联,曾任《艺术广角》主编、辽宁省文联巡视员。现为辽宁省文联副主席、辽宁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论文曾获首届辽宁文学奖评论奖、首届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奖评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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