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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群体免疫”谱系逻辑中的生命安全悖论探析

2020-12-28黄罡

人民论坛·学术前沿 2020年20期
关键词:生命安全自由主义

【摘要】病毒作为生命存在及进化固有的他(它)者,具有无法被科学理性工具以及安全规范消解的生命异质性。西方针对新冠肺炎传播采取的群体免疫侧重与此例外威胁的异质共生。非(弱)干预下的免疫策略在近现代西方防疫体系的谱系演化中,呈现出非强制且反同质化的自我治理趋势。对常规安全规范的过度弱化,使群体免疫在自由主义的博弈逻辑下对流动性的放任以及传染风险的预估,扭曲为对自由多元的人权话语的意识形态渲染,并使放纵传染以换取免疫的“合理性”沦为消耗无辜生命的“人体实验”。这一与西方制度文明共生的生命安全悖论也是在(新)自由主义公共治理逻辑中,和过度的私有化及流动性高度契合的制度产物。

【关键词】 群体免疫  异质共生  生命安全  自由主义  赤裸生命

【中图分类号】 G0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0.20.010

中国制度的独特优势及其公共卫生治理体系不仅有效抑制了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更以负责任的大国姿态,与世界卫生组织保持良性互动,及时透明地向国际社会分享疫情信息。然而,以美国为首的(部分)西方国家不仅坐失中国之治为延缓疫情全球暴发所争取的宝贵时间,更在疫情恶化的情况下,采取非(弱)干预的防疫策略,未有效限制流动性及隔离和治愈病患,放任病毒在人群中的蔓延,从事实层面形成了所谓“群体免疫”(herd/group immunity)趋势。如将群体免疫视为与治安思维下隔离和监控措施相区别的公共安全策略,问题在于如何面对大面积感染下优胜劣汰的反人权和反人道主义的现实危机。换言之,倘若群体免疫具备科学理性维度的合理性,那么此基于现代防疫知识体系的理性演绎在实际治理中与生命安全之间的悖论又源于何处。对于此问题的探析,不能仅停留于意识形态批判层面,还需剖析群体免疫的内在生成逻辑,揭示此逻辑演进中的悖论之处何在,并辨析产生此悖论及其难以自我调节的动因。从此角度看,对群体免疫的探析更应将其视为在临床医学、病理学、传染病学以及免疫学等现代医学知识体系交织下的生命安全技术,并聚焦在与自由主义话语体系的交融中,以剖析其在与国家安全和对社会流动进行监控、过滤、规训和治愈的权力机制部署之间,所刻意保持的差异性,从而在生命安全与自由流动的矛盾中,考证其与隔离等规训策略非同源且异质化的布控逻辑。基于与强制且同质化防疫规范的对立,对群体免疫内在逻辑的探析在生命安全受到重大威胁的情况下,不仅呈现为重塑社会安全的必要规范与西方意识形态营造的人权理念之间的矛盾,更将分析路径融入西方生命政治层面的谱系考证,并从“防疫”到“免疫”的历史演变脉络,揭示出自由主义逻辑体系在异质共生环境下其无法豁免的内在悖论。

群体免疫中的“异质共生”

细菌或病毒及其引发的传染疾病可视为生命存在及运动中所固有的,且无法避免的异质性要素。换言之,细菌或病毒的微生物形态在引发疾病并威胁人类生命健康的同时,也体现了生命多样性,并成为生命进化的内在动因之一。生命漫长的进化史离不开细菌或病毒的推动。作为生命存在固有的他(它)异性,细菌或病毒在繁衍和流动中难免对人类及其活动产生“副作用”。细菌或病毒的隐匿性和寄生性也使传染疾病的流行难以预知。此外,病毒传播过程中的随机和无差别性,意味着传染风险源自人口流动中个体行为的随意和无序化,及与他人行为交织所产生的因果联系,也就是离散个体的相交汇的概率。如果传染是一个概率问题,那么此概率可以通过理性方式来降低乃至消除,最直接的方式便是抑制乃至禁止人口流动,减少个体接触。换言之,传染病可以通过医疗装置的科学布控来预防和压制。但防疫不等同于作为病源的细菌或病毒会被根除,相反其作为生命进化的一部分,具备强大的变异性,会根据人为技术策略和人体变化发生突变。

对传染病的防控基本分为三路。一是溯源,比如:探析原始宿主和“零号病人”,梳理传播路径,计算RO基本传染指数,评估危害程度及传染潜力,参照应急响应预案的等级标准制定防控策略;二是防治,在难以消灭病原体的前提下,将寄居载体作为科学规范和防控机制的作用对象,控制传播途径;三是疫苗接种,在强制性防控机制外,于人体内部产生自身免疫系统可识别的抗体。西方群体免疫立足于第二和第三条路径之间,在疫苗发明之前,于安全规范与个人自由权利之间,期望通过人口族类差异及遗传的天然抵抗力,在与新冠病毒的共生状态中,而非强制干预下,来提高群体免疫性,以最大限度地消解医疗规范体系对身体的观测、行为的规置以及信息的收集,并削弱公共防控机制对个人自由的同质化监控。

如果群体免疫对社会流动的非(弱)干预化与生命安全规范之间,存在权力机制于公共治理逻辑上的差异乃至对立,那么此差异性揭示了生命安全规范建构的合理性及其防控机制布置和运作的效能。现代医疗知识体系和防疫机制对病毒机理及其传播方式和路径的科学分析,不仅形成了约束主体行为的规范,更将此规范的技术策略和机制作用于病毒传播的载体之上,尤其对人(体)的控制。只要存在控制和被控制的关联性,就无法摆脱内在的权力关系。此权力关系从来不是被赤裸裸地呈现出来,而是在西方医学知识体系的编撰下,将机制布控的逻辑起点视为近代人本主义复苏下对身体的理性诠释。在理性“凝视”下,身体的异常状况被置于临床醫学的观测中,并在病理和解剖学的交织下,将疾病的临床状态呈现为对身体内部的剖析和机理、脉络乃至器官病变的考察和推理。[1]近代临床医学的诞生使疾病的确诊和治愈,乃至病源的排查,从未如此“直白和密切”地与理性工具对人体及其内在机理的把握(控)相关联。此(医疗)机器对人体的嵌入不仅发生在近代医学知识体系的建构中,通过对人体进行剖析、限制、分类、诊断、规训和治疗等,将病毒、细菌和疾病此类异质体进行重新定义,从而不断生产出“病人”这一异于常态的社会“异己”主体。而且,异己主体化的建构也发生在人道主义的伦理延续中。人道主义的关怀会在“治愈”的价值取向和“保卫生命安全”的道义下,赋予“异己化”的主体技术一种正当性,在生命的存在和延续中形成安全与危险之间且基于医学知识体系的权力层。

这意味着保卫生命安全、祛除疾病和治愈主体等一系列医疗机制无法摆脱对(易)感染个体以及群体的隔离、分割、限制和监控。其逻辑出发点则是以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cism)为取向的(反)寄生观念,在人类以自身发展为目的并通过资本化寄生于自然的同时,排除生命存在中难以消灭的异质性寄生关系对人体的威胁。如果群体免疫与常规的生命安全规范发生分歧甚至对立,也就与反寄生的逻辑关系相左。换言之,群体免疫旨在人体与传染病毒的日常接触中,形成不同的权力关系,使生命存在的多样性在运动和安全限制的博弈中,及生命安全所能容忍的“最低”限度内,尽可能实现人类与固有的异质性威胁之间的“共生”状态。而此“异质共生”的社会形态在非(弱)干预条件下的达成则可视为群体免疫的根本取向。由此来看,群体免疫与反寄生逻辑下的强制规范不同,其所谓的异质共生在消解传统安全机制的同时,企图在生命遭受传染乃至死亡威胁的情况下,“自由放任”式地将社会流动暴露于病毒传播中,以可“容忍”的群体感染为代价,最大可能地避免医疗规训和一体化监控机制为整体安全“不得而为之”的“个体侵犯”。由此来看,当下西方主体(化)不再局限于意识形态层面,而试图从对立统一的自我身份建构中逃逸而出,于异质共生境况下嵌入新的身体技术,形成非压抑却易诱导的流变主体形态。

但问题在于,传染风险中产生了个人自由与群体生命安全之间的悖论,在常规安全机制被弱化的同時,无法在疫苗发明前构建另一种能有效解决此悖论的治理体系,导致群体免疫下的异质共生无异于“与虎谋皮”,引发新的安全危机。此危机不单来自传染威胁,而是在缺失常规安全措施的情况下,医疗知识体系和国家机器放任群体感染以换取免疫的所谓合理性,有意假病毒之手来“进(净)化”人口,以塑造自以为是的“与病毒共生的(新)人种”。这种“理性的漠视”和“肆意地放任”却在去安全规范的过程中,将暴露在异质性威胁下的“无辜群体”沦为与死亡同舞的“生命消耗”。毕竟,失去安全底线的自由与消耗生命的死亡政治无异。一旦“生而自由”的权利被扭转为抵制必要安全规范所需的反压抑的合法性依据,并同时被免疫机制利用为放纵传染风险而不得不威胁生命权益的正当性借口(通过消耗无辜生命换取免疫的道义起点正是以非强制性方式来保障自由生命),那么堂而皇之地以免疫之名杀死谁既非谋杀,也非迫害,更非国家感召或神圣意义上的牺牲,只是免疫学知识体系的规范需要而已。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所谓的“赤裸生命”再次在西方群体免疫中以自由人权之名被剥离和消耗。讽刺的是,其理由听上去竟如此合理,因为每个被感染乃至死亡的无辜生命都是以“最自由的方式”来处置的。此异质共生的现实悖论看似保卫自由平等的所谓人权,反倒陷入自由主义话语渲染下的意识形态陷阱中。要进而探析群体免疫从合理到悖论的内在逻辑演绎,仍需从其藏匿于西方现代文明体系及理性工具下的谱系脉络着手,考证其在演变中如何与常规安全机制发生交错和分裂,从而产生异质共生的悖论形态。

从“防疫”到“免疫”的谱系学简析

埃斯波西托(Roberto Esposito)将免疫与常规安全机制的区分视为“免疫(体)的获得方式”。[2]如果安全规范保障的是主权之下政治共同体内“生的权利”,那么免疫体的获取(除疫苗外)无非两种途径。一是法规之内特殊个(群)体的天然免疫力,其依赖于生命进化中生物体的基因遗传,这种先天优越性意味着此类人在危险来临时对受侵害的“豁免权”;二是逾越法规和安全机制,将无豁免优势的生命暴露于危险之中,承受感染风险来获取免疫。对于二者而言,获取免疫实为在生命存在的例外威胁下对生存的“礼物”赠予,只不过前者为先天特权,后者则消耗生命来换取。换言之,通过免疫来保障的共同体安全源自共同体外的“例外给予”,此礼物则来源于先天遗传和病毒传染。而且,礼物是象征性的交换过程,既不像权利契约关系那样通过出让和承担来换取权益,也非功利意义的商品通过交换以占有、积累资源进行再生产。基于礼物交换,埃斯波西托(Esposito)认为免疫体的获得形式并不一定指共同体在面临外部威胁及保障生命安全的情况下通过逾越其自身法规产生的悖论形态。[3]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对“礼物经济”的重申则形成另一种诠释。如果免疫体的获取无法避免外部异质威胁的侵入,并使生命的感染和消耗成为必要的话,也就意味着病毒在与免疫体的双生关系中是可能致命的礼物。作为交换,现代政治共同体不得不将潜藏于安全机制和人权话语之下,非生产性的生命消耗原则暴露出来,进而逾越且沉浸于损耗、毁灭、浪费和死亡等被安全功利法则排斥的危险禁忌中。[4]如果免疫伴随着消耗,而消耗意味着损耗和浪费对生产功利原则的消解,那么西方现代制度文明不仅从未摆脱,甚至刻意保留和隐藏其与诸如病毒和死亡此类被现代生产理性和功利原则禁忌的异质性威胁的“亲密关系”。由此来看,群体免疫下的异质共生难免逾越功利和安全规范,其为了获得免疫的赠予,以放任病毒在共同体内部的传播为交换,并伴随必要的群体感染和对生命损耗的放纵,将个人及社会安全置于非干预环境下与病毒共生的对赌中。

免疫的共生形态要接触安全法则外不愿触碰的生命原始性乃至其暴虐一面。此亲密接触在西方近现代防疫史中却被不断分离。首先是关于有机体的知识和话语建构发生了分裂,进而揭示内在权力关系及其主体和社会塑造机制在布置逻辑和方式上的差异。此裂变可从基督教神学语境下对异质威胁和生命安全的诠释着手。作为自然产物的病毒寄居于生物体上,并随运动而扩散,而对其引发的传染病的解释与恶魔附身和诅咒之类的神学知识体系发生了分歧。当时威胁生命安全且看不见的神秘疾病被呈现在两套话语中。一是科学逻辑下生物载体接触行为所潜藏的危险,以某种在当时条件下还无法观测的物质性力量传播和复制;二是此威胁生命的神秘力量是基督教“罪与罚”的原罪原则在反世俗化语境建构中的邪恶现象,并依据“善与恶”的二元对立将传染视为邪恶力量对无辜生命的引诱、蛊惑和附着,解救生命的路径则是赎罪和神权体系下的净化机制。前者意味着科学思维下的分析逻辑,后者是神学体系中的救赎话语。二者对传染病的呈现逻辑不同,却交汇突显了寄生(居)概念,其虽无免疫共生之意,但包涵了传染病的“隐匿性”和“神秘性”。

“神秘(mystery)”一词源自古希腊语中的“μυστ?ριον/mystērion”,意为“处于隐匿中的,终将被揭露”。在欧洲17至18世纪,当理性启蒙与神学话语仍处于交错中时,科学视野下看不见的传染病源为神秘学(Mysticism)乃至魔鬼学(Demonology)的知识汇入提供了诠释空间。传染源自教会统摄和科学知识以外的神秘存在:“恶魔”,是寄居于群体中、附身于个体上、诱发混乱且隐匿其中的一种古老并不断反叛和逾越的异质性力量。其传播不仅通过人体的运动,更可附着于动物、空气、水流等多媒介。要将此神秘的病源从隐匿中揭露出来,意味着近代西方在防疫史上出现了科学与神学话语交错中权力布置逻辑的交汇,即防疫机制布控中驱除技术的形成。其在难以溯源的情况下,通过分割、隔绝、流放乃至消灭的方式,将已感染的生命载体从健康群体中剥离出去,并切断所有与其流通的媒介,形成正邪对立的安全界限。

驱除方式的产生意味着西方防疫逻辑从寄生到共生演变历程中脉络节点的凸显。首先,欧洲近代与科学交织的神学话语体系并不仅仅将生命的诠释置于“灵魂、精神或上帝”等超自然或先验性的本体概念建构下,而是基于“管理和治理生命”的必要性,从“身体可渗透且可感染的物质性(porous materiality of bodies)”出发,将生命存在的形式视为“循环流动的形态(circulation, flux or flow)”。[5]对于病毒而言,此以身体为媒介的流动性则可称为“传染(contagion)”。再者,从生命流动性的角度来看待传染进而意味着对传染进行病理分析的临床医学以及对其进行祛除的医疗机制,在神學与科学的交织中难以摆脱驱除机制的衍生体,即“驱魔(exorcism)”。

此处对防疫谱系的剖析之所以涉及驱魔,并不是对神秘主义的偏好,而是因为驱魔在近代欧洲民族国家兴起的背景下,其防疫机制在权力布控逻辑上发生了神权(教会)与王权(国家)之间的交缠,从而在临床医学和病理学的知识体系生成中,将“传染的恶(魔)”嵌入到王(族)对地域、人口及其财富的经济统治中,以形成驱魔在王权机制下的变体:“驱敌”。何为“敌”?此处将关于“敌”的谜语回归1651年霍布斯出版的《利维坦》的封面图像解读。在巨大的利维坦(绝对王权)身躯下,空荡的城池除了士兵还有头戴“鸟喙面具”医生的守护。军队对外御敌,医生对外也对内祛除疾病,以保障生命安全。[6]如果医生在对外阻隔病源的同时也要对内鉴别、排查、分割和治愈的话,也就意味着医生与军队在对外驱敌中具备同样的安全逻辑,以凸显“敌”与“传染病”的双生关系。还值得注意的是,医生在《利维坦》封面中聚集于“大教堂”下。教堂作为教会的象征在与医生和军人的符号关系中,暗含了多一层解读,即神权与王权的交织将军队驱敌和医生祛病的安全体系与教会的驱魔机制相关联,比如: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和净化以及神父的训诫和感化。由此看出,在免疫共生机制之前,神权向王权乃至民族国家过渡的历程中,基本形成了军队、医生和教会三位一体的西方近代防疫安全体系。而一体三面的关系则将“敌”、“(传染)病”和“恶(魔)”相互交缠。学界大多从传染病的古希腊词源(epidemos)来佐证“敌”与“病”的关系,意为在内部分裂人民,并诱发其相互对抗,从而在混乱中摧毁共同体。[7]然而以霍布斯为例,在欧洲近代由神学向科学、神权向王权及国家主权的转化中,传染病作为敌对威胁的话语构建并不基于古希腊的词源诠释,而是在基督教神学语境下,将“恶”的维度嵌入到“敌”与“病”的双生关系中。如《新约路加书》第8章(Luke 8: 26~39)中记载的,当耶稣在驱魔中问恶魔名字时,众多不同的声音齐声答道,“我是军团(I am Legion)”。从此角度看,当恶魔寄居在人或物之上,通过伪装传播疾病,引发混乱时,医生所面对的是另一种军队。在霍布斯构建的神权与王权交织的国家体系中,医生面对的是由传染引发的“内战”,即与病毒和细菌的战争。

对于防疫谱系的演变而言,主(王)权将传染病视为“恶敌”进而产生一个变体:“敌人”。意为被恶敌感染、且被寄生的人。此寄生关系及隐匿性对驱除机制造成了重大挑战,即在“敌”未现身时,如何在对抗邪恶且维系秩序中将“敌”从群体中区分出来,同时搜寻和利用“敌”对“人”的寄生关系,鉴别、限制、监控那些容易被诱导和感染的主体,进而确认“敌人”。一方面,在寄生关系下,“敌”与“人”是一体的,即驱敌必须消灭敌人,作为敌被消灭的(人)并不仅仅被宰杀,也反衬出牺牲的神圣性。另一方面,寄生关系也意味着“敌”和“人”的分裂。如果敌的存在犹如光明和黑暗,神圣和污秽,是可被驱除却不可取代的异质性,那么被寄居和感染的“人”是要被拯救和转化的。驱敌(魔)逻辑不得不面临治愈和主体转化机制的介入。防疫目的不是简单消灭和驱逐“敌人”,而应分离和切断“敌”与“人”的寄生关系。被感染的人不应被视为敌人,而是传染病人。如果神权与王权交织将生命安全构建在驱除和消灭机制上,那么在欧洲王权向生产理性主导的现代国家转型中,于传统生命安全机制之外,产生了生命治理及其话语和权力机制的构建。

从敌人到传染病人的防疫逻辑演变使得“人”,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皆在面临异质威胁的情况下,成为被保护且理应获得相应权益的文明生命形态(bios),不再是既可被病毒寄居也可被安全机制肆意驱除和消灭的非人生命形态(zoē)。换言之,生命治理维度下的防疫机制构建了与生命安全相交错的“人类”,意为安全界限内被理性工具赋予人权的“我(们)这一类生命”,而非“那一类”。而这类人的生命建构,在异质威胁始终存在的情况下,使“治理”首次形成了“共生”逻辑,将诸如病毒之类的非人类生命存在嵌入到“安全”以内,通过区分、限制、隔离、规训及转化机制,实现人类生命安全及其流动与非人类异质传播在生物与政治层面的共存。

如果人在生物机体层面的动物性或自然性成为政治理性天然的生命基础,并时刻融入人类生命安全及生活质量的构建中,也就意味着不断浸入、传染和威胁人类生命健康的异质存在以及对其流动的治理如影随形。既然近现代西方政治共同体的构建离不开类似病毒的异质性在安全界限之下的渗透,那么随着生产逻辑主导的现代国家形成,对传染病的治理与驱除机制相比,则在话语建构和权力机制布置空间中产生了相应的公共场域及卫生安全。公共安全下的人类生命安全从内涵上也发生变化,不再是霍布斯论述的那样,以君权为中心及在王族血脉传承基础上对疆域内人口及物质财富进行的“家长式统治”的安全,[8]而是通过私有产权、市民社会和市场流通机制的介入,将个体身体健康和群体生命质量从王权的善(智)治以及契约共同体的权利赋予和从属中分离出来,以人口流动及其卫生环境的治理形式,对人类生命安全及质量进行政治经济学维度下的主体建构。这也在王权与近代国家理性(raison d?tat)的交错,且面临资本主导的工业现代化的进程中,产生两条路径:一是自由放任和重农或重商主义的知识话语交织下,将人口及其生命健康和生活质量视为国家主权在资源及财富分配过程中对其公正性的验证,并成为国家的重要资产;[9]二是从生产功利层面将公共健康和婴儿出生、青少年教育、老龄化等因素主导的人口结构优化视为资本积累的劳动力基础。

由此进而产生了防疫谱系演化中的机制变化。其基于国家理性的生产功利逻辑,并非王权及王法的审判、惩罚、净化乃至驱除,通过合法且合理范畴内对个人乃至群体行为的引导,以及人口相关数据的统计和信息收集,将(个体)规训和(群体)管控机制与防疫逻辑相交融,从而在国家安全、生命安全以及公共福利体系的交织下,于异质威胁的防控中,把传染视为安全界限以内潜伏于人口流动中的“风险”,而非“敌对危險”。将“传染的可能性”作为可降低却难以排除的风险,传染病的突发与社会流动中诱发犯罪的动因及其潜在风险则具备逻辑上的相通性,进而形成针对(传染)病人和犯人所采取的相通的治安技术策略。前者在隔离中被观察和治愈,后者在监禁或监控中被教化和改造,进而形成防疫与规训的双生关系。[10]

然而,传染病人的防治不同于非传染病患,除了“病/犯”双生机制外,还与惯犯(delinquency)的再社会化相通。[11]这也引发对隔离和规训技术主导的防疫机制泛化的质疑。犯人改造的顽疾是产生惯犯,而传染病防治的挑战是再度感染和病毒变异。如果犯罪和传染是人口流动中个体行为不可避免的风险,也就不难理解屡改屡犯和再感染中病毒变异的重复性。由此看,惯犯突显了规训的局限性及异常化主体于再社会化中遭受的隔阂,成为社会流动中难以消除,且在一定安全范围内不得不默认的异质性。针对其的技术策略不再是封闭空间内的改造,而是在社会化过程中对其行为、习性、生活环境、人际关系等综合信息的收集、跟踪和监视,以提前预知潜在的非法行为。这种机制转变采用了新的跟踪、甄别和监视技术,在开放空间的流动状态下,渗透到正常群体中,以控制潜在风险,进而从规训机制转入更隐蔽且更具渗透性的全时全景及全体监控(panopticism)。一旦此监控干预机制嵌入防疫过程中,在病毒、经济和安全之间则形成了复杂的生命治理区域,即如何有效无误地在社会流动和复杂的生命状态中进行鉴别、衡量、区分和筛选,对社会的潜在威胁进行追踪、监视并收集信息和数据。为了保证流动的正常化和安全性,此防疫机制随着人流和物流渗透进交通、卫生、防疫、社区、邮政、运输等诸多系统,从而形成网络化。其不仅基于公共医疗机构的隔离和治愈,更依赖于诸如疾病防控中心(CDC)的机制设置,通过对传染性事件及其大量零散信息的获取和过滤,追溯病源,分析并监视人口流动中传染的路径和媒介,进而与应急响应等级预案对接,以决定相应的防控规范。由此来看,针对社会流动中潜藏的反常行为及传染风险构建的权威规范,其布控逻辑更多地基于治安层面,目的是“预防”。

群体免疫的自由主义逻辑悖论

基于以上剖析,在免疫共生机制生成之前,整个防疫谱系图谱呈现为从驱除到规训(隔离、治愈和转化)再到监控预防的治安逻辑演变,进而在整个防疫谱系演化中,突显出两个问题:一是将传染病视为嵌入安全界限内并时刻相随的异质风险,对其防疫更多基于监控和预防;二是在视传染为风险而非危险的前提下,不得不面临人口流动和传染性分散中的“多样性问题(the problem of multiplicities)”。多样性问题意味着神权和王权的交织向生产功利性主导的国家理性,乃至市场机制驱使的跨域流动的转变,及防疫机制在技术策略上的演化,更突显出对传染的诠释及被感染主体的鉴别,在流动性和分散性中发生了与王权中心和国家权威的差异乃至对立。多样性首先体现为对治安规范的去同质化和弱中心化。

此消解作用基于传染风险的诠释变化。在复杂多变的人口流动、社会环境以及个体生物机能和传播媒介中,将传染视为个体行为的随机性以及群体行为趋势之间的因果联系。由此看,防疫不再着眼于通过外在强制机制对感染主体的转化,而是在社会流动和传染风险的互生关系中,侧重于对个人及群体行为趋势预判的技术理性,并对影响行为的环境,及其与传染媒介和路径交汇的可能性进行调节。由此可见,该防疫逻辑源自在流动性和传染性的共生环境中,当个体面临异质传染威胁的情况,对其行为和后果所具备的一种内在自我治理理性。

至此,传染威胁中的自我治理与自由主义安全观发生了交错。通常,自由主义着眼于社会流动与安全规范之间的悖论,其逻辑起点基于私有产权和市场机制,通过博弈理性下的个体根据他人行为的反馈及环境变化,对趋利行为作出自我预估和平衡,以功利地计算最合适的获利方式,并不一定是利益最优(大)化,而作出次优选择。次优博弈在“无意中”生成的看似妥协却是“为他(她)人考虑”的公共空间,在逻辑上保障社会流动和资源配置自由的同时,则兼顾了公共权益。由此看,博弈理性与契约理性下的自由原则相左,并不将国家视为实现自由的必然形式和“仲裁者”,也就不认为自由只能通过利益出让和权力割让,在功利交换下被呈现为获得(权利)与从属(义务)之间的对立统一。如果公共权益是市场流通下内在博弈的自我平衡结果,个人利益及获利的权利也不一定归因于契约交换下对权威的从属性,那么“安全”这一概念及其实现机制也就在自由主义的话语建构中被消解。或者说,安全正在被自由主义重新诠释,不再是主权和国家安全导向下的权力关系建构,而是在保证社会流动及其多样性的前提下,防止和消解外在强制性机制对“自在流通”的过度干预。对社会的保卫不应过分寄希望于外在力量的给予,反倒要提防后者的“觊觎”。

如与防疫机制相连,会发现“疫苗(vaccine)”作为一种异质共生机制,与最大限度保证社会流动的自由主义安全逻辑相契合。首先,疫苗接种意味着无需过度依赖规训机制,而在生产功利原则上最大限度地恢复人口流动,弱化对群体的监控和干预;其次,规训和监控机制的弱化意味着消解安全规范下传染病人主体的“异常化(abnormalization)”界定。疫苗接种的治理逻辑不是基于对社会异己分子的“异常化”界定、区分、隔离和转化来保护正常群体,而是在消解安全界限的情况下,假定社会流动中的群体正常化(normalization),产生机体的内在抵抗力。[12]从此角度看,疫苗接种在异质共生的取向上,并从内在免疫力的生成中,最大限度地消解外在安全机制的干预,通过免疫技术消解常规防疫机制的治安逻辑。但是,疫苗的开发和试验是无法离开国家机制和资本力量支撑的。即该免疫技术对外在强制性机制的消解有限,因为其研发属于安全体系的一部分,其接种过程也难免不成为医疗知识体系和理性工具对人体“由外到内”地植入。然而,西方群体免疫则在疫苗技术所包含的自由主义逻辑上,将弱政府和去国家化取向的非干预治理理性发挥到极致。其看似在延续“从防疫到免疫”所体现出的去安全、非强制及反同质化的自我治理趋势,但在异质共生的复杂环境中,实则突显出其内在的逻辑悖论,从而引发生命安全危机。

此悖论首先归因于自由主义治理理性将传染风险始终视为流动性中行为交汇的概率问题。对于群体免疫而言,传染病暴发的可能性不仅取决于生物群体中具备天然抵抗力的个体数量,也与个体间的接触频率相关,所以放任个体接触不仅增加传染风险,也在刻意暴露的同时有望增强(感染)群体的抵抗力,即使这种消极策略不得不面临大约4.4%的感染死亡率(以美国为例)[13]以及医疗系统瘫痪的风险。如果传染概率与个体接触频率相关,也就意味着群体免疫的知识逻辑体系之所以敢放任个体的自由接触,是因为其认为获免疫人数及所占人口比例越高,非免疫群体接触感染人群的概率就越低,同时个体行为在已知病毒流行且要在人口流动中与他(她)人接触的情况下,会预估自己的行为后果及其可能发生的风险,所以行为交汇的大概率下,其传染风险应是可控的,不至于越过“最低的安全界限”。最低安全界限意为在放任个体接触和大面积人口感染的情况下,获得新冠肺炎群体免疫能力的人数应高于死亡人数。这就是为什么特朗普总统在自夸其所谓的治理成效时,一再强调在大量确诊病例的情况下,实际死亡人数远低于预估人数。这看似荒诞的治理逻辑背后,实际上是支撑自由主义逻辑的行为主义范式。对于此范式而言,群体免疫本质上是流通环境中的理性博弈。如前所述,倘若资本建构下流通环境中的个体是理性的,即在面临被传染风险时,会自我衡量其选择及后果,那么在趋利避祸的人性使然下,个人行为在趋向自我限制乃至居家隔离的同时,承担风险而被感染的人数应是相对“安全”的数量。

由此看来,作为社会流动中行为博弈的结果,群体免疫认为传染风险是可预估的。这意味着在治理技术和策略选择上,与之前防疫谱系剖析中的常规安全逻辑及其机制布控发生了断裂,从而在之前技术维护的生命安全空间以外,与病毒的共生环境中,将传染消解为自由流通中的不定因素和偶然事件,并在放任流动接触中,将安全防疫的强制性和同质化修正为个人行为自主抉择基础上的“自我爱护”。如果说,治安逻辑将对传染病的排除或控制视为生命及生产安全和社会流动的前提,那么对群体免疫而言,传染病(毒)作为生命存在中相生相随的异质性,乃至流动环境中难以避免的风险,并不一定要被根除,而是在默认一定程度的“不可控性”下,基于功利原则,通过计算、衡量和利用,将其引导在所能容忍的最低安全限度以内。[14]最低安全保证前提下对传染风险的放纵和对死亡的漠视,则成为群体免疫成功的“消极需求(the negative demand)”。

虽然对传染风险的放任和利用是基于流动环境下博弈平衡的逻辑推演,但实际上,并不能按其预先的建构来引导个体行为在与病毒共生环境中的理性选择。以美国为例的西方防疫现状并不都是个体行为选择在群体免疫的非干预策略下理性地自我爱护,从而自我限制和自我隔离,而是在传染和流动的放任中,以“无知者无畏”的民粹激情与病毒狂欢,和疯狂同舞,或以所谓复工和劳动的权利在街头聚集以示抗争,抑或以“争取被感染的平等权利”为口号,逃离压抑和限制。另一面则是大量底层民众在无力支付医疗费用的情况下,无助且卑贱地等待死亡。那么西方制度逻辑为何总在“海啸”迫在眉睫时毋宁死,也不放弃游泳的自由呢?此荒诞一幕除了源自自由主义免疫逻辑体系的悖论,也归因于制度设计和机制布控能力的先天不足。施密特(Carl Schmitt)一再告诫,自由主义者的天真和浪漫是无可救药的。而对于新冠病毒的泛滥,这种想当然的幼稚主要源自两处。

首先,对防疫机制的布控以及对公共安全资源进行有效调度和配置的能力在高度私有化中已经离散化。一旦面临公共安全威胁,一度以自由化和流动性自居的公共资源配置便即刻捉襟见肘,使得以自由之名从同质的公共福利和压抑的安全体系中脱离出来的社会,在所谓的自我管理下,迅速“裸露”在险境之中。这是因为西方防疫机制“迟钝”的反应加大了控制病毒的难度,使得溯源难度及变异的风险更甚。一般来说,在市场环境和资本工具的驱动下,知识、技术和资源的全球流动加快,人口流动的规模和速度激增,以激发资本增值的动力,同时也使潜伏于人(物)流中的病毒传染性及其变异的概率大幅提升。从时间看,防疫面对的是复杂的流动环境中,传染事件的突发及其处理时机的转瞬即逝。如前所言,倘若传染被视为离散的个体行为在群体流动中的交汇概率,那么对病源和某个随机接触事件或交织点的追溯(tracing)就如同拼凑破碎的记忆。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流动环境中无数离散行为的接触会不断重复,进而在空间里留下无数可能交汇的线索、事件和路径,从这些交汇中溯源需要海量的数据分析和排查。对于任何防疫体系而言,这都极具难度,甚至不可能完成,因为传染病暴发在感染、蔓延、防疫、病毒变异等一系列时间序列中,而且地方或区域内传染(endemic)、跨区域传染(epidemic)和全球传染(pandemic)等不同传染形态更时刻处于相互交纏的转化过程中。如不对此流动性加以严格限制,那么疫情的传播和变异便不会在“当下”停滞或延缓。从此角度看,在西方非(弱)干预的免疫策略下,任何溯源或安全对策乃至治疗方案都难以在人口与病毒共生的流变中“站住脚”,因为自以为可控的当下疫情早已在流变中成为“逝去的”那一刻,而不得不重新面对未来未知的变化。从此流变性看,如果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和德里达(Jacques Derrida)批判资本主义横亘历史,掩盖并阻碍时间流逝,将世间一切“卡”在当下,停滞不前无未来,回溯不得无记忆,那么当下病毒的传染则正好成为解构资本主义共同体的一记“良(毒)药”。讽刺的是,西方的群体免疫策略正在强化此解构的“药效”。

其次,群体免疫的幼稚实则是意识形态体系和理性工具的“成熟”决定。当人口已处于传染的威胁之下时,这种所谓的成熟一则从功利计算考虑,放任策略在通过消耗无辜生命获得群体免疫力的成本可能比封锁、隔离、筛选、救治且愈后反复的安全机制花费更低,又或者是认为,为保证经济增长而冒险承担的后果比为安全而封锁所遭受的反自由人权的责难要轻。所以,群体免疫与其说是理性的策略选择,不如视为功利算计后的“无奈之举”。而这种自以为是的成熟和算计实质上是自由主义制度逻辑内在悖论的幻象。

先且不论群体免疫在此幻象之下是否真能“不战而屈病毒之兵”,但有一悖论必须正视,即“保卫自由也只能以自由的方式”。如以此逻辑推理,即使西方世界承认新冠病毒的肆虐已是战时状态,却发现当敌对方是隐形的病毒时,这场特殊的战争是没有敌人的。与“9·11”后的反恐战争相比,西方世界与新冠病毒的战争无疑突变为一种没有敌人的新形态。此形态却凸显出西方保卫自由的安全机制不得不面临自由主义对敌逻辑悖论的演变。一般而言,自由主义的政治生态无法区分敌人,而并非没有敌人。因为,作为国家主权只有在例外决定下才能区分和对抗的他者威胁,敌人必然存在于共同体契约规范以及自由流通原则以外,此例外性在自由原则内,要么被混淆成经济竞争的对手,要么在权利交换下被消解为一种契约妥协。[15]虽然全面政治化下生死相搏的对敌激情和暴力被消解为话语博弈和契约交换下的“人虽生而不同,却享有平等的权利”。可一旦面临类似于战争的紧急状态,国家机器以安全之名不得不从模糊性或妥协性中区分敌人、确定威胁并诉诸于暴力时,也就与自由主义普遍平等的人权话语相悖,意味着将“那一类”被鉴定为敌的生命排斥在人权之外,不再被视为“人类”或“我们这类人”而加以消灭。[16]在施密特的例外论下,自由主义的平权观竟如此虚伪和矛盾,因为实行自由和保护自由从来就不一致,西方所谓的自由更难以掩饰和暴力的双生关系。在后9·11时代的反恐战争中,西方国家机器对敌人的例外区分和对抗从未停止。但在面对新冠病毒的战争中,不是安全机制无法区分敌人,而是没有敌人了,因为传染病人并不是恐怖主义那般的敌人。虽然传染病毒是难以避免的例外威胁,但此例外性不意味着传染病人要被例外处置。在没有敌人的防疫战时状态下,自由主义普遍平等的人权话语再次粉墨登场,以一种平等共存的差异性来取代对敌斗争中不可同化的排他性或异质性,高呼用自由的方式捍卫自由,反对一切形式的封锁、限制和压抑。

但不得不反问一个问题,如果传染病人在平等共存的多元差异中也应享有与正常人平等的权利,包括行动的自由,那么人性至善且博爱精神泛滥的自由主义者们可愿意在安全保护以外与传染病人同吃同住同行吗?从当下情况看,西方民众还真有这样的“勇气”。如果为了保卫传染病人的平等权利而使正常人也被感染,或者说,每个人都有被传染的自由,并誓死捍卫被传染的权利,进而在传染面前人人平等,那么是否意味着正常人的基本人权,即生命安全,被侵犯了呢?为了反对安全机制下的区别对待或限制性措施,在平等人权的教条下放任传染,使少数病人在非(弱)干预下或以无差别对待,去流动、感染并侵害大多数正常人的权利,难道平等吗?此一系列的悖论验证出一点,自由主义多元差异下的平等共存在生命安全受到例外威胁的境况下,不仅不能保障少数边缘化或因感染已“异常化”的个体权益,更是在传染的放任中,对大多数人的犯罪。

结语

西方群体免疫侧重于异质共生,并非常规防疫机制通过强制干预的反寄生逻辑。而异质共生逻辑的历史起点可追溯至亚里斯多德(Aristotle)对西方生命原则下生命存在和流动形态多样化及异质性的定义:psukhē。原意为“漂浮的灵魂”。在生命政治视野下,可被理解为内在活力驱使的生命存在形式及活动状态。从此角度看,人既是生命多样性中的一种存在形态,也是生命进化和流动的载体之一,而细菌、病毒乃至传染病的扩散也同样如此。人口流动、动物迁徙、病毒传播,等等,皆是生命延续和流动的不同形式,所以人与微生物之间是相互交融又不断对抗的共生关系,而非相互否定和取代的对立统一关系。生命进化的多样性和生物遗传的差异性与辩证发展的逻辑体系或所谓优胜劣汰的等级差异并不在同一维度上。由此来看,传染病毒作为生命进化和流动的固有动因,其与现代生产功利原则和国家安全理性保障下的人类生命安全相比,是一种无法消解的例外且异质的存在,或威脅。

如果生命始终存在于流变形态中,也就意味着此形态具备“显性和隐性”两面。一方面是人类文明秩序通过理性工具,在知识体系和权力机制的介入下,维系生命安全,引导其流动。由此来看,以安全为前提的现代生命治理乃通过不断创造多样的技术、装置和方式,作用在不同的生命形态及流动载体上,从而引导生命流动过程,并不断释放其内在活力。[17]实质上,此治理却难以摆脱资本主导的生产功利原则,并以人类中心主义为价值取向,将生命流动建构于人类生产生活安全及其发展效率的理性规范之下。另一方面,理性规范及其权力机制又不得不承认那些已栖居并隐匿于人类活动中的非人生命形态的流动,如新冠病毒的传播,而此形式的流动也成为对理性规范建构及对整个流动性进行管理和引导的前提。[18]

西方生命治理基于此两面性,展现出从防疫到免疫的谱系演变。群体免疫处于弱化治安规范和权威干预机制的演变中,并体现出去安全、非强制及反同质化的自我治理趋势,依据自由主义逻辑及其话语建构,把非干预治理理性发挥到极致。但其在实践中,由于治理体系的制度缺陷却将平等共存的差异化等同于生命政治维度下的异质共生,后果只能是对例外他(它)者难以消解的异质对抗在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中被表象化。其掩盖的不只是自由多元与安全底线之间的悖论,更是非(弱)干预导向下对民众无辜生命的消耗。由此看出,群体免疫内在的自由主义逻辑悖论无法解决安全危机下的异质性问题。其所谓差异化平等共存的后果正如当下的闹剧一般,要么在天真的平等自由宣传下,将民众“孕育”为把危险当朋友的“自由主义巨婴”,要么就是逾越安全规范,将赤裸生命也视为一种自由。没有安全的自由与生命消耗无异,尽管这样的常识并不费解,但在西方民主“溺爱”下成长的“巨婴”们仍在荒谬地捍卫与死亡共舞的自由。

(本文系广州大学人才培育项目“后9·11西方流动性治理中的异质化及困境”的研究成果,项目编号:RP2020043)

注释

[1] Foucault, M., The Birth of the Clinic: An archaeology of medical percep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Classics, 2003.

[2][3]蓝江、董金平:《生命政治:从福柯到埃斯波西托》,《哲学研究》,2015年第4期。

[4][8][9]黄罡:《种族、突变和消耗:西方生命政治中的异质化》,《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

[5][18] Thacker, E.,"The Shadows of Atheology: Epidemics, Power and Life after Foucault",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 2009, 26(6).

[6]蓝江:《赤裸生命与被生产的肉身:生命政治学的理论发凡》,《南京社会科学》,2016年第2期。

[7] Loraux, N., The Divided City: On Memory and Forgetting in Ancient Athens, New York: Zone Books, 2001, p. 171.

[10][11] Foucault, M., Discipline and Punishment: The Birth of the Prison, London: Penguin Books, 1977; Foucault, M., "Alternative to the Prison: Dissemination or Decline of Social Control?",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2009, 26(6).

[12]Foucault, M., Security, Territory, Population: Lectures at the College de France, 1977-1978, New York and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09, pp. 56-63.

[13] Johns Hopkins Coronavirus Resource Center (n. d.),  Mortality Analyses, Available at: https://coronavirus.jhu.edu/data/mortality, Last accessed: 21st July, 2020.

[14][15][16][17]黃罡:《后9·11时代西方流动性治理的异质化困境》,《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0年2月上。

责 编∕周于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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