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论文诗及其文章学价值
2020-12-28代亮
代 亮
(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以诗歌的形式论列文艺,自唐代以后就长盛不衰,至清代而步入高峰。其中,论诗诗的数量首屈一指,受到的关注也最多;其他如论词诗、论画诗以及论书诗等,也都得到了学界的深入探讨。与它们相比,清代论文诗虽然得到了有心人的收集①(1)①如郭绍虞的《文品汇钞》(朴社,1930)收入许奉恩的《文品》及马荣祖的《文颂》。吴宏一、叶庆炳的《清代文学资料汇编》(台湾成文出版社,1978)搜罗了黄承吉、袁枚、潘德舆与袁昶等人的论文诗。侯正文的《傅山文论诗论辑注》(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辑录了傅山的十余首论文诗。,个别长篇也有专文讨论②(2)②参见李金松《乾嘉学术视野下的以诗论骈文——陈文述〈灯下与稚回论骈体文〉诗考论》(《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1期)与蔡德龙《论文绝句的创制与散文史的构建——徐湘潭〈论文绝句一百七十五首〉论》(《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但与其总量及理论内涵相比,尚待开拓的空间仍然广阔。本文在探析清代论文诗体制特征的基础上,尝试对其理论内蕴与批评指向予以初步概括,同时对其独出机杼之处和繁荣原因做一简略分析,以揭橥其对认识与总结清代文章学成就的独特意义和价值。
在进入正题之前,有必要先对论文诗的概念做一简要说明。顾名思义,论文诗是以文人与文章为品鉴对象的诗作。然而,自古迄今,人们对文章之外延与内涵的厘定,因视角的不同而莫衷一是。为避免枝蔓,同时最大程度地贴近古人的文章观念,这里将论文诗分为两类,一是以古文、骈文、时文与赋等各类文体及其作者为评论对象的诗作;二是从文学视角探究经史与子部著作写作技巧和审美特征的篇章。如果着眼于论文内容在诗篇中所占的比重,可将其分为部分论文与通体论文两大类,前者仅有部分语句涉及对文章的评价,后者则是大部分或全部字句都围绕文人文章立论,承载了作者的理论见解,其价值远胜于前者,也是本文探讨的主要对象。
一、清代论文诗体制的新变与内容的拓展
论文诗诞生于唐代,历经两宋和元明时期,至清代而蔚为大观。清代论文诗论列的对象包罗广泛,体式近于完备,论述策略多样,尤其是诗注结合的方式,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诗歌短于立论的缺憾,使自身的理论含蕴也得以提升。
自《诗经》以降,以议论为诗的现象就不绝如缕;即便是在标举“诗缘情而绮靡”的魏晋时代,以诗歌谈道论理的作品也俯拾皆是。然而,有意以诗歌来评论文章特色与文人成就的篇章,却较为罕见。直到中唐,才出现了包含较多论文内容的诗作,如白居易《秦中吟十首》之《立碑》讽刺当时碑文中“铭勳悉太公,叙德皆仲尼”[1]89的夸张失实风气。不过,全诗重心是劝诫官员勤勉为政,并非有意论文。与白氏大致同时的皇甫湜作有《题浯溪石》,诗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然长于指叙,约洁有余态。心语适相应,出句多分外。于诸作者间,拔戟成一队。中行虽富剧,粹美若可盖。子昂感遇佳,未若君雅裁。退之全而神,上与千载对。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文与一气间,为物莫与大。先王路不荒,岂不仰吾辈。石屏立衙衙,溪口扬素濑。我思何人知,徙倚如有待。”[2]4150全诗紧紧围绕元结及其《大唐中兴颂》立论,并将元氏与其他作家相比较以见其特色,已近于通体论文。不过,这类篇章在唐代毕竟少之又少,更多地还是像白居易的诗作那样,仅有部分语句关涉论文,如李商隐的《韩碑》,杜牧的《读韩杜集》《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等等。到了“以学问为诗”“以议论为诗”风行的两宋时代,诗人普遍在诗中发抒对天地和人事的哲理思考,旁溢所及,对文章的评价也被囊括进来。北宋时期,以诗论文的篇章渐次增多。欧阳修的《绛守居园池》指认樊宗师诘屈奇奥的文风,王安石的《赠曾子固》揄扬曾巩的古文造诣,俱为显例。北宋后期的张耒作有《与友人论文因以诗投之》。诗云:“我虽不知文,尝闻于达者。文以意为车,意以文为马。理强意乃胜,气盛文如驾。理文当即止,妄说即虚假。气如决江河,势顺乃倾泻。文莫如六经,此道亦不舍。但于文最高,窥不见隙罅。故令后世儒,其能及者寡。文章古亦众,其道则一也。譬如张众乐,要以归之雅。区区为对偶,此格最污下。求之古无有,欲学固未暇。君为时俊髦,我老安苟且。聊献师所传,无以害吾野。”[3]128-129除了开头和结尾的谦辞外,全诗以形象化的方式辨析文、意、理、气四者的关系以及不同作用,洞幽烛微,理论意味浓厚。此后,从南宋至元明,论文诗的写作一直不曾间断,如南宋楼鑰有《读范吏部三高祠堂记》,陆游有《书叹》,宋元之际的方回有《题黄君以发拟文公书院梁文及赋》,元代郝经有《读党承旨集》《读唐文粹》,明代周瑛有《读昌黎集》,等等。这些篇章以品鉴时人或前代作家作品为主,在抒发阅读感受中蕴含着理论见解,惜乎数量有限。降至清代,文坛名流将自己对文章利弊和法度等问题的思考呈现在诗歌中,写作的自觉意识也远强于前人,从而推动了论文诗的繁荣。
清代论文诗品评的对象涵盖经史子集,而且旁涉对文章批评的批评,这也是以诗论文意识趋于自觉的重要表征。众所周知,经史与子部著作中,文学特征鲜明而且对文章写作具有指导意义的经典为数不菲,如经部的《左传》,史部的《史记》,子部的《庄子》,等等。它们在文评专书、序跋与书牍中虽多有讨论,但在论文诗中却鲜有踪影;到清代后,才不时见于名流笔下。关于《左传》,清初傅山有《雪林读〈左传〉》《览眉所颠倒〈宋书王镇恶传〉叹息有作》等,对其叙事手法乐道不已。晚清吴敏树《车中读〈左传〉十首》其十云:“文章十二公,大略四更变。于中序事例,各国异形面。当时纪录人,已自极英彦。左公妙手笔,品藻著奇绚。好古弄鼎彝,不如一编玩。”[4]12总结了《左传》叙事的不同义例,指出其叙事技巧渊源有自,又与左丘明的善于创新相关。至于备受文家推崇的《史记》,清人在论文诗中亦屡有赞词。张维屏《尚友》之《司马子长》曰:“《史记》继《春秋》,意欲法孔子。上承五百年,(太史公自序: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继《春秋》,小子何敢让焉)下开廿一史。文章妙千古,虚实兼二美。低徊唱叹中,言外有微旨。”[5]410张裕钊《读史记》云:“马迁死去二千载,一史孤留天地间。万古高文探月窟,几人真面识庐山。茂陵松柏余忧愤,湘水荃蓀共泪斑。旷代名山合专席,遗尘可许步扬班。”[6]309上引两诗或是剖析《史记》的写作用心与承上启下作用,以及虚实结合和意在言外的审美特征;或是概括《史记》的情感指向及其在两汉文坛的崇高地位,俱能切中肯綮,也是清代《史记》接受史中的重要文献。子部著作中与文学关系最为密切者大概首推《庄子》,对其文法、文境与文风,从蒋士铨、张维屏到刘熙载等人,都有诗作予以专门评述。蒋氏《读庄子》云:“迴波漫与认风纹,刻水谁能记舻痕?事过烟云宁有迹?梦移枝叶总无根。周旋起灭如观剧,问辨支离是寓言。一种文章成创格,合教仙佛作儿孙。”[7]1596以清代流行的戏剧表演来比拟《庄子》中此起彼伏的“寓言”,强调这一“创格”为道教与佛教著作所难及。另外,相比于前代论文诗作聚焦于文人与作品,清代论文诗对前贤时哲文章批评的反思和评价亦自不乏,也是自身理论蕴含提高的标志。郭麐《读弇洲四部正续稿书后二首》对王世贞的裁量汤显祖和杨慎不无微词:“批抹汤生从尔尔(若士),讥弹杨氏莫匆匆(升庵)。轩天记载非容易,不见高楼一炬空。”[8]828有见于品评中屡见不鲜的褊狭之论,清人在论文诗中对批评主体的学殖、心胸与眼光都提出了明确要求。赵怀玉《读柳子厚文》曰:“蜀日越之雪,吠者安故吾。目睫见不广,毋怪各守株。胡为产中土,嗜好比众殊。明明康与庄,舍之走萦纡。明明兰与蕙,反视为榛芜。手挟兔园册,眼空虎观儒。一倡遂百和,入主乃出奴。”[9]272吴蔚光《论文》有云:“论文先特识,衡鉴不容私。必我心如秤,何人眼若箕。”[10]712强调应当具有深湛的学养,本着客观公正的立场,不能以私心任意轩轾,从不同角度指明成为优秀评论者的要素。总之,在前代的基础上,清代论文诗大大扩张了疆域,进而推动了自身体制的完备。
清代论文诗的体制臻于多元,论述空间亦得以拓展。在清代以前,多数论文诗作,不论是近体还是古体,仍采取单篇形式,像南宋喻良能《怀东嘉先生,因诵老坡“今谁主文字,公合把旌旄”,作十小诗奉寄》那样的组诗,毕竟难得一见。大概是察觉到单篇诗作难以充分表达理论见解的缺憾,清人对论文组诗的写作表现出浓厚兴趣。清初傅眉所作《论文四首》俱为五律,李良年的《论文口号》九首全部为七绝。乾嘉时期,蒋士铨作有古体的《文字》三首,陈用光作有七律形式的《论文三首》,张问陶作有七绝形式的《论文八首》,其中五首专门谈论文章。道咸时期,徐湘潭作有《论文绝句一百七十五首》,用七言绝句审视从先秦以迄晚明文章的发展历程。晚清刘熙载作有五绝形式的《论文四首》。除了五言、七言组诗外,四言组诗形式的论文诗作亦不时可见。道咸时期的许奉恩的《文品》,对不同文境的审美特征进行界定。晚清魏谦升的《二十四赋品》,解析作赋所应注重的问题以及各类风格。从讨论主题和内容上看,这些组诗或是表达主体的理论旨趣,或是品评文人及其作品。相对而言,后者占据多数,这类论文组诗又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以整组诗歌评价一人,如毛先舒的《伤王轸石漫作五首》评价王猷定说:
高山大树日斜初,忽有烟云自卷舒。
绝似论文王轸石,三分著纸七分虚。
扫空凡艳付残春,老干疏枝别有神。
一去苍茫成万古,文章元气属何人。
文家谈法密于罗,束缚纠纷奈法何。
却笑苍蝇投纸格,那知这面太空多。
白日当心鬼走藏,直将真气接微茫。
春风日夜吹芳草,老与郎当未是狂。
河南侯氏得朝宗,墨气淋漓兴太浓。
何物果能如二子,瀑流千尺挂晴峰。
[11]99
前四首以象喻的论说方式,赞扬王氏古文独出机杼的文境之美与破除法度的创新精神,最后一首将其与侯方域相提并论,强调他们都是斯时文坛的翘楚。此诗作于王氏去世之后,类似于盖棺定论,而且涉及王氏文章的多个侧面,直接显现出他在清初的地位,其现场感是后人评论所无法替代的。还有一类组诗,每首针对不同作家立论。比如谭莹的《论骈体文绝句十六首》,以七言绝句论列清代骈文作家共十六人,包括了清初的陈维崧,清代中期的袁枚、吴嵩梁、洪亮吉、曾燠、朱文翰、孔广森、刘星炜、邵齐焘、阮元、孙星衍、吴鼒、王芑孙、彭兆荪,下及道光初期的李兆洛与陈昌齐,基本涵盖了这一时段比较重要的骈文作家。在组诗之外,清人还采用五古和七古等形式,以长篇而发宏论,评说历代文章或某类文体的发展历程,前者如王戬的《答孔旦华》,后者如蒋士铨的《题随园骈体文》,等等,纵横古今,勾勒大家与名篇,指点其优长与不足,隐然具备了文学史的骨架。这些长篇古体诗作与各类组诗相互辉映,是论文诗在清代迈向巅峰的表征。
受声律、篇幅和讲究意境等多重限制,作为韵文形式的诗歌,并不是特别擅长议论往复。为了补救这一不足,清人除了写作组诗和长篇古体外,还不时在诗中添加自注,这在律绝作品中体现得尤其明显。严格来说,注释过多有可能喧宾夺主。不过,对意在品评褒贬的论文诗来说,诗注结合的形式不但增加了内容含量,也相应提升了阐释效果和理论深度。综观这些小注,除了一般性质的交代故实的来源外,或是对诗中所涉今典予以解释,或是对诗意进行补充论述,均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如庞垲的《偶成四首》之一曰:“八家文体原高调,竞唱同声诧异声。却笑萧山毛大可,苦将心力学西京。”诗末自注云:“毛大可,名奇龄,浙之萧山人,文章有奇气,深得司马子长之妙”[12]347,对毛氏“学西京”的具体对象及得力之处作了说明。再如全祖望《望溪侍郎以旧冬辱寄文钞,兼令覈审,未及复也,度夏于越,乃条上数纸,附之以诗》评价方苞说:“一编几洛诵,高蹈更谁京。经术老逾笃,文词明且清。低头拜腐史,放眼笑班生。尚有葑菲采,他山砥错情。”诗末自注云:“侍郎不喜班史及柳仪曹集,闻者多以为过当;至以马迁为闻道,亦似浮于其分;而侍郎守之弥坚,莫能夺。”[13]2233颈联和尾联的含意至此豁然开朗,也含蓄表达出对方氏固执己见的微词。值得注意的是,个别文家不但能娴熟地运用注释,而且还鞭辟入里地剖析了如何才能最大化地实现其用途,表明诗中夹注已是具有自觉意识的创作行为。徐湘潭的《论诗绝句一百七十五首》中,不少篇章都附有小注,短者不过十余字,长者则能达几百余言。对于这些注释的用场和自己使用小注的做法,他总结说:“本诗有未尽之意,则详注中;注已论及之家数,又不必悉复著于诗。其有于文不相关涉者,则知人论世,触绪偶来,虽似骈枝歧出,亦未忍芟薙焉。”[14]703如此一来,注释与诗意既能互相生发,也具有了某种程度的独立性。比如其组诗中的“《国语》何尝出《左》《公》,推寻文笔迴难同。马班二史分宗派,狂狷参并好折中”一诗,自注有云:“《史记》高奇微妙处,恨班《书》不能兼。班书虽以详密称,然其体要简当处,《史记》亦时有惭色。二书之后,无能合其长者。《三国志》简净矣,而太枯淡;欧阳公《五代史记》才识最高,然亦未能综擅二家之美妙耳。”[14]704从文法和文体角度比较《史记》与《汉书》的章法与风格,并将视线向后延伸到陈寿的《三国志》和欧阳修的《五代史记》,对诗歌后两句的意蕴进行了补充引申。简奥的诗句与翔实的注释相得益彰,共同传达了主体对史书写作之审美特性的认知和要求。
二、清代论文诗的理论含蕴与批评指向
清人在论文诗中品鉴作家作品,勾画历代文章或某类文体的发展历程,探求文法特别是确立师法典范,对文体学领域的诸多核心问题俱有涉及,具有深广的理论内涵和明确的现实指向;既展现出清人在文章学领域的探索,也显现出清代文章学的流变。下文择其所论较为集中者,按主题做一简要评述。
(一)作家作品论
作家作品论是论文诗的核心内容。诸如对文人及其作品进行鉴赏,或辨析其风格异同,或指认其历史影响,等等,均可归入此类。上文已涉及论文诗对经、史和子部著作文学特征的掘发,这里以其对作家特别是并世文家的评价为例予以补充。诚然,评论主体和对象所处时空接近,有时甚或是友朋与师生,导致论文诗作夹杂着饱含情感的说辞,后人自然不可尽信。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文坛原生态的展现,有助于认识作家及其作品的经典化历程。众所周知,方苞、刘大櫆和姚鼐号为桐城文派三祖,然而从文派内部成员的论文诗作来看,三祖的地位有起有伏,并非恒久如一。姚鼐在建立文派之初,苦心构建了方、刘、姚一脉相承的文统,并得到一众弟子的竭力宣扬。方东树甚至说:“海内称引况论,相与推服,特尊其氏而并称曰方、刘、姚。盖日久论定,无异喙矣。”[15]179但揆诸事实,并不尽然。文派外部暂且不论,即便是内部成员对此也不是全然认同。在姚鼐身后,特别是从道光时期开始,将方、姚并称成为文派内部的流行话语,这在论文诗中有着明晰体现。作为姚门四大弟子的梅曾亮,是这一论调的先行者。与姚鼐的时刻不忘标榜刘大櫆相反,梅曾亮对刘氏往往不置一词,而径直以乃师上承方苞。道光丁未(1847年),他对同门吴德旋做出了“并驱张恽能孤往,私淑方姚待定评”[16]599的评价,认为吴氏私淑方苞和姚鼐。不过,这与吴氏的夫子自道并不契合。吴德旋说:“我朝自方望溪以古六艺之旨论文,而海峰、惜抱、大云、茗柯相继而起,足以追配宋庆历、元祐间作者无惭色焉。”[17]98类似观点在其《七家文钞后序》等文中一再阐发,足见他对刘大櫆的倾慕不亚于方、姚。而梅曾亮将吴氏视作方、姚的后劲,实反映出他个人的心之所向,并且直接影响到跟随他学习古文的一批士人。梅氏于道光十二年(1832)至道光二十九年(1849)居京期间,大力传播桐城文法,“自曾涤生、邵位西、余小颇、刘椒云、陈艺叔、龙翰臣、王少鹤之属,悉以所业来质,或从容谈宴竟日”[18]248。受梅氏的熏染,他们对方、姚二人抱有最大程度的敬意,而无视刘大櫆的桥梁和纽带作用。在梅曾亮六十寿辰之际,冯志沂称誉他说:“先生隐于文,众妙出真静。宗风继方姚,笔力破余境。”[19]164当梅氏离京南归之日,曾国藩赞颂他说:“方姚以后无孤诣,嘉道之间又一奇。”[20]96梅氏定居南京之后,龙启瑞作诗表达思念之情,其中有云:“文继方姚合起衰,乾坤无术老奇才。”[21]39梅氏离世后,朱琦《重读柏枧山房遗稿有感》曰:“桐城倡东南,文字出淡静。方姚惜已往,斯道坠尘境。先生年六十,灵光余孤炯。”[22]196这些诗作均强调方苞和姚鼐是桐城文派的正宗,而梅曾亮无论是生前还是身后,都被当作方、姚的后继者。至此,桐城文派方、刘、姚的文统悄然被修正为方、姚、梅,刘大櫆则不见踪迹。此后,经由曾国藩及其弟子的陆续宣扬,方姚并称的说法下至同光和宣统年间依然流行不衰。而随着曾氏作为桐城文派“中兴明主”地位的逐步奠定,其风头俨然也有盖过梅曾亮之势。方、姚、梅齐名的谱系,在很多文家那里演变为方、姚、曾并称。赵熙《题姚惜抱文稿应马通伯之属》说:“若夫文术大,国朝实三变。方公如老农,禾贵薪斯贱。姚公农学精,嘉植遍芳甸。有场更有圃,古今一《类纂》。指挥扬马处,大冶众材炼。曾公辟农国,植民以农战。非常可骇议,作作出篇卷。张吴虽独造,固是姚曾襢。”[23]239以农事为喻,将方苞、姚鼐和曾国藩视为清代文章发展三个关键节点的领袖,后续则有张裕钊和吴汝纶;不但没有刘大櫆的一席之地,梅曾亮同样也难觅身影。由此足见,方、刘、姚齐名的说法在桐城派内部并不是稳如磐石,这一谱系在道咸以降的延续与裂变,既显现出三祖地位和影响的升沉,也映射出桐城文派思想学术和创作观念的转折,是流派内部演变的重要表征。
(二)文章发展史论
论文诗的篇幅一般较为短小,适合对作家作品进行谈言微中式的赏鉴,但其功能并非局限于此。实际上,清人还运用古体诗歌或是组诗形式,对前代文章或某一文类的发展进行全局式鸟瞰,视野宽广,议论精辟。当然,论文诗缺乏当代文学史著作的篇幅,也不可能具有今人的理论视野;而是要在有限的空间里纵横驰骋,同时肩负指点路径、解析文法与风格等多重任务,创作难度更大,也更能表露主体的才学和识见。这些篇章提出的见解,是后人论定某一时段或某一文体历史的重要参考。早在清初,与对明代诗学的反思同步,文坛对明代文章也时有评议。方孝标《舟中与金次公作》罗列明代诗文三百年发展历程中的代表人物,并裁定其优劣云:
诗文虽小道,升降通性情。有明三百年,作者起纵横。草昧鉴元失,宋方表儒行。理学造天地,制作亦朱程。成洪踵显漠,词翰增经纶。颇如成周代,郁郁称文明。何李本后起,愤然扫前民。文欲矫宋季,诗必说开元。其言虽近是,其心实分争。颇如五霸主,怀伪而假仁。不久声华歇,王李擅才名。君邑徐子与,崛起坛坫宾。奋臂七才子,魏晋不足邻。其诗则廓革,其文则土羹。此如鲁三家,又如晋六卿。陪臣纷效乱,愈下其权衡。海内厌之久,竟陵来两生。手以千里菜,往沃肥酉农脣。酲者忽焉醒,重者忽焉轻。究其所见小,往往悖老成。潢污不到海,夜郎自为城。此如钱徐辈,乘中原用兵。自构小疆圉,蜗角诩峥嵘。近虽知彼失,而未得其平。大道固茫昧,晚唐亦功臣。缅彼数子者,俱非性情真。性情如山水,词藻如园亭。不见画溪滨,昔盛今已湮。园亭有时毁,山水无时沦。愿君为山水,万古留苍青。[24]34-35
他倾慕明初的宋濂和方孝孺,指摘七子树立门户,批评竟陵文人自高自大;认为二者都致力于“词藻”的摹仿或翻新,却丧失了一己“性情”之真。结合诗篇开首对宋、方“儒行”和“理学”的称赏来看,方氏推崇的“性情”,并非主体情感世界的如实流露,而是以道德人格的挺立不俗为根柢,体现出鲜明的理学色彩,这也是他衡量明文的准绳。其时响应他论调者还有黄宗羲的弟子郑梁,郑氏《题方正学先生文集后》提纲挈领地概括了自先秦以迄明代文章的演变,论及从先秦下至明代的“文士”近三十人。诗中评说明代文坛名流道:“有明文章号极盛,景濂开国大手笔。归唐二川拔地起,风流蕴藉波澜阔。其他遵岩若大洲,奔轶绝尘饶蹄啮。圭峰老瘦浚谷寒,念庵最醇独未阅。诸子立言根本胜,北地信阳渐衰歇。况乃太仓历下辈,能不灰飞而烟灭。”他推崇宋濂和具有理学修养的唐宋派文人,认为前后七子缺乏“根本”,其走向“衰歇”的命运无可避免。不过,即便是这些备受其推崇的文家,说到底仍有“所恨未离文士相,质之于道犹突兀”的缺憾;在郑梁看来,唯有像明初的方孝孺那样,写出文道合一的“宇宙大文”[25]44,才能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这既是他的心之所向,也是其权衡历代文章的准则。两相比较,无论是方孝标强调的“性情”,还是郑梁秉承的文道合一理念,都反映出理学作为精神资源对清初文章批评的深入渗透。他们对方孝孺和宋濂等人的高度评价,亦足见清初文坛对于明代文章遗产也有吸收,而非一概排斥;两者的承传和背离等复杂关系,在此亦得以彰显。
除了评说断代或历代文章发展历程外,论文诗中还有一类篇章,从纵向角度梳理某类文体写作的名家,揭示其不同风貌,也具有总结文体历史的意味。陈文述的《灯下与稚回论骈体文》,从骈文发轫期的作家讲起,重点评述乾嘉文坛的骈文作者及其风格,除了对袁枚径情直遂的文风有所不满外,对其他名流如胡天游、洪亮吉、阮元、彭兆荪与乐钧等人俱有赞词。王芑孙的《草彭尚书墓碑竟,为书以报允初,书所不尽,申之以诗》,以逆推的方式,从韩愈、司马光、欧阳修和朱熹等人,向上追溯到司马迁和班固,以“义法”为纽带,巧妙地将秦汉文与唐宋文统合起来,间及元明时期墓志碑铭写作的名家,采取众星捧月的方式确立墓志写作的正统。这些古体篇章涉及人物众多,又具有一以贯之的品评标准,体现出创作主体的历史眼光,俨然也是一部缩微版的文体发展史。
(三)文法论
文法理论在清代步入了总结期,其精微与细密程度也都超越前代。清人论学评文注重综合与折衷,清初邵长蘅指出:“故学文者必先浚文之源,而后究文之法。”[26]725“浚文之源”和“究文之法”也构成了清代文法理论的两翼。受儒家先道德而后文艺观念的影响,许多名流尤其是理学之士,看重主体的修德润身之功而轻视写作技巧,清初崇尚心学的彭定求就认为:“综贯群言由道胜,别猜伪体是文雄。深惭堂奥窥来晚,得就炉锤俪化工。”[27]170但在一些有识之士看来,这种做法可能适得其反,甚至会妨碍“至理”的传达。与其同时的尤珍指出:“为文以明道,不在辞章工。若其务剽贼,至理终朦胧。可怪操觚家,饾饤字句中。安得起衰手,一洗陈言空。”[28]507表现出对文章写作内部规律的高度尊重。总体来看,清人对文法论的若干经典性论述大都兼综文道,不偏不倚,这在师法典范的选择上体现最为明显。受思想学术倾向、知识结构及审美情趣的影响,同一流派成员对典范的选取有所差别,但不同流派间也时有相通之处。从论文诗看,备受某一流派尊崇的典范,可能并非其独门心法。比如方苞提出的“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介韩欧之间”[29]906-907,被广泛当作桐城文派的招牌和标识。其实,往前追溯,元明时期暂且不论,除了其先驱戴名世外,许多与桐城文派关系甚微的士人,在论文诗中早就有类似表述。清初理学家陆世仪的《谒荆川先生祠》云:“三百年来产大儒,毘陵声望压寰区。文章宗派兼唐宋,理学源流贯程朱。应制余才传愈盛,救时心事久终孚。只今吾道榛芜甚,安得先生起共伏。”[30]184在对明人唐顺之的企慕中,表露出“兼唐宋”和“贯程朱”的典范观念。在陆氏稍后,名列“汉阳五家”的王戬自道心得说:“洛闽五子为根柢,唐宋诸家作准绳。三年所阅浩千万,艺苑纵横我亦能。”[31]146将“北宋五子”“唐宋诸家”等量齐观。这些说法所涉范围,与戴名世和方苞相比,虽有广狭深浅之别,但呈现出明显的趋同性。由此可见,“义法”说的主要精神与基本内涵虽经方苞阐释而广为人知,但并非桐城文派的孤明先发。
对于具体写作技巧,论文诗中亦时有直凑单微之论,而且比文评专书更加简洁明了。比如择题的重要性,袁枚《好作古文,苦无题目,寻春辄不如意,戏题一首》曰:“有笔无题每自嗔,黄金何处买阳春?论文颇似升平将,娶妾常如下第人。”[32]123指出如果没有好题目,虽然富于学力和才华,也无从落墨,遑论发挥。将其看法与姚鼐教诲陈用光的书信相对读:“然文亦要好题发之,今只是寿序等题耳,固亦难得好文字矣。”[33]卷六虽一为韵语,一为散体,但表露出的创作观念则隐隐相通。关于遣词造句之法,陈苌《戏题十绝句》其六以韩愈文为例总结道:“雕琢旁门正可咍,妄思险怪更堪哀。起衰八代潮阳笔,只得文从字顺来。”[34]747反对“雕琢旁门”与追求“险怪”,而以“文从字顺”为极诣。另外,关于具体文类的写作技巧,清人在论文诗中也有阐发。如王芑孙的《草彭尚书墓碑竟,为书以报允初,书所不尽,申之以诗》将墓志碑铭的写作要点归纳为:“苟其言有物,一语如雷霆。苟其言有序,万言仍纵横。其义果何居,麴蘗本六经。其法复谁问,班马悬规绳。”[35]87提倡以六经为“义”之根本,以司马迁和班固文为“法”之圭臬,从而将看似玄虚的“有物”与“有序”落到实处,尽广大而致精微。
在研讨各类技巧的同时,清人尤其强调破除对法度的迷信和拘执,论文诗中表达此类观念者不胜枚举。早在清初,当唐宋文日趋风靡之际,刘榛敏锐地洞察其可能招致新的弊端,因而号召摆脱前人蹊径。其《题张长人先生藕湾文集》云:
百川各异原,百派各异目。原复有大原,派亦同归宿。世人莽论文,曰此其某属。人固自有真,讵可假皮肉。况拟非其伦,冒昧指马鹿。一笑为平反,庶几无冤狱。藕湾志远游,柳州发其足。时假昌黎途,欲脂周秦毂。究之为藕湾,其可名谁孰。或称由归安,聿来从永叔。二公定笑曰,此客非我速。为政有主翁,古人尽臣仆。特为我驱驰,而宁彼拘束。未闻织天孙,从谁授机轴。倘成文不乱,同工而异曲。予尝持此议,人惊舌不缩。传之轻薄儿,既骂还捧腹。试质藕湾翁,藕湾其然不?[36]259
运用一连串形象的比喻,说明取径多途而不是拘于一家,借鉴古人而不是为其牢笼,才是文章写作的法门。诗中刘榛夸赞张氏能兼学唐宋文与秦汉文,因而对时人为其溯源至欧阳修和茅坤的论调表示不屑;从他“人惊舌不缩”的自述来看,其论不但少有应和,还引来了很多质疑。而刘氏终不向时风低头,也可见唐宋文并不能一统天下。在刘氏身后,与其立场桴鼓相应者,如袁枚的《看山有得作诗示霞裳》《遣怀杂诗》,法式善的《吴柳门文炳明经过访》,袁昶的《示儿辈作文法》等等,无一不批驳门户之习,号召自树一帜,隐隐构成了清代文章理论批评的“性灵”一脉。
(四)文体论
古代文章学中,文体的含蕴丰富多元,涵盖了语体、文类与风格等。清代论文诗对这三方面的内容都有涉及,显现出时代文学思潮跃动的迹象。
清代文坛的骈散之争自清初就显露端倪,至乾嘉时期而趋于尖锐。以汪中、阮元为代表的汉学家不遗余力地为骈文争取正宗地位,其论点为人耳熟能详。除了他们外,从清代中期以迄晚清,还有不少骈文作家也借鉴考据手段以推尊骈体,并呈现在论文诗中。彭兆荪说:“文章总空言,体不分骈散。自从东京来,众著日星烂。沿洄及六代,文质各参半。要有真意存,瑚敦非俗玩。同为古文辞,貌异神一贯。三唐未陵迟,两宋道乃判。”[37]156通过追溯秦汉到唐宋文章发展的历史,指出骈文自有“真意”,并勾勒出骈散二体从混融到独立的过程,认为它们貌异神同,不可轻为轩轾。而在骈文受到古文压制的情境下,此论显然是为前者张本。晚清郑献甫则进一步指出“人心”所趋才是骈体产生的源头活水。其《感兴杂述》云:“两汉无骈文,六朝无律诗。其实后世制,多本前人规。徐庾多偶句,崔蔡衍俪词。魏晋齐梁间,萌芽已肇兹。人心所潜趋,文体亦渐移。俗士不考古,斤斤妄相訾。”[38]394勾勒出骈文从萌芽到壮大的脉络,强调群体性的选择才是其兴盛的关键,对“俗士”之于骈文的訾议给予了有力批驳。而针对骈文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流弊,有识之士也提出了矫正的对策。陈文述《灯下与稚回论骈体文》首先回顾了其从两汉到宋代的发展历程:“我思文有体,经史不同幅。邹枚导前轨,任沈复扶毂。昭明选楼高,万古列炳烛。六朝渐流衍,四杰亦繁缛。两宋弊斯极,俪语悦耳目。”面对唐宋以来骈文的繁缛之弊以至于“于今逾千穓,古调久不复”的局面,陈氏有的放矢,从“体”“格”“材”“辞”四个方面度人金针,强调应当以丰厚的学殖作为根柢:“辨体必矜严,炼格必静穆。选材必骚雅,措辞必简朴。此事有根柢,经史竟须读。诸子汇渊源,百家等稰穛。读书贵识字,训诂辨雅俗。”[39]607这大概是他理想的文体特质,也是骈文与散文相比肩的资本,亦可见乾嘉学术思潮对文章批评的内在影响。
论文诗聚焦清代文人日常写作较为频繁的文类特别是寿序和墓志,在指斥其弊病的同时,也对其品格的改善提出了中肯的建议。寿序在清代极为盛行,但数量的增多并未带来文体品格的同步提高,反而滋生了若干流弊,引起了文坛的关注。郑梁的《西王母图歌》指责明代王世贞、王世懋兄弟,认为其寿序写作“生平只坐不读书,随俗为之昧大义”;他认同归有光对他们的讥弹,只是“尔来百有数十载,此义犹如埋重渊”,清初寿序中的不正风气依然如故:“今人事亲竞觞祝,富者图屏贫锦轴。但论官衔短与长,不问诗文雅与俗。瓦缶器罝黄钟声,蚯蚓竅作苍蝇鸣。何如承欢在平日,至亲无文自有情。”[25]44貌似抵拒寿序,但字里行间闪现出提升文体品格的苦心孤诣,展现出尚雅黜俗、崇实祛虚的创作观念,与归氏相呼应,也是清代寿序理论批评中尊体倡议的先声。墓志类文体在清代与寿序同样面临困局。金德嘉的《赠吴生珽》描述墓志写作中的乱象说:“古人志墓志其志,今人谀墓谀其位。缣包帛里致鸿文,万善都归显者队。掎摭盛事不胜书,书丹腕脱雕镂费。委巷润色多钱翁,其生也椎没而贲。叙次举俗尚雷同,义例不更更名字。”指出作文者为赚取润笔,不惜辞费以追捧“显者”,导致了繁冗和失实之弊,也使“叙次”和“义例”陷入了机械重复的窠臼,有损文体格调。同诗中,金氏针锋相对地提出:“辞必己出务阐幽,昌黎之笔龙门例。汴宋作者则庐陵,行间字里有生气。此事譬诸写真手,传神岂暇及疣赘。眉山妙喻示王朗,膏面饱腹须臾事。君子于言无所苟,俾死如生生不愧。”[40]573奉司马迁、韩愈与欧阳修为典范,做到辞必己出,为墓主传神写照,从而祛除“庸伪”之风,文体品格的提高也水到渠成。
对文章风貌进行辨析并区分高下,是清代文体学中的焦点话题。受多种因素特别是思想学术潮流的制约,同一风貌在学术趋向不同的士人群体中,得到的评价也不一致。乾嘉时期,考据学风在江南地区和京师高高在上,与此相应,汉学家推崇以质实见长的述学文章,钱大昕对方苞文缺乏考据功底的讥讽,在当时就广为人知;但擅长诗文写作的名流对这类文章则心存鄙视,郑板桥的《偶然作》说:“英雄何必读书史,直摭血性为文章。不仙不佛不贤圣,笔墨之外有主张。纵横议论析时事,如医疗疾进药方。名士之文深莽苍,胸罗万卷杂霸王,用之未必得实效,崇论闳议多慨慷。雕镌鱼鸟逐光景,风情亦足喜且狂。小儒之文何所长,抄经摘史饾饤强。玩其词华颇赫烁,寻其义味无毫芒。弟颂其师客谈说,居然拔帜登词场。初惊既鄙久萧索,身存气盛名先亡。辇碑刻石临大道,过者不读倚坏墙。呜呼!文章自古通造化,息心下意毋躁忙。”[41]35-36综合主体的性情、知识结构与文章的思想内容、社会功效,将其分为“英雄”之文、“名士”之文与“小儒”之文;他对前两类文章都有认可,但对“小儒”之文则充满鄙夷,认为其虽能耸动一时耳目,却无丝毫“意味”可言,既不具备“英雄”之文经邦济世的效应,也没有“名士”之文怡心悦性的功能,将来必定湮没无闻。笔锋所向,直指风头正劲的考据文章。郑板桥立足于文章的社会功能和审美内蕴,指责汉学家述学文章的内在缺陷。斯时响应其论调者还有袁枚,其《考据之学莫盛于宋以后,而今为尤,余尤厌之,仿太白嘲鲁儒一首》有云:“男儿堂堂六尺躯,大笔如椽天所付。鲸吞鳌掷杜甫诗,高文典册相如赋。岂肯身披腻颜袷,甘遂康成车后步。陈迹何妨大略观,雄词必须自己铸。待至大业传千秋,自有腐儒替我注。”[32]848认为诗文写作词必己铸,而汉学家的述学之作则因袭前人,缺少独创性。这与郑氏的思路和结论相辅相成,足见二者对文章书写中文学特质的坚守以及乾嘉文坛不同文章观念的交锋与对垒。
以上从四个方面对清代论文诗的主要批评指向和理论蕴含做了简单概括,从中约略可以看出,论文诗既是清人文章观念的重要载体,也是观察清代文章学流变的一扇窗口。上述分类只是出于讨论方便的需要,同一首诗中,点评文人与指点技巧乃至叙述文章发展历史常常是水乳交融,难以截然分开。另外,清代论文诗涉及广泛,诸如作家修养、文章本体等,也是其讨论的重要议题。限于篇幅,此不赘举。
三、清代论文诗的独特风貌与繁荣原因
与论诗诗相比,清代论文诗中古体与近体交相辉映,功利指向较为明显;论文诗在清代的繁荣,既得益于论诗诗的启迪,亦与清人的诗歌创作观念密不可分。对论文诗的全面搜集,有助于推动清代文章学研究的深入开展。
同为诗歌样式的文艺批评,论文诗与论诗诗、论词诗、论画诗等具有天然的内在联系;不过,由于发展机缘和论述对象的不同,其仍有别开生面之处。就体裁而言,各体诗作近于并驾齐驱。众所周知,清代论诗诗、论词诗与论画诗中,七言绝句组诗俯拾即是,尤其是论诗诗,动辄上百篇者并不鲜见,如谢启昆有《读全宋诗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二百首》,林昌彝有《论本朝人诗一百五首》。相比之下,清代论文诗中虽有徐湘潭的《论文绝句一百七十五首》,但古体与律诗形式的组诗也为数不菲,各体诗歌大体保持了均势。这一现象的出现,既缘于各自初创时期的体式选择,也受制于论列对象的不同特征。以杜甫的《戏为六绝句》为嚆矢,经由元好问等人的陆续推扩,七绝逐渐成为论诗诗的主导。降至清代,除了王士禛因袭以论诗外,“宋牧仲、朱锡鬯之论画,厉太鸿之论词、论印,递相祖述”[42]卷一六。而在论文诗初步发展的唐宋时期,近体诗歌特别是七绝并未得到偏爱;盖文章的外延较为宽泛,对其之述说与评论,倚重篇幅更长的古体与律诗,更加游刃有余。就内容而论,论文诗的功利性较为显明。这突出地表现在论时文的诗篇中。清代士子对时文的投入程度,正如郑板桥所云:“圣天子以制艺取士,士以此应之。明清两朝士人,精神会聚,正在此处。”[41]410与此相应,清人在论文诗中对时文写作规律的探讨颇为青睐,而且多面向自己的弟子或戚友立论,言之谆谆。沈德潜《示书院诸生》曰:“闱墨人人费揣摩,性灵汩没滞偏颇。请看帆逐湘流转,九面衡山望里过。”[43]529强调“性灵”的发抒才是根本,不能一味揣摩并模仿他人。关于时文的写作技巧,论文诗中也有言简意赅的点拨。法式善《金手山学莲出所著商定》曰:“三复史迁语,择言必雅驯。良材必就范,就范非因循。明岁槐花黄,随众来成均。奇字不可用,慎无效郭麐。(自注:郭麐亦吴人,乙卯岁两试成均皆第一,闱中以奇字不售)”[44]170引“雅驯”为遣词造句的基本规范,并将郭麐作为反例告诫友人,求新好奇的做法并不可取。潘德舆《论时文口占示儿辈》云:“多求生发题情出,专讲清通笔气来。纵使学文多法则,总须此处立根荄。”[45]1068从“题情”和“笔气”角度点明要旨。此外,王昶有《秋暮偶作,并示书院诸生》,王芑孙有《敬读圣谕厘正文体,欣悚奋勉,摭诚恭纪五言古诗一首》,汪辉祖有《论文绝句十二首》,指导时文写作的轨辙;包世臣的《论文二五言一首说八比,赠陈登之通判,即留别出都门》,历数从明代以迄清代中期的杰出作家,勾勒历史的同时树立正宗,也是苦心构思之作。这些篇什与相关专书一起,推动了清代时文批评的繁荣。
论文诗在清代之所以能步入巅峰,大约缘于以下几方面因素。首先是得益于论诗诗等文学批评样式正反两方面的启示。有论诗诗的丰厚积累,清人可以驾轻就熟地将其写作经验挪移到论文诗中,而又能一定程度上规避甚至矫正其不足,从而做到推陈出新。如徐湘潭有感于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后论诗组诗层出不穷,而论文组诗依然罕见的现状,殚精竭虑地创作了多达175首的论文绝句。在继承其优点的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论诗诗中“意主翻空蹈虚,标新骋慧,不肯因仍定论宿语”的习气,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他采取略人之所详而详人之所略的论述方法,“其昭然海内,前人论之已详者,每不多著语,或但举其类以概之;声迹稍晦昧者,却辄为标列焉”[14]703。以这种独出机杼的意识为导引,他挖掘出许多在当时名气有限却又富有特色的文家,试图绘制出一幅完整的文章发展图景,也体现出其对论文诗的文体自觉。可以说,对论诗诗的有取有弃,既推动了论文诗的新变,也为诗歌样式的文艺批评注入了新的活力。其次当与清人的诗歌创作观念有关。以学为诗和以议论为诗在宋代虽渐成风气,但在推崇唐诗的元明时期又陷入沉寂。到清代后,伴随着对明代思想学术和诗坛流弊的全面反思,主体学养受到了空前的重视。无论是宗唐还是崇宋,诗人大都强调学殖对于诗歌创作的决定性作用;与此相应,以学为诗和以议论为诗的风气在清代呈现出递增的态势,对其以诗论文自觉意识的提高当有助推。
需要承认,论文诗没有论诗诗那样庞大的作者群体,数量也难与后者相比,但其价值并不因此而少有减损;吉光片羽,反而弥足珍贵。清代论文诗的分布较为零散,在别集中出现频率最高,在日记、笔记、诗歌总集以及诗话中也有零章断简。另外,论文诗的判定亦非易事。虽不乏以“论文”命篇者,但往往并不显豁醒目,很少能从诗题按图索骥;多数作品以“赠”“呈”的形式体现,或者是哀悼之作,还有些夹杂在酬酢篇章之中;除非全集读竟,难以遽下断语。单就诗题而论,论文诗有时具有相当的迷惑性,如以“论诗”为题者,其内容似乎全部与诗歌相关,但揆之事实则不尽如此。朱庭珍《论诗绝句》组诗中就有地道的论文诗:“乾嘉文笔重桐城,方氏刘姚各有名。我向蓬莱看东海,一盂不爱鉴湖清。”[46]2412这提醒我们,对论文诗的搜辑需要仔细翻检各类材料,披沙拣金。将它们集中起来,也能组成颇具规模的阵营。
近年来,中国古代文章学的研究方兴未艾,相关基础文献的整理也得到了学界的高度关注。清代文章学文献几于汗牛充栋,除了专书之外,散布在书牍、序跋、随笔、小品中的评论文字,也都得到了论者不同程度的注意。然而,论文诗受到的关注仍然极为有限。当前对清代文章学的研究,习惯以某类资料为依据,偶尔失之于偏信。只有综合不同种类的资料,方有可能认识其本来面貌与总体成就。
通过上文可以看出,论文诗除了直观地反映出作者的理论批评意旨外,对于矫正后人对清代文章学的某些刻板印象,详细梳理某些创作观念的形成过程,都不无助益。如果说清代的文学理论批评能够集前代之大成,那么论文诗的贡献不容忽视;缺少了对论文诗理论内涵和批评指向的深度解析,对清代文章理论批评成就的认识与把握将是不完整的。本文对清代论文诗的搜集和解读,仍嫌粗略肤浅,题中之义也远未能尽。对其全面的搜集和多角度的开掘,有待于学人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