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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隔千百年的致敬

2020-12-28刘雨霞

黑龙江教育·中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乌台诗空明张岱

刘雨霞

《记承天寺夜游》《湖心亭看雪》两篇美文,恰如两朵双生花,一朵遗散在宋代,一朵辗转到明清;亦如夜空两颗明珠,让人难辨伯仲。梁衡先生说得好:“有一种画轴,且细且长,静静垂于厅堂之侧。她不与那些巨幅大作比气势、争地位,却以自己特有的淡雅、高洁,惹人喜爱。在我国古典文学宝库中,就垂着这样两轴精品,这就是北宋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和明末清初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一、乌台诗案VS前尘往事

坡仙孤独,“乌台诗案”一贬再贬。

命运和苏轼开了一个大玩笑,名满京城的苏轼“独以名太高”获罪“乌台诗案”。他九死一生,《自题金山画像》写出他一生三次被贬经历:“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被贬黄州,东坡受到太多的苦难,虽为黄州团练副使,衣食皆忧。他“心似已灰之木”,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荣耀都一落千丈。他恐惧,他害怕,甚至有些自卑;他惊慌,他躲藏,恨不得穿上隐形衣变成透明人,于是他成了一个的孤独人。

宗子孤独,“披发入山”国破家亡。

张岱,明代遗民,家世显赫,“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新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但是清军入关破坏了他的美好生活,打碎了他所有的梦幻,他躲避山中著书自终,以致“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自为墓志铭》)。他对清朝是抗拒的,其人生命运的跌宕起伏,使得张岱不愿进入尘世的生活,“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自为墓志铭》)。所以,张岱欣赏雪景会选择在“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的时候,因为不想被别人看见,更不想看见别人,“遂与外人间隔”,也成为了一个孤魂野鬼。

苏轼、张岱二人,一生坎坷,半世飘零,无法施展政治抱负而投笔文坛,他们因孤独性情而凝结成的两篇美文,却流传后世成为经典,予人以至高的审美愉悦。

二、月之空明VS西湖夜雪

苏子孤独,是承天寺内的一片夜月空明。

皎皎明月高挂天宇,对苏轼来说,这是赤壁“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的月,还是《念奴娇》“一樽还酹江月”的月呢?“月色入户”,其“空明”的光华可以使人忘却暂时的烦忧,月的“空明”与心的“空明”遂融为一体。傅道彬《晚唐钟声》评述:“在中国文人的审美意识里,月亮真是如此神奇的美学大师……一经月光的沐浴霎时变得澄空碧净幽华可爱。”“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月之“空明”,人也随之“空明”。经受月的洗礼,苏轼心头的孤独苦闷仿佛消释融化在一片“空明”的月色中。

时隔五百余年,身处杭州的张岱对月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宗白华不无赞叹地写到:“月亮真是一个大艺术家,转瞬之间为我们移易了世界,美的形象涌现在眼前。”张岱《金山夜游》有这样两句:“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张岱运用饱蘸禅意的笔墨,点染出一个似幻实虚的月之世界,让人进入到一个“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此乃月境与心境的完美交融。

陶庵孤独,是西湖边的上下一白。

张岱堪称最懂欣赏西湖的高手,明代汪珂玉说:“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可见《湖心亭看雪》的选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片雪景在张岱笔下,处处都流淌着冰雪的清寒与纯洁。西湖的清冷冰雪,折射出作者对生命以及人生哲理的冷静思考。爱西湖夜雪之心如是,所以他才会在“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的“更定时分”,趁漫漫雪夜前往西湖,独自享受西湖的美丽与清冷……

张岱的一片冰心都倾注在湖心亭冰雪一白的世界里。“霧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他宁愿自己是天之一涯、云之一朵、山之一角、水之一滴,他想消融在这一片冰天雪地里,脱离这尘世的烦扰。这种天人合一的感觉,苏轼又何尝没有?惟有这一片空明的月光,才能够给他的生命带来一点慰藉的亮色。茫茫月色之下,苏轼也同样生发了“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赤壁赋》)的人生感慨,月景与心境浑然一体。人与自然构成了富有诗情画意的艺术画面,完成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这种天人合一意境的产生是手中的笔墨与心内的灵光相契合的过程,与苏轼张岱二人保持精神世界的纯洁追求有关。与世俗保持距离,才能清静无为超凡脱俗如甘泉流露,然而要达到这种境界,没有长时间的孤独是达不到的,他们与世俗的远离,却是与内心世界的融合。

三、二人相与VS一人独往

苏轼和张岱同病相怜。由于内心实在苦闷,都是夜不能寐,只有出外散心,排解自身苦闷。苏轼看月,张岱赏雪,风花雪月,文人雅好,却无一不体现出二人淡淡的孤独之感。

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旁人唯恐避之不及,而他的老友怀民却不邀而至。“亦未寝”,一个“亦”字,让我们体味到二人相知相怜的美好情怀。君子之交清淡如水,月满天心的朋友,不是热烈与生生死死,是我独处时,你也独处;是我想你时,你恰好在。“相与步于中庭”,两个愁苦之人此时不需任何言语,彼此“心有灵犀一点通”,“知我者,怀民也”。二人陶醉在这一片清幽空明的月光中,“此时无声胜有声”,彼此只需静静散步、静静陪伴就好。初冬的夜是清冷的,可是苏轼孤寂的心灵却是温暖的。

美景常有,知己难寻,张岱无好友陪伴,只能在“大雪三日”的“更定”时分,“独往湖心亭看雪”。虽然有舟子同行,但是张岱却说“独往”,他孤独的不是身体,而是灵魂。更为神奇的是,到亭上居然和“金陵人”偶遇,一杯浊酒尽余欢,舟子睹之,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丰子恺先生曾经说过人的生活有三种境界,第一种是物质境界,大致在衣食住行的层面;第二种是精神境界,主要指文学艺术等雅致和情趣;第三种是灵魂境界,那就是有理想,有博大的情怀。舟子小童在苏轼、张岱眼里不过是凡夫俗子,他们怎有资格陪伴?如果是舟子小童他们陪伴,苏轼、张岱宁愿孤单。怀民陪伴苏轼夜游承天寺,金陵人陪伴张岱雪夜痛饮三大白,这又何尝不是苏轼张岱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

其实,孤独的又何止是苏轼、张岱二人,张怀民和金陵人难道不也是孤独的人吗?只不过是这些孤独的人彼此互相陪伴罢了。阿桑的《叶子》里的歌词:“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当怀民、金陵人离去时,苏张又恢复了孤独之身。即使此刻相伴,他时也不过是匆匆过客。张怀民也好、金陵人也罢,此刻他们都不过是苏张的肉身陪伴。

看来,只有这一片月色,这一片雪景,才能在继续停留陪伴在苏轼、张岱二人了。可是有朝一日,当等到月落乌啼、红日喷薄的时候,或者是等到春暖花开、雪褪冰融的时候,又有谁来陪伴这孤独的两个人呢?恐怕能永远陪伴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了吧。只有当他们的灵魂和肉体痛苦的告别时,这种陪伴才算真正的结束。此时此景,正如苏格拉底所说,唯有孤独的人才强大。眼前尘世喧嚣,身后月光满天,大雪无痕!

四、但少闲人VS莫说痴绝

东坡孤独,他是一个处江湖之远的闲人。

古时“闲”字的写法是“门”中有一个“月”,意思是倚在门边看月亮。而苏子数次被贬,却夜游观月,足见其“闲”。但这种“闲”,是有原因的。苏轼刚入仕途的时候,心中也曾经怀揣“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爱国豪情。“乌台诗案”之后,苏轼贬谪黄州,生不逢时的处境让他产生了对人生、对世事的困惑和厌倦。苏轼少年时代就曾经拜道士张易简为师,非常喜欢读《庄子》,佛老思想正好解决了苏轼黄州生活时期的困惑。苏轼终于走出了人生的低谷,开启他的“闲人”生活模式,寄情山水,流连风月。苏轼《临皋闲题》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借文字表达如梦人生中的一种精神解脱,透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苏轼“闲”看月亮的“阴晴圆缺”,“闲”看人世的“悲欢离合”。苏轼“闲”看的是人世的大起大落,苏轼“闲”看的是人世的得失荣辱。而此时,与世隔绝、遗世独立的张岱在茫茫雪夜去湖边赏雪,又何尝不是一个“闲人”?

石公孤独,他是一个寻梦故国的痴人。

《说文解字》中说“痴,不慧也”,也就是“不聪明,痴傻”的意思。宗子冬夜看雪竟在“更定”,其“痴”也可见一斑。但张岱之“痴”,不是智力受障碍的“痴傻”,而是“痴情”的“痴”。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有几句诗“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说的就是这种状态。所谓“痴”,应该是指对事物有一种执着,一种狂热,一种为一个事情疯狂的状态。生命里执迷的东西,没有办法解释的爱,就是“痴”。但是人生之中,如果没有这个“痴”,那他也就是一个无情的人而已。这里的“痴”,是对自然风物的痴迷,是对自己内心世界的思索。是张岱借文字,以获得心灵的一种补偿与慰藉,透着孤傲脱俗哀伤。在此刻,夜深而不寐、月下而寻趣的苏轼,在芸芸众生眼里,难道不也是一个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痴”人吗?

谁说苏张的灵魂被时空禁锢,曾经高悬承天寺的那轮明月,是否也曾映照着张岱赏雪;张岱是否想到,他冬日赏雪的苏堤,竟是出自苏轼的大手笔,西湖竟然和苏轼还有着这样的渊源!恍惚中仿佛看到这两个孤独的灵魂,穿越清风明月和皑皚冬雪,穿越千年时空,在月下举杯对饮。

这是何等强烈的精神共鸣?比起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陈子昂来说,苏张似乎幸运得多:虽然一个宋朝,一个明清,但至少在遥远的时空里,曾经还彼此大声呐喊、遥相应和。

千百年后,致敬苏张!

■ 编辑/李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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