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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曙光诗歌创作的声色光影与生命诗学

2020-12-26刘一帆

安康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张曙光色彩诗人

刘一帆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读张曙光的诗,我们看到一位赤诚的诗人向世界打开心扉,诉说苦闷与豁达。张曙光的诗歌创作是朴实而通透的,他感知生命的细微,讨论生活的冷暖,直面死亡的悲壮。他包容世界万物,于是其诗作中也投射出丰富的色彩,没有华丽或矫揉的辞藻,也没有精美或磅礴的结构,我们看到的是生命与灵魂的共鸣低诉。走入张曙光的诗歌世界,便开启了一段充满声色光影的生命探索之旅。

一、雪、电影、死亡:生命的悲凉底色

雪、电影、死亡是张曙光诗歌创作中最常出现的意象。电影的黑调与雪的洁白构成了张曙光声色光影世界中的基础色调底板——黑与白。这种既矛盾对立又相辅相成的色调组合揭示出其诗歌态度及主题:生与死的厚重与生命底色的悲凉。

(一)诗人的白雪王国

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雪”的意象并不少见,它一般用于描绘纯洁无瑕的自然世界及纯真美好的人性品格。而张曙光在承继前辈对于“雪”的运用的基础上,又扩展了“雪”的含义,赋予“雪”更为多重的意味和个人化色彩。首先,“雪”组成了张曙光所特有的想象世界。张曙光构建出一个白雪王国,也是诗人的梦幻王国,诗人回到最纯粹的状态,以“雪”表达对诗的敬意。在白雪世界中,下雪是不分时间的,有正常时间的初冬降雪,也有非正常时间的四月降雪、十月降雪,还有无法判定时间的午后降雪等,雪已经失去了现实世界中的季节性,“雪意味着一切”[1]21。1985年张曙光在《雪的故事》中写下:“除了雪的故事这里还会有些什么/在这片荒原上/我以为我是/唯一的生命/此外是雪仍然是雪……”[2]12诗人构造的雪域荒原,浩瀚无边却囊括万物,这里寄托了诗人最虔诚的追求。另外,“雪”并不是孤立单一的,它呈现出各种形态,也表达出诗人的复杂情绪。在诗人的描绘中,夜里降雪后,清晨留下的一串串脚印、封顶寒冷的积雪、旅途中雪的荒漠、被积雪折断的树枝都是雪的不同状态。雪也寄托了诗人的情感态度,死亡、记忆、虚幻、冷漠、阴郁、敌意、反叛等都成为雪的联结对象,雪在其主体空间里发挥着特有的权力。雪也曾是黑暗历史的见证者,“那时我没有读过《大屠杀》和乔伊斯的《死者》/我不知道死亡和雪/有着共同的寓意”[1]27。在张曙光的诗歌世界里,雪的洁白并不代表无瑕,反而与死亡有共同的寓意,这是对雪的原本意象的颠覆。1984年张曙光在《城市:雪》里这样描述:“在这里只有雪/在这座城市只有雪而没有其他的东西/雪窃窃私语/雪充满着敌意/雪封闭着一扇又一扇门窗/掩埋着月亮,时间,和生命的足迹/雪使微笑、声音和书本失去了意义……”[2]3在张曙光构建的被雪覆盖的城市里,雪被赋予神秘而惊恐的色彩,它“封闭”“掩埋”世界的一切,洗净城市的浑浊,却也留下白色的阴影。在《四月的一场雪》中,雪被赋予了英雄主义的色彩:“雪覆盖着整个原野/四月的一场反叛/揭穿春天虚伪的骗局……但也许迷人的不是雪/也不是思想/而仅仅是词语/确切说是词语的排列……”[1]121这首诗里雪担任起正义角色,因其“反叛”揭露长久的骗局。诗人也探讨雪与诗作的关系,当雪带来了一片空白,诗人恰恰能在空白的稿纸上找到需要的一切。在张曙光的思想中,诗的世界不需要无序的干扰,纯洁而荒芜的空白恰是诗人渴求的纯粹。

(二)电影的消亡色彩

电影是诗人漫长岁月的收藏家,走进电影,便是回到了张曙光的独特记忆。首先,诗人对电影的记忆来自电影院的漆黑环境。电影及电影院常常带有时代特征,也具有隐喻色彩。如《1965年》中诗人描写了十岁时和家人去看电影的经历,漆黑的路上,伴随着冬天的第一场雪,茉莉花的香气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童年往事本是快乐温暖的,却因为特殊的年份隐藏着危机感,诗中也始终埋藏着阴森恐怖的气息。在《1966年初在电影院里》这首诗中,“历史和声音一下子消失/大厅里一片漆黑,仿佛一切失去了意义……但我还记得那部片子:《鄂尔多斯风暴》/述说着血腥、暴力和革命的意义”[1]3。电影院的突然停电与1966年突发的政治事件都是普通民众始料未及的,诗人以孩子的视角审视当时的历史,以电影院和电影内容来隐喻黑暗荒唐的政治环境及社会状况。另外,电影偶尔显现出其他色彩,这在黑色的底板上显得独特。但随着时代的发展,破旧的电影院最终被拆除,也意味着美好时光与梦想的流逝,电影便具有了消亡的色彩。张曙光在《电影院》里曾怀念儿时去电影院看电影的一系列场景,电影曾在干涩的日子里为“我”注入了彩色的梦想,但这色彩最终也随着记忆渐渐消褪。在《看电影》中,张曙光更是回忆起曾看过的各类印象深刻的电影作品,最终还是落入深深的叹惋:“现在电影院已变得多余/像一座座在夕阳里沉思着的教堂/已经成为陈旧的风景/或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2]148。电影的色彩本不是黑色的,它曾凝结着诗人的岁月与成长,以及诗人彩色的梦想,而随着时代的发展,旧时的电影院不再流行,那些光荣而艰难的岁月也在记忆中渐渐褪色,彩色的电影最终成为记忆里的黑白底色。张曙光借助对电影的回忆唱出一曲岁月挽歌。

(三) 死亡的新生

除了对雪与电影的思考,诗人还不留情面地剖析生命本质,直面死亡。“死亡”一词在其诗歌创作中出现的频率很高。张曙光把生存、死亡、黑暗并列而置,揭开死亡的神秘面纱,消解其恐怖色彩,还原其真实本质——死亡是人类文明史的一部分,组成人类的日常生活状态。张曙光不断思考死亡,并试图作出诠释。在《存在与虚无》中,张曙光表达了他对于死亡的困惑:“我读了很多书/仍然无法诠释死亡的风景……过去了的就是死亡/就是一片虚无的风景……”[1]35在《责任》与《我们为什么活着》中,诗人思考历史与鲜血,质疑生命的价值,发出生命的诘问。死亡的真实性与日常性围绕在诗人身边,张曙光常常描写已故的亲人、朋友,或者正义战争中牺牲的英雄,揭开死亡的多种面具。而死亡的黑暗性又不是完全绝望的,张曙光极力将死亡“日常化”,恰恰是为了诉说死亡的希望——“我渴望着死亡/像渴望着一次新生”[1]73。

二、时间、历史与回忆:冷暖交织的浩瀚世间

张曙光从来不写空洞无物的世界,他的创作来源于生活,又投射于生活。即使是追忆历史,也并非宏大叙事,而是与个人回忆相连结,描摹出岁月流转中的平淡过往。张曙光曾谈到其叙事态度:“真实是至关重要的。真实首先是内心的真实,也是生活态度的真实。一个诗人,只有真诚地面对世界,面对自身,才能在自己的作品中接近这种真实。”[3]4正是张曙光崇尚真实的叙事态度使得其诗作呈现出平淡自然之感,在诗人追忆过往又思索时间的过程中,展现了人世间的浩瀚辽阔,回忆中温暖与冷酷的感觉交织也使得诗作冷暖色调互为调和。

(一)彩色岁月的深情回眸

张曙光在追忆过往时,最触动其心灵的便是童年与亲属,尤其是母亲。张曙光在多篇诗作中回忆母亲,表达对母亲深深的悼念。《悼念:1982年7月24日》一诗中,诗人回忆起母亲离去的那天。蓝色的天空与白色的尸布形成色彩的鲜明对照,母亲离去的那天被岁月永恒定格,诗人在无奈的时空里感受命运的无常。《照相簿》与《雪的怀念》中,作者都借用相薄中母亲的形象定格追忆母亲,黑白色彩中的母亲把人拉回到过往的温馨,因而“这一切突然变成彩色/仿佛在一部影片中/从黯淡的回忆返回到现实”[1]29。同样,张曙光在《往事》里怀念父亲,在《纪念我的外祖母》里追忆外祖母,在《纪念我的舅舅》中回忆舅舅,也在《给女儿》 《1964年或我的童年经历》 《呼兰河传》等诗篇中追忆童年,童年是作者心中彩色的梦、温柔的港湾,如今童年画框里的人渐渐模糊,记忆也成了不再重复的永恒,“那一年有着充满星星和梦想的黄昏和美丽的危险/那一年永远不会再来/想到这些我忍不住要大声哭泣”[2]46。诗人对于心底最深的眷恋报以最真诚的写作姿态,以赤子之心回归诗人本真,毫无矫揉造作之词,读者也与之共情。

(二)色彩模糊的时间迷宫

在追溯历史、回忆过往的过程中,张曙光也在探索时间的诗学。在张曙光的创作中,时间具有多重复杂性,它既是人类文明史的见证者,也是家庭与个人的记录者,同时也是通往未来的隧道。因为时间的多重性,时间便具有模糊的色彩。在《序曲——致开愚》中,张曙光谈论西方古典神话及作家、诗人,借此思考时间、历史与记忆的意义和价值。他认为,时间是“一场残酷而公正的游戏”,“我们是时间的囚徒/对我们,它是摇篮,监狱或墓地/我们在时间中诞生/也终将在时间中无助地死去”。在张曙光的思想中,人类是时间面前的渺小生物,时间可以左右一切,然而他又不完全呈现出悲观的姿态——“要在时间废墟残存的高贵气质中领略悲剧崇高的意义/正如那浑圆的落日一次又一次/激发着你无尽的想象”,正是时间的崇高与不可侵犯激发了人类狂傲追逐的悲壮精神[1]80。在《陌生的岛屿》中,诗人借助尤利西斯的故事讲述历史与时间的虚无,时间的瞬间与永恒蕴含了人类的生命意义。“我们的全部道路是遗忘的时间/我们的全部财富是战争和贫穷。”[1]118除了对历史与人类的思考,张曙光也描写了普通人的时间表,他在《时间表》中按照时间顺序描写了一个人一天的生活,然而,最后他“在虚无中消失/像一个句号”[2]135。张曙光又一次质疑了时间的意义。张曙光一直在探讨时间的意义,最终并没有得出结论。过去的历史与岁月成为瞬间,但也在人类的心理记忆里成为永恒。而未来的时间恰是人类前进的道路。时间就如迷宫一般从未提供正确的道路,人类在这迷宫之中循环往复,不断留下历史的河流,然后继续向前追逐着时间。

三、图画、声音与乐曲:艺术世界的多彩诗情

张曙光的诗歌创作也透露着其品性追求,其诗作常在黑白底板的基础上描摹多重色彩,添加星星、月亮等意象,组成诗歌图画,又运用时间、空间加深诗画的纵深感。同时,诗人在其创作中也融入对音乐的感知与爱好,有时是贝多芬、肖邦、巴赫等人的古典音乐,有时是流行歌曲、电影主题曲,这就使得张曙光的艺术世界多彩而立体。

(一)光彩图谱

前文已经提到黑与白是张曙光诗歌创作中的基础色调,体现了张曙光的诗歌哲学与人生思考。而黑白之外,也有多彩的配色与意象组成其诗歌的光彩图谱。首先,富有意境的诗歌图画加深了我们对诗歌的感受。野草、黄昏、暮色、灯光、枯树、雨声、星星、月亮、火光、丛林等意象阅之不尽,暗红色、蓝色、金色、绿色等色彩也与想象一致。例如《黄昏》中的图景,“太阳把最后的光线聚拢/野草枯黄地/在晚风中瑟瑟抖动……暮色堆积着/渐渐变浓/带雨的云/低低地/擦着空旷的原野/擦着诗人寂寞的身影”[1]7,诗人由高到低,由远及近,描摹出一幅暮色将晚的图景。而《那一天……》中,诗人将过往的回忆融入酒杯,又把酒杯喻为“暗红色的暮色”[1]13,这里的暮色与前边真实的暮色显现出不一样的色彩。《在雨中,有人弹奏着肖邦(Chopin)》里出现微红色的月亮、橘红色的灯光等形象。另外,张曙光的诗歌中也有印象主义绘画的热烈色彩表达,同时表达了对梵高的敬意与缅怀。《十四行诗》中,“让我们赞美:流溢的光,或凝结的火焰/哦,向日葵,你赤裸的金黄色/跋涉在收割的秋天的原野/并在我内心的视镜中显现”[1]88,向日葵正是梵高创作的典型代表,这是诗人以光彩流溢的色彩表达对不朽的梵高精神的热情歌颂。有时候,张曙光会直接在诗歌中谈论色彩、线条、画框,以引出人生的思考。如《站在窗前看风景的女人》:“这些色彩涌向你,像叫喊声/穿过空白的画框,是否会唤醒/沉睡在你心中的隐秘和狂喜?/这些色彩和线条,在季节中流动,随着/白昼和夜晚幻化,是否会在/你内心的视镜中重新组合成/一个世界完美的秩序?”[1]93诗人并未排列出具体的色彩,而是直接用“色彩”“线条”这样的词汇形成视觉冲击。

(二) 声情奏乐

在构造光彩图谱的同时,张曙光也注入了声音与音乐。首先,张曙光是古典音乐爱好者,古典音乐作为其生活品性的代表展示在其诗作中。他曾在《最后的界石》中表达自己对古典音乐的热爱,在《第六交响曲:田园》 《夜晚听巴赫》 《抽屉或无意义的诗》中谈论贝多芬、巴赫、肖邦的音乐。古典音乐成为他诗歌情绪的重要表达。另外,声音与沉默常常作为对立的关系出现在张曙光的诗歌中,表达其痛苦、疑虑等情感。在《歌者》中,张曙光写道:“曾经有过辉煌的意象,但它们/消失,我的声音变得黯淡/而不复有往昔甜蜜的歌喉/以及迷人的韵律和神圣的节奏”[2]85。这里将声音与旋律作为现在与过往的对比意象,展示出诗人的迷惘与疑虑。在《失语症》中,张曙光写道:“我无法说出想说的话/事实上我无话想说……而楼下的孩子,每天/都在用笨拙的手指,在钢琴上/反复地弹奏一个枯燥的乐句”[2]204。“我”的失语与孩子的弹奏形成对比,表达出诗人与世界的隔膜。不可忽视的一点是,张曙光也将音乐与色彩结合,形成立体的音画同行世界。《在雨中,有人弹奏着肖邦(Chopin)》一诗中,张曙光这样写道:“突然临街的一扇窗子亮了/透过浓密的树荫和夜色乐曲/温馨如橘红色的灯光”[1]14。这里肖邦的夜色乐曲与橘红色的灯光形成独特而微妙的氛围,声音、色彩、光线形成立体的多彩音画结构。在《十四行诗》中也体现出同样的效果,“现在阳光的手指在你的键盘上跳荡/从而流泻出黄金般的乐曲/在光的寥廓中宇宙将变得安详”[1]88。黄金般的色彩是梵高画作的象征,而张曙光把阳光投射光线喻为弹奏乐曲,音画同行,多彩立体的画面感扑面而来。此外,张曙光还在《尤利西斯》中谈到流行歌曲,在《参加为钢琴家琳达小姐举办的晚会》中谈到钢琴奏乐,在《小樽美术馆》中谈到多种艺术形式,在《听〈辛德勒名单〉主题曲》中分析电影配乐,在《存在与虚无》中提及摇滚乐……张曙光对音乐的多种形式都有关注,我们读其诗作,更能走进其真实生活,探视其品性追求。

张曙光平淡的笔触,描绘出生命诗学的声色光影世界。正如张曙光本人所言:“艺术的创新并不是一种盲目地追求,艺术上的任何改变在本质上无非是基于一种试图更加接近真实的努力。创新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创新本身,而是出于一个人的内心对现实生活新的感受和理解,出于顺应时代和社会生活,以及回应所要表现的内容和形式所提出的要求。”[3]15正是明确了艺术创新与生命真实之间的关系,张曙光的诗歌创作显示出了与其本人相一致的清醒,他将人生哲学与诗歌艺术结合起来,建造了极具个人风采的诗歌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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