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之日(文本)
2020-12-28卢德坤
不知道正做一个什么梦, 陆贤宇被一阵类似动物呼叫的声音吵醒。
稍一睁眼,迷糊觉得了天还没亮。他依旧躺在靠门左侧的上铺,床单夜里被翻腾得凌乱。挺好的,不必赶着刷牙、洗脸。房间里,弥漫不散的脚丫子味,通过几个人的体温,又加热一晚,似更黏糊。不过,显然,寝室门没关牢,透过几丝暗光来。
并非梦中的一种余音。此刻,动物式惊呼再次发出,穿透带腥味的空气,冲击耳膜。陆贤宇仍迷糊一阵儿才分辨出,那是倪庆科的叫声——接续的、高亢的“咿咿呀呀”声,没憋出半句人话,好像倪庆科变了哑巴。因此,这一天,陆贤宇第一个较清醒的反应是:倪庆科是终于发疯了么?为了验证,陆贤宇撇了撇头,朝右侧铺上望,望见一个稍稍从被窝抬起的影子。他有这样一种感觉:一会儿,这个影子会重新躺倒,或干脆滚落床头。
然而,不对!紧跟着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门被使劲甩一下,与墙相撞。304寝室还有旁的人!陆贤宇更醒了几分。终于,倪庆科那家伙嚷了几句人话:
“抓贼啊!抓贼啊!”
只是,因为切迫,以及旁的什么,这喷涌而出的清晰话语,听起来也不甚像人声。
与此同时,半抬的身影从上铺跃下,亦如同什么惯于蹿跳的东西;不确定是否套上了鞋,急冲出去,寝室门再添一记狠撞。倪庆科这家伙,是真疯了吗?陆贤宇晓得:最近两次模拟考,倪庆科都不觉达标。虽然在他看来已经很不错了,远远將自己甩在脑后了。不过,疯归疯,倪庆科是怎么也不会想跟自己比的。
一小段时间里,渐变得不怎么清晰的“抓贼,抓贼”声,从前后走廊,继而从厕所方向、楼梯转角处传来。这一路是要追到哪里?总不至于到校外罢。陆贤宇不确定自己是否已完全清醒。相伴倪庆科喊叫的,是其他寝室开始出现的一些杂声,好像早课更提前到来了,好像倪庆科嚷的是起床号。
颤弹几下,日光灯亮了起来。这一天确乎开始了。陆贤宇条件反射埋头进被窝,躲一阵才又探出。是蔡平秀这家伙起床开了灯,现在正穿衣服呢。等一会儿,陆贤宇也开始慢腾腾穿衣服。只有钱鹏那家伙,还在呼呼大睡。
蔡平秀问陆贤宇丢了什么,后者才想到摸裤袋。整个钱包不见了。蔡平秀说:“他可不止钱包,藏在枕头底的手机也没了。他习惯睡靠墙一头,手机放外侧。那个贼可摸了不少地方。昨天晚上最后一个熄灯上床的是钱鹏。这家伙,没把门关牢!”
他们用比平常更大的气力,一同摇醒钱鹏。钱鹏的钱包没被摸去,但起床气甚浓,粗话爆得最响,又说出去找倪庆科,“抓到那贼非揍死不可”。不过,钱鹏还是比陆贤宇、蔡平秀快一步,先去刷了牙洗了脸。蔡平秀本想抓钱鹏商量点什么,却只能跟陆贤宇面面相觑。
天开始亮起来,能见到窗外山形了。一种真切的感觉:这个早晨,与众不同。陆贤宇有了种蠢动。
倪庆科回来了。一目了然,他没抓住贼。几个人这才瞧见倪庆科穿一件不很贴身的秋衣,一条红色三角裤;塑料拖鞋倒是套上了,只怕穿着跑不快。四月的清晨,气温在十摄氏度左右。寝室窗户仍未开,沉积的浊气还起着保温作用。倪庆科很热的样子,嘴上直念叨:“在三楼前边走廊上,还看到那贼样儿的,下一层楼梯,就不见了。”他直追到一楼,铁闸门还拉得严实。穿着秋衣、三角裤的倪庆科又在二层、三层走廊上逡巡一阵,鬼影都不见一个。陆贤宇因之觉得,整个后半程,倪庆科倒像一个贼了。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前前后后,就只有倪庆科一个人。倪庆科推测,那贼住在二楼。他一个没留神,一拐被那贼拐过去了。可以确定,贼不在这幢宿舍楼之外。
蔡平秀、钱鹏、陆贤宇三人都围着倪庆科;旁边寝室也来了几个人,站在外边一层。虽然倪庆科激动说了好一阵,不少人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七嘴八舌地问:“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倪庆科更雀跃地从头讲述:“昨天晚上,一整夜,我就没怎么睡着……差不多四五点,才眯过去一会儿。今天早上还有半天课,不睡一会儿不行。这时候,我听见有人蹑手蹑脚推门进来。我还在想谁呢,这么一大早的……看不清楚样子,但看身形,小小一个,贼头贼脑,老鼠似的……他先从蔡平秀那边摸起,接着陆贤宇,然后转到我这边,要打一个整圈。除了我,他们三个人睡得都跟死猪一样……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大喝一声!……小样儿的,愣了一会儿,才知道要跑。我从床上跳下来,一路追出去。在前边走廊,还能看到他的,下了层楼梯,就看不见了,跑得贼快……我们这幢楼,竟然出了个贼!学校怎么会放这样的人进来?就快新一轮模拟考,多影响我们!……我肯定他是二楼的。反正我一路追着,一直追到底楼。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趁我没注意,跑回去二楼。鬼知道哪一间?鬼知道有没有同谋?……当时我就一个念头:一定抓住他。如果他被我追得没办法,从栏杆上跳下去,我也跟着跳下去……”
倪庆科眉飞色舞,陆贤宇又添几分蠢动。怎料到会遭逢这种事?陆贤宇觉得,这一切,甚至有点像某部略滑稽的犯罪小说里的场景。最近,他读了点小说。书也藏在枕头底,不过没人摸去。照倪庆科推断,小贼也住这幢楼,那么,平常可能打过照面。看上去跟常人没什么两样的罪犯,总藏在我们中间;自己也是剧中人,虽就目前来说,是不很悲伤、愤懑的受害人角色,听倪庆科讲述听得津津有味。人们是否因此认为他也很可疑?
倪庆科才觉得冷起来,一边穿衣服、裤子,一边补充细节、推断、咒骂。陆贤宇想,他倒不怕感冒,或追逐中受伤而影响了考试。估计要后怕的。
事后,除却盗贼,还有些讨论。比如倪庆科为何一夜不合眼?他不像对自己不负责的人。钱鹏跟蔡平秀、陆贤宇两个人说,他知道为什么。前段时间,他玩蔡平秀的手机,找了几张穿泳装的动漫妹子给倪庆科看,看过后就不得了。倪庆科非要跟钱鹏坦承:自己白天想女人,夜里想女人,想得脑袋快裂掉。上次模拟考,倪庆科被他父亲狠骂一顿,要知道背后还有这么回事,倒不知道该怎么修理他。钱鹏还说,倪庆科是自己主动打电话回去汇报成绩的。他也是傻的。他自己不说,他家里人怎么这么快知道?他是自己急着找骂的。听钱鹏这么说,蔡平秀担心自己丢失的手机早染了毒,不再冰清玉洁。
又比如为什么,为什么在黑暗中,倪庆科觑看窃贼觑看这么久,才嚷嚷起来?他最初那一阵“咿咿呀呀”,有何意义?——蔡平秀附和陆贤宇的说辞,称倪庆科发出的,是种奇怪的声响——如此种种,倪庆科没跟任何人透露半点可供利用的信息。这一天,他反复申说的是自己如何从床上一跃而起,于一团浓黑中追逐。
还有,蔡平秀丢失的、同时曝光的手机,会带来什么后果?
倪庆科穿好衣服时,有人敲了敲304寝室一直敞着的门。
舍监老莫来了。老莫五十岁上下,四方的脸,圆滚滚、红扑扑的颧骨。陆贤宇想,这一天,他们起得早,可老莫并不一定比平常更早。没准老莫听见了什么动静,晓得一些他们并不知道的事情?平时,老莫的身影似比应有频率更常出现于走廊宿舍间。听他跟人说话可以发现,他知晓一些人在班级的名次,以及一些人的家庭状况。老莫个子不高,给陆贤宇的印象是好像有点驼背。有一个周日,陆贤宇下楼,撞见过老莫在和父亲说话。陆贤宇不像倪庆科、钱鹏那样有时候会在走廊上跟老莫聊个没完。
老莫一来,304寝室静了一些,聚拢了更多人。
老莫已知晓304之事。此刻,他的脸色跟平日差不离。他分别询问一些问题。他知道钱鹏未遭窃,没搭几句腔。他问蔡平秀、陆贤宇具体丢了什么东西,二人说一下钱包金额、物件。虽还在月初,陆贤宇已花了大半生活费。每一个月初,都像对上一个下半月的弥补。他不愿说出准确数字,事实上也说不出。蔡平秀生活费多,每月又有盈余,清晰报出金额。此外,虽不无犹豫,但蔡平秀未经多少思量,又坦白道,除了钱包,他还被偷去一部手机。老莫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老莫在304转悠两圈,分别在蔡平秀、陆贤宇二人床头停留一会儿。他盯着看的样子,令陆贤宇觉得自己床铺有何特异之处。老莫又问倪庆科追逐的情况,后者抓住机会,重复一遍,只是没之前激动。面对老莫,他最大的疑惑以及愤慨仍旧是学校为什么放这样的人进来?
冷不防地,站在中心圈外的钱鹏插了句:“要不要报警?”老莫及其他一些人转头探了钱鹏一眼。早已洗漱、穿戴完毕的钱鹏,看起来神清气爽。包围圈中,没有明确的附和声或反对声。老莫用惯常的平淡、明晰声音说:“用不着。我先调查。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陆贤宇也觉得没必要兴师动众。他琢磨着,到最后,就算没抓到那个贼,他和蔡平秀的生活费,学校怎么都会补给他们吧。又不算什么的。没准能多补。至于蔡平秀的手机,有名目可不计。当然,为展示风度,亦不算什么,补一个或折现金也难说。只是,少不得表明一番态度:绝不能再拿到学校来。钱鹏没准因此比蔡平秀更不平。各种可能性,都挺有意思的。
老莫驱散包围的人群,呼唤大家该干吗干吗去,“很快就要上早课了。”他又指挥倪庆科把304寝室的窗户打开,透透气。
事后,蔡平秀对钱鹏说:“怎么会报警?嫌最近事情不够多?”蔡平秀有这样一种感觉:钱鹏这么一嚷,他拿回手机的概率又小几分。倪庆科说:“警察一来,同学们又没心思念书了。”蔡平秀和钱鹏都没搭理倪庆科。陆贤宇想,出这么一茬子事,人们本就会少一点读书的心情。当然,在他那里,出不出这么一茬子,都是一样的。一个多月前,学生家长包围学校大门,警察来维持秩序那天,陆贤宇他们四个人跟在别人后头,站在远一些的地方,看了好一阵热闹。后来,是倪庆科先说回去念书的。当然,大家都知道了,紧跟着的那一次模拟考,倪庆科没考好。
老莫准备离开时,陆贤宇不知怎的灵机一动,开口说道:现金、饭卡、银行卡都在钱包里,一整个被摸了去,早上吃什么?打电话回家,也要费一些时候,而且马上就要上早课了。陆贤宇没提出的是他和蔡平秀可先用錢鹏、倪庆科的饭卡。倪庆科应该比较好说话。
听陆贤宇如此说,老莫没有旁的话,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饭卡,说陆贤宇和蔡平秀可以先用着。
出寝室,穿走廊,来到前边,天仍阴阴的。有些人看他们一眼,终究行色匆匆。陆贤宇往三楼栏杆外探,很快缩回来。说起来,底下也是平常模样,没准那一排不知名的绿色球状灌木黯淡了些。但陆贤宇依旧觉得:情况有些不一样。这一天有点不一样。
甚至可以说,大不一样。
状况之一,踩在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宿舍楼梯上,有种腾空之感,好像水泥踏步板变松软而富弹性了,有点像踩不怎么干净的发糕。这个早晨,虽还没东西落肚,但走在楼梯上,有不少东西欲冲口而出。陆贤宇有点理解了倪庆科的喋喋不休。
拥在人流中,四人抵至食堂。寄宿学校前半部,包括曾被围堵的大门周边,前些年曾改建,金属光与玻璃色映着不远处的矮山。后半部学生宿舍、食堂,都还是上世纪90年代模样。教学楼半新半旧。
在食堂,四人一刷,发现老莫的饭卡金额感人。陆贤宇粗略估计了一下,是自己的十来倍。钱鹏提议:不如他也跟着陆贤宇、蔡平秀,用老莫的饭卡吃一顿。蔡平秀推钱鹏一把。在皮蛋瘦肉粥、蛋饼之外,陆贤宇比平日多点了两个水煮蛋、一根油条。他不怕一下吃很多蛋。钱鹏下了一碗面,一碗馄饨,在窗口颇待一阵,才与其他三人会合。倪庆科和蔡平秀平常吃什么,今早也吃什么——训诫有言:规律作息、饮食,益于学习、考试——钱鹏另点了个水果拼盘,搬到桌上来。钱鹏再提议,中午他也要无脑跟随蔡平秀、陆贤宇,用老莫的饭卡再搓一顿。倪庆科警告说,不能太过分。一个水果拼盘很够意思了。
因不花自己的钱(但交出去一个钱包),或其他什么缘故,陆贤宇觉得这一餐食堂出品,颇有滋味。
吃到半途,隔壁寝室一个人一屁股坐到他们这桌来。那人已吃过早餐。似乎他起来迟了,错过304一早的好戏,现来补场。虽需扫光台面,虽赶着要去课堂,倪庆科还是抓紧时间叙述一番,同时挥舞筷子。食堂讲不完,一路说出去。钱鹏见缝插针,颇替蔡平秀手机的命运担忧。陆贤宇也抓住个机会,赶在倪庆科之前,替他说出:“那个贼要是跳下去,倪庆科也跟着跳下去。”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一边看着听者的惊乍。他还想说点什么,比如此刻的心情,无奈再插不上嘴。此外,他很想抓住那个人问:“你不觉得今天有点不一样吗?”像发一份只想得到肯定回答的调查问卷。
状况之二,一种激荡,铺展全身。心底现有什么东西,就随现有东西摇曳。
倪庆科突然扭头问陆贤宇:“你在笑什么?”后者才意识到自己一路对空咧着嘴。众目睽睽,欲收拢却收不拢,忙对倪庆科几个人摆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事后回想,自己应该说的难道不是“有什么,有什么”?即使说着“没什么,没什么”,倪庆科还是狠敲了一下他的肩膀,骂一句“傻乎乎的”。
周六上午例行的数学课,陆贤宇例行想自己的事儿。如果黑板上出现了x和根号,那么只是黑板上出现了x和根号。数学老师并没有突然叫陆贤宇的名字,让他起身答题,可能未见他的滞呆、弥散。或者看见了也是没看见的。难道不是一早晓得老师对他,以及另一些人,是宽容的,不愿恶作剧的?此刻,周六上午还在画着x和根号的数学老师是否已知晓304之事?——就算知道,恐怕亦是不知道的。何必强求?
不管怎么说,陆贤宇觉得,无心学习,今日有了更充分理由。他撇头打量别人,觉得他们似也比平日懈怠些。心中有何紊乱?好像统统降停在了他的那一个层级上,整体排名将变混乱,老莫也会昏掉脑袋。这样一个日子,还上半天课,像是滑入一条跟预期节奏不一致的轨道。不过不打紧的,无法改变他的节奏。
当然,陆贤宇也知道的,另外一些学校,周六一整天都上课,周日可能还要补半天。一些尖子生计划转过去,让本校颇伤脑筋。毫无疑问,他们想换一种节奏。
304尚有热度。课间休息时,陆贤宇在教室、走廊,听见不少人还在议论。所担忧的不算新鲜:多少有些惶恐,怕财物遭窃,怕暴露;深惧学习被扰,下一次模拟考旋即来临——可已经被扰了,不是吗?陆贤宇是这么想的。倪庆科和蔡平秀是被包围的中心。倪庆科快变祥林嫂,窃贼是他的阿毛。没准他因此不再觉得脑袋裂开?有人惊讶于蔡平秀的大胆,称平时看不出他是这样一个人。怎能就看得出来?不过,蔡平秀跟陆贤宇一样,没得到多少同情。倪庆科的疑惑,也是很多人的疑惑:学校为什么放这样的人进来?怎么说,都是粒不大不小的老鼠屎。难道学校不怎么为老鼠屎伤脑筋?
陆贤宇坐在位置上时,有人过来问一下情况;有人并不,他们既像感兴趣,又像不感兴趣,只在一定距离外,默默看几眼,很快就把头撇过去。撇撇转转,转转撇撇。
一个极小的插曲:课间,陆贤宇还听见三四个尖子生围作一堆聊柳智宇的事情。他们想不太明白柳智宇的事情,如同面对一道极艰深的奥数题。他们平时跟倪庆科能说上几句话的,这一天倒没去关心关心他。
人们怀疑着,同时自身亦显得可疑。至少在陆贤宇眼中是这样。好像谁都有可能是那个窃贼。寄宿学校收了多少人?需怀疑的未免多了些。不必怀疑的是,怀疑的目光必定也落在陆贤宇身上,对此,他并不感到惊讶、憋屈、不适。
怀疑归怀疑,陆贤宇还是逮住几个人,问了他们那个自己从今早醒来后就十分在意的问题:“你觉得,今天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几个人给了确定答复,“出了个贼嘛”;有些人不置可否,好像不明白陆贤宇的问话;一些人根本没搭理他。陆贤宇蓦然想,有什么想宣扬的,不如都交给倪庆科。似乎没有比倪庆科更尽职尽责的宣传员。他的“跟着跳下去”言论,切实地使一些人感到不适。他还能发出那样惊人的呼叫,真无法小瞧他。可惜,倪庆科未想过他陆贤宇所欲宣扬的。同住了几年,应更了解他们。这会儿只能自个儿脸讪讪的,默默无言了?不,他知道的,他向来藏不住什么秘密。不管怎样,总要说出来的。
“今天真是太不一样了。”他自己回答了那个无人向他提出的问题。
下了课,四人再一起同去食堂。
路上,陆贤宇又做了回尝试,问其他三人说:“你们不觉得今天挺有意思的么?”蔡平秀怔怔望着陆賢宇。钱鹏回说:“有意思个毛?”钱鹏用一种装出来的怒容说这话,自有一种得意。倪庆科说:“傻乎乎的,发什么癫呢?”挥手要打陆贤宇的样子,被后者嘻嘻哈哈躲过去了。
“陆贤宇是有钱人,”蔡平秀冷不防丢一句,“被偷那么一点,根本不在乎!”钱鹏随即用鼻子哼一声。
“是呀,是呀。我是有钱人。”某一瞬间,只能用力提拉下垂的脸部肌肉。
状况之三,陆贤宇似乎只能独乐乐。但在这一天,也没什么所谓了。
食堂依旧不见老莫身影。在钱鹏的安排下,四人吃了顿丰盛午餐。倪庆科也参与选菜,而不顾吃太饱打瞌睡,浪费一个下午。这一回,没外人坐到他们这一桌。倪庆科没怎么说话,陆贤宇不甚适应。这一天就在午餐时间做了了断?蔡平秀也没怎么吱声。钱鹏既担忧手机又怕话说太多,亏得有足够东西塞嘴。吃过饭,食堂人差不多走光。四人从后门出去,如平常般在操场溜达一圈。操场后边靠山一块是学校去年暑假新购的地皮,跑道、草皮都是新铺。从高空看,必有一张阴阳脸。
回宿舍时,四人撞见老莫。
看见他们,老莫先是一怔,立定于一杆路灯下。陆贤宇忖道:老莫的午饭都吃这么迟?陆贤宇看见两路人马还没像小学数学课本里两辆公交车那样相遇前,老莫快速探了探路旁灌木丛,像在利用每一个可利用的空隙,以期发现什么——当然,没有发现——这才收拢目光,转而看四人,算是正式看见了他们。路上旁的一个行人跟老莫搭话,老莫只含糊张张嘴,发不出声音似的。走到一处,是倪庆科先停住,急切问说:“怎么样了?”
陆贤宇也想问老莫相同的问题,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老莫说:“已展开排查,目前得到了一些线索。有结果自然会通知蔡平秀、陆贤宇两个人。”
顿了顿,老莫又说道:“今天,本幢宿舍楼,只有三两个人来向他申请周日离校。”“很好,大家都不怎么想出去。”毕竟下一轮模拟考就快到了。他跟那三两个人说,本星期没什么紧要事,最好不离校。多上上自修课也是好的。那三两个人,均表示理解,明天就继续待在学校里了。“倪庆科,你们也是一样,该上自修课的,还是要好好上自修课。”
说话时,老莫的脸木木然,纹丝不动。但是——百分之多少的可能是错觉?——陆贤宇觉得,老莫颇有点不耐,不知怎的,还有点慌乱似的,颧骨的颜色黯淡了些。说完话,没有一声“再见”,没有一个摆手,老莫兀自折向通往食堂的路上。陆贤宇想,确实,快过最后的午餐时间了。老莫倒没问自己拿饭卡。
老莫走得稍远一点,倪庆科和钱鹏就嘟囔起来。钱鹏说:“也不知道抓不抓得住那个贼。老莫到底行不行啊?”
回到304。其他宿舍的人讲,老莫已巡过一轮。陆贤宇摸了摸枕头底,发现小说书还在,像是某种优待。当然,不稀奇了。钱鹏嚷嚷说早上不该那么早摇醒他,害得他数学课没怎么听下去;很快爬上床,同时跟倪庆科讲好,补完觉,跟后者一块儿做习题。似乎他也觉得进度条落后了。蔡平秀在寝室晃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不惧尚在进行的消化工作,倪庆科早早伏在书桌前,嫌日光灯不够亮似的,他还开了台灯。一小团正午的昏黄的暖光,打在书桌一角。不多久,响起钱鹏匀速的呼噜声。陆贤宇坐不住、躺不了,爬上床又下了来。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掉头看倪庆科,自然只看见个后脑勺。平日偶尔瞥见坐在书桌前的倪庆科,也就是这么个模样。但是,从食堂回来后,倪庆科就不怎么吭声,平日他这样伏着而钱鹏响起了呼噜,总是要骂几声才解气进而专心。此刻,倪庆科的沉默,令陆贤宇再次有了种不适、不畅感,想象不出他是可以发出那样的动物式呼叫。那呼叫声,就此消弭于今早的浓黑中?
陆贤宇想:“怎么?我是听那声音听上瘾了?”
陆贤宇无聊地看倪庆科的后脑勺看了四五分钟,倪庆科就维持右手抵头的姿势四五分钟。此间,未翻动过一页书。陆贤宇好奇,他还要如此凝固多久?
似乎单纯只为打破那沉默,陆贤宇起了身,拍拍倪庆科肩头,后者木然转过来,无意味地望陆贤宇一眼。看起来,他是比钱鹏更需要补觉的人。陆贤宇问倪庆科借电话卡。二话没有,倪庆科从自己钱包里抽出来。显然,倪庆科并没有将寝室遭窃一事向家里汇报的计划。毕竟不是模拟考。
打电话的地方,靠近学校大门。再一次地,陆贤宇穿越宿舍走廊,楼梯仍余松软。
打电话,通常走去食堂的同一条路,再折个直角弯,但这会儿陆贤宇却选择从中心教学楼里面绕。
他一时不能确定是否真想打这个电话。但借了电话卡,不打有点不好意思,像辜负了什么苦心。况且——没错,应做好此一准备——假如抓不到贼,找不回钱包,总要跟家里说的。
与此同时,他心中又有一层顾虑:接到电话,父亲会说什么?他是能够预知个大概的。因而,真的要打吗?说起来,眼下似乎也没有特别需要花费的。月初就花许多钱,真不知道花哪儿去了。可以不花的。
状况之四,此刻,陆贤宇心中有某种东西不断发散,另一种东西却如拼接得严丝合缝的俄罗斯方块般收拢。再说,急需时,可以向倪庆科借一点。没准还可以问一问钱鹏?让他慌一慌,也是不错的。那么,似乎不必急着打这个电话了,如同倪庆科不必急着汇报模擬考成绩。此外,老莫的饭卡能用到什么时候?是否抓不到贼,老莫就不跟自己讨了?——后续,又将如何?期待更多?该是自己想太多!——更不必说,这个时间点,电话亭前必定不少排队的人。非要凑这个热闹?
找了这么些理由,可陆贤宇还是不自觉地缓步挪动着。绕绕远路倒是自己许可自己的。
路上已有些去教室自修的人。假装是他们中一员,装不了多久。七兜八转,陆贤宇从教学楼转出来。午后,天空没有更明亮一些。通过中心教学楼前的小广场,陆贤宇向右方大门走去。
途中,从一团疑云中惊醒似的,陆贤宇发现又路过那个有小花圃的转角了。光顾着绕远路,倒忘记这个转角。上一回,来围大门的家长里,有几个还是进了来,在小花圃里放了些东西。再往前走,看见红色电话亭了。
据说,为添英伦风,增加贵族气,学校设置红色电话亭。电话亭兀立于围墙边。靠青山的东侧围墙,一道侧门。大门被围那天,一个体育老师带学生从东边侧门跑出去,再绕回来。
拖延甚久,电话亭外还是排着队。陆贤宇倒不怯于等待。排十来分钟,时间不怎么显得长。
进到电话亭,拨父亲手机号码,那头比预料得更快接了起来。这个时间,父亲必定已吃过饭,不知在什么地方?背景无杂音,该不在麻将桌上。
“怎么打电话过来了!”
熟悉的劈头盖脸的开场白,熟悉的惊诧口气。陆贤宇欲张口讲话,那头又迅疾传来: “不是又要生活费了吧?月初刚刚给你打过去的呀!”
某一瞬间,陆贤宇起了“果然,不必急着打电话”的念头。不过这一回,他的心没有随即空落落起来,或大为光火,跟着恶声恶气。刚才,一路上,他多少做了些准备。因那个窃贼的缘故,他生出一种理直气壮。他压服心绪,虽决意突出惊险的气氛,但还是尽量用最平和的、有点装小孩的声音叙述:
“今天早上,天都没亮,我们还在睡,寝室里进了个贼……五点多的时候吧,怎么摸进来的我一点不知道……吓不吓人?当然是有点吓人的……四个人,被偷了两个。我跟蔡平秀被偷了。蔡平秀,你知道的,就是家里很有钱的那个。倪庆科,就是寝室里学习最好的那个,一夜没怎么睡着,眼睁睁看着那个贼进来,起先就是不吭声,就是不吭声……后来又突然死命地叫,死命地叫,我都以为他疯了呢。再后来,倪庆科衣服都没穿,就冲出去。追了好几层楼,没追到,不知道那贼跑哪去了,应该是我们这幢楼里的。要是追到,不知道会怎么样……幸亏没出什么事。我觉得倪庆科有点疯了,一直叫,一直叫。他说,如果那贼被他追得没地方躲,跳下楼去,他也就跟着跳下去……”
陆贤宇还大致说了下面这些事:老莫已展开调查。先用老莫的饭卡吃饭。早上照常上课。用倪庆科的电话卡打了电话。“不知道最后查不查得到。倪庆科怎么也想不明白,学校怎么会放一个贼进来?也不知道那贼缺钱缺成什么样,这么铤而走险的。”
一口气儿说这么多,陆贤宇觉得自己变作早上喋喋不休的倪庆科。讲述的过程中,父亲除穿插几句“怎么有这样的事”及一些表惊诧的语气词,没来得及说什么。同是惊诧的口气,转移一个目标,听来颇顺耳。
“你人没出什么事吧?”父亲问。
“没事,没事。就是整个钱包被顺了去。”顿一顿,陆贤宇忍不住加一句:“不过,今天就是有点不一样。”像传递一个秘密信息,虽知电话那头接收不到。原本,还想多说几句什么,但及时克制住,怕破坏进入了某种轨道的一整个对话。
“被偷了多少钱?”
口气明显地缓和下来,但问得轻声,像在等待一个沉重答案。陆贤宇报一个数字,比今早报给老莫的稍多些,但又不敢多太多。
父亲沉吟一会儿,没有发作,继而说,银行卡也被偷了去,现在他去打钱也没用。如果抓不到贼,这几天他抽个时间去趟学校。如果陆贤宇急需用钱,可以跟别人借一点先。这样的话,他不去学校也没关系。陆贤宇重新办张卡,下个月他多打些钱当作补数。总之,到时看情况再说。陆贤宇忙答:“没问题没问题。”
像是作弊成功,像是得了优待。上月20日,打电话要多一点生活费,父亲开场白后,陆贤宇就忍不住气,顶了几句,不欢而散。迟一点去查,银行卡还是多出笔钱。可这不像优待,像无可奈何,像撕破脸后的补偿。此时此刻,陆贤宇自觉需要这份优待。是否过期再无?
跟着,父亲讲一番财不可露白、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然后说:“你自己也要用点心啊!花多少钱、费多少力气把你送进去的,就白白舍了?”讲得多少有些颓唐,又像是优待之余的提醒——总不全是优待。事实上,这是父亲常跟陆贤宇讲的几句话。不同的情境,有不同的讲法。不同的心情,陆贤宇有不同的反应。大多数情况,陆贤宇只觉絮叨,左耳进右耳出。有时,他一样大为光火。这一天,他只觉煞风景,有点想发火。转念,又觉得父亲有他不得不讲的理由吧。此外,被念叨,是因为好像还值得被期待。于是,只含糊“嗯”几声,就过去了。真值得了被期待?
父亲又说:“倪庆科怎么样是倪庆科自己的事,你不必多费心思去管他,管好自己就行了。那贼如果抓到,绝对不会被轻饶。这点可以相信学校。”父亲的结束语是他要去打麻将了。
挂上电话,陆贤宇沿直路走到食堂那边。事先忧虑多,结束倒比想象快。原本绕步时准备的一些话没派上用场。有时候,想象比事实来得沉重。不得不觉得了一种轻松、愉悦。只是,就是自己想得到的结果了?
状况之五:不知怎的,与轻松、愉悦相伴,同时有了种悲哀,共处峰值。
此刻,他不想去教室,不想回304;即便得了许可,也不愿踏出学校。似乎一定得在此处等待心潮降到某个水平,才可能做别的事去。
不知不觉,唯顺脚风再次绕到操场。密云满骤,操场空荡荡。午餐后,四人一起只踱了一圈,不像此刻有一种加速度,可无限绕下去似的。
几次经过食堂后门,都有几个员工模样的人进进出出,看见陆贤宇,露出奇怪的神色,但亦不当作什么事的。偶尔也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在操场边缘露个脸,匆匆离去。只有一个,低头坐旧操场双杠上,手里拽几本书,走两圈都瞥见,第三圈时亦没了影。操场毕竟不是游乐场。此刻的气温,不比清晨高多少,但渐渐走得热起来。体内所积蓄的什么,散发不少。与此同时,俄罗斯方块式收拢工作仍继续。绕着绕着,很多东西变模糊:究竟穿越了几次新旧操场?两者之间的确切界限在哪边?新操场的赭红色跑道,踏在上头,像踏在塑料、尼龙或其他什么他不知道的、感觉假兮兮的合成物上头。向来如此。但目前只能这样绕下去。感觉好像可以绕到吃晚饭。
不知道在操場绕了几圈。天光更黯淡些,但不像会痛快下雨的样子。人渐多起来,篮球场开始有人光顾。另有些人,看起来跟陆贤宇差不离,并不做剧烈运动,踱步而已,像执行一项养生术。离晚饭显然还有段时间,但陆贤宇停了脚步,在一处台阶坐下,任人影在眼前晃过,无一停驻。坐一会儿,身体似黏糊得更厉害,屁股沾不少沙。坐不住,起身折到食堂正门,远远看见了蔡平秀。
蔡平秀也看见陆贤宇,还隔得远,就喊他的名字。平日,蔡平秀难得急吼吼。于是,陆贤宇有了种预感。
真如两辆公交车相遇,蔡平秀一把抓住陆贤宇肩头,热切说道:“抓到贼了!都找你呢——跑哪儿去了?找半天找不到。老莫担心你是不是出校了。”
果真如此。可某一瞬间,陆贤宇不觉得耳朵就一定灵光,有听错的可能,虽口中立马追问:“怎么抓到的?”同时,怕被误会,赶忙说自己一直在学校。只没说在操场。
照蔡平秀的说法,老莫不愧为老莫,运道也是有好运道:吃过午饭,老莫没休息,又在宿舍来回巡。在二楼前边走廊,他看见一个学生,一瘸一拐走,像痛风的样子。老莫想,年纪轻轻,怎么会得痛风?灵机一动,当场叫住,搜了一下,搜出几个钱包和一部手机。那贼也没办法,就定在那里,毫不抵抗,反正想跑也跑不动。蔡平秀说,这时候还想跑的,都是蠢蛋。那么,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了:早上,倪庆科追的时候,小贼确从三四米高的二楼跳了下去,跳到球状灌木那里。躲一阵,照常先去上课了。照常吃饭,照常回来。他走路这样一撇一撇的,其他人都没想到什么,他自己寝室里的人也都看不见似的——那个小贼,不先从自己寝室落手,没准有其他什么古怪——只老莫多留了个心眼。事实上,早些时候,第一遍巡房,老莫就看见他了,只安静坐在自己位置上。当时,老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蔡平秀不禁感叹,奇了怪了,倪庆科早上说得那样信誓旦旦,怎么就没看见小贼跳下去?就算看不见,总会听见些声音罢。不过,也亏得没看见,没听见。现在钱包和手机都找回来了,亏得没出别的什么事。真说起来,被偷点钱真不算什么事。老莫已把蔡平秀的钱包还给他,陆贤宇的还在老莫那儿。
“想不到那贼真跳下去了。不过也只扭伤脚。”蔡平秀颇惋惜似的说道,“老莫也是没料到。”
一时之间,陆贤宇并没有完全厘清所有线索。不过,他有其他一些疑问: “那个贼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偷这么些钱,搞得自己命都不要?”
“我也不知道。老莫还在调查。倪庆科又在哇哇叫。被他吵都吵死了。你没出校,我倒想出校。”
陆贤宇想,天还没全黑,就抓到了贼,不得不说出乎意料。原本想象的一些“后来之事”,不太可能发生了,像进入了另一条轨道。有些事,总归会到来,但到来方式跟想象得不太一样。总是不同,总会到来。目前的状况像一部有反转桥段的侦探小说,不过比不上他藏在枕头底的那本。
如此一来,学校顺水推舟,估计会学别的地方装多几个摄像头。如果早装上,早就抓到那贼了罢。可是,老莫的技艺也就没了用武之地。黄金时代的侦探,到了查DNA的时候,也少了很多用场啊!——怎么,蓦地为老莫感到了惋惜?
此外,只穿一件秋衣、一条裤衩的倪庆科也从黑暗中跳下二楼,肯定不止扭伤脚那么简单。不禁在脑中搬演另一场戏剧。此刻,倪庆科的电话卡还在身边。这么个结局,是否即刻通知父亲一声?
陆贤宇问蔡平秀:将如何处置那个小贼?
蔡平秀说:不知道,不过学校至少应该劝退吧。干点别的什么事也就罢了,竟然钻到别人寝室偷两个钱包、一个手机,未免太丢格。
陆贤宇不置可否。对他来说,这一天提前告知了一个结局,但他感到意犹未尽。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卢德坤,1983年生于浙江乐清,曾在《收获》《江南》《上海文学》《大家》《西湖》《山花》《长江文艺》《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三联生活周刊》等发表小说、书评若干,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