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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絮语(观念)

2020-12-28卢德坤

鸭绿江 2020年10期
关键词:包法利塞巴斯蒂安絮语

卢德坤

0.眼下,没有办法系统性地谈论小说技艺,只能依据贫瘠的经验,随意说几句关于小说的絮语。或许尚有些可供参考、交流、批判的地方。

1.首要的,我想,是找到一个位置。由此择定的位置所生发的目光、语汇、声调,多少与流俗拉开了一段距离,形成视差。拉开距离,并非意味着建造一座空中楼阁,或干脆把头埋进土中。之所以能择定位置、形成视差,恰恰在于对这俗世先有一番体会、认识,有一番摸爬滚打,有一番苦心孤诣。没准这就花去半生时间了。好的小说,必是从中打出来的。

福楼拜说,他就是包法利夫人。我们难道不可以是笔下种种人物么?要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可首先要求的是一种贴合。而且,并非贴合于单一;虽则从我们的那个位置出发,但并不贴合于单一。亦即是说,不仅是包法利夫人,也要是夏尔·包法利,一整个地浸入。

有些小说,似乎也追求免俗。初看起来,它们的语言经过精心润饰,它们的形式别出心裁,它们也谈论高深的话题。然而吊诡的是,却也因这番作为陷入了流俗。此处,一些作为相当于花招、烟幕弹。如今,“免俗”这种东西,亦纳入某种工业生产系统之内了,是可以包装出来、批量生产的。到手的产品,我们拆开一看,发现其实是林林总总的拼凑,并非一整个儿地由内而外、自然而然。这林林总总,要么因为外力,要么因为自我的限度、自我的禁锢,均有一种“仅止于此,仅止于此”的味道,无法再生发,进而提升。免俗,无法在流水线上生产。

2.相反,我们追求丰富的小说。“不止于此,不止于此”之声,或不绝如缕。字字句句间应纳入可纳入的,弥缝可弥缝的。菲利普·罗斯论及索尔·贝娄时曾说:“在他的人物身上,哪怕是最容易滑脱的地方、最具欺骗性最具阴谋的地方,都能发现人类身上所具有的狂喜。人类的诡计不再引起贝娄主角的妄想狂恐惧,而是使他高兴。展现丰富矛盾的歧义的表面不再是惊愕的源泉,相反,一切事情的‘混合性质使人感到振奋。多面性就是乐趣。”(参见《行话》一书)这可以作为丰富性追求者的一种榜样。

因为丰富,平素的收获外,时常还有意外之喜。在我看来,丰富的小说就像件有很多口袋的衣物:第一次穿它时,就能在不少口袋中掏出东西来;多年以后,当读者甚或创作者本人再次穿起它时,发现在一些以前忽略了的、不易发现的兜里,还能摸出一串串意料之外的遗钿碎金。或往后摸出来的,更值得珍惜。整件衣物因之更有光彩,不随时间流逝而褪色。丰富的小说,总能伴着我们自己目光的深入、延展而呈现更多意涵。它绝非一次性消费品。

米兰·昆德拉所向往的那种综合性的小说艺术,应也是我们的追求。小说不仅可以融合多种文体,亦不只关乎美学。这就不可避免地要求小说作者博涉本行当以外的多种领域。在生活中贴近,在阅读中贴近。读写本一家,虽则我总觉得写作是痛并愉悦着,读好书则接近纯粹的愉悦了。

3.延展再延展,弥缝再弥缝,与此同时,需删削再删削。

或许有极精熟的文体家,事先已想得十分透彻,才可能方便、恰切地顺路而下。一般说来,延展、弥缝、添加的过程中,总不可避免渐生冗余,模糊小说整体的线条、形状,欲表达之事被埋藏在臃肿之内,适得其反。没准在一些读者看来,最终效果甚至比不上那些流水线出产。法国电影导演特吕弗说,看过《祖与占》原著小说作者亨利-皮埃尔·罗什的手稿,一部这样的饬朴的小说,是从不计其数的涂抹掉的字句中生出的。少即是多的道理,再次得到验证。

马拉美甚至说:“我只能通过删削来创作我的作品,一切获得的真理只是通过失去某种印象后才产生的,这种印象在耗尽时,由于其消失的音色,我才能够更加深化一种‘绝对黑暗的感觉。破坏就是我的我的贝雅特丽齐。”(转引自罗兰·巴尔特《小说的准备》)

4.据纳博科夫描述,其主人公之一塞巴斯蒂安·奈特“通常选择最容易走的伦理道路,正如他选择荆棘最多的美学道路,只是因为那是通向他既定目标的最好捷径”(参见《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一书)。

是否赞同塞巴斯蒂安·奈特的选择?在我看来,一半值得赞同——选择荆棘最多的美学道路——一半无须赞同。虽然我们希望要走的伦理道路平平坦坦、无甚波澜,但事实往往不是这样的。那是美好的希望。没准正因为美好得有些接近虚妄了,人们更迫切期待。但应尊重事实:一路走来,更大的可能是颤颤巍巍,一不小心就跌落下去。那么,表现在小说中,须保持这种真实的伦理状况。有时候,小说艺术,等同于走钢索的艺术。

我们甚至要说,没有内在的伦理困难的小说是不怎么值得读,也不怎么值得写的。

5.可以设立一个自我认可的标准。随着识见的深入,这个标准也可能起变化,但不管怎样变化,主要还是跟文学自身,跟求真这两件事有关。如果有一种确信了,有一个比较坚实的内核了,那就坚持它。这是理想状态,我没达到,但我挺向往。

6.还可以考虑一些看似外在的因素。遵循一种创作生理学。

如何維持较好的心情、状态?人们可能会说:睡好觉,写作时不能不吃东西,可又不能吃太多,此外还要适量运动。这就有点像《窃之日》中那条被遵守得不很好的训诫了。读者诸君或许觉得,在一篇小说“技艺谈”中说这个,有点可笑。但是这确会影响到技艺的发挥、施展。写作不仅是脑力活,也是体力活。另外想说的一句是:如果累了,那就歇歇,不写也没关系的;如心中真的有想表达的,那就说出来。

读过巴尔扎克传记的读者诸君,想必都知道一点他的事:写作时,巴尔扎克只吃很少一点东西,灌自己一桶一桶的极浓黑咖啡,一天花16至18个小时创作,可能持续两个月。一旦完成作品,立马又化身饕餮,胡吃海饮——一口气吞下一百颗生蚝,灌下四瓶白葡萄酒——这仍旧不过是前菜,煎羊小排、芜菁炖幼鸭、烤鹧鸪、诺曼底鲽鱼还在后头等着他。这无疑大大损害了巴尔扎克的身体,也缩短了他的创作生涯。虽然巴尔扎克创作出如许多的巨作,但这种“慢性自杀式”的创作方式令人无法效仿。

7.一个疑问:故事或许已经穷尽,小说穷尽了吗?我相信小说作者的答案是一致的:小说不会穷尽。甚至小说的“技艺谈”也不会穷尽,絮语不会断。在此篇的结尾处,要说的是:小说以及小说絮语,均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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