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张恨水“没有题目三十首”诗

2020-12-27付聪敏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张恨水旧体诗意象

付聪敏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33)

辛亥革命后,共和国宏图初展但命运多舛,帝制的阴魂未散却已失去人心。复辟丑闻与军阀割据愈演愈甚,给新文学战场上驰骁前进的斗士带来心灵上痛苦的颤动。世界性的战争,冲击着中国人向西方寻求真理的信仰防线,使他们顿生“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感慨,转而将社会进化的希望寄托在东方文明之上。因此,大批现代小说家选择在民族本源精神中寻求支撑,创作出大量传统旧体文学,以期加速救亡图存与重铸国民精神。张恨水便是其中旧学功底渊深,民族情怀鲜明的代表之一。

张恨水是现代通俗文学大师、章回小说大家,在近半个世纪的写作生涯中创作了100多部通俗小说,更是凭借《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长篇小说的问世而名噪一时。其小说以寓教于乐的艺术追求完成了对鸳鸯蝴蝶派小说的突破,在20世纪的中国小说长廊中独树一帜。然其卷帙浩瀚的文学创作,并非局限于小说兼之散文,更有旧体诗词3000余首存世。析之味之,方觉其创作既合于温柔敦厚的诗教,又能近接时代氛围,使个人品格与知识分子的怀抱相交织,同时亦将民间的疾苦、兴亡的情绪寄托其中,难掩风雨如磐中的英雄豪气。但同郁达夫等现代小说家一样,他的旧体诗词创作也为小说的巨大名声所掩,较少赢得诗词学界的注目。如收录于《剪愁集》中的“没有题目三十首”诗,通俗而不低俗、诙谐而不油滑、真诚而又豁达,呈现出谑而不虐,寓庄于谐,化俗为雅的独特风格,今品论之。

一、张恨水与《剪愁集》

愁之极境,前人已尽言之。崔颢用“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寄托浓郁的思乡之情,李白以“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抒写依依惜别,范仲淹将“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以吐露相思之苦,李煜更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诉尽亡国之君的故国之思。一个愁字,漫绘了古今骚客悲愤与怅惘交错,慷慨与凄婉杂陈的色调。而诞生于1895年的张恨水,他的一生也注定要同国运一起,愁雾弥漫,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恨水先生生于民族危亡之际,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军阀暴生,国无宁日,各地志士奋勇而起,却屡起屡仆。抗战以后,更是辗转流徙,衣食温饱尚不能足,精神食粮更是无处寻觅,诗人一腔悲痛愤懑无从宣泄,只有将之诉诸笔端,汇编成集,并名之为《剪愁集》。

《剪愁集》之“剪”意为宣泄与升华。所谓“剪愁”,就是通过写诗词把现实生活、思想精神上的愁苦抒发出来,从而使苦闷得到宣泄,精神得到升华,看似是厘清挥别愁绪,实则是别样的“苦闷的象征”。此集共收录诗词近700首,整体风格通俗潇洒,流转自然。其绝句承转自然,无丝毫斧凿痕迹,颇有元白遗风。七律“多浩气流转,往往以血性语,直搔人生的痛痒”[1]。艺术上造境深远,谋篇措辞妙不可言,更以白话入旧体,通俗易懂中深蕴着悲风苦雨,充满着凝重的现实感、崇高的英雄感,透露出民族再造的自信,是不可低估的文化财富。今择其中“没有题目三十首”诗,细品如下。

二、“没有题目三十首”诗的情感内涵

《剪愁集》中所收录的诗词大多是诗人一时兴起之作,或批现实黑暗,或叹命运多艰,或发人生感慨。一字一句无不显露着诗人新旧兼备的思想、愤世嫉俗的精神和守正不阿的态度,从容不迫中透着泼辣与犀利。在“没有题目三十首”组诗中,诗人所蕴含的情感内核表现在三个向度:家国情怀、怨刺精神与豁达精神,此三者皆充满着悲痛忧愤的基调,使作品呈现出一种沉郁而又悲凉的美。

张恨水的家国情怀主要表现于忧时伤世,自哀哀人,颇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兼济天下的胸襟。19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正处在疮痍满目,乱象丛生,精神和物质皆极度匮乏之际,恨水先生由己及人,以文学作品为号角鼙鼓,使昏睡迷惘者清醒于世。例如“登台不怕乱咆哮,总要能‘肩水木梢’。怪底先生夸口大,声声四万万同胞”(其三·肴),倾吐出了一位与时代共呼吸,忧时之士的苦闷。再如“谊到通家百不嫌,鹊巢有客人让鸠占。自从官界开通后,国剩三维礼义廉。”(其十四·盐)以辛辣讽刺之笔直击官僚统治的黑暗压抑,表现诗人忧国忧民的愤懑之怀,却因补天无术所产生的焦灼之情,显示出民国时期文人所独有的昂激躁厉的风度。

张恨水诗词的怨刺精神则表现在对伪“西化”人物道德沦丧的谴责上。张恨水活跃在中西文化碰撞得最为激烈的时期,他自身得以理性地汲取西方文明的精华为己所用。然而在处于转型时期的现代中国社会里,人们对于西方文化渗透的宽容程度远远超乎理性所达的范围,部分文明产物甚至为有心人利用,以掩饰自己腐朽不堪的内心,针对此状,诗人再次发出辛辣讽刺之声,写道:“满天风雨说新潮,打破贞操第一条。真个同居干又脆,免他女荡与男嫖。”(其二·萧)在西方文明影响之下,青年男女打破传统妇女贞操观,鼓吹张扬自我与女性解放,却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民国社会上的道德乱象。张恨水针对这样的假“西化”之名行苟且之事的现象出言讽刺,笔锋犀直,辛辣有力。再如“时样梳装汉半欧,下光白腿上蓬头。学生自有招牌在,不佩乌珰佩笔钩。”(其十一·尤)在这首诗中,诗人讽刺了打着“西化”旗号,不知丰富内涵,只知装扮外表的不务实事的“新式”青年。以上作品都带有浓烈的个人色彩,彰显着一种单色而富有力度的美。

家国情怀与怨刺精神固然重要,但恨水先生作品中最为珍贵难得的实则为豁达精神。朱光潜曾这样区别豁达与滑稽:“豁达者在悲剧中参透人生世相,他的诙谐出入于至性深情,所以表达滑稽而骨子里沉痛,滑稽者则在喜剧中见出人事的乖讹,同时仿佛觉得这种发现是他的聪明,他的优胜,于是嘲笑以取尔,这种诙谐有时不免流于轻薄。豁达者虽超世而不忘怀于淑世,滑稽者则只知玩世。”[2]张恨水曾写道:“见人过去便垂涎,到老官心总不芟。垂死热衷挣扎做,讣文增上几头衔。”(其十五·咸)是诗以幽默诙谐的语言暗讽苦心追逐,贪恋权位的凡夫俗子,而表现出自己的达观心态。由此可见,张恨水的旧体诗多的是豁达而非滑稽之作。是旷达而不玩世,只有对世事的豁达大度和承担意识,没有玩世不恭的自暴自弃或自哀自怜。此时的张恨水已不是代表“鸳鸯蝴蝶派”的浅吟低唱,而是以高遏入云的嘹亮歌唱直面血与火的社会现实。

三、“没有题目三十首”诗的艺术特色

张恨水的“没有题目的三十首”诗,虽一时湮没于浩如烟海的旧体诗词中,然觅得品来,风味独佳。其诗作不论是语言、意象、意境还是整体风格,均有可圈可点之处,现将从以上几方面论述如下。

首先,这组诗的体裁均为七言绝句。在传统意义上,绝句贵在含蓄蕴藉、自然天成,从王江宁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到李太白的“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莫不如是。就算是在“以俗为雅”的宋代,也有着像“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这样清新自然、明快畅达的活泼意象。而对于恨水先生来说,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他就是用他那根充满哀愤,而又豁达犀利的笔促促写着,写着他的所见、所思、所想。

因此,他的诗作便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浓重的生活烙印,此处由意象得知,尤为明显。在传统诗歌中,意象所涵盖的内容无论是“俗”还是“雅”,无论是出自名山大川、经史典籍,亦或寻常巷陌、百姓人家,它都是诗人经过艺术提炼后的产物,所以它凝练,看上去眼熟,却又始终与我们隔着一层。而张恨水所撷取的意象多是和时代息息相关的事件,是从生活中而来、未经提炼和修饰的“活物”。品读他的诗作,仿佛身临其境于那个令人啼笑皆非而又充满生气的时代,而不只是在典故和意象中去窥探那仅有的只鳞片爪。例如,可以通过“洋房深入几多重,日上三竿午梦慵。踏着拖鞋伸懒起,菱花镜里看烟容”(其二·冬),看到当时女性独立而又慵懒的生活状态。而在“弹甚人生道德经,衣冠早已杂娼伶。首都文物最高府,校董曾推李彦青”(其九·青)中,深切地感受到曹锟统治下的北京的混乱。

同时,与这种通俗的意象相对应的,是他那明白如话的语言。对于市井气息如此浓重的意象来说,活泼的口语或许比凝练的文言更具有概括力和表现力。也正因为此,在张恨水的笔下,往往只用轻轻一笔,就将人物的神情韵味描绘得淋漓尽致,“趣得厉害”。如他对女子笑容的描写,无论是“如花笑入马车中”(其一·冬),还是“美人一笑身前过”(其一·先),极强的画面感使读者仿佛置身于影像之中,虽不如水墨工笔来得美,但真实活泼,会心处,便能勾起我们会心一笑。

但需明确,张恨水的这种通俗并不意味着浅显,正如在前文中所说的那样,在张恨水这些小诗中,分明还寄寓着他的悲愤、他的忧虑、他的冷眼旁观、他的睥睨一笑。而这些,又都统统融汇在他对于时代和社会的思考之中。我们在他的这些诗中,处处可以看到他对时局所发表的一些议论,比如对大呼女权、却又愿意做将军姨太太女子的讽刺——“无端见了将军面,管作娇房第几妻”(其八·齐);又或对戏剧艺术渐进沉沦的喟叹——“刻板古装梅派戏,一锄一带一花篮”(其十三·覃)。张恨水所采取的议论手段是一致的,他往往先对事物现象进行白描以作起兴,而后在诗歌的最后两句猛地翻转,选择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用极度夸张的语言,对前面的现象进行议论或者只做单纯的对比。这种人为的巨大落差,不仅让诗歌的讽刺变得更为犀利而深刻,而且还能为读者带去一些艺术落差中所产生的滑稽的快感。这两者融合在一起,往往能够产生一种奇效的效果。比如在《其五·歌》中,他就是用“这个年头说什么,小民该死阔人多”写出了当时贫民多而贱的现象,而后忽然笔锋一转,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清官该怎么办呢——“清官德政从何起?”答是“摩托洋房小老婆”。在这种急剧转折的一问一答中,让人们不由对着讽刺的锋芒捧腹大笑。但在大笑之余,对于这种时代的荒谬,又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哀怨。其实,张恨水的这种创新也有源头可寻,他最后一句的凌空翻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未尝不是对绝句“言近神远”精神的开拓和变形。这种变形,我想和宋代王安石、杨万里等人的哲理诗应有一定的渊源。而他的这种在艺术落差下显得极度辛辣的讽刺,也有一丝李义山的味道。除去诗歌外在的形迹,“一群姨太飞车到,不看丁香看小僧”(其十·蒸)和“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生活的深沉体验,让张恨水的诗歌拥有了活泼自然的外衣,而对时代的深刻反思,又赋予了他的诗歌锋芒犀利,喜忧参半的内涵。他就那样嬉笑怒骂,在酒中,在诗书中,在世俗中,绰着那根如椽之笔,细细写着,写尽了啼笑哀怨、世事百态。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况且那三十首,也有些近代史的资格”[3],这或许才正是张恨水这三十首诗歌最为重要的所在。

四、意义与价值

近代以来,东南沿海的炮声,打乱了文人墨客悠游从容的步履,他们从传统的艺术梦幻中惊醒,并很快形成了议论军国、臧否政治、描摹时变、慷慨论天下的文学主体精神。张恨水便是其中觉醒较早,萌发救亡图存意识较强的作家之一。研究这位通俗小说大家的旧体诗词“没有题目三十首”,对近代旧体诗词的研究与当代传承都意义非凡。

张恨水为传统文学注入时代之魂,使之变得充满灵韵与神气,赋予旧体文学以时代担当。具体来说,张恨水凭借强烈的文学自觉意识,在诗词中灌注家国精神、怨刺精神与豁达精神,在其诗词精神的缔造中,既继承传统意蕴,又融入了时代气象,构建出具有“个体殊相”的诗词之魂。

张恨水大胆地摒弃传统意象,而引用今典与杂文入诗,以白话入旧体,极大扩充了诗歌表现张力,使之与时代脉搏紧密相扣。诚如李遇春先生所说:“张恨水在现代中国社会和文化大转型之际自觉地肩负起了旧体诗词由传统到现代的创造性转化使命。面对旧体诗词被现代中国新诗逐渐边缘化的状况,张恨水在旧体诗词的题材、精神以及艺术等方面做出了大胆而有益的探索。”[4]

总之,张恨水的旧体诗或许在中国两千多年的文学史长河中并不耀眼夺目,但它们是一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更提供了回首与追思百年风云沧桑变幻的契机与脉络,有利于我们对张恨水所置身的一个时代之文学史做整体观照。

猜你喜欢

张恨水旧体诗意象
抚远意象等
诗词里的意象之美
近百年探索中的张恨水研究
旧体诗词的现代走向
意象、形神
再谈现当代旧体诗词“经典化”与“入史”问题
止谤莫如自修
张恨水谈择妻:要找一个能了解我的
《青年杂志》刊发旧体诗现象新论
试论当代语境下段维的旧体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