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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与心理分析
——表现危机的学问

2020-12-28赖国栋

关键词:历史学家历史学记忆

赖国栋

(厦门大学 历史学系,福建 厦门 361005)

1957年,郎格(William Langer)在他的美国历史协会主席演说中指出,历史学家的“下一个任务”是“需要利用现代心理学的概念和成果,以增进我们的历史认识”。[1]198接下来的几十年,美国史学界在某种程度上响应了郎格的号召。例如,全球史专家布鲁斯·马兹利什(Bruce Mazlish)主编了《心理分析与历史学》(1963),同时将心理分析方法用来诠释理查德·尼克松的成长经历对其决策的影响。[2]2-7文化史专家彼得·盖伊(Peter Gay)出版《历史学家的弗洛伊德》(FreudforHistorians, 1985),认为心理分析有利于历史学,而不是只谈心理史学(psychohistory)。欧洲史专家斯图尔特·休斯(Henry Stuart Hughes)也鼓励将心理分析运用于历史学中,因而在《历史学是什么?》一书中专辟一章谈论两门学科的同质性,并认为它们都是对事件发生的原因和人类的动机作出解释。[3]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美国的历史学家主要关注个体的心理如何用来解释历史人物、重要事件和集体行为。这时,心理学家则将历史看作是检验假设的例子,因为历史学家“无法对前提假设加以实验”[4]10。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心理分析的方法开始广泛运用于历史研究中。一些历史学家追随弗洛伊德的主张,试图在考订历史资料时重构历史行动者的心灵,进而了解他们的动机和情感。历史学家在这一时期利用心理学的“理论、方法和概念,实行跨学科研究的方法”,开创了 “心态史”“历史人类学”研究。①(1)①参见罗凤礼:《历史与心灵:西方心理史学的理论与实践》,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49页。较为系统地梳理西方心理史学发展的论述,参考张广智、周兵:《心理史学》,扬智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版;周兵:《心理与心态——论西方心理历史学两大主要流派》,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6期;张广智:《西方史学通史》(第6卷:现当代时期),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7-194页;邹兆辰:《英雄的悲剧》,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55-260页。这些研究路数盛行于法国历史学界,同时辐射到美国史学界,引导了“新文化史” 研究。法国宗教史家德·塞尔托(Michel de Certeau)指出心理分析的核心是弗洛伊德的“受压抑的回归”理论,其中的关键又是“时间和记忆的概念;意识既戴着期盼性的面具,同时也切实流露出某些往事的痕迹;正是意识组织着‘现在’的一切。如果‘过去’(在危机的某一决定性时刻发生并形成的事件)受到了压抑,它就不露痕迹地回返到 它不被容身的‘现在’”[5]25。所谓“受压抑的回归”,就是受压抑的要素再次在意识或行为中以次要的或不那么容易辨识的方式显现出来。塞尔托借用弗洛伊德的说法,认为心理分析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的关系层面上讨论意识或心理的作用。如果将历史学看成是按照过去的痕迹对事实、 事件加以因果解释、叙述,将心理分析看成是研究概念化的思想过程,那么两门学科存在融合的基础,它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成为历史学中的重要议题。

今天的历史学正面临着“情感转向”,感觉史、情感史成了热门的研究领域。实际上,感觉、情感作为和理性一道运行的模型,法国年鉴学派在20世纪早期对此进行了讨论。21世纪如何重新认识这一历史研究传统,对重新定位历史学的学科特性尤其重要。本文从西方尤其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历史学家的相关讨论出发,解释心理分析在历史科学化过程中的运用,同时讨论记忆研究中所展现的情感和动机,然后再从更宽泛的层面讨论历史与心理分析之间的亲缘关系,以及心理分析在历史学中的可能效用。笔者认为,“历史分析”中的分析,意味着历史学家主观性的介入;心理分析是一门从多原因上解释事实的学问,它试图在个体思想和集体心灵中追寻意义,与历史学的程序类似。当然,一些历史学家反对将个体心理学运用于集体心理学,或者对心理分析在历史学中的运用持保留意见。其实,认知心理分析应该成为拓宽历史学研究的一个维度。

一、心理分析在历史科学化过程中的运用

19世纪是历史学的世纪。泰纳(H.Taine)是较早运用心理分析的方法解释历史的历史学家之一。在将历史学科学化的过程中,他从心理学上寻找历史发展的动力,用以解释民族灵魂及其运作的基础。1870年,泰纳在《智力论》中说道:“史学就是应用心理学。历史家记录和探索一个人的分子或一群人的分子所表现出来的变化,并根据他们的心理来说明这些变化。……十五年来我对这些特殊的和具体的心理学作出了贡献;现在,我企图研究一种普遍而抽象的心理学。”[6]404泰纳试图通过例外的心理现象来解释日常的心理活动。1870年普法战争开始时,他受巴黎公社和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暴力行为触动,着手比较英法两国文明的发展道路,意识到法国文明中蕴含着野蛮人的情感,从而使他在《现代法国的起源》中批评民主政治理论。1891年,泰纳写道:“四十年来,我的著作一直是讲纯理论的或实用的心理学。”[6]413考虑到1840年左右在美国兴起的唯灵主义传入了欧洲,可以认为泰纳对心理学的兴趣也是受这种思想的影响。19世纪末欧洲大众运动中的群体思想和行为进一步加深了泰纳的看法。

泰纳赋予心理学优先地位,但也不否定环境和物质对人的影响。这一点在后来的历史学家那里得到了继承。法国实证主义史家朗格诺瓦和瑟诺博司在坚持以文献作为历史知识的唯一来源时,区分了“活的东西与物质对象”“人的活动”“动机与概念”三类事实。他们在《史学原论》中指出,历史学家可以在文献中看到文献作者、历史研究对象以及历史学家本人的动机。朗格诺瓦和瑟诺博司提到了想象在历史研究中的重要性,认为“物理事实、人的活动(个体的和集体的)、心理事实——这些构成了历史知识的对象;它们任何一种都不是可直接观察到的,它们都是想象的”[7]130-131。《史学原论》的作者关注系统考辨历史文献以及文献作者的心理过程。两位作者支持运用辅助学科(心理学、社会学)来分析历史,目的在于维护历史学的自主性,但并不认为这些辅助学科已经清晰地界定了它们的方法论,因此对它们所能提供的帮助持保留意见。

朗格诺瓦和瑟诺博司(尤其是后者)对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运用,为后来年鉴学派方法论的确立奠定了基础。1929年经济大萧条时,吕西安·费弗尔和马克·布洛赫在地处法国边陲的斯特拉斯堡大学创立《经济社会史年鉴》杂志,开启了一场历史学的革命。该杂志以问题为导向,试图考察的是人类的总体活动,而不是像以往的历史学家那样专注于政治、个人和编年叙事。它的“发刊词”就提到打破藩篱,对历史现象加以跨学科的综合研究:“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反对这些可怕的分裂。……我们的事业是对公正、认真和有坚固根基的工作所具有美德的信仰行为。”[8]196费弗尔分别于1928年、1942年出版了《马丁·路德的时运》和《16世纪的不信教问题:拉伯雷的宗教》,展现出通过一个人考察一个时代心态的可能性。1938年,费弗尔在《历史学与心理学》一文中谈到了历史学家与心理学家合作的工作程序:“首先是清查细节,然后就所研究的时代,把关于这一时代的人所有的心智的材料重新组织起来,以充分的学识、渊博的努力,再加上想象的努力,重建世界,重建形质的、智力的、道德的全部世界。”[9]62在费弗尔看来,历史是时代的产物,它探讨人及其所处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就人的活动而言,无论是历史上下层人物的活动还是影响历史进程的重要活动,都可以利用集体心理学或个体心理学对它们加以理解,因为个体与群体、个人与社会是密不可分的;个体没法超出他的时代,超出他所生活的环境。为了开展“总体史”研究,费弗尔在诸学科中最倚重的还是心理学和人文地理学。当然,20世纪上半叶欧洲的社会现实也促进了费弗尔对情感史的研究,例如普拉蒙(Jan Plamper)指出,“欧洲法西斯主义的威胁和国家社会主义的情感倾向促进了费弗尔的研究”,使费弗尔“站在情感史的前端”。[10]42-43费弗尔示范了运用心理学方法研究大众现象的可能性,同时将自己的情感倾注在他的研究对象中。

布洛赫作为一个倡导从社会经济层面研究中世纪的历史学家,也提到了心理分析的重要性。与费弗尔不同,犹太裔学者布洛赫将侧重点放在集体心理学上,关注长时段内民众的思想、情感或心态。在德雷福斯案审判和一战中,布洛赫注意到谣言、假消息流行,这使他后来重视历史资料的考订,以分辨见证者证词的可靠性。1924年,布洛赫发表《国王神迹》一书,从英法两国国王治愈瘰疬的角度讨论献祭礼仪,尤其是国王的王权问题。在布洛赫看来,这种集体观念和信仰的形成具有偶然原因和深层原因,而后者更为重要。布洛赫说道:“如果出乎个人意志、具有特定目的的一种惯制要为整个国教民众所接受,那么它就必须有更深层的集体意识的潮流。”[11]67在二战爆发之初出版的《封建社会》中,布洛赫用了一章的篇幅讨论封建时期人的“情感和思想方式”。《国王神迹》和《封建社会》的落脚点都在于定义民族,认为共通情感而非共同出身、语言、领土和习俗界定了民族。布洛赫提到,“人们需要把自己置于更大的共同体内,社会对自己已经获得了更明确的总体意识,在这个阶段上,爱国主义仿佛变成了这些潜在事实的外在表现物,因而又变成了新的社会现实的创造者”[12]694。历史和民族认同乃至国家认同联系在一起,为培育“新的社会现实”奠定基础。在国难当头时期写成的《历史学家的技艺》中,布洛赫甚至指出:“历史事实在本质上是心理上的事实,因此,能在其他心理的事实中找到它们的前提条件。”[13]141这种看法既回应了泰纳,又肯定了历史学在塑造民族认同上的基础作用。布洛赫将过去看作是理解现存事物的路径,与心理学家从当下的视角理解过去相类似。布洛赫在探索集体心理时,平衡了历史的研究程序和他自己的政治取向。

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早期关于历史学方法的论争,虽然都是围绕历史学的学科性质进行,但历史学家写作的落脚点仍然在民族、文化这样的集体心理意识上。也就是说,从本文中提到的泰纳到布洛赫,他们的历史作品在不同方式上体现出法兰西文化,或为法兰西民族认同作辩护。①(2)①瑞士史家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展现出对启蒙运动以来人类朝前进步的怀疑,启发了弗洛伊德。见斯佩克特:《弗洛伊德的美学》,高建平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5页。同时,集体心态的因果解释要到历史当中去寻找,找到历史现象在同一时代的不同空间或同一空间不同时间上的传递。这种传递并不是历史现象的重复,而是展现了一种变形,它反映了当时的时代或社会情境。如果将历史学看作是处理特殊、变化事物的学科,那么它就和心理分析类似,在“现在”的时间框架中选择、编排历史事实,同时追溯它们发生的原因,建构出它们能被群体所认可的意义。从普法战争中法国战败到一战中法国“胜利”,再到“奇怪的溃败”,历史在民族、文化、集体意识等的建构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因此,研究这些历史文本,就有必要依赖心理分析,在“现在”的时间框架中寻得每一种陈述或解释所对话的对象及其可能存在的意义。

二、记忆研究中的情感

在年鉴学派兴起的同时,社会科学中还存在一些讨论集体记忆的著作。其中最著名的要属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于1925年出版的《记忆的社会框架》一书,它后来被收入《论集体记忆》。①(3)①参见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胡铁球认为制度框架和社会框架在史料解读中起着同样重要的作用。应该避免的是制度决定论。见胡铁球:《制度框架与史料解读》,载《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哈布瓦赫在书中区分了个体记忆、集体记忆和历史记忆,认为人们在社会中生活,没有哪种记忆可能超出社会框架而得以确定和重组。这里的集体记忆是指文化的传递和传统的形成过程,强调集体的需求关联到个体记忆的内容。例如,社会需求可能赋予它们一种现实不曾拥有的声望;社会关联则由个体记忆的共性得以加强,其中“社会压力”是这种共性的核心。历史记忆指由史家实践的专业化史学写作。这就意味着个体记忆和不同层次的集体记忆存在纠葛、相互渗透,但社会框架是个体记忆的前提;纯粹的个体记忆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人类记忆所依赖的语言、逻辑和概念都是在社会交往中完成的。哈布瓦赫后来以4—15世纪的欧洲朝圣者前往圣地巴勒斯坦为例,认为过去是以理念的形式被忆起,而记忆是以非语言的形式保存下来的。哈布瓦赫区分记忆和历史,认为两者对立:记忆是主观的;历史始于记忆消失之处。

记忆多半以一种非语言的形式保存下来。哈布瓦赫强调记忆的社会属性,否认个体在认识上的能动作用。《记忆的社会框架》一出版,布洛赫就在书评中指出,在记忆、意识等概念之前加上“集体”一词并不合适,因为它们属于个体心理学的范畴,加上“集体”带有很大的“虚构性”。[14]73-83布洛赫从历史学的角度关注某个特定社会中社会群体之间的差异,所以经常区分“偶然原因”和“深层原因”,认为“现实具有无限的多样性,各种因素往往汇集在一起作用于同一事物”[13]141。布洛赫认为讨论特殊性的历史学才是一门科学。哈布瓦赫将社会当作一个整体加以研究,从而认为揭示“一般规律”的社会学才是科学的。哈布瓦赫的说法部分上旨在为社会学的科学性辩护,进而认为研究变化、特殊性的历史学并不属于科学。

20世纪70年代以后,西方兴起了一股“记忆潮”(memory boom)。这时的记忆研究已经从记忆的“集体”维度转向“文化”维度,法国历史学家兼出版商皮埃尔·诺拉是其中的关键人物。面对计算机技术的发展,结构主义史学的“僵化”,二战后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的勃兴,有关犹太大屠杀(Holocaust)的讨论,以及1973年的石油危机,诺拉在论文集《新史学》中撰写《集体记忆》一文,提到一些场所(lieux),例如“地形场所”“纪念场所”“象征场所”“功能场所”,认为它们反映了集体心态,构成了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15]398-401后来,他组织一百多位历史学家编纂三册七卷本《记忆之场》,重构法兰西的集体记忆。《记忆之场》对先贤祠、埃菲尔铁塔、凡尔赛宫、卢浮宫等“地形场所”,法兰西公学院等“纪念场所”,1931年殖民博览会、环法自行车赛等“象征场所”,《民法典》、七月十四日、年鉴学派等“功能场所”加以叙述,认为它们构成事件或场景,有利于构筑民族国家的共通情感。诺拉重新书写国家历史,旨在解构历史学中的“宏大叙事”,试图用国家—社会的组合来取代国家—民族的组合。随着研究中用社会取代民族,“以历史来寻求合法化,已逐步让位于以未来来寻求合法化。……民族不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个既定事实;历史已经成为社会科学;记忆已成为纯粹私人化现象”[16]9-10。诺拉的计划被认为是回应20世纪70年代历史学危机的产物,他试图将记忆(或者说回忆)当作国家统一的新基础,因此没有考虑移民和殖民地的历史。[17]102-116这里不拟详细讨论《记忆之场》,但值得注意的是,诺拉的犹太裔身份以及1944年遭盖世太保追捕但幸运逃脱的经历,构成了他从共和主义角度讨论集体意识、法兰西认同的基础。

无论是哈布瓦赫还是诺拉,他们错误地将历史与记忆对立起来,而没有强调到他们相互依赖但又竞争的一面。这里所说的记忆是指一种广义的研究方法,而非一种理论或特指某种个体记忆、社会记忆、历史记忆。毋庸置疑,历史依赖于记忆。记忆在陈述关于过去的知识时,又与档案文献、权威的历史叙述形成竞争。与专注认知功能的心理学相比,历史学在竞争中尤其凸显了伦理、政治教义,即我们无论作为个人还是集体,都有记忆某些人、事、物的责任。

无论在哪个时空,什么因素促使人们记住某些事物而遗忘另一些?讲故事(或者说叙事)的动力是什么?历史意识兴起的原因是什么?一句话,记忆如何在历史学和心理分析中扮演中介作用?德国思想家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一文中提到,过去的事件已经成为过去,无法回到当下,但讲述者又希望传递“某种经验”或“某些实用的东西”,即“对读者有所指教”。[18]98进一步说,讲故事的动力部分上源于失去(loss)和不在场(absence),是为了防止历史被遗忘。弗洛伊德在《回忆、重复与修通》(1914)一文中,也强调口头叙事对治愈创伤的重要作用。在弗洛伊德看来,口头叙事是一种宣泄方式,在分析师的介入下,通过回忆过往的事件达到心理疏解,从而有利于创伤者接下来的行动。①(4)①参见帕梅拉·瑟齐韦尔:《导读弗洛伊德》,李新雨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63-167页。何东亮从心理学的角度谈到了弗洛伊德对自我、本我的区分。见何东亮:《弗洛伊德分析心理学中的辩证思想》,载《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只是就历史学家而言,他们并非主要通过口头叙事,而是通过历史写作建立起对历史的责任和他们自己的身份认同。写作是介入或疏离“现在”的一种方式。历史学家一方面表现出对历史上的人和事感兴趣,另一方面又试图借助他们来表现自身所处的时代、社会和个人情感。可能的差别在于,历史学家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的辩证上努力,由现在看过去,由过去看现在;心理分析学主要是通过“现在”来疏解过去的创伤,从而获得对未来的控制感。

德国的埃及史专家扬·阿斯曼在批评哈布瓦赫,以及与诺拉对话的基础上,发展出“文化记忆”和“交流记忆”概念,成为近些年国内外史学界的热点议题。[19]27-41在阿斯曼看来,交流记忆是以存在于脑海中的鲜活回忆为基础进行叙事,而文化记忆所回忆的内容,可以是过去发生的事件,也可以是神话传说,它以文字、图像、舞蹈等方式展开,有专职的承载者。阿斯曼侧重讨论的是包括仪式和节日在内的文化记忆,关注记忆的“媒介框架”和形式,但对记忆进入公共场所,或者说多维度的“我”转变成“我们”这个媒介过程并没有做太多的讨论。在这里,构成文化记忆或集体认同的最重要内容便是创伤(trauma),也就是历史上那些痛苦的情形或经历。扬·阿斯曼在二战时期亲身经历战争带来的创伤和“通过回忆赢得过去的心理感受”,是他写作《文化记忆》的驱动力。[20]因此,文化记忆研究也应从心理上分析历史中的创伤。

20世纪70年代兴起的记忆研究主要讨论集体认同,尤其是在犹太大屠杀、全球化、妇女解放运动、媒介革命挑战下的集体认同。记忆研究丰富了社会文化史的讨论,甚至成为今天历史学当中的显学。②(5)②关于记忆的研究史,参考Siobhan Kattago, “Introduction: Memory Studies and its Companions”, in Siobhan Kattago (ed.), The Ashgate Research Companion to Memory Studies, Ashgate, 2015, pp.1-19。其中谈到了心态、集体记忆等,但没有论及媒介化(mediation)、口述史、跨文化记忆。近几年来,欧美学者在多物种史(multispecies history)上贡献尤多,他们讨论历史中的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很大程度还是在于理解历史语境中心灵生活的多种表现。参考Jasmine B. Ulmer, “Posthumanism as Research Methodology: Inquiry in the Anthropocen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Qualitative Studies in Education, Vol.30, No.9, 2017, pp.832-848。与心理分析主要关注个体记忆不同,历史学家更关注不同代际的集体对过去的诉求。法国史家卢索讨论二战记忆在战后法国的经典著作,就运用了心理分析的词汇来描述他所说的“维希综合征”——几代法国人对1940—1944年沦陷期存在的几个认识阶段:压抑记忆、危机、强迫回忆等。[21]历史学家将不同代际的记忆理解成一种在生活的社会语境里施展有意义的行为,而不仅仅是在加工、处理关于过去的经验。作为受埃及反犹运动影响、于1956年移民到法国的历史学家,卢索的研究也带有自传性质。

三、历史表现的主观性和客观性

近几十年,历史学家与心理学家在对待记忆上,都强调它的建构性,谈到了当下的立场和位置对建构的影响。正如修昔底德在解释他的历史方法时所说,“不同的目击者对于同一个事件,有不同的说法,由于他们或者偏袒这一边,或者偏袒那一边,或者由于记忆的不完全”,因而在记录证词时可能会出错。[22]17-18无论是对当代的历史,还是对遥远的过去,历史学家都有可能提供不准确乃至错误的叙述。因此,历史学家应该认识到这一点,通过比较、考订不同的叙述来建立起过去的事实。修昔底德在拟定演讲者的词句时,一方面保持演讲者所讲的大意,另一方面试图让演讲者说出修昔底德认为这个场合他们应该说出的话。也就是说,修昔底德要用自己的心灵“重演”、分析演讲者的心灵。但心理学家多用图式(schemas)来演绎记忆的过程,预设只有通过个体的内在方面而非外在联系才能理解心理。①(6)①这方面的典型,见弗雷德里克·巴特莱特:《记忆》,黎炜译,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该书的标题“remembering”译成“回忆”更合适。

修昔底德的批判和分析表现了历史学家的主观性。英国历史哲学家柯林武德谈到历史学家通过目击者的记录、历史资料、器皿、遗迹来“间接地”了解过去,因而主张历史学是“推论的”“推理的”。[23]350在柯林武德看来,历史学是有组织和推理的知识,记忆不属于知识;历史学家有必要在他的心灵中重演过去。柯林武德还提出了“问答逻辑”,认为应该从当下的角度出发思考历史人物面对的问题及其反应。柯林武德依据这种看法,反对当时流行的学说——认识和被认识的对象相互独立。换言之,批判、分析中有主观性,历史学家在表现(Representation)时具有主观性。Representation一词中的词素“re”(向后,再次)和“pre”(在前)预示了表现过程中的想象性质。但是,想象也存在好坏之分。在心理分析中,想象的好坏之分与上帝联系在一起,其中与上帝统一的就是好的。[24]41历史学中的想象必须与真实加以对照或类比,才能发现它们的特性。在新近故去的海登·怀特看来,“叙事就是一个解码和重新编码的过程……叙事的解释力将取决于原初编码和后来编码之间的这种对比”[25]104。那么,好的想象就是历史现象和历史事件在原初编码和后来编码上的相似,它排除了逻辑错误、史料缺乏;坏的想象并不是向壁虚构,而是说它与历史现象和历史事件不相容,也不符合伦理道德或审美趣味。例如, 犹太大屠杀作为20世纪乃至人类历史上最惨绝人寰的事件,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成为热议的主题。其中就出现了一些犹太大屠杀的否定论者,他们认为不存在毒气室,或者认为大屠杀并非针对犹太人。否定论者也是遵循“历史的方法”,但在表现大屠杀的过程中却得出了另一种结论。

客观性和主观性、实在与想象的二分,是历史研究中的重要主题。19世纪历史学家所强调的“客观性”,将客观性和不偏不倚、中立性等同起来。到了20世纪30年代,讨论客观性和确定性的历史学家当中,仍有一些人认为历史研究可以排除自我。例如,法国国际关系史专家让-巴蒂斯特·迪罗塞尔在回忆他的老师皮埃尔·勒努万(Pierre Renouvin)时,认为勒努万在1939年3月以后的课程中,“总是小心地隐藏自己的情绪”,同时本着严格的历史精神出版和编选《法国外交档案集》(DDF)。②(7)②Jean-Baptiste Duroselle, “Pierre Renouvin (1893-1974)”,Revue d’histoire moderne et contemporaine, t.22, n.4,1975, p.499. 关于勒努万学派,进一步可参见张广智:《西方史学通史》(第6卷:现当代时期),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1-54页。不应忽略的是,勒努万在一战中两次负伤,先后失去了右手的一根手指和整个左臂,这对他后来探讨一战的起因、停火,以及站在法国的立场指责德国的罪行具有重要影响。其实,客观性并不等于中立性。包括系列史(serial history)在内的计量史学认为能达到客观性的知识,很大程度上都是从中立性的角度说的。不过,在1925—1960年期间,行为主义流行,历史学家较少谈论表现概念,担心陷入循环怪圈,落入主观主义范畴。20世纪80年代以后,受心理学和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历史学家重新谈论表现,将它看作“一种认知工具”,一种有助于历史解释的资源。[26]171-193

表现可以被看成是一种基本的认知工具,但将之延伸到历史的表现则需进一步说明。历史的表现离不开文本。在拉丁文中,textum(文本)的意思是“布”“网”“编织”“制作”“书面写作风格”。因而,一个历史文本就是它的作者对历史人物、事件和现象加以编织的产物。但是,历史学家在“写作阶段”之前还有一个“研究阶段”。这两个阶段虽然是一种理论区分,但也有必要。[27]71-74就研究阶段而言,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的选择,都是从当下的实际问题出发而追溯历史。法国社会史家普罗斯特谈到历史学家提问的两种根源:社会根源和个人根源。在说到个人根源时,普罗斯特认为布洛赫、费弗尔这些历史学家从科学而非当时现实的角度阐释历史,同时指出:“入世……远非作为个人的历史学家卷入他所处理问题的唯一方式。”[28]81实际上,我们已经看到布洛赫、费弗尔对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时局的忧虑,是他们向历史提问的根源。这样,我们可以进一步斟酌阿克顿勋爵“研究问题,不要研究时代”这句名言,因为时代也包含了问题。换言之,研究阶段和表现阶段都呈现出历史学家的积极介入。

在讨论主观性和客观性之外,还有必要引入读者/受众。历史文本当然是它的作者编织的产物,但它也有其预设读者,需要接受读者的检验。也就是说,历史文本不只是一种给定物,还是一个供作者表达价值观、审美趣味,以及与读者交流的空间。读者和作者的交流成功与否,依赖于经验的实在性和可交流性,同时也依赖于读者的接受。还是以海登·怀特为例。他在《元史学》中提供了悲剧、喜剧、浪漫剧和反讽四种情节化模式,但在大屠杀问题上,他仍承认没法“以喜剧的或田园牧歌的模式来将第三帝国的事件情节化”[29]64。换言之,历史文本和历史叙事不是独立自主的,它们需要接受读者按其经验与伦理价值进行的检验和评判。用喜剧、浪漫剧或田园牧歌的模式来表现大屠杀既不可能,也令人无法接受。怀特谈到将陌生的东西熟悉化是历史表现的一种方式,认为“这与精神疗法中发生的或者人们假定发生的情形没有什么不同”[25]94。在怀特看来,一个成功的解释,一方面要让读者了解更多的知识,另一方面要在历史的结构与读者的生活之间构建起一种对照或类比。心理分析在谈话对象所述的故事和它的读者/受众之间展开,在一个关系过程中回应、理解过去的事件及其带来的影响。

进入21世纪,至少两个方向上展现出历史学与心理分析融合的可能。第一种是数字史学。数字史学是一种用新科技考察、表现过去的方法,它不同于数字媒介在历史中的运用。数字化时代的记忆呈现出三个特征——“可访问性”“持久性”“全面性”,它们提示“我们是基于特定的语境和目的才愿意与他人分享信息的”。[30]128-129在数字化阶段,记忆既不是集体的,也不完全是回忆的,而是相互关联的,通过数字网络与它的用户关联在一起。媒介的用户在有意识或无意识层面如何涉入媒介,唤起了历史学家对主体的重新关注,关注数字媒介和它的受众如何受到心理分析的影响。在数字化时代里,历史、经验如何在社会文化或个体情形中得到保存、呈现,同时又如何揭示新的意义,是当前需要思考的问题。[31] 277-300

第二是由美国历史学家丹尼尔·斯迈尔(Daniel Smail)拓展出来的“深历史”(deep history)。在斯迈尔看来,人类的历史可以通过使情感、文化等得以可能的神经结构加以深化。因此,他呼吁历史学家像心理学家关注进化那样关注神经科学,尤其是大脑,从而建立起“新神经史”(new neurohistory)。[32]所谓深历史或新神经史,并不是研究大脑或神经系统的历史,而是试图探索经验的促动机制及其与现实的关系。这种讨论同一语境中不同个体经验的做法,是深历史或新神经史中的一项计划,既关联到历史,又涉及心理学、神经科学。[31]301-325这种倡议当然有它的局限性,例如将经验当作一个总体,就忽略了经验的多样性及其在不同文化中的传承等,但仍有助于历史知识的生产,把握心理的真实。①(8)①法国大革命史专家林·亨特(Lynn Hunt)是“新神经史”方面的践行者。参见Lynn Hunt, “The Self and Its History”,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119, Issue 5, 2014, pp.1576-1586。

历史学家研究的是特定时间和空间中的人类,无论是在他们的研究阶段还是表现阶段,都可以利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发现、推导人的目的。当然,还存在一些无意识留下的史料、非理性的现象(例如人类学中的“夸富宴”)。布洛赫认为,“无意识记下的证据”“更为可靠”。[14]49对于那些无意识留下的史料,历史学家应该依据史料和语境,建构出历史行动者的目的,从而解释这些史料和现象的意义。

四、结论

历史学家与心理学家的共同任务在于通过个体所在、所受影响的社会记忆来理解社会进程和心理过程。理解这一进程或过程相当复杂,常见的做法是利用转义。所谓转义,就是将不熟悉的东西变成熟悉的东西这样一个过程。心理分析在字面上是指分析心灵、精神和意识,隐喻上是指处理那些无法直接观察的对象。美国《克利奥的心理》(Clio’sPsyche)于1994年创刊,心理学家在其中更多地是从历史的方法和叙事的角度拓展心理分析。历史学家运用心理分析则是以转义的方式处理那些无法直接接触的对象,从而使他们得到“再现”。受“语言转向”和跨学科思潮的影响,许多历史学家则接受海登·怀特主张“弗洛伊德的梦的工作机制与转义结构几乎完全一致”这种看法,试图在概念、叙事和论证中发现转义或修辞格的重要性,以及历史解释多元化的可能性。[25]17

讨论历史学与心理分析的关系,一般从还原论和反还原论两个层面进行,好像它们截然对立。对还原论者来说,历史事实是心理事实,应该用心理学的术语对历史事实和历史现象加以解释。心理史学是这一派的代表。事实上,环境、制度等非个人要素同样重要。对反还原论者来说,历史事实有它的自主性,它与心理事实相互作用,都表现实在。美国心灵哲学家欧内斯特·内格尔以科学知识的构成问题为例,论证了还原论的失败,转而主张心理学和历史学在术语的使用上可以相容。[33]604-621

顺着内格尔的看法,在还原论和反还原论之外,还可以寻得第三条道路,那就是将历史学看作是一门涉及现在、当下,或者说处理危机(crisis)的学问。这里借用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将危机称为“情节的突转”,揭示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既连续又断裂的关系。情节与希腊语中的mythos(故事)存在密切关联。情节和故事都在时间中展开。不过,情节强调因果关系的理解;故事关注时间序列。布洛赫参加过一战,又在二战时加入法国抵抗组织,是故事。布洛赫参加过一战,然后怀着爱国主义和荣誉感,在二战时加入法国抵抗组织,是情节。“突转”则标志着关键时刻、临界状态。“情节的突转”不是连续性的消失或中断,而是说其中发展出了一些新的内容或者说可以用新的视角对它们加以观察。需要分辨的是,这种“新”在何时出现,同时体现出它所产生的影响。例如,记忆研究不是在20世纪出现,但是在20世纪早期法国史学中得到运用。之所以说“危机”揭示了历史的连续性,是因为在内容上,历史涉及的事件和环境存在连续性,有一个发展过程;说历史是断裂的,是因为在如何表现、叙述上,历史涉及叙事的声音、视角、形式和情节化,有一个建构过程,一种区别于以往的建构。延伸一下前面引用过的普罗斯特的话,历史学家无论从个人还是社会的角度提出其研究主题,都是立足于“现在”。例如,布洛赫、费弗尔不满足于他们当时的主流历史解释,从政治、重大人物和编年的角度解释历史,因而拓展了社会经济史。这种“新史学”也是从马克思等前辈史家那里承袭而来,后来被一些晚生历史学家接受。同时,他们从经济、集体心态的角度解释欧洲中世纪或近代早期的历史,建构起一种新的解释模式。诺拉和阿斯曼的记忆研究也可以从这样的角度看。概言之,“现在”的每一个突转,既是从过去演化而来,也面向未来。将历史学和心理分析看做是一门处理危机的学问,容易凸显问题意识的来源,同时为解决问题找到诸多可能的方案。心理学家研究个体组织事实、事件的图式,也要落实到文本和行动上。心理分析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关注无意识活动,而是试图表现人类的有限活动。传统史学研究事实、事件及其影响。但事实、事件无法自动呈现,而是要通过个人在社会文化中加以建构。也就是说,历史学家和心理学家都要讨论历史事实、事件在个人心理、社会文化和历史情境中的建构。他们利用转义,从现在出发,通过证据或征兆来说明或理解“失去和不在场”的过去,从而建构出一幅过去与现在对话或类比的画面。

总的来说,讨论历史学和心理分析之间的关联、差异乃至竞争是理解两门学科、历史进程的重要任务。历史学和心理分析都包含分析、理解, 都要诉诸环境、文本和行动,都在于求得历史事物、人类行为和象征仪式的潜在意义,都承认现在的情境和个人情感对解码过去的重要性。与心理分析一样,历史学提供一种独特的治疗和思想经验。两门学科都试图从文化、社会和历史语境的角度移情地理解过去,目的在于定位分析者自身的处境,从而把握个人和文化的意义及其行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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