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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精用弘,见微知著:唐代家族文学研究的重要创获
——评王伟《唐代京兆韦氏家族与文学研究》

2020-12-26李宜蓬

安康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韦氏王伟博士

李宜蓬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王伟博士受业于西北大学李浩先生,近年来专注于唐代文学尤其是关中本土文学家族研究,其博士论文《唐代京兆韦氏家族与文学研究》获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是唐代文学家族研究的重要成果,已于日前荣获第八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青年成果奖,充分说明其学术价值。京兆韦氏虽为簪缨世家,但是并不以文学著称,有唐三百年间,家族知名文人唯韦应物及韦庄等寥寥数人。如何梳理其家族谱系,建构家族与文学研究的思路,阐发韦氏家族的文化特质及文学贡献,颇让人有难以措手的感觉。但是王伟博士广辑文献,潜心研究,取精用宏,见微知著,对韦氏家族历史和文学创作情况做了深入挖掘,不仅将京兆韦氏家族及其文学研究提升到一个更高水平,而且对于唐代家族文学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值得表彰。

一、纸上与地下互补

开展家族研究,首要问题就是确定家族成员,梳理家族谱系,了解家族繁衍生息情况,揭示家族历史文化传统,这都需要在搜集史料上下大功夫。李浩先生指出,“进行中国古代家族或士族研究,选择隋唐时期有很多不足之处”,原因在于“隋唐士族没有魏晋南北朝士族典型,又缺乏明清及近代家族丰富的谱录资料”[1]1。王伟博士选择以京兆韦氏家族作为研究对象,当源于京兆韦氏在唐代地位崇高,“士族之盛,无逾于韦氏”(《新唐书·韦述传》),但是韦氏家族兴盛却给研究工作带来一定的困难,那就是韦氏家族成员众多,房支复杂,因此如何广泛搜集材料,并将其化零为整,从而为理论研究提供足够的文献支撑,就成为摆在王伟博士面前的一道难题。

自王国维先生提出二重证据法之后,充分利用“地下之新材料”[2],就成为学界的共识。但是如何利用却并非易事。王伟博士将出土文献资料作为其开展韦氏家族研究的“极富价值的第一手材料”[1]10,是很有眼光的。因为出土碑志对于“父祖名讳及官历、墓主生平及仕宦、交游喜好与创作、卒因与葬地、婚姻关系、子嗣情况”[1]10的记录可以大量弥补史籍的不足。王伟博士充分利用《唐代墓志汇编》 《唐代墓志续编》等新出土的碑志材料,为其开展的韦氏家族政治地位、社会关系、婚姻状况等相关研究奠定了坚实的文献基础。

对于“纸上之材料”,王伟博士也充分利用。传统的四部文献,都有涉及。五经的材料,“对于研究家族起源、族姓发端和早期家族演变具有重要价值”[1]10。史部文献是考察家族史的重点,正史中“散见于‘纪’‘传’‘志’中有关家族成员仕宦、婚媾、文化交往、文学创作、学术撰著情况的记载是研究家族历史的极重要的材料”[1]10;笔记中有“风俗习惯、民间传说、口头文学、宗教信仰、族群礼仪等在内的民俗学资料”;方志“对当地著名大家族聚族而居的情况、婚姻习俗等皆有详细记载”,也是“研究家族发展的重要史料来源之一”[1]10。集部文献中包含韦氏家族成员的文学创作和社会交往情况,举凡《全唐文》 《唐文拾遗》 《唐文续拾》 《全唐文补编》等文章总集和《全唐诗》 《全唐诗外编》 《全唐诗补编》等诗歌总集,王著都有征引。

王伟博士充分认识到各类文献的价值,因此就下大力气搜集和整理各类文献中的相关资料,力求客观还原韦氏家族的谱系、传承以及政治、文化及文学活动,为开展韦氏家族与文学研究奠定基础。

二、整体与个案结合

开展家族研究,梳理家族谱系,揭示家族传承,明了家族的社会地位,阐发家族在某一特定时代的文化活动,是家族研究的基本思路,这就需要开展宏观的整体研究。同时,家族由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更是由那些有代表性的人奠定家族的历史地位,故进行微观的个案研究是不可或缺的。

在整体研究中,包含纵向研究和横向研究。家族以血缘为纽带世代传承,同一家族或聚族而居,或流徙播迁,但郡望相袭,具有强烈的文化认同和心理皈依。因此,开展家族研究,纵向的历史梳理,就是题中应有之义。王著第一章,追溯韦氏族姓起源与士族地位的确立;第二章,考察隋唐时期韦氏家族的政治地位;第三章,唐代京兆韦氏的家学与家风,这些是典型的纵向研究。王伟博士梳理韦氏家族汉唐期间的迁徙路线,指出韦氏在汉初移居邹鲁,笃志于学,昭帝时迁家平陵,渐成大族。南北朝时期虽然避乱南迁,但到了隋代,最终回到长安,落地生根,枝繁叶茂,成就有唐一代巨族。

在横向研究方面,王著第四章和第五章重点观察唐代韦氏家族的科举与婚姻状况。陈寅恪先生指出:“盖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请望宦,俱为社会所不齿。”[3]韦氏家族的婚宦情况,是考察韦氏家族社会地位升降的重要标志。韦氏虽然门第清华,世代公卿,以门荫出仕者甚众,但是唐代以后,科举成为出仕的重要途径,其对韦氏家族也有重要影响,“簪樱之家为使其族不致衰绥,多倚科举以求自振”[1]99,“韦氏家族在各科考试中均超过唐代士族的平均水平”[1]106。婚姻讲究门当户对,王伟博士指出:“为维护家族门第盛久不衰,京兆韦氏常与高门著支通婚以彰显家族礼法,并借此编织庞大、牢固的社会、政治网络,以固其贵”[1]126。王伟博士具体考察了韦氏与关陇著族通婚次数众多,与山东士族通婚次数较少,与皇室通婚呈现前期多后期少的情况,以此说明韦氏家族在关陇首望的社会地位及其渐趋衰微的政治影响力,这是很有说服力的。

在宏观研究中,王伟博士还对韦氏家族文学活动进行总体说明。第六章,介绍韦氏家族文学概况;第七章,介绍韦氏家族的文学交往。通过考订韦氏家族的文学创作,“数量庞大,而且质量优胜”,“从内容来看,其成员属文多载道之体,吟诗多言情之作,制赋多体物之篇,这种众体有别的创作态势表现出韦氏崇尚雅正又不失性情的文学趣味”[1]153,这是很有见地的。在论证韦氏家族的文学交往时,王伟博士分别从交往形式、交往特点、交往意义立论,概括性很强。

整体研究有助于考察和认识家族发展的整体面貌,个案研究则有助于了解和分析家族代表人物及重要事件的影响。在对韦氏家族的历史与文学情况进行了总体考察之后,王伟博士就进入到对韦氏家族文学活动的个案研究。第八章,韦氏家族与中宗景龙时期诗坛;第九章,韦应物诗歌的家族意识;第十章,韦庄文学活动研究;第十一章,韦绚、韦瓘生平著述考,等等,都是典型的个案研究。对于韦应物与韦庄这样的著名文人,王伟博士并非泛泛而论,而是避熟就生。于韦应物,考察期诗歌的家族意识;于韦庄,重点考察其《又玄集》再杜诗接受史上的位置及其讳言《秦妇吟》的原因。对于韦绚及韦瓘,则分别从《刘宾客嘉话录》和《周秦行纪》入手来具体分析,研究思路因人而异,是很有针对性的。

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整体研究还是个案研究,王伟博士都将宏观的视野与微观的考察有机结合起来,其宏观研究建立在微观研究的基础上,言必有据,立论扎实;而其微观研究又都具有整体的观照和追求,试图以一斑窥全豹,达到见微知著的效果。

三、考据与义理并重

正是由于对文献的深刻认识和广泛发掘采摭,才使得京兆韦氏家族的历史得到系统的清理和全面的呈现,长于考据就成为王著的突出特点。王伟博士的考据成果有的体现为一系列的数据统计。据王伟博士统计,韦氏家族成员“见于两《唐书》记载的人物就有九百余位”,“出任地方最高行政长官的人数就有百余名,而出任宰相者则高达20名”[1]5-6。王伟博士考知,唐代京兆韦氏出仕者428人,三品以上者60人,任宰相者20人。韦氏家族登科者110左右,其中进士科74人,明经科26,制科者10人,“现存韦氏成员的文章数目为二百篇左右,作者七十余人”,“韦氏家族诗歌创作共计达到一千余首,诗人近百位”[1]6。这样精细的统计必然立足于细致的文献搜集和整理,用功之深,可以想见。有的则体现为一系列完备的图表。在正文中,王伟博士随文列出“唐代京兆韦氏各著房仕宦品级统计表”“韦氏家族登科情况表”“韦氏家族科举婚姻状况表”“韦氏家族婚姻量化表”“京兆韦氏与唐代皇室婚姻往来统计表”“唐代京兆韦氏家族文学家分布图”等图表,对仕宦与婚姻以及文学创作进行具体统计和展示,从而使读者对韦氏家族情况有更具体的了解。附录三是唐代京兆韦氏士族圈内婚姻情况统计表,嫁娶各多少人。附录四是汉—唐时期京兆韦氏家族房支、谱系发展图,如此附录,就将韦氏家族的谱系、成员、婚宦、活动等情况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现出来,为全文的立论,提供了基础性的材料和重要依据。有的则体现为史实的揭示和排列。在附录中,列出“唐代京兆韦氏家族重名者考辨”,其中涉及重复的名字67个,不同人物145人。韦氏家族重复的名字尚且如此之多,则其家族成员为数之众,可以想见。附录二,“唐代京兆韦氏家族成员活动编年”,其中列出韦氏家族成员,记录其登科情况、官职升降、社会交往、文学创作及文化活动等内容,以期“建构立体式的韦氏家族文化与文学活动谱系图”[1]272。王伟在附录二介绍其仕宦及文化活动,在论及韦氏科举情况时亦指出韦氏家族的政治地位和家族势力、经济背景、教育环境和文化条件成为其子弟登科的重要原因,而大量子弟登科则造成了家族性质嬗变、家族观念转型,并延缓了家族的衰落,但又最终造成了韦氏势力的衰微,这也是历史的必然。为了避免过多的史料铺叙与考辨以致影响论著的结构,王伟博士将大量的史料考订成果通过附录和表格的方式加以呈现。有的则是对于文学现象的分辨,如王伟博士对韦绚生平及履历的考辨,对《周秦行纪》的作者、主题和成文年代的辨析,都是在博采众家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见解,具有一定的说服力。

附录和图表的制作,需要搜集材料,辨析事实,统计数据,最费工夫,也最见功夫,同时也最有利于学界以此为基础开展相关研究,王伟博士不惮繁琐,用力甚巨,对唐代京兆韦氏家族做彻底的清理,显示了良好的学术素养、扎实的学术品格和精益求精的学术态度,也为家族研究提供了必要参考。

王伟博士著书,悬鹄甚高,意在“对韦氏家族活动和文学成就进行综合研究,并以点带面地分析家族因素对于唐代文学发展、文风丕变的影响,展现唐代文学的基层状况,为‘自下而上’观照唐代文学的整体情况提供家族视角”[1]6。因此,其文章在考据的基础也进行了大量的义理阐发。兹举三例说明。

《韦匡伯墓志》是新出土的一方墓志,文字不长,其人生平亦似无可称道者。但是王伟博士在第二章“隋唐时期韦氏家族的政治地位”一章中,专门作“《韦匡伯墓志》与隋唐变局”一节加以考辨和分析。通过考释《韦匡伯墓志》,揭示韦匡伯的家世及子嗣,重点分析其子女的婚姻情况,指出其“通过婚姻关系与当时的各大势力集团如山东王世充集团、西京恭帝旧戚集团、新朝李世民秦府集团等保有密切联系。从中我们可以发现韦氏家族保持家族不坠的原因,亦可以烛见唐代立国之初各派力量相互角逐的情形”[1]53,这是非常深刻的。

王伟博士在论述韦氏家学的变化时指出,韦氏家族立身之本在于经学,自汉代韦孟徙家邹鲁,奠定了韦氏家族的经学传统,到了唐代,其家学则出现了新的变化,“在学术领域,韦氏家族的关注焦点逐渐从汉魏《诗》学转向《礼》学、史学,在中晚唐又逐渐呈现出家学转向文学的倾向”[1]97。而其家风则呈现出一贯的敬养父母、居丧依礼、兄友弟恭、勤俭持家等特点,并指出家学与家风的传承源于家教,“三折彼此影响、相互依存,共同营造出韦氏家族在社会上的良好声誉,为家族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1]92。王伟博士通过对韦氏家族史的清理,展现了韦氏家族的文化基因和文学转型,对于下文阐发韦氏家族的文学创作情况,起到了先导作用。

中宗景龙三年,中宗李显曾率领群臣到韦嗣立东山别业宴饮数日,此一事件被王伟发现,予以重点研究。在第二章中立一节“中宗朝政与东山宴饮之关联性”,对东山宴饮的政治意味进行深刻解读;在第八章中“韦氏家族与中宗景龙时期诗坛”中更是以“景龙三年东山宴饮诗作之文化意义论析”,再次从文学的角度对东山宴饮的时间地点、诗作所反映的东山别业的自然与人文景观、东山别业的败落入手,分析东山别业与韦氏家族政治地位和文学发展的关系,都是以小见大的很好的例证。

以“地域—家族”为视角,以某一特定家族作为研究对象,可以更深入地考察社会与文化变迁中教育、学术以及文学既恒久保持又与时俱进的内在因素,解开个体安身立命的思想基础,认识诗礼传家的文化力量。因此,自陈寅恪揭示汉代以后家族在学术传承上的重要意义以后,家族研究就日益受到学界重视。李浩先生作《唐代关中士族与文学》“对唐代关中地域文学进行探赜,对于文学发展具有关联性的关中地域文化和关中士族的一些历史事实进行整理,对本地域文学的发生机制重新诠释,在此基础上为唐代关中文学定位”[4],王伟博士《唐代京兆韦氏家族与文学研究》踵武前贤,后出转精,成为青年学人有关唐代家族文学研究的代表性成果,无疑将起到确立研究范式和树立研究标杆的作用。当然,王著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个别材料的重复使用,如《旧唐书·中宗韦庶人传》关于中宗驾崩后韦后的举措,在65页和70页被反复征引;比如文字上偶有小误,如67页注释3云:“有关东山宴饮的具体情况,详参本书第九章第三节”当为第八章第三节,这些都是白璧微瑕,无伤大雅。但是笔者认为比较大的问题就是王著对韦氏家族的梳理极为充分,但是对韦氏家族的文学创作情况的分析偏于个案研究,而缺少更具有全局性的概括和分析。对于韦庄文学活动的研究,也与家族文学研究的思路并不吻合。王伟博士虽然是文学博士,但是很明显,王伟博士在史料的清理和考辨上更下功夫,其论著更偏重于史学而非文学,这与题目“家族与文学”研究中家族居于首位有直接关系,导致论述的结构略显虎头蛇尾。这当然都是求全责备之论,王伟博士在其后完成的博士后出站报告《唐代关中本土文学群体研究》共7章,只有二、三章论述关中文学群体与科举[5],已经缩小了历史研究的比例,而适当加大了文学研究的成分,可以看出王伟博士对此已经有了自觉意识。王伟博士方富于年,正处于学术的上升期,我们期待他有更多的著作问世,在唐代家族文学研究领域取得更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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