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深处流出一条宽广的河
——与女儿聊《巨流河》
2020-12-25潘健
潘 健
女儿:
你读高中后, 时间变得愈发紧张。 起床很早, 晚自习回来很晚。送你上学的途中, 总看到和你年龄相仿的一拨拨孩子, 行色匆匆, 恨不得脚下生出哪吒的风火轮来……
十六七岁, 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我常常想到一个孩子, 她在1940 年的暑期升入高中。 你知道当时中国正处于战火纷飞、 狼烟四起的年代。 国难当头, 人们颠沛流离、 朝不保夕。 在动荡不安的环境里存活并不容易, 许多人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幸运的是, 这个叫齐邦媛的少女不断与死亡擦肩而过, 而且长大后成为台湾知名的文学家、 翻译家, 也是教育界德高望重的师者,弟子门生恭称她为 “齐先生”。 她在耄耋之年, 历时四年多书写了一部自传回忆录 《巨流河》, 讲述两代人从家乡东北巨流河流落到台湾哑口海的故事。
《巨流河》 是齐邦媛先生的生命之书, 也是20 世纪知识分子的心灵史。 书中既有对时代变革的宏大叙事, 又有对个体生命的细微刻画。 尤其是通过对其一生生活经历的回溯, 我们可以从两代人的浮沉中窥见历史的一隅。
郭松龄起义、 七七事变、 抗日战争、 学潮运动、 国共战争……这些历史大事件贯穿整个20 世纪。在齐先生的回忆中, 你可以真真切切感受到历史的存在, 触摸到历史的脉搏。 这一点, 恐怕是历史教科书所不具备的。
“我出生在多难的年代, 终身在漂流中度过, 没有可归的田园,只有歌声中的故乡。” 往事并不如烟, 齐先生在写作时尽力克制自己的情感, 以平静敛抑的方式, 使刻骨铭心的记忆变得波澜不惊, 就像阳光下宁静的大海。 我埋首阅读,沿着时光隧道, 跟随她走进一个个生命现场——忽如风中转蓬, 飘向一个个未知, 内心早已波翻浪涌,不能自已。
作为一名教师, 我对人的成长一直感兴趣。 一个先天不足、 多病多灾、 常常偷偷哭泣的女孩最终成为著名的学者, 她遇到了哪些人,又经历了哪些事?
齐邦媛一生与文学结缘, 文学是她精神的皈依。 她在书中一开始就深情地讲述她的母亲——这位柔弱的女子在牧草中幽怨的哭泣, 墓地周围怒放的芍药花, 美与悲伤交融在一起, 成为齐邦媛童年记忆中永不凋谢的意象, 承载着她对身为传统女性的母亲的深深同情。
母亲虽然没有受过很高的教育, 但她把家族的历史、 家乡原野的苍莽、 狼豺虎豹的威胁以及难以言说的寂寞化为一个个故事, 在齐邦媛幼小的心里播撒了文学的种子。
后来, 形势越来越不妙。 在危机四伏的日子里, 母亲日益坚持、内心笃定, 她与父亲建立起稳固的感情, 给孩子最大的安全感。 她在逃难途中曾徘徊在生死边缘, 全凭着为人母的信念活了下来。 她外表柔弱, 内心却很坚强, 如同盛开的芍药花。
她的善良亦是滋养齐邦媛一生的养分。 “九·一八” 事变后, 大批东北人流亡关内, 母亲在南京的家成为他们临时的根据地。 母亲给那些漂泊在外的流浪儿做北方面食, 做五花肉酸菜火锅, 腌制东北大酱, 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孩子。 即使家中不宽裕, 也尽力让他们感受到家的温暖。 她以一种母性的温情安抚着失去故乡的流浪者的精神伤痛。
母亲的做法, 让少年的齐邦媛看到了人世间的怜悯与慈悲。 在逃难的路途中, 齐邦媛听到无数凄厉的喊声, 看到许多悲惨的场景, 触发了她强烈的悲悯心, 包括后来她到台湾, 看到知识分子在台建设的艰辛, 为他们的艰难困顿感到痛心。 悲悯心是文学的起点, 文学要为弱者发声。
如果说母亲给予齐邦媛的是海一样的博大, 那父亲齐世英带来的则是山一般的巍峨。
齐世英一生都在为自己的理想和信念而奋斗不息, 跟着郭松龄起兵如此, 风雨飘摇中兴办教育如此, 公开反对为了增军费而涨电费亦如此。 他总是铁骨铮铮, 冲锋向前, 始终拥有知识分子的良知和硬气。 在齐邦媛的记忆里, 父亲一生都是温和洁净的君子, 直至晚年腰板始终挺直不弯。
书中有几处细节, 令人感佩不已。
一是父亲对孩子的品格教育。为了不让孩子养成炫耀的习性, 严令拒绝让子女搭公务车上学; 在带领师生逃亡途中将儿子赶下车, 要求其与其他学生一样步行; 齐邦媛考入武汉大学后, 父亲临别时给了她一笔 “惜别费”, 并告诫她, 如果有男生请吃饭应设法还请, 不可以占小便宜。
二是父亲非常重视孩子读书。1938 年, 父亲带着齐邦媛由重庆出发到沙坪坝上中学, 6 年的南开教育使她成长为一个健康的人, 心智开展, 奠定了一生积极向上的性格, 打下了一生读书为人的基础。
读大学时, 齐邦媛在家书里兴奋地提到 “读书会”, 父亲在信中嘱咐: “……吾儿生性单纯, 既对现在功课有很大兴趣, 应尽量利用武大有名的图书馆多读相关书籍,不必参加政治活动……吾儿只身在外, 务望保持健康, 面临任何事时都必须沉得住气。” 而齐邦媛担心重庆失守找不到回家之路时, 父亲在快信中如此安慰: “……吾儿随学校行动可保安全, 无论战局如何变化, 我在有生之年必能找到你。”
见字如晤, 父亲的书信越过战火传来信心, 给齐邦媛莫大的慰藉, 多年后她仍能字字默记于心。在她成长的关键时期, 父亲在餐桌上、 火车上与其交流, 分享人生经验, 既为之解惑, 又开阔她的眼界, 历练她的人格。 正因有这样的父亲, 给齐邦媛积极的影响, 使其在今后的困厄时期能坚守本分, 认真而勇敢地做出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 比如顶着巨大的压力修订国语教材。
遇见这样的父母, 是齐邦媛的幸运。 对于广大学子而言, 得遇良师, 亦是人生的大幸运。 在战火纷飞的艰难岁月, 知识分子为了薪火相传, 为了保留中华文化的血脉而弦歌不辍。 齐邦媛笔下那一连串风云人物, 可歌可泣, 在黑暗迷茫的夜空中点亮一盏盏明灯。
比如南开中学张伯苓校长, 一直宣扬 “中国不亡, 有我!” 的精神; 国文教师孟志荪的国文诗词课令人沉醉, 奠定了齐邦媛的国文功底; 最令齐邦媛难忘的还是在武大遇见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
朱先生慧眼识英才, 亲自劝齐邦媛转系, 并担任她的导师。 朱先生至情至性, 在英诗课上教华兹华斯的 《玛格丽特的悲苦》 时, 念到最后两行, “取下了眼镜, 眼泪流下双颊, 突然把书合上, 快步走出教室, 留下满室愕然, 却无人开口说话”。 他的课堂培养了齐邦媛的英文鉴赏能力和文学品位, 齐邦媛深情回忆: “心灵回荡, 似有乐音从四壁汇流而出, 随着朱老师略带安徽腔的英国英文, 引我们进入神奇世界……英文诗和中国诗词, 于我都是一种感悟的乌托邦, 即使是最绝望的诗也似有一股强韧的生命力。”
得知张大飞殉国时, 她在悲痛之余脑海中浮现的是惠特曼的《啊, 船长! 我的船长!》, 那强有力的诗句寄托着她无穷的哀思; 晚年突遇车祸, 巨大的疼痛连止痛针都失效了, 她靠自己的心智和背诵诗歌来度过漫漫长夜, “当我灵魂暂息, 我已无尘世忧惧”。 华兹华斯的诗句给予她无穷的力量。
“文学不能重建城邦, 但是它安慰, 甚至鼓励, 用各种方式重建自己一片天的有志气的人。” 齐邦媛讲这话是有底气的。 文学是她毕生的志业, 她教授文学、 编辑文学, 孜孜不倦地写作, 得益于年轻时老师们潜移默化的文学启蒙。
书中有一段描写朱光潜先生的文字, 让人见识到灵性教育的美:
那时已秋深了, 走进他的小院子, 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 走上去飒飒地响。 有一位男同学拿起门旁小屋内一把扫帚说: “我帮老师扫枯叶。” 朱老师立刻制止他说:“我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 可以听见雨落下来, 风卷起的声音。 这个记忆, 比读许多秋天境界的诗更为生动、深刻。”
齐邦媛大学毕业后, 23 岁的她辗转流亡台湾, 经历了迷茫与孤独, 一直没有放弃做学问的梦想,在知识的天梯上不断攀登。 在生活艰难困顿的时候, 她始终没有抱怨, 没有退缩, 在生活的大舞台中锻炼自己、 挑战自我。 她平实地记录自己的奋斗与成长, 女儿, 相信你读过后一定会深受触动, 内心充满温暖、 希望和力量。
齐邦媛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我的人生原则是, 不抱怨, 不诉苦, 自己的人生不需要不断地向别人解释, 这样太辛苦了, 也没有具体的意义。 不论在什么环境里,我都会竭尽所能, 毫不抱怨地把事情做好。 只要自己了解自己的选择, 无愧于心才是最重要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一个人的叙述, 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时代的风貌。 我们从文字里目睹了生离死别, 感受到家国伤痛,深刻地体会到爱、 悲悯、 纯洁与担当。 女儿, 你在和平年代读过齐邦媛先生的成长故事, 满怀敬意之外, 可以想想自己的人生, 将来面对生命中的挫折时, 会有不一样的思考吧。
老爸
2020 年10 月1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