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统治——乔叟的《众鸟议会》研究

胡 英

（成都中医药大学 外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75）

乔叟是14世纪英国最具代表性、对后世影响巨大的诗人，被誉为“英国文学之父”。《众鸟议会》是乔叟于14世纪80年代初为了纪念当时的英国国王理查德二世和卢森堡大公的妹妹安娜公主之间的联姻而作的一首长诗。这场政治婚姻的缔结正值对基督教会和欧洲政局影响极为重大的“大分裂”时期，罗马教廷和包括罗马、意大利、法国和英国在内的几个欧洲大国为了重新分配宗教和政治资本展开了激烈的博弈。几番权衡之下，理查德二世放弃了与米兰维斯孔蒂家族和法国王室的联姻，同时击败了竞争对手法国查理五世的大王子，最终迎娶了神圣罗马帝国的安娜公主。《众鸟议会》便是以这一历史事件为背景展开。然而，和一般宫廷诗人为其保护人所作的赞美诗不同，此诗通过描述自然花园中众鸟的争鸣，以及雌鹰对三位求爱者的拒绝探索了在封建等级文化中被压抑的普通民众和女性的自由意志与天道（以自然女神为代表的异教众神、基督教的上帝，甚至是以隐喻形式出现的世俗统治者的意志）之间的关系，既生动地展现了14世纪末期英国各阶层之间和两性之间话语的碰撞与融合，又隐蔽地探讨了当时以中间阶层为代表的人们极为关注的统治权的问题。

一、话语权之争的隐喻

在中世纪欧洲近千年的历史进程中，14世纪是极为重要的一个阶段，因为“这一时期是世界文化的一个转折点，旧的理念逐渐土崩瓦解，新的思想在斗争中开始成型。这一时期见证了对正统宗教的教义和框架日益激烈的攻击，对现有社会政治秩序的威胁，对传统理念正确性的质疑，以及对人类生存意义的最深层的询问”[1]。虽然英国当时只是偏居欧洲大陆一隅的岛国，但自乔叟所在的14世纪起，英国开始形成鲜明的民族意识，并凭借之后在经济和文化上逐渐取得的优势地位影响了整个欧洲社会。作为14世纪英国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乔叟的文本和其他创作于14世纪80和90年代，旨在保持一个和谐社会幻象的文学作品和历史文献有着本质的差别”[2]。乔叟学者佩吉·克纳普认为在乔叟的文本中传统的、稳定的，被社会各阶层广泛认可的中世纪世界观已不复存在。由于权威的意识形态已经不再能解释当时人们的生活经验，因此，无论在现实或是文本中，各种矛盾、断裂和冲突成了主要的基调。在以《坎特伯雷故事》为代表的诗歌中，乔叟不仅反映了14世纪英国社会的矛盾冲突，更是在某种程度上参与，甚至推进了当时各阶层和群体之间的话语斗争[3]。然而，乔叟以各种隐晦的方式描写和推进当时英国话语斗争的目的并非制造混乱，而是希望通过刻画不同阶层、身份、性别的人物在差异中求得共存的努力来探讨人类之间由于同情、爱和理解而具有的沟通与合作的可能性，《众鸟议会》便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

在《众鸟议会》一诗中，参加求偶大会的众鸟都希望得到心仪的伴侣，并因此展开了对话语权的争夺。针对这一情节，格鲁丁（Michaela Paasche Grudin） 指出：“在西比渥之梦（the Dream of Scipio）中，话语是暗中用于维系秩序和一个理想宇宙的工具；相反，在自然女神的花园中，言语威胁了秩序。自然女神的花园是通过对言说和倾听的强调而定义的”[4]50。诗中的自然女神作为自然花园中的统治者的使命是为自然界制定规则，并督促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按照规则行事。在情圣节举行的众鸟求偶大会中，自然女神在宣布众鸟可以遵照她的律令选择伴侣后便宣布由高贵的雄鹰首先来择偶。由此可见，“对自然女神而言，社会秩序，以及其中作为上层社会理想之一的宫廷文化是自然秩序中的一部分”[5]。高贵的雄鹰在择偶大会上的优先权象征着14世纪英国统治阶层男性相对于普通民众和女性在话语权上的优势，自然女神一开始制定的规则明显“暗示了一个封建模型，这一模型被设计来维持贵族家庭的统治和父系权威的原则”[6]。然而，在求偶大会进行的过程中，等级较低的众鸟求偶心切，迫不及待地打断了身份高贵的雄鹰们的求爱演说，破坏了自然女神制定的等级秩序，众鸟集会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面对这一局面，自然女神并未通过暴力压制众鸟的反抗，而是采用中世纪后期逐渐兴起的议会制的办法，让不同种类的禽鸟推选代表为自己发声，从而缓和了众鸟由于话语权之争而引发的矛盾。在诗歌的末尾，自然女神更是将择偶的话语权交给了雌鹰，让她能够拒绝三位雄鹰的求爱，一年之后再作决定。在充分尊重不同等级的鸟类，以及雌鹰话语权的基础上，众鸟之间的矛盾冲突被消解，求偶大会的秩序得以重建，自然女神也因为她的“高贵统治”受到众鸟的赞誉。通过以参加择偶大会的不同等级的鸟类，以及择偶大会上最为突出的雌鹰和她的三位求爱者的择偶经历为隐喻，乔叟巧妙地展现了当时英国统治阶层与普通民众之间、男性与女性之间的话语权之争，以及消除矛盾、和谐共处之道。

二、阶层矛盾的消解

乔叟首先在《众鸟议会》中通过自然女神对不同等级的鸟儿择偶的安排暗示了在统治者的“高贵统治”之下，阶层矛盾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消解，众鸟可以各得其所。虽然择偶大会上不同种类的鸟儿之间存在着等级差异，然而无论是高贵的掠食猛禽，还是普通的虫食小鸟在自然女神的花园中都占据着一席之地，且都有着自由择偶的权力，它们的自由意志在不同程度上都得到了自然女神的尊重。这首先从自然女神对花园中众鸟位置的安排便可看出：

这就是说，掠食猛禽坐在最高位，然后是那些虫食小鸟，他们当然还吃其他的东西，此刻我不详述；惟有水禽之类却排在山凹最低处坐下。至于那些靠植物种子为生的鸟类就坐在草地上，他们为数众多，叫人看去目眩。在众鸟之中首先看到的是鹰王，学者们都曾提到过。[7]87

国内著名乔叟学者方重曾联系14世纪英国社会现实从等级和阶层的角度对众鸟的排位进行了解读：“这一段将鸟类分为不同的等级，代表着当时社会上各个阶层，坐得最高位的掠食猛禽应指贵族阶层而言，虫食鸟类乃中产阶层，水禽指市民商人，而为数众多的靠植物种子为生的鸟类则指农民。”[7]88然而，从众鸟在自然花园中所占据的位置不难看出，虽然这些位置有着高下之分，但无疑都是与不同种类的鸟儿们独特的生活和捕食习惯相匹配的。由此可见，自然女神并没有滥用权力强行将众鸟划分为不同的等级，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位置的分配；而是充分考虑到了鸟儿们的天性，她的安排只是帮助它们在自然花园中能够各得其所。

自然女神不仅在位置的安排上充分考虑到了众鸟的天性，在它们求偶的时刻更是尊重了它们的自由意志。在安排好众鸟的位置之后，作为花园中地位最为优越的行动者，自然女神宣布了择偶的规则：“我既打算统治天地，我自己的规律岂容我自己来破坏，因此惟有让那名位最高的为首发言……在他选择之后，大家再顺序而行，你们尽可能按着每人的心愿和特性去从事挑选，成功或失败就凭各自的机缘而定了”[7]89。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等级制度，让名位最高的雄鹰优先求偶，自然女神却补充道：“却有一条规定，每人都必须遵守，不论选择者是谁，必须是被选中者心内所愿，方为有效。岁月年年更换，而我们这项陈规总是不变”7[89]。由此可见，哪怕是身份高贵的雄鹰，在择偶的过程中也必须要尊重被选中者的心愿，不能仅凭自己的喜好为所欲为。从这条规则可以看出，自然女神无疑认为只有同时保障了不同等级的求偶者，以及它们求偶的对象自由选择的权利，才可能最大限度地促成鸟儿们寻得佳偶，完成繁衍生命的自然使命。

由于三只高贵雄鹰在向雌鹰求爱的过程中耗费了将近一整天的时间，众鸟喧嚷起来，要求他们结束。为了争取话语权，众鸟挑战了自然女神希望维护的尊卑等级，在这一时刻，“鸟儿们相互矛盾的观点和反驳瞬间爆发出来。各种方言、谚语和俏皮话此起彼伏，每一个都代表着和其他话语不同的世界观”[4]52。面对混乱的局面，自然女神没有像乔叟其他诗歌中的统治者那样滥用自己的权力镇压等级较低的鸟类，相反却建议每类禽鸟中推选一名代表发言，从而让这些禽鸟也有发言和择偶的机会。自然女神的安排无疑是对在14世纪英国影响力日益增大的议会制度的影射。虽然国王（雄鹰）处于统治地位，但社会生活（自然花园）的和谐最终取决于社会各阶层（不同种类禽鸟）的合作，而这一合作是无法通过单纯的暴力统治实现的。因此乔叟在《众鸟议会》和其他很多作品中不断强调：“国王们位于等级秩序的顶端，但是他们也需要受到地位较低的人们的约束，明智、负责地治国。属下则应该按照虔诚的基督徒的方式生活，以支持他们的君主。”[8]虽然无论是现实生活中的英国议会，或是自然花园中众鸟的集会，矛盾冲突都无可避免，但通过不断地协商与谅解，不同阶层的人们（不同种类的禽鸟）仍存在和谐共处的可能。

三、两性关系的调和

文学作为某一特定历史时期语言文化的结晶，不可避免地体现着那一时期的权力关系。通过潜移默化地塑造人们对现实的认知，隐蔽地调节人们交往的模式，文学可以成为确立并巩固社会等级的重要手段。乔叟的文本也不例外。在某种程度上，乔叟在英国文坛的地位不仅仅取决于他个人的文学才能，更得益于他精准地描绘了他所处时代的权力关系，并对既有的权力关系进行了颠覆和改写，预示了英国文化未来发展的方向。14世纪英国女性无疑是当时权力关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群体。通过管理家庭事务、参与经济生产活动，以及与各阶层的男性在文学文化领域的对话与交流，当时的英国女性不仅深刻地影响了当时英国社会的两性关系，还参与调整了各阶层之间的权力关系，与男性共同推动了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在这一时期激烈的话语斗争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14世纪英国的这些变化对诗人乔叟有着重要的影响，相较于同时代的其他英国作家，乔叟对女性的生存境况加以了更多的关注，曼（JillMann）因此指出：“乔叟的作品是‘女性化’的——女性在乔叟的文学想象和他对道德和宗教问题的探讨中占据着中心的位置”[9]。《众鸟议会》一诗中雌鹰对三位求爱者的拒绝一方面是为了呼应其原型安娜公主在选择联姻对象时的真实经历，另一方面也显示诗人乔叟意识到了当时女性日益突出的主体性，并借诗歌中雌鹰择偶的经历表明一个统治者要实现“高贵统治”，不仅需要倾听普通民众的声音，还必须尊重女性的自由意志，因为和谐的两性关系对于社会和国家的稳定有着重要意义。

在《众鸟议会》之中，自然女神的任务是让各类禽鸟在她的律令之下选择伴侣，而雌鹰是她最杰出的造物，在众鸟中具有独一无二的重要性，“这只在某种意义上身处社会等级之外的雌鹰成为了集会整个过程的焦点”[10]112。当使用议会制度仍无法很好地协调众鸟之间的争端时，自然女神将择偶权交到了雌鹰手中。当然，对于雌鹰而言，自然女神给予她的自由是有限的，因为在将择偶权交给她之后，自然女神强调她应该选择高贵的雄鹰，“因为雄鹰确是我自己匠心得意之作，出身最高贵，品行最优良；他应该可以配得上你”[7]94。自然女神通过这番话委婉地强调了封建等级秩序的重要性，因为雄鹰出身最为高贵，因此才堪为雌鹰的良配；与此同时，她明显将婚姻和异性恋预设为雌鹰必然的选项，未曾考虑过任何其他的可能性。面对自然女神的劝告，雌鹰的反应出人预料。虽然没有完全拒绝自然女神的提议，但雌鹰向自然女神表示她不愿意做爱神的侍役，希望自然女神给她一年的时间考虑之后再做决定。

虽然希望雌鹰遵守女性择偶的传统价值观，选择高贵的雄鹰为配偶，但面对雌鹰的婉拒，自然女神也充分地尊重了雌鹰的自由意志。她提出向雌鹰求爱的三只雄鹰能够“振作精神，你们三个都必须忠诚到底[7]95”。既然雌鹰让他们等待一年，无论一年之后结果如何，他们都必须要守候。乔叟在此处对自然女神，以及雌鹰与雄鹰之间权力关系的刻画显示了当时流行的法国宫廷爱情诗歌对他的影响。在宫廷爱情诗歌中，中世纪男尊女卑的权力关系被颠覆，女性从男性的附属品转变为男性的主宰，理想男性不再以对女性的征服为荣，他们尊重并平等地对待女性。虽然宫廷爱情诗歌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两性之间的权力结构，但在一定程度上，它“所提出的那些对待女性的准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俗，并为那个时代的人们所遵循，而新的习俗一旦形成，那它也会像法律一样去规范人们的行为”[11]。乔叟在《众鸟议会》中对自然女神“高贵统治”的描述亦是如此。虽然乔叟在他所处的时代只能以这样一种隐晦的方式向14世纪英国统治者提出劝谏，然而他的政治理想随着封建等级制度的日趋没落以及英国议会制的不断完善在现实生活中逐渐地得以实现。

四、结语

虽然《众鸟议会》中较低等级的鸟类和雌鹰明确地挑战了自然女神和三只高贵雄鹰所代表的封建等级秩序和两性关系中的男性权威，然而，由于自然女神充分尊重了众鸟和雌鹰的自由意志，并在众鸟求偶的过程中起到了良好的协调作用，众鸟之间的矛盾冲突才不至于进一步发展成为严重的骚乱。由此可见，自然女神虽然是上帝的代言人和自然法则的制定者，但“自然女神并未被乔叟塑造为一个充分行使她‘上帝代言人’所拥有的权力的权威人物。恰恰相反，在她管辖之下鸟类社会的成员需要凭借自身的努力推动集会的进展”[10]114。也许正是由于自然女神在主持众鸟求偶集会时给予了不同等级的鸟类，以及在求偶中处于被动地位的雌鹰选择的自由，才能够实现她“依照了最公正的原则使每一只鸟配成良偶而去”的初衷[7]95。自然女神的统治无疑赢得了众鸟的爱戴，因为在集会结束时一度争执不休的鸟儿们都纷纷“歌颂自然，为她承欢”[7]95。通过这一描述，乔叟也许在暗示众鸟集会的过程中，正是由于不同阶层、性别的人们的利益在自然女神的统治下得以被巧妙地调和，众鸟议会才能迎来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虽然作为宫廷诗人的乔叟一贯明哲保身，在现实生活中尽量远离英国王室贵族之间的派系斗争，但在文学的世界中，乔叟以诗歌的语言巧妙地对当时的英国统治者进行了何为“高贵的统治”的劝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