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师/ 秋/ 实
2020-12-25成旭梅
成旭梅
怀念百年南中, 更多是因为怀念像秋实老师这样的先生们。
秋实老师, 我愿意这样喊她——不是我, 是所有她的学生她的同行, 都愿意这样喊她。 在我的心里, 她的分量是重的, 关乎职业, 更关乎生命。
过去的年代没有制造教育权贵的生产流水线, 所以秋实老师的一生干干脆脆, 没有什么头衔, 这也是我们一直喊她秋实老师的一个原因——我们没法用其他身份去喊她。 现代人生活方式复杂了, 觉得“简单” 很奇怪; 过去年代的人,正好相反: 大道至简, 这是所有事物的规律, 也应该是宇宙万物的基本质感。 秋实老师一生执拂, 扫去尘土, 本色为人, 本色教书。
她没有一丁点的架子, 虽然她是南州最好的学府的语文学科组长, 也就是整个南州的语文领袖,漫长的时间是她的最大光荣: 秋实老师当了一辈子老师, 也就当了一辈子的班主任。 “本来这个学期,我就应该退休了。 可我们校长说,我身体这么好, 不教书太浪费了,准备再让我干几年。 而他说服我的理由是, 双休日我没事也会跑到学校里跟学生们在一起, 要是退休了, 见不着学生该多失落呢。 想想也是, 这不, 这个学期我还带着高三呢。” 这个校长, 就是南山校长——他是这个学校另一位值得记取的没有什么头衔的 “先生”, 我记得他离开南州中学去别处赴任的时候, 不大开会的冷清会议室里座无虚席, 恭肃端严, 这是南山校长以校长身份在这个会议室里的最后一次讲话, 大家轻轻地流泪, 不舍得他走。 他并不老, 但他却是南州中学在位时间最长的老校长, 这对南中历史来说是非常重要一位校长, 但在这个喧哗并骚动的年代,他朴素得令人难忘, 以后有机会,我应该写写他, 还要写写南山校长时代前后的同样朴素的老师们——老南州中学有一批这样的工匠精神的传承者。
牛津大学人类学教授项飚老师有一次谈到工匠精神的时候说起他在日本吃饭的往事: 去做天妇罗的店, 它就是做天妇罗这一道菜, 那些师傅拿起一块海胆, 会讲到跳到海里面去捞海胆的那个人, 然后怎么样从濑户内海运到东京, 这一个海胆里包含了很多人的劳动; 然后他去做天妇罗的时候, 他抱着一种敬畏之心, 然后包括那个油啊, 面粉啊, 会去想是怎么过来的, 这样建立自己和一系列的人的联系。 所以工匠精神是在这个意义上的, 是对当下, 对自己所在的角落在世界上的位置有非常深刻的投入和体会, 我觉得是处理现在这种悬浮和焦虑的一个比较好的出路。
秋实老师就是这样一个匠人,她用心做她的事, 做她的学生, 正心诚意, 端方正直, 真正教了书也育了人。 她带的南州中学某届农村班, 全 班49 人, 600 分 以 上38人, 45 人考上重点大学; 运动会上, 他们的成绩也引人瞩目。 “到了高三, 大家都很努力, 这时候,拼的就是体力。 像这个班的体育委员, 不仅高考考了676 分, 还是我校100 米、 200 米、 4×100 米第一名; 劳动委员高考分数678 分, 也是 运 动 会400 米、 800 米、 1800米、 4×100 米 第 一 名。” “你 知 道吗? 我的学生个个都很优秀, 他们不仅学习好, 体育好, 在艺术节上也是好手。 还有, 还有啊, 有个孩子叫小木, 高二就被保送到浙大……能教这些优秀学生, 真是我的福气呀。 ——我可是这些优秀孩子的老师!”
是啊, 她的学生, 怎能不刻上她的印记呢?
今天, 大洋此岸与大洋彼岸那些卓有成就的学生们, 都曾经得到过她最用心的爱护; 也因此, 用他们从秋实老师那里传承来的卓越品质, 建构了今天这些广泛有益于人类的价值, 比如说清华紫光, 比如说硅谷中国力量。 姑且作一个这样的度量: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秋实老师有多爱那些从农村里来的娃娃们——用母亲一般的朴实爱意全心全意地接济那些最穷苦的孩子, 让他们能够吃饱饭, 从而带着满身心的力量去成就他们走向未来的卓越; 那么今天, 那些当年受过秋实老师的恩惠滋养的孩子们就有多挂念她。 秋实老师对目前备受关注的紧张的师生关系感觉不可思议, 说: “我的学生对我可好了, 学生遇上我都行90 度的鞠躬礼, 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不管毕业的还是没毕业的, 在路上碰到我, 都会大老远的跑过来挽着我, 有些甚至搀扶着我, 好像我老得走不动路了。有个学生在北京工作, 每次回家探亲, 都会先来看我, 再回家……”在新南州中学建成迁址之前, 秋实老师一直住在紧挨着学校的宿舍里, 大部分时间她都喜欢与学生们“腻” 在一起; 甚至在高考前, 许多学生为了缓解压力, 会聚集到她家看电视。
热爱体育, 全面发展, 是孩子们从秋实老师那里受益的另一个传统。 下午四点这会儿, 正是秋实老师的游泳时间, 除了工作的原因,风雨无阻, 冬天也不例外。 “我的游泳技术不错, 一口气能游1000多米, 有些年轻人都赶不上我。”她自豪地说。 下午四五点, 游完泳、 散着发在校园中行走的秋实老师, 是南州中学经典视觉在线。 当班主任是体力活, 没有强壮的身体可不行, 秋实老师笑得温厚而坚韧。
温厚而坚韧, 这是我们熟悉又陌生的品性。 这种品性本身属于人类祖先的能力, 往往用时间才能评价与见证。 这种深藏的力量往往对这世上一切的短暂的价值评判不屑一顾, 对于意外与瞬间价值毫无动心, 只专注于那些不断可被时间沉淀与循环的事; 那些事就像土地,一万亿年也没有变过, 它需要一种固着的定力, 一种只属于农民的勤恳的把式, 它规定着你, 而不允许你随意去命名和定义它, 它只遵循太阳与月亮的法则, 其他法则在它这里都失去耀与炫的意义, 因而也产生不了能被继续沉淀与循环的力量。 秋实老师在南州中学的百年之上, 早就明白这来自古老规训中的智慧, 因而她总是行走于大地之上,并不追求拔 “地” 而起与掷地有“声”。 “居高声自远, 非是藉秋风”,秋实老师说: 我没想过别的事——评比什么的, 富有什么的, 有人喜欢, 不过那些事不是我该想的; 我觉得想上进是好的, 但事情是不是靠想的, 是靠做的, 去坚持做你认为对的事, 我认为这才是重要的。
秋实老师的这种理解, 对应着人类学里的一个定式, 就是 “重复”。 比如说在传统的传承这个事上, 我们对祖先的崇拜非常重要,因为它是一个重复, 所以不肖子孙的 “肖”, 是说你不 “像”, 没有能力去重复你原来祖先的工作, 也就是说, 在人类学意义上, 人的重复能力是最重要的。 就像我们走进麦田, 看着一根根麦子站在那儿被淹进一大片的金黄色的海洋里, 你重复着我的模样, 我重复着你的色泽, 今年重复去年, 明年还来重复现在, 不言不语, 它们只是生长,只是死亡, 但这并不妨碍它们的日复一日地有滋有味地生活。 尽管只是生存在这一片跟其它毫无差异的麦田里, 也并没有农夫会认识到这根麦子那根麦子都是一个个特别的个体, 但它们依然清楚自己不同于另一根麦子的人生并沉默地继续生活下去——如同麦子并不能辨识这一个农夫与那一个农夫的区别但农夫依然去走他只有一次的人生一样, 你只需要意识到其实我们与祖先并无分别, 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却只有一次, 所以每一刻每一秒的体验都将充满无可替代也无可逆转的意义。 当你意识到这些 “重复” 与“不可复制” 的暗示, 意识到 “重复” 与 “不可复制” 同是生命的本质却在不同的位置上各自各深邃着, 你就会懂得去敬畏 “重复” 而不胡作非为, 你就会为 “不可复制” 而认认真真。
但今天讲创新, 每每把 “重复” 放在对立的一个位置上。 我们教育孩子要超越, 这个超越里不仅包括超越他人, 更要超越父辈与祖先, 因此, 超越的内核是 “否定”而不是 “重复”。 这个时候, 创新与超越很可能成为现代性生存中的另外一种十分危险的陷阱, 这种陷阱, 就是人的一种 “内卷” 状态。人类学角度说, “内卷” 是一种竞争目标高度一致而意义不明的巨大内耗; 从现象学上看, 这种内卷就是 “高度一体化” 的生活及高度一体化的竞争机制, 大家朝着一个目标去, 要多赚钱, 买一百多平的房子, 要买车, 一定要成家等等, 这个线规划好了, 规划死了, 大家高度一体化, 都要在这样一个市场里面争夺一样东西; 而且这是一种不允许失败与退出的竞争机制。 所以表面上看人类在自我制定的规则——而不是 “重复” ——里得到了许多平台、 创造了很多光荣, 也许阶段性或者部分性地实现了所谓的超越, 达成了所谓的人生辉煌,但最终你发现你可能只是被卷在一种非本质的人类习惯当中、 一种人性的负面欲望织就的评价体系里、一种现代性的疲软力量里, 痛不欲生。
从 “重复” 在时间里的意义来看, “生长” 是有其的内在规律的,遵循这个规律, 你才能获得生命,才能被称作生长与成长;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 才能被称作 “创新”。秋实老师用她自己的一辈子的行走, 践行了这个生命本质规律, 这种与远古接壤的学人精神, 也成为我的职业方向与生命向度。
这沉思引我回到过去。
我刚通过全国人才招聘入职南州中学的第一天, 第一次见到秋实老师, 她盘着发, 端庄不可侵犯,温婉里气质尖锐, 一位特别像老师的老师——我突然羞愧不已, 为自己不久前还沾沾自喜的落拓不羁,那种要把牛仔裤故意剪出几个洞来挺立出自己的不懂事的年轻。 “南州中学是个大气的地方, 你安心在这里生活, 工作; 这里的人文传统一直保存得特别好, 所以即便有人想搞小动作, 也会被这里感化了。”这大致就是秋实老师当时的原话,因为印象特别深刻, 所以二十年过去了, 我记忆犹深。 这是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 “传承” 在职业上的价值。
后来有一次市级语文教研活动放在我校, 记得主题是 “议论文的新写作”, 当时有个重点中学的名师过来开了一节现场写作指导课,我坐在秋实老师身边, 我们一起坐在第一排。 开课老师本身也是个清洁真实的人, 暗地里心向往之, 今天能亲聆授课, 正是仰望不已。 课至一半, 学生不断地上台去演示根据老师的方法续写的议论片段, 秋实老师按捺不住了: “这课怎么能这么上! 作文是机械化贴标签吗?能按照一个模子去加思想? 思想是一种程序化结果吗? 这叫创新课?!作文能这么创新?!” 台上的授课老师听见没有我不知道, 但台下听课的老师该是会听得清清楚楚的, 大家早就习惯了秋实老师这种对事不对人的坦诚真实, 继续风平浪静地听课。 会后, 秋实老师引起了一场关于写作的传统与创新之间的教学讨论, 大家讨论得很认真。 当场就“喷”, 不平则鸣, 这种阵势在今天的教研活动当中大概是会非常稀少的了, 但在当时, 秋实老师的确引领了认真做事、 不论其他的行事风习, 尽管专业意见十分犀利, 讨论也是毫不留情, 但同仁们和谐友爱, 十分温暖。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时代, 一个南州语文教育界精神挺立、 价值传承的时代, 一个属于学人的时代, 一个有骨头有温度的时代。
“面对实事本身” (胡赛尔),这本是一种哲学精神, 只是我们今天的人想要直接飞升, 忘记西天取经必要通过面向大地、 行走人间的踏实与诚恳, 天上人间的法则本是一体同源, 只有将人间普适价值做到极致, 才能走向天上的世界。
时间才是最终的见证人与评判者, 在秋实老师退休之年前后, 时间 “忍无可忍” 地将这位不愿追名逐利的老师刻在南州中学的纪念馆的墙上, 上面写上了: 黄秋实, 南州中学语文教师, 教龄33 年, 班主任年限33 年, 被授予终身班主任奖、 “全国优秀教师” 称号。
中秋将至。 “凯鲁, 我给你寄了两盒月饼, 一盒给你, 一盒你替我给秋实老师送去好吗?” 亚克从安营打来电话, 她从南州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好多年了, 一年也不一定能回来一次, 但她一定记着我, 记着我的孩子, 一定会央求我去看望秋实老师。 她就是秋实老师标准版的学生, 一个顾念旧情的简单质朴的人。 她从南州教育里辞职以后,在安营做一个心灵书店, 常发来信息认真地问我她的书会拟题合适否, 书会的广告词得体否, 甚至问清楚一个标点正确与否, 她就是个好学生, 四十多岁了, 仍然是个认真的学生。 读书认真的人, 遇到尘世的事就会慌张, 亚克常问我那个被她遗落在南州的房子该怎么处置的事, 是租了还是卖了啊, 你倒是给我个主意啊, 这个生意对我啊,简直觉得太难太难了, 我没那个脑啊, 一遇到租客跟我谈事情啊, 啊啊, 我就害怕, 我哪是他们的对手啊, 我觉得人太复杂了啊……哭笑不得, 亚克就是这么个人, 活到四十多岁了, 还是个真诚到 “没有市场” 的孩子。 我跟亚克并不是一个单位的同事, 但我们因为秋实老师我们超越了单位的那一道墙, 情同姐妹; 而秋实老师, 就像我们共同的家人。
秋实老师退休很多年了。 我熟门熟路地摸过去, 她已经站在门口张望了, “哎呀, 怎么又拎这么多东西来! 多重啊, 你一个人, 真是的真是的……” 情不自禁去抱住她老人家, 阳光下, 她还是那么健朗, 浑身上下都是温暖的气息, 像妈妈一样。 “来来来, 坐坐坐, 吃一碗热的……”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桂圆鸡蛋端上来, 这该是炖了很久的甜汤, “吃呀吃呀!” 秋实老师坐在那儿满眼笑意地看着我, 像看着一个回家的孩子, 眼有点热, 我低下头去, 不让她看见我涌出的热浪。 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还像从前一样, 她并没有老——不, 她不会老, 她是老南中那个久远之前的精神, 她是新南中蓬勃热力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