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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析胡风文艺批评中对女性命运的关注

2020-12-27杨玲娜

安康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生人胡风阿兰

杨玲娜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探究中国现代文艺批评及批评家的活动,胡风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研究对象。但是,过去大多数研究成果基本上都偏重于对其文艺思想进行整体研究,或对其中有代表性的观念如“主观战斗精神”“精神奴役创伤”等进行阐释解读,而对胡风文艺评论中所涉及的具体作家作品评价关注不多,尤其是胡风对着重描写女性命运的作品的研究很少涉猎。本文就胡风《〈大地〉里的中国》 《生人的气息》 《一个女人和一个世界》三篇评论文章中对女性命运的关注进行分析,从中可以看出他对20世纪三四十年代作品书写底层女性的认可和支持,对农村女性命运的深切关注与深刻同情,以及作为批评家的人文关怀和女性关怀。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由于三纲五常等观念的日益强化,广大女性的命运越来越悲切。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之后,随着封建王朝的瓦解,旧民主主义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封建礼教在批判声中逐渐淡化,对女性的压抑束缚也逐步减退,但这仅限于城市,尤其是知识女性。在广大农村地区,封建礼教仍十分严重,特别是社会处于战乱饥荒时期,女性的命运则更为悲惨。于是,以鲁迅、柔石、路翎等为代表的进步作家,创作出了一大批真实描写她们凄惨生活状况的作品,代表性的有《祝福》 《离婚》 《为奴隶的母亲》 《生人妻》 《饥饿的郭素娥》等。胡风作为一个具有民主思想的批评家,在建构自己文艺理论体系,关注三四十年代整个文学创作动态的同时,也很看重那些以描写女性命运为主的作家作品,撰写了不少关于这方面的评论性文章。但20世纪末期文艺理论界对胡风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他的错误批判形成的原因以及他的文艺理论观念等方面,而对他关注描写女性作品的分析文章不甚在意。实际上,胡风的这些评论文章对了解和认识三四十年代文学作品中女性性格、思想及命运十分重要。它不仅对我们理解胡风文艺评论的特点及风格有重要意义,还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地洞见20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学作品中对女性的书写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时代特征和现实意义。

胡风在回答妇女文艺工作者之特殊性的问题时曾讲道:“中国绝大多数的妇女,还在封建势力的压迫下面,还没有摆脱掉家庭奴隶的命运,数千年来的历史的重负,造成了妇女在社会地位上的不平等,这个社会地位上的不平等使本来无所谓平等不平等的生理上的特征变成了‘心理上的不平等’,妇女是受着所谓双重压迫的,表现在心理状态上,就是被动的地位。”[1]203这个回答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胡风对于那个时期女性问题的关注。而他关于《大地》 《饥饿的郭素娥》以及《生人妻》这三部作品的评论,就更能见出胡风文艺批评中对农村女性命运的深切关注。

1931年出版的《大地》,是长期在中国生活的美国女作家赛珍珠创作的一部描写中国农村的作品。凭此,作者随后获得了普利策奖和诺贝尔文学奖。这是外国作家写出的唯一一部描写中国农村和农民命运的长篇巨著,也是一部在国内外颇受争议的作品。1935年胡风写下评论文章《〈大地〉里的中国》,对《大地》一书进行了准确和细致地解读,其颇具概括性的提纲挈领式的评论对此后《大地》的研究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和指导意义。他认为这部作品之所以在欧美读者中受欢迎,是因为作品中的故事和生活是充满异国情调的,对农民生活状况与精神世界,尤其是农村妇女饱受压迫的描写准确而到位,可谓是一部中国农村风物志。但是,由于作家的主观限制,作品的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大地》虽然提高了欧美读者对中国的了解,但同时也就加深了他们对中国的误会”[2]196。

在文章的第三小节中,胡风对女主人公阿兰的性格与命运作了细致深入的分析,认为《大地》成功的原因之一是写出了封建重压下的农村妇女的悲剧命运。出身于贫困农家的阿兰,年少时被逃荒的父母卖给富人黄家做灶下丫头,受了多年的奴役和打骂,这种长期的压抑使得阿兰渐渐形成了沉默顺从的性格。嫁给王龙后,她依旧沉默寡言埋头劳作,为王龙生儿育女。就是王龙成了富人以后,她也没有休息和享受过。阿兰第一次显现出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主体性,就是她向王龙请求留下两颗珠子的时候。可惜尽管这些珠宝是她找到的,但当王龙发现后她却不得不全部交出并以卑微的姿态去恳求留下两颗珠子给自己。这两颗珠子代表了阿兰作为一个女性的原始诉求,也是她在沉默下第一次为自己发出声音,但悲哀的是后来这两颗珠子却被王龙可恶地夺去给了一个妓女。胡风在文中特别欣赏作者对于阿兰失去珠子时的一段动人描写:“然而阿兰却重复捣她的衣服了,当泪珠凄清地徐徐滚下她的两眼时,她没有移上手去揩掉它,只是,她用木杵在石上摊着的衣服上捣的更慢吞吞了。”[2]190胡风指出作者于此突出的就是这样一个失去自我的忍辱负重的女人,在男性面前她仅有的一丝的强力也被无声地压下去了,留给她的只有逆来顺受。胡风进一步分析,小说中阿兰的第二次真正发声是她临死前的呢喃:“哦,说我相貌难看呢,我偏生了儿子:我虽然丫头出身,我家里总有儿子了……那个人难道能够像我这样关心他么?相貌好养不出儿子来!”[2]190这是阿兰最后的呓语,也表达了她内心的反抗。然而,这反抗却是愚昧而无力的,她始终作为男性的附庸而活着,从未有过自己作为人和作为一个女人所该有的主体地位,甚至连最后的骄傲也是她为王龙生了儿子。正如胡风所言,女主人公阿兰的一生,也就是无数的中国封建农村妇女的一生。对于作者笔下的这个人物,胡风充满了无限同情,也准确地指出了封建男权压迫下愚妇们的受难精神和命运悲剧。

罗淑,是20世纪三十年代一位有才华而命运不济的女作家。在她有限的生命历程、创作历程中,以描写女性的悲苦命运为主。胡风对其创作给予了热情的关注。1936年她的处女作《生人妻》一发表,胡风就写了《生人的气息》一文,对其进行了认真细致的分析和肯定性的评价。

出卖生人妻,这是封建重压下的生活悲剧的一相。胡风认为相较于作品中对男性刻画的些许欠缺,作家对女性的描写是比较出色的。小说以军阀统治下的四川偏僻农村为背景,描写了封建势力重压下农民出卖人妻的悲剧。其主要部分只写了一天一夜的事情,但对其中人生惨剧的描绘充分体现出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情感。小说中的“生人妻”是一位在无告的命运下面被撕裂着的女性,胡风着力挖掘的是作品塑造这位生活在悲惨处境下,仍不失善良且心存对合理生活期望的女性身上所蕴含的深刻社会意义。这是位勤劳善良的农妇,随着农村经济的凋敝他们夫妇不得不沦落到靠割草卖草为生。然而,后来也还是难以维持生计,丈夫只好违心地把她卖掉了。她在痛苦中来到新家,却因失手打翻盏杯蜡烛而遭到新丈夫的咒骂和毒打,而且还受到了小叔的调戏,于是她糊里糊涂逃了出来,等她摸索着回到以前的家时,丈夫已经因为她的逃走被人抓去了。胡风在《生人的气息》中深入分析了这样一对竭力谋生但终究还是逃不开悲剧命运的弱小夫妇。当丈夫告诉她被卖掉时,女人骂道:“你好人!……你狼心狗肺!你全不要良心的呀!”[3]这体现了女人的抗争,然而她在反抗后又怕拖累那个卖掉了她的丈夫而心生懊悔。到了新丈夫家里,她被人指使到猪圈去洗晦气,这一颇具侮辱的要求到了女人这里却仍能看到希望,因为无论在怎样悲惨的处境下,她的灵魂始终是活的,她的心里闪烁着希望。分析文章认为这种矛盾的心理正体现了旧中国广大农民命运的无告和女人的善良。从对这位生人妻悲惨命运的分析中,论者对千千万万类似生人妻这样的妇女的命运给予了深切的同情与关怀,对那个吃人的社会发出了愤怒的抗议,表现了一个批评家的良知和正义感。

作为一位有个性而又十分关怀青年作家成长的批评家,胡风的人格和文艺观影响了一批青年作者,路翎是其中最有才华而命运最不幸的一个。他17岁时以短篇小说《“要塞”退出以后——一个青年经纪人底遭遇》受到胡风赏识而于文坛初露头角,自此成为20世纪三十年代“七月派”的主力作家。1942年,未满20岁的路翎创作了被邵荃麟评价为“在中国的新现实主义文学中放射出一道鲜明的光彩”[4]的中篇小说《饥饿的郭素娥》。十分欣赏路翎才华的胡风,欣然为其作序文《一个女人和一个世界》,对其作品的思想艺术风格,尤其是女主人公形象进行了细致深入的分析,他认为:“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刚过二十岁的青年作家底可惊的情热和才力,同时也就看到了被围绕在生活触手中间的,有时招架不来的他底窘迫……在路翎君这里,新文学里面原已存在了的某些人物得到了不同的面貌,而现实人生早已向新文学要求分配坐位的另一些人物,终于带着活的意欲登场了。向时代底步调突进,路翎君替新文学底主题开拓了疆土”[5]3。

胡风的序言《一个女人和一个世界》不像某些资深名人为年轻晚辈作品作序时马虎应付的敷衍之作,而是在认真阅读、品味基础上对作品的准确把握。他精确地指出:“在现在这一篇里面,他展开了用劳动、人欲、饥饿、痛苦、嫉妒、欺骗、残酷、犯罪,但也有追求、反抗、友爱、梦想所织成的世界;在这中间,站着郭素娥和围绕着她的,由于她底命运而更鲜明地现出了本性的生灵。”[5]4作品中的郭素娥是一个饱受肉体和精神双重饥饿的女性。在一次可怕的饥馑中,她那自私的父亲为了保护自己的财物而丢下她逃走,这个强悍而又美丽的农家姑娘,在山里兜转了几天却走不出去,在饥饿与绝望中昏倒后被大她二十四岁的刘寿春捡回家。刘是一个鸦片鬼,在饥馑的年代他却败光了一切,包括一个男人应有的生理欲望。郭素娥堕在了这个深渊里,除了物质上的饥饿不满足,对情欲的渴望也在不断缠绕着她。胡风的批评文章对小说中的郭素娥命运性格作了精准的分析定位:“是这封建古国底又一种女人,肉体的饥饿不但不能从祖传的礼教良方得到麻痹,倒是产生了更强的精神的饥饿,饥饿于彻底的解放,饥饿于坚强的人性。”[5]4

张振山,是郭素娥悲剧的另一个关键人物。这个人带给她肉体的快意和迷狂,然而也深深地刺痛了她。当她使用她的权威,坦白怨恨和希冀地喊出:“我——要”时,张振山却没能真正尊重理解她,理解这个渴望通过情欲而到达新生活的女人,而是递给她两张纸币,“把纸币捏在手里的郭素娥,所以那么痛苦,是因为她原来是存着她的情人可以给她一种在她是宝贵得无价的东西的希望的。她的痛苦并不是由于简单的良心的被刺伤,而是由于,显然的,她所冀求的无价的宝贝,现在是被两张纸币换去了”[5]2。对这个影响郭素娥命运进程的重要人物,胡风也进行了深入透彻的分析:“这个从残酷的过去懂得了解放的坚强的工人却没有能够救她,因为他连自己底一切也一并‘解放’了,对于这世界实际上还是一个没有执着的飘泊者”[5]4。

作者路翎曾对此部作品自白:“郭素娥,不是内在地压碎在旧社会的女人,我企图浪漫地寻求的,是人民的原始的强力,个性的积极解放……”[5]4的确,这是一个充满原始强力的女人,她大胆的爱与恨,不仅积极寻求情欲的满足,面对恶毒讥讽的邻人和无耻调笑的工人,她敢于厉声斥责他们,当鸦片鬼知道她的私情时,她怒吼反击,“她是一瞬间变得那样狠毒,像一条愤怒起来的,肮脏,负着伤痕的美丽的蛇”[5]47,也许畏惧早在险恶而被凌辱的生活里失去了,但她并没有丧失尊严和对新生活的期待,她始终希望打破一切,冲出去拥抱新的生活和世界。可惜的是,她将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了张振山身上,她以为这个男人会带她摆脱困境走出去,然而她却失望了,她倾尽全力拥抱的这个瑰丽的梦在封建势力的摧残下彻底幻灭了。她用原始的强悍碰击了这社会的铁壁,作为代价,她悲惨地献出了生命。

胡风肯定了这是一部充满原始强力和心理性格之力度的作品,“……在强度性格碰撞中,作家以主观的热情突入人物心灵搏斗之间,完成了一个既是性格的和心灵的,又是社会和命运的,浓重得令人窒息的悲剧”[6],强烈地控诉了黑暗的封建社会带来底层人民的沉重苦难和悲剧。

对女性的命运的关注,对描写女性文艺作品的分析、研究是否重视和到位,是衡量一个时代和国家文明程度高低的重要方面。胡风在《答文艺问题上的若干质疑》一文中曾说:“在旧社会里面,生活总是人与人间的残酷的斗争……但妇女,和一切被压迫者一样,确实比较纯真些的,又没有男性所有的向社会独力作战的负担,这就是为什么她们‘结局是要说出灵魂的真正意义’的原因”[1]472。在《〈大地〉里的中国》一文中,胡风认为,阿兰的一生也就是无数的中国封建农村妇女的一生。的确,阿兰代表了封建压迫下忍辱负重的妇女的命运,她们在夫权的压迫下渐渐丧失了自主人格,一生都默默劳作,生儿育女。就是这样,她们还是会遭到丈夫的冷漠,要忍受其蓄婢纳妾,最终寂寂地死去,这是何其悲凉的一生!在《生人的气息》一文中,胡风关注的不是社会重压下男性的软弱或者强权势力的无道行径,而是从细节中剖析悲惨处境下女性的活的灵魂以及受难者心上所发散出来的洁光。在《一个女人和一个世界》一文中,胡风认为郭素娥是这封建古国的另一种女人,她忍受着生活的艰险,忍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饥饿,但她始终没有丧失自尊,没有丧失对新生活的期待和向往,这是一个充满原始生命强力并且有着坚强人格的女性。

从阿兰到生人妻再到郭素娥,我们不仅可以看出封建压迫下中国农村妇女的所共有的悲惨命运,也可以看到胡风对农村女性命运的深切关注,以及对三四十年代作品书写底层女性的认可和支持,同时也体现了其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作家的创作或多或少会受到时代的影响。这三部出现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描写底层女性悲剧命运的作品是历史的必然,也是作家民族道义感和历史使命感的体现。而胡风作为一个评论家在这一时期能对这些作品做出恳切的评价和深刻的认识,也体现了其作为批评家的人文关怀和女性关怀。

对批评家胡风及其文艺思想、文艺批评理论的研究,是一个庞大、复杂且很有价值和意义的课题。从20世纪末期一二十年到现在,已经出现了很多有影响的研究成果,但也还存在一些缺憾与薄弱环节,比如对胡风针对具体作家作品的分析、评价,尤其是某些对描写女性命运作品的分析文章的评价还不够全面、深刻。相信随着文艺研究的进一步发展,关于胡风文艺批评的研究也一定能有新的进展和发现,使我们能够更加全面地认识这位有胆识、有个性的批评家在现当代文学批评史上的价值与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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