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文化特征与“软实力”表现
2020-12-26金衡山
金衡山
一个国家的文化影响力来自其价值观念以及与此相关的一系列社会和政治因素发挥的作用,而这种作用也是其软实力的表现形式。“软实力”概念由美国著名国际关系学者约瑟夫·奈提出,自上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奈在二十几年间出版了一系列著作来定义、阐释软实力概念,形成了其完整的思想框架。从现实政治的角度来看,奈的软实力思想主要是为确保美国在世界的领导地位服务,因为要达到这个目的,除了依赖传统的军事和经济方面的硬实力,文化和价值观所展现的软实力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其软实力思想的核心是:一个国家让别的国家做自己想要其做的事情,但不是通过命令或强迫的手段,而是以吸引人的方式进行。奈把这种方式称为“同化性权力”,也就是“软实力”。他解释说,“与使其他人做你想要他做的事情的命令性权力相对,同化性权力(co-optive power)依赖于思想的魅力或是以塑造他人所表达的偏好来设置政治议程的能力”,并且“倾向于与无形资源如文化、意识形态和体制联系在一起”。(1)约瑟夫·奈:《美国注定领导世界?美国权力性质的变迁》,刘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7页。之后,他又将软实力的来源调整为文化、政治价值与外交政策三个方面。(2)Joseph S. Nye, Soft Power: The Means to Success in World Politics,New York: Public Affairs, 2004, p.11.他认为,“软实力主要是来自我们的价值观。这些价值观通过我们的文化来表达,通过我们在国家内部的政策实施来表述,通过我们在国际上的行为来显示”。(3)Joseph S. Nye, The Paradox of American Power: Why the World's Only Superpower Can't Go It Alone, Oxfor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9.并明确指出,“软实力使用一种特别的方式(不是强力,也不是金钱)以促使合作的产生,在一种关系中,它依赖引力、爱或者是责任,诉诸价值观,一些能够带来正义感的价值观,而这在于对共享价值和目的的贡献”;(4)Joseph S. Nye, The Powers to Lea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31.而“在决定如何让人自由地选择他们的偏好时,存在着非常重要的自愿问题。对于外人来说,不是所有的软实力看上去都是柔软的。在有些情况下,很难确定是什么让偏好的(选择)自愿形成”。(5)Joseph S. Nye, The Future of Power ,New York: Public Affairs, 2011, p.13.也就是说,软实力要发挥作用,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让对方自愿接受你的文化,尤其是通过文化的影响接受价值观。软实力与文化因此互为表里,文化是软实力可以发挥作用的重要场所,可以让吸引力得以具体落实乃至模仿得以发生,目的是政治效果的实现;从美国权力的运作角度而言,则是维持和维护其在世界上的霸权地位。这是奈论述软实力的出发点和归宿点。由此来说,奈在著述中时常讲述文化的重要性,尤其是美国大众文化的作用,实属应有之义。只是,奈毕竟主要是研究国际关系和国际政治的学者,在论及文化时,大多简单提及而已,仅从逻辑的角度强调与软实力的重要关系。因此,若要较深入地了解这种关系,还需对美国文化进行一番解剖与评判,以体察软实力与美国文化间的相互建构。
“文化”一直是学界普遍关注的话题,对该词的定义丰富多彩,又难以确定。总体而言,学界常会引述爱德华·泰勒(Edward Taylor)的定义:“(文化)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6)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神话、哲学、宗教、语言、艺术和习俗发展之研究》,连树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页。在泰勒这里,“文化”成为了解释人的社会活动的钥匙。鲁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也持类似的观点,认为“把人真正集合在一起的是文化——他们共有的思想和行为标准”。(7)Ruth Benedict, Patterns of Culture, London: Routledge, 1961,p.11.马修·阿诺德(Mathew Arnold) 在其名著《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则把文化大意定为:世界最优秀的思想知识/言论(the best that has been thought and known/said in the world)。(8)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韩敏中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 第31、32、147页。另,可参见译者附“关键词”,第21页。从文化的传递角度,阿诺德把文化高度浓缩为人类思想的精华,类似于我们通常所说的“精神”的含义。雷蒙·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从“提供精神” (informing spirit)和“表意系统” (signifying system)两个层面对文化含义做了阐释,前者近似阿诺德式的思想传承蕴意,后者类似于泰勒和本尼迪克特用于解释人之行为的缘由,两者结合则可以表达文化的大致内涵。(9)Raymond Williams,Culture, Glasgow: Fantana Paperbacks, 1981, pp.11-12.但威廉姆斯本人更倾向于认为,“文化是指物质、知识与精神构成的整个生活方式”,(10)雷蒙·威廉姆斯:《文化与社会》,吴松江、张文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9页。而“文化理论是指对整个生活方式的各种关系间因素的研究,对于文化的分析是指试图发现这些关系间复杂程度之组织本质”。(11)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London: Penguin Books, 1961, p.63.所谓“生活方式”涵盖了人之活动的各个方面,从与精神相关的心灵状态到道德标准再到知识构成以及日常生活行为,这种无所不包的“文化”看起来无从下手实施分析,但在威廉姆斯看来,存在着把这些事项串联在一起的“组织”因素,既与无形的思想相关,也与有形的物质生活相连,更与社会体制(institutions)有关,而这些“组织”的本质即是文化作用的结果。威廉姆斯试图超越阿诺德的文化精英主义,同时避免把文化等同于习俗与习惯的人类学思维倾向,把文化嵌入于思想、习俗、体制与物质生活之间,由此扩大了文化的外延,又深化了其内涵,对理解文化的意义和作用富有启迪。
从威廉姆斯的角度出发,结合文化与软实力的关系以及美国社会的历史与现状,我们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观察美国文化的特征:1.文化与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的关系;2.文化与历史和思想发展的关系;3.文化与政府行为的关系;4.多元的文化体制与市场驱动的关系。这四项并不能统摄美国文化的全部特征,本文的意图也并非在于给出准确界定,而是尝试从几层关系出发描述美国文化发挥作用的缘由以及发生影响的路径,并由此体悟美国软实力赖以产生和表现的原因。需指出的是,这四个方面只是一种大致的划分,在很多情况下它们是交叉融合的,毕竟文化的表现本身常常以整体方式出现,难以整齐划一地切割。故以下论述在尽量分头叙述的同时,也会指出交叉相汇之处。
一、美国精神、民族性格、价值理念与文化
一个民族的精神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积淀起来的,与这个民族的国民性格及其所崇尚的价值理念相关。美国的历史并不很长,如果从独立宣言发布、美国建国开始算起不过二百四十余年,即便从1620年第一批英国清教徒到达美洲大陆也只有近四百年,当然北美土著人的历史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从主流文化的角度,美国的历史应主要是由早期移民启动。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曾引述历史学家林德(Michael Lind)的划分,将美国历史分成三个时间段:安格鲁-美国时期 (Anglo-America,1789-1861)、欧洲-美国时期 (Euro-America,1875-1957)以及现在的多元文化时期(1972—)。(12)Samuel P. Huntington, “The Erosion of American National Interests,” Foreign Affairs, No.5, Sept-Oct.,1987, pp.28-49.这种划分与移民历史相关,从表面上看,会导致这样一种印象,即美国社会因为移民来源不同、呈现的文化形式不同,难以形成一个共同的内核。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尽管历史不长,且主要由移民文化构成其国民文化的基础,美国依然有其共同文化内核可循,如同其他民族一样,美利坚民族也有其独特的民族性格,并由此构成民族精神。在成书于1950年的《美国精神》一书中,亨利·康马杰(Henry S. Commager)总结了美国民族性格,并将之上升到民族精神的高度予以评述。在康马杰的笔下,美国人乐观、随意、宽容、自信,追求物质生活的舒适,讲究数量观念,拥有新世界得天独厚条件所赋予的广阔视野和丰富想象,但同时也会显现夜郎自大的性格。(13)H.S.康马杰:《美国精神》,南木等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年,第7-13页。
在出版于1991年的《美国反对美国》一书中,王沪宁对康马杰有关美国人的特点概述有过精准的研判,指出美国的社会组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二百年来政治制度和司法制度变化很少。这是非常有见地的评述,看到了现象背后的美国社会的本质因素。来自不同国家的移民构成了美国社会的主体,表面上似乎各自为政的“家乡”气息,有让美国社会分崩离析的可能,但实际上整个社会在很大程度上还是能够呈现出完整的形状,“总体超越了局部”,表现出“鲜明而稳定的民族性格”。(14)王沪宁:《美国反对美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32页。这是因为尽管历史不长,但美国社会的文化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罗马与基督教文化传统,以及西方启蒙时代以来的思想源泉,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形成了美国的政治体制。从上世纪70年代以来,文化多元主义正日益成为美国社会的主流风潮,但正如迈克尔·沃尔泽(Michael Walzer)所言,美国文化可以呈现“多面化”(manyness),但就政治制度而言则是“一元化”(oneness)的。(15)Michael Walzer, “What Does It Mean to Be An American,” Social Research, Vol.57, Issue 3, 1992, p.638.一元化的政治制度为在文化多元下的社会提供了稳定的保障,而所谓“政治制度的一元化”,不外乎是美国式的民主、自由、平等等价值理念统领下的政治上的三权分立与代议制选举制度。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其来自法治与自由主义精神的传统,使美国从立国开始就“坚决选择了‘法治’”,开国总统华盛顿功成身退的行为“建立了健全的领导人更替制度,使得新的国家免于革命以后经常遇到的纠缠不休的接班人问题”。(16)资中筠:《冷眼向洋:百年风云启示录》,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41页。尽管在美国历史上也有打破华盛顿榜样的时候,如罗斯福在特殊时期连任四届总统,但之后杜鲁门总统通过了总统最多不能超过两届的立法。领导人任期的问题,是法治的深度表现之一,与欧洲君主传统的分道扬镳让美国有了民主的基础,而这也离不开自由主义精神传统在美国的深入人心。自由主义所包含的两个方面——自由和平等,体现在美国《独立宣言》和1887年美国宪法及其第一修正案中,为人所熟知。更重要的是,这些政治文献中的理念也深入到日常社会和普通大众中,并成为“共同理想”,在萨克凡·伯克维奇(Sacvan Bercovitch)看来,正是这种在美国社会中普遍流行的“共识”让美国成为“美国”。(17)萨克凡·伯克维奇:《惯于赞同:美国象征建构的转化》,钱满素等译编,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13-14页。可以说,美国人的“共识”一方面来自政治体制传统,另一方面来自社会大众的普遍要求。换言之,所谓的“共同理想”不是简单地来自政府层面或领导人的宣讲与辞令,尽管政府和领导人都会利用各种场合极力宣扬与阐释,而是源于民间的实践和要求,也就是“市民社会”的愿望投射。奈在论述软实力时反复强调,软实力可以来自政府,但更主要的是出自市民社会,来自美国人的社会行为,这才能让软实力更加具有说服力,自然也就更有吸引力。这是美国文化与软实力之关系的一个重要方面。
当然,自由与平等并不能一直和谐相处,两者间的矛盾其实天然存在,费孝通敏锐地看到了这个问题,并在《美国与美国人》一书中谈及。(18)费孝通:《美国与美国人》,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第43页。自由主义对个人的强调,促使了个人尊严的观念以及积极意义上的个人主义的产生,但无限的个人唯上的氛围无论从逻辑上还是行为上都会造成个人主义的极度膨胀,其结果必定是对平等的销蚀,所谓“起点平等”和“机会平等”会日益暴露出其虚伪性,这是美国社会的一个顽疾,一个近乎不可克服的弊病。不过,这个问题也并非被视而不见或弃置不顾,无论是历史上的进步主义运动还是上世纪60年代开始的“平权法案”,都是针对这个问题的改良行为。(19)资中筠:《冷眼向洋:百年风云启示录》,第43、41页。同时,在个人主义横行的美国社会存在着诸多钳制力量,让个人和社会在一定程度上趋于平衡,如罗伯特·贝拉(Robert N. Bella)等就指出,在个人主义的对立面存在着一种“承担的实践”(practice of commitment),(20)Robert Bella, et al., Habits of Heart: Individualism and Commitment in American Life, Berkeley &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85, p.154.成为美国文化中与个人主义相应的“第二语言”,在个人主义走向极端时,这种实践往往会发挥平衡的作用。劳伦斯·布尔(Lawrence Buell) 在研究19世纪美国大思想家爱默生的思想发展过程时,也发现了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相对项,他将之总结为“自我性”(egocentricity)与“自我主义”(egotism )间的关系,(21)Lawrence Buell, Emerson, Cambridge, Massachusettes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59.在这对关系中,前者重在强调个人的力量和努力,后者则揭示过于倾向个人可能会造成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爱默生面对年轻美国的文化匮缺问题,呼吁建立自己的文化自信,而对个人力量的重视正是自信得以树立的途径,布尔注意到,爱默生的激进式个人主义在旁人看来有产生以自利为主的个人主义的危险,然而超验主义中宗教的力量具有可以牵制滑向这种危险的作用,这是让爱默生极力打造个人主义舆论的重要原因。但是,在美国步入现代社会时,由于宗教式微、消费社会影响等原因,美国式的个体精神遭遇了时时掉入极端个人主义陷阱的危险,很多社会有识之士一直都在呼吁重视这个问题并寻找解决方案。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的大作《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一书所针对的就是这个问题,在贝尔看来,资本主义的悖论也是个人主义的悖论,过度的“自我表达”与“自我满足”最后会导致社会体制的崩溃,亦即会摧毁“国家的道德宗旨”(national moral purpose)。(22)Daniel Bell,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8, pp.xviii,83.这就涉及从国家安危的高度来看文化的作用和影响,在一定意义上,这同样也是软实力面对的问题,如奈所说,美国软实力树立的关键在于提供合法性,因为“如果一个国家能够让其权力(运用)在别的国家的眼里看来具有合法性,那么它就会遇到更少的抵抗”。面对着911事件发生之后的局面,奈颇有点语重心长地指出:“今天的恐怖主义野蛮行为并不能摧毁美国的权力,除非我们自己从内部开始腐烂。”(23)Nye, The Paradox of American Power, pp.10,111.奈显然是体察到了美国国内存在的问题,在他看来,从上世纪90年代后甚嚣尘上的所谓“文化战争”(24)参见James Davison Hunter, Culture Wars: The Struggle to Define America,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1.会给美国带来危害,会让别国减少对美国以及美国价值观的尊重; 而这源于美国自己的行为,如果美国不能解决自己国家的问题,那么软实力也就无从谈起。奈所说的合法性与贝尔所提的“国家的道德宗旨”出于同样的逻辑。
这种自我批判的精神是美国文化丰富度的重要表现,在很多美国人身上体现为一种深深的忧患意识,促使他们重申维护美国价值观的必要性。1997年,亨廷顿撰文痛斥文化多元主义对美国价值观的毁损,在亨廷顿眼中,美国价值观主要来自开国元勋们创立的思想传统,除了自由、平等、民主等所谓的普世价值以外,还包括共和主义、自由主义、有限政府及个人进取精神(private enterprise)等与政治体制和市场经济相关的内容。在他看来,注重多元的文化意识形态破坏了一元的传统政治意识形态,导致严重的问题,他甚至警告说,“如果多元文化主义占据压倒性位置,如果自由民主的共识遭遇摧毁,那么美国就会像苏联一样,加入走向历史的尘埃的队伍中”。(25)Huntington, “The Erosion of American National Interests,”pp.2,35.亨廷顿的警告出自其保守主义的思想立场,并不能成为衡量文化多元主义是非的标准,关于文化多元主义的讨论在美国仍在继续,特朗普的上台让多元文化更加处于漩涡中心,其走向还有待时日的检验,这本身就说明了美国文化中的思想和利益冲突所在。亨廷顿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学者,他对美国的文化现象发表意见,并站在国家利益的高度进行评价,这实际上也表明了他的深深的忧患意识,也是自我批判精神的体现。奈对软实力的论述同样贯穿着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他并不同意亨廷顿的保守立场,但对多元主义引起的文化战争及其结果也多次表示担忧,他一方面为美国的实力而辩,不认为衰落发生在美国身上,(26)参见Joseph S. Nye, Is the American Century Over?,Cambridge, UK: Polity Press, 2015.同时也始终在为美国政府谋虑,其中批评意见不在少数。同样,康马杰关于美国精神的总结里面也蕴含着对美国的批判意味,如他提到的美国人普遍具有的夜郎自大的使命感。从康马杰到亨廷顿再到奈,他们代表了美国文化中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精神,这是美国社会能够保持基本稳定,不至于走极端的一股重要力量。
二、历史发端、思想起源、意识形态与文化
“1630年的春天,一艘载重三百五十吨、拥有二十八门大炮和五十二名船员的船只‘阿贝拉’号,载着马萨诸塞海湾殖民地未来的领袖们向西横渡大西洋。这艘船于3月29日从怀特岛的考斯出发,直至6月下旬才到达美洲”。这是美国著名历史学家丹尼尔·布尔斯廷(Daniel J. Boorstin) 的名著《美国人》三部曲之首《殖民地历程》开篇的描写。那一年的春天,美洲大陆见证了1000个英国清教徒在其带队人、未来的殖民地领袖人物约翰·温思罗普的带领下登岸,在到达美洲大陆前温思罗普向清教徒们宣讲教义,并预言:“我们将如山巅之城,为万众瞻仰。因此,我们如果在已经着手的事业中欺蒙我主,使主收回目前赐予我们的庇护,我们将成为世人笑柄,天下丑闻。”在布尔斯廷看来,“这定下了美国的基调”,“事后三百年,没有人能够比他更好地表达美国的使命感”。(27)以上参见丹尼尔·布尔斯廷:《美国人:殖民地历程》,时殷弘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3页。另一位美国历史学家罗伯特·克伦顿(Robert M. Crunden)在其所著《美国文化简史》中,开篇伊始也是讲述温思罗普及其船队到达美洲大陆,他们的定居点将成为“山巅之城”,而这将“成为理解美利坚民族的要旨”。(28)Robert M. Crunden, A Brief History of American Culture, New York: North Castle Books, 1996, p.3.中国学者王晓德的《美国文化与外交》和《文化的帝国:20世纪全球“美国化”研究》以及董小川的《美国文化概论》,无不是从温思罗普带领的清教徒之旅和“山巅之城”开始叙说。之所以中外学者都把这段历史看成美国思想发展的起点之一,而且是不可绕过的、发挥核心作用的历史阶段,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是后来构成美国历史和文化特征的系列关键词的起源,如“宗教例外论”“美国例外论”“天定命运”“希望之乡”“美国梦”等等。如果说美国历史有其特殊之处,那么这些关键词及其背后的思想构建和历史呈现将此所谓特殊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山巅之城’是北美早期移民来到新大陆后,面对着茫茫无际的原野茂林而希望建立一个宗教理想国的形象表达。这种梦想并未停留在虚幻的宗教语言上,相反,却在北美大陆的开拓过程中不断融合进了现实需要的成分,逐渐转化为生活在这块大陆上的白人移民所引以为豪的一种文化观念”。(29)王晓德:《美国文化与外交》,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0年,第37页。从宗教到现实再到文化观念的形成,美国人的思想经历了从天国到世俗再到意识形态的凸显过程,这是美国的文化核心思想发生与发展的轨迹。“山巅之城”原出自《圣经》马太福音中耶稣向教众的宣讲:“你们是全世界的光。一座建造在山上的城是无法遮蔽的。”(You are the light of the world. A city that is set on a hill cannot be hidden. Matthew 5:14)清教徒们从英国跨越大西洋来到美洲大陆为的是寻觅信仰自由,他们自认是“上帝的选民”,身兼拯救世界的重任,而新大陆便是实现他们的使命之地。有学者将这种憧憬称为“宗教例外论”:“美国宗教例外论包括一种‘表明’什么是最好的价值论立场。既然上帝选择、偏爱和赋予特权于这片土地及其居民,那么这片土地及其居民就会以某种方式优于其他国家及其居民。”(30)转引自王晓德:《文化的帝国:20世纪全球“美国化”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81页。原文见Krztsatof Piotr Skowronski, “Santayana and Problems of Americanization,” Transactions of the Charles S. Peirce Society, Vol.XL, No.1, Winter 2004, p.114.这种宗教例外论是建立在比较的基础上,被选择的“优于”未被选择的,清教徒们自认为幸运发生在了他们身上,而且笃信不疑。这种用比较的方式确认自己“优于”他人的宗教思维与辩论方式后来成为美国例外论的来源,一位美国学者对此评述道:“例外论一直被用来说明美国在19世纪末叶以来地缘政治转变中每个重要时刻的领导地位,并使美国具有承担领袖的能力。这一思想的无处不在使美国例外论成为诸如‘天定命运’、‘山巅之城’、‘美国之梦’和‘新的世界秩序’等相关概念和术语都网罗在之下的‘准意识形态’保护伞。”(31)转引自王晓德:《文化的帝国:20世纪全球“美国化”研究》,第87页。原文见Siobhan MeEvoy-levy, American Exceptionalism and US Foreign Policy: Public Diplomacy at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New York: Palgrave, 2001, p.23.所谓“意识形态”既是思想来源也是思维方式,换言之,即审视自己与世界的视角。在美国,这不只是政府的行为,也是市民社会中时常涌动的一种潮流,这种源自历史行为的阐释早已经浸入社会话语之中,成为普通美国人的潜意识的一部分。康马杰所述及的美国人表现出的使命感和民族优越感多少都和这种历史观念有关。
这种使命感尤其表现在“天定命运”(manifest destiny)这个观念上,其基本意思是说上帝指派给美国人一种任务,从自我出发向外发展,不仅在于宗教理念的传播,也在于物质世界的扩展。具体到美国的领土而言,则是地域的扩大。这个词语源自19世纪内战前一个爱尔兰移民约翰·奥沙利文(John L. O'Sullivan)。这个年轻人在纽约谋得一份职业,成为一家报刊的主编,他在1845年创造了这个词,并用心做了阐释:“我们的天定命运是扩展并占有整个大陆,这是上帝给予我们的,为的是扩大他给予我们的伟大的自由试验,……这是权利,就像一棵树有向天空和地上发展的权利,为的是让其发展能够充分展开,这是命运所使然。”(32)Alan Brinkeley, et al., American History: A Survey, New York: McGraw-Hill, Inc., 1991, p.352.1845年的美国正处在西部拓进运动即将开始的时候,奥沙利文把领土的扩展与自由观念融合在一起,并从上帝那里得到正义的支持,这种来自宗教的信仰被天衣无缝地转移到了现实中的国家和个人的行为中去。很显然,奥沙利文对“山巅之城”的观念熟知在胸,对世俗美国的现实也很了解,两者在使命上的结合让美国的行为有了一种来自传统的合法性。在历史学家艾瑞克·方纳(Eric Foner) 看来,这“是重新强调了自由这个老的传统并从而延伸出了新的概念”,虽然奥沙利文并不代表政府,但他的思想很明显契合了很多人的心思,如当时来自肯塔基州的一位参议员所说,“自由女神并不限制于地域大小”。(33)Eric Foner, Give Me Liberty, New York: W.W.Norton & Company, 2012, pp.337,338.无论是民间的报人还是国会的政客,都把一件神圣的外衣披在美国领土扩展的行为上,这说明了意识形态的力量。即便是爱默生这样具有强烈批判精神的思想家,也会在无意间赞同这种蕴涵神圣使命的美国行为,他在1842年所写的题为《诗人》的散文中激励人们为美国而歌唱,提到要把西部的“俄勒冈和德克萨斯一起纳入被歌唱的行列中”,(34)Ralph W. Emerson, “Poet,” in Nina Baym, ed.,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volume B, New York & London: W. W. Norton & Company, 2007, p.1193.但其时这两个地区都还不是美国的领土,显然,爱默生的言外之意是美国拥有使命将其纳入领土,这是神圣感所为。在这种“歌唱”行为背后存在着一种无形而强烈的民族优越感,与爱默生同时代的大诗人惠特曼也表现出了类似的情感。 1855年出版的《草叶集》序言里充满了惠特曼对美国的激情赞美:“在不同的时间里,来自这个地球上的各个民族的美国人应是最具诗性的本质。美国就是一首最伟大的诗。”(35)Walt Whitman, “Preface to Leaves of Grass,” (1855) in Baym, ed.,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volume B, p.2195.这种比较级的表述方法暗示了美国人与其他民族的区别。可见,美国的历史虽不长,但传统思想的力量强大,这种给予其合法性的力量,成为一种影响思维和想象的文化,一种贯穿政府行为和个人话语的意识形态。而这正是软实力的表现,因为所谓吸引力首先须来自对自我行为的信仰。奈多次强调,软实力在于要让对方看到你的行为的合法性所在,除了你的行为所依赖的被认同的价值观以外,你自己对行为的合法性进行的阐释是让对方接受你的重要条件,而你的阐释须与被认同的价值观相关。从“山巅之城”到“天定命运”,所反映的是神圣性笼罩下的对自由的膜拜和追寻,经由历史思想传统被塑造成美国的象征,其合法性就此而生。
然而,无论是“天定命运”还是“山巅之城”,都是从美国人所信仰的逻辑出发,也都是为着美国国家目的服务,尽管就个人来说,这一点似乎并不明显,因此也可能并不会被充分意识到。但是,在意识形态上升到国家层面时,文化也就表现出了中心主义与扩张态势。王晓德从国际关系的角度剖析了美国文化与权力间的互动关系,他指出:“美国文化的全球扩张是美国政府对外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旨在逐步实现美国文化世界观对世界的重塑,为美国永远把持国际事务的领导权奠定重要的基础。”(36)王晓德:《文化的帝国:20世纪全球“美国化”研究》,第49页。王沪宁也认为,文化扩张与文化主权是构成当今国际关系主权斗争的一个新的领域,文化争执实际上是对主权概念的一种挑战。换言之,文化也是一种国家主权的表现形式,是维护与宣扬主权的一种行为。这里“主权”是指通过文化所展现的吸引力和发展更多合作对象的软实力。而“文化霸权的存在,不仅是一个主观层面的战略选择,也是一种客观层面的演进过程”。(37)参见王沪宁:《文化扩张与文化主权:对主权观念的挑战》,《复旦学报》1994年第3期,第9、11页。历史的进展既有主观方面也有客观方面因素起作用,“山巅之城”既是地域形势造成的结果——新大陆远离欧洲大陆的地理状况本身给予了清教徒们足够充分的想象的空间,同时宗教观念上的挪用、利用和善用也让美国人从主观上找到了客观因素成立的理由,并由此作为行为的指导思想,进而成为弥漫社会各个层面的意识形态。美国思想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斯塔特(Richard Hofstadter) 曾言:“不是多样的意识形态,而是只有一个,这是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宿命。”(38)转引自Huntington, “The Erosion of American National Interests,” p.29.这是指思想传统意义上的尤其是政治价值意义上的意识形态,即建立在自由、特别是个人自由并上升到民族和国家理想高度的意识形态,按照王缉思的观点,就是美国社会中“简单划一的意识形态”,而且“就其扎根于美国社会的深度而言,美国意识形态都超过历史上其他霸权国的思想基础”。(39)王辑思:《美国霸权的逻辑》,《美国研究》2003年第3期,第9、11页。从根本上说,这种意识形态为美国行为提供了合法性的依据,也是美国所依赖的普世价值发挥功效的缘由,是美国文化软实力的一个显著特征。
三、为政府所用的文化软实力
奈对文化曾下过自己的定义:“文化是一种时常出现的行为形式(pattern of behavior),通过这种形式,集团(groups)传送知识和价值观。”(40)Nye, The Powers to Lead, p.91.他这里所说的“集团”当然可以是国家,通过国家的行为,以文化的形式传输知识和价值观,是文化时常会显现的行为形式。从这个角度而言,美国政府理应非常重视文化的作用,尤其是在一些特殊时期,文化作为美国价值观的传输方式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其中美国政府的有意行为更让原本或许不是出自政府意愿的文化传输具有了明显的政治倾向,这也是文化与政治在很多时候不可分离的表现。在美国,这更是软实力展现的重要方面。
美国历史学家理查德·佩尔斯(Richard Pells)在1997年出版《不像我们:欧洲人如何曾经热爱、愤恨和改变自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的美国文化》一书,讨论文化互相影响的过程,即美国文化影响欧洲文化,反过来欧洲文化在与美国文化的交往、抵制和改造过程中也影响了美国文化,其中涉及的一些文化传输现象与美国政府的行为不无关系。如1947年美国政府出台的“富布莱特项目”,在首倡者参议员富布莱特的眼里,应该与“政治说服、宣传,或者是形象塑造”没有关系,他的目的很纯粹,只是为着“让美国人知晓世界的原样,让来自世界其他地方的学生和学者知晓美国的原样”,所以在项目计划书里,写着这样的话:“通过在教育、文化和科学领域的学术交流促进国际间的善意(good will)。”但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很难避免政府的影响,因为经费来自国会的拨款,项目管理设在美国国务院,因此包括佩尔斯在内的很多富布莱特学者都会意识到这个项目中政府影子的存在,正如佩尔斯所指出的,“富布莱特项目是冷战的产物”。(41)以上参见Richard Pells, Not Like Us: How Europeans Have Loved, Hated and Transformed American Culture since World War II,New York: Basic Books, 1997, pp.59, 60, 58.作为美国政府面对苏联的宣传战略实施的文化反击行动的一部分,富布莱特项目的实施,也确实被美国国会和国务院视为扩大在世界上对美国价值观和体制的赞许的手段。而这自然也是奈所言的软实力在公共外交方面的体现。
富布莱特项目的事例表明,似乎不关乎政治的文化其实会成为政治的伙伴,其中既有代表政治立场的政府的运作,也有一个时期社会氛围的要求,其结果是文化被挪用。另有典型事例是,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派在上世纪50年代被作为美国精神的代表出现在各种国际画展中。抽象表现主义画派以其抽象、晦涩、朦胧的风格闻名,在一段时间内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画派的存在,并且还曾受到美国国内一些文化保守分子的批评甚至攻击。但在冷战时期,其特立独行、难懂难解的画风被文化批评界的一些话语掌控者看中,由此作为自由精神的代表以区别于苏联的文化专断与文化控制,之后更是得到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而其中的一些资助实则由中央情报局秘密提供。在这种氛围之下,本来只是绘画风格的问题变成了文化与价值观的表现问题,艺术也由此被挪用。这中间代表美国政府的中央情报局与代表冷战思维的文化界批评人士不约而同地把文化与政治粘连在一起,以自由为核心的价值观自然也就与美国的国际形象的塑造走到了一起。(42)详参金衡山等:《印迹深深:冷战思维与美国文学和文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57-272页。文化作为软实力可见一斑。
上述事例发生在冷战期间,在一个政治意味特别浓厚的时刻,文化意义被挪用或难避免。但在冷战结束后的全球化时代,美国文化、特别是大众文化的全球蔓延,看似与政治无关,实际背后的价值观依然无处不在。王晓德就在研究中发现,“全球化带来美国大众文化的急剧扩张,尽管这种扩张首先是由美国跨国公司出于扩大全球市场以赚取更多利润的考虑所促动的,但显然获得了美国政府的大力支持,属于官方力图用本国文化价值观影响其他国家朝着有利于美国利益实现之方向发展的有机组成部分”。(43)王晓德:《文化的帝国:20世纪全球“美国化”研究》,第617页。文化在广义上而言,并不限于艺术、文学、电影等为大众所熟知的内容,也包括行为方式本身,美国公司的言行也时常能发挥文化的作用。奈在论述软实力并非完全出自政府行为时引述他人的话强调:“美国公司和广告公司的高层管理者们,以及好莱坞的制片公司的头头们不仅仅是在卖他们的产品,而且也在卖他们的文化和价值,对世界而言,这是他们成功的秘密。”(44)Nye, The Paradox of American Power, p.70.
尽管文化意义常被政治挪用,但也要区分文化作用与所谓“宣传”,这里关键的问题在于“真实”。对于美国政府而言,通过或者是利用文化传递美国的价值,这种行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宣传。“宣传”(propaganda)一词在美国人看来含有诸多不真实乃至欺骗的含义,《美国传统词典》(TheAmericanHeritageDictionary)将“宣传”定义为:“对于一种指定的教义的系统的宣扬,或者是对反映这种教义的观点和利益的辩议。”(45)The 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 second College Edition,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1982, p.992.显然,美国人不认为他们所持守的价值观是“教义”,所以对于价值观的传输就不是宣传。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真实地”传递美国的价值观成为文化行为的衡量标准。日本学者渡边靖在《美国文化中心:美国的国际文化战略》一书中剖析了美国政府文化战略的国家意图,也特别介绍了文化战略“宣传”过程中的“真实性”的重要。他引用肯尼迪政府负责文化战略的新闻署署长爱德华·默罗(Edward R. Murrow)的话:“(美国新闻署)据实采取行动,真实才是最好的宣传,……为了赢得信用,真实性是不可缺少的。”(46)渡边靖:《美国文化中心:美国的国际文化战略》,全琮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60页。这些看似非常简单的道理,政府是不是完全照样去做,其实很难确定。同样是在50年代,美国派遣著名黑人爵士音乐家杜克·埃林顿(Duke Ellington)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Louis Armstrong)到欧洲巡回演出,目的之一是要表明美国国内的种族和谐。但正是在那个时候发生了阿肯色州公立中学涉及种族隔离政策的“小石城事件”,阿姆斯特朗因此拒绝为国务院担当文化大使,并对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这件事表明,表面上的“事实”与实际的事实并不相符。后来美国政府还是给阿姆斯特朗在南美的商业演出提供了帮助,并将其视为“美国真正的文化大使”。(47)参见金衡山等:《印迹深深:冷战思维与美国文学和文化》,第284页。尽管政府行为仍然存在利用的因素,但在一定的民主氛围和价值理念的影响下,阿姆斯特朗作为黑人音乐家在一定范围内受人尊重也是事实。正是这种事实给予了美国更多的价值观的支持。一方面是政府利用文化为其服务,另一方面文化的内涵本身要求政府遵守价值观,两者并不总是能保持一致,对政府而言,既是“宣传”,也是行为约束,这是美国文化与政府的关系中一个值得关注的地方,也是软实力的一种表现。
四、文化多元、市场驱动、国际视野与软实力
“美国没有文化部,但却存在着一种文化体制”。(48)弗雷德里克·马特尔:《论美国的文化:在本土与全球之间双向运行的文化体制》,周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年,第430页。法国文化研究学者弗雷德里克·马特尔(Frederic Martel)敏锐地看到了美国文化运作的这个特征。没有政府明显的组织和参与,没有统一的文化行动部署,文化却依然丰富无比,不仅是国内的多彩文化,更重要的是在国际上的文化影响乃至霸权,成为不可不关注的世界级的景象。这些都是怎么形成的?让马特尔好奇并进而探究的这个问题,也是很多关注美国文化的人会问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独特的文化体制、多元的文化特性、多梯级的文化形式、市场的驱动和价值观资源构成了美国文化的活力,而其中市场经济的因素占据了主导的地位。
市场经济活动注重买方的需求。发现与满足买方的需求继而将这种发现与满足的行为推广到极致,以至让买方成为卖方的附庸、从跟随到追随再变成崇拜,这其实就是现代消费文化的运行规则。美国文化尤其是大众文化的制造者谙熟这种运行途径,他们把市场运作规则发挥到淋漓尽致,好莱坞的商业文化模式就是其典型代表。法国学者诺文·明根特(Nolwenn Mingant)曾经从市场运作的角度勾勒了好莱坞走向世界、主导国际电影市场的发展轨迹。他指出,在走向国际的过程中,好莱坞遵循了“透明叙事”的方式,即“在每个文化中找到共鸣并因此被当作‘本地人’看待”,好莱坞电影理论的建构就是“基于作品的世界性”。(49)诺文·明根特:《好莱坞如何征服全世界:市场、战略与影响》,吕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63页。所谓“世界性”,除了意识形态以外,从市场的角度而言,就是指满足世界各地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观众的需求。这是融美国于世界之中的表现,而且与美国国内的多元文化相关。佩尔斯指出,美国国内的多元文化背景——种族、阶级和地区的多样性,使得包括电影在内的媒体想尽办法试验能够吸引观众注意力的方式和内容,这种诉诸多元文化的做法被“证明也是能够在国外对各个族裔的人产生吸引力的一种方式”。(50)Pells, Not Like Us, p.208.华特迪士尼电影公司以鲜明的中国元素打造出世界版的励志影片《功夫熊猫》和《花木兰》,又以典型的墨西哥文化色彩为背景创作出《寻梦环游记》,讲述“家”的意义和美国梦之无处不在的故事,这些由多元文化催生的产品,既满足了不同族裔的文化需求,也显示了产品的“世界性”定位。上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电影的国内市场和海外市场份额逐步发生变化,1975年到1993年,国内市场占主导地位,到2004年其海外市场收入已达62.2%。(51)诺文·明根特:《好莱坞如何征服全世界:市场、战略与影响》,第7页。2018年全球电影票房达到417亿美元,其中好莱坞收入290.75亿左右,占全球市场的70%,因中国等国家票房收入的提高,其占比较前几年有所下降,但优势依然明显,显现了好莱坞电影在全球化体系里的扩张与传播。(52)参见彭侃:《2018北美电影产业发展报告》,《电影艺术》2019年第2期,第51页。
美国电影工业以市场为导向的国际视野,并不脱离于美国价值观的宣扬与传播。明根特在其书中引述了一位美国电影研究专家的分析,标识出一些美国意识形态在美国电影中的明显表现:1.展现美国制度的优越性,如《天命》《独立日》《世界末日》; 2.爱国主义的重要性,如《爱国者》《风语者》;3.总统占据中央广场,如《惊爆内幕》《天地大冲撞》;4.革命意识形态的失信,如《斯大林格勒》,此片以挑战苏联的意识形态作为结束;5.美国梦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爱”与“家”主题的内容,如《安娜与国王》《尖锋时刻2》《后天》;6.令人欣慰的世界愿景,即系统化地使用大团圆的结局,如《爱国者》。(53)诺文·明根特:《好莱坞如何征服全世界:市场、战略与影响》,第225-226页。当然,对这些“标识”有人会持不同的意见,如第三点“总统占据中央广场”并不具有典型性,其实在很多好莱坞电影中,美国领导人是被当作讽刺对象来表现的,如《总统杀局》《总统班底》等。而有些意识形态则是通过批评的方式来表述,灾难片《后天》中就表达了不少对美国政府的不满,但值得注意的是,该片最终赞颂的仍是被渲染了的美国价值观,如从美国人的视角表现对人的关怀,以及由此引申出来的对世界美好愿景的期待。从这个方面而言,美国社会、美国政府以及文化商品的制造者们无论在商业利润上还是价值观上都是获利者。
文化一方面被视为商品,但另一方面文化中的很多内容毕竟很难完全等同于商品,诸如芭蕾、交响乐、博物馆等很多文化项目,就需要一定的资助。在这方面,政府不能也没有这个能力包办一切,美国的各种基金会于此发挥了很大作用。资中筠曾对美国各类有影响的基金会的历史和作用进行过细致的梳理和分析,并给出观察结果:“除少数国家拨款的之外,文化艺术、博物馆等对基金会的依赖就更多。”(54)资中筠:《财富的责任与资本主义演变:美国百年公益发展的启示》,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第380页。完全商业化的文化产业势必要影响文化整体发展的平衡,政府的投入与社会的关注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制衡作用,促进了马特尔所说的“梯级层面”的文化景象的产生。在以商业品性为主的大众文化席卷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各地的同时,精英主义和卓越文化在美国依然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这是美国文化中另一种多元文化的存在。
对于美国的文化体制,如马特尔所说,“这一体制的力量在于它很大程度上是靠自己在运转的”。所谓“自己运作”只是一种形容,背后其实有一种推力在行动,借用亚当·斯密的话来说,就是“一只隐性的手”,它指向两个方向,一个是市场经济,另一个是价值理念。马特尔如此总结道:“在美国文化的飞机上没有驾驶员,没有权威,也没有核心行动者,但这里有更好的东西,有成百上千的独立行动者,所有人彼此联系在一起,他们各自是孤立的,但是他们头脑中深深地印着的甜蜜而苦涩的孤独感促使他们为了公益而行动,促使他们团结在美国价值观的周围。他们是自私自利者,又是慈善家,这就是美国公民人文主义的‘奇迹’。”作为一个法国人,马特尔研究美国文化的目的如其在著作“前言”中所说,是“了解美国的文化体制,以便更好地捍卫我们(法国)的民族文化”,(55)以上参见弗雷德里克·马特尔:《论美国的文化:在本土与全球之间双向运行的文化体制》,第448、435、9页。但从其表述来看,似有一种对美国文化的溢美之词止不住地流露出来,了解几乎变成了赞颂。这种形式上的矛盾也见于马特尔所描述的美国文化本身:彼此独立与互相关心、孤独与公益、自私与慈善、缺少核心与价值观统领,这些看似互相矛盾的东西却走到一起,既紊乱又有序地构建着美国文化的风景线。或许正如同自由与平等之间互相支撑,又互相拆解一样,这种矛盾的关联在美国有剑拔弩张、互相对立的时候,但更多的时候,紧张的关系会趋于缓和,在政治上表现为“渐进”(56)资中筠:《冷眼向洋:百年风云启示录》,第41页。的方式,在文化上显现为多元与特立的并存,在社会层面则是容忍与秉持的互构,这种在统一价值观下有伸缩的张扬也应是美国的软实力的最好表现之一。
软实力其实只是一种指称,一种描述发生影响的方式,本身无所谓“好坏”。让其拥有“好坏”品性的是价值观的作用。文化体现价值观,从而发生影响,再继而形成软实力。实力无论怎样“软”,其本质在于霸权。在这个方面,美国的“霸权”以文化的形式,强力展示其价值观,这是美国实现其统治的有力武器,也是软实力得以发挥作用的主要方式。本文从文化与民族精神、思想传统、政府行为以及市场因素的关系等方面,对美国文化的特征进行评述,虽然只是粗略勾勒了几个线条,但其中涉及的一些内容指向美国文化的核心,有助于理解美国文化软实力产生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