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坛的两个“斯基”
2020-12-24洪子诚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俄苏文艺在中国有很大影响,包括电影、戏剧、绘画、音乐,也包括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等文学样式。就诗歌来说,“十七年”中翻译出版了不少普希金、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舍甫琴科的作品,特别是普希金的各种诗集中译有二十余种。苏联时期的诗人,苏尔科夫、特瓦尔多夫斯基、施企巴乔夫、武尔贡等也有不少译介;而最为读者和诗人熟知的则是两个“斯基”:马雅可夫斯基(1893—1930)和伊萨科夫斯基(1900—1973)。后者的名声、文学史地位虽远不如前者,但读过他的诗,听过他的诗谱写的歌曲的也不少。他们对这个时期中国当代诗歌的观念和诗体形式,都曾经产生重要的影响。
伊萨科夫斯基诗的传播
米哈伊尔·伊萨科夫斯基(1900—1973)生于俄国的斯摩棱斯克。1921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沿着时代的阶梯》,此后陆续有《麦秸中的电线》《外省》《离去之诗》《种田能手》等诗集出版。对中国读者而言,恐怕大多数都不知道这些诗集,记住的只是他的个别诗作的名字:《红莓花儿开》《喀秋莎》《有谁知道他》《灯光》……中国对他的诗的译介,可以追索到40年代:1944年《新华日报》刊登的戈宝权译的《伊萨科夫斯基诗抄》①。《诗创造》1948年的“诗论专号”(第12辑)上,也有戈宝权译的伊萨科夫斯基自传和高尔基论这位诗人的文章②。
新中国成立后的1949年12月,《人民日报》刊登苏联评论家巴甫洛维支的文章推荐这位诗人的创作。文章中说,“在苏联国土上,诗人的歌无远弗届,甚至随红军,胜利地跨越了国境”;“诗人的诗,有许多都变成民歌,同时它们的基础和灵感的来源也就是民间歌谣”。文章拿他和叶赛宁比较,认为伊萨科夫斯基早期的诗具有叶赛宁的风韵:“穿过牧场和沟壑流着琥珀色的恬静的溪流,斑驳的阳光在那里闪烁,杨柳也投影在里头”(伊萨柯夫斯基);“琥珀色的云织成的锦带,在森林上空飘起;睡意朦胧的日午的静寂里,松树在窃窃私语”(叶赛宁)。但巴甫洛维支认为它们其实是不同的,“在叶诗中,修道院和教堂的尖塔是景色中必备的风物,还有‘草樱把它们的香气送过草原……而在伊诗中:一片微笑的光,点亮了乡村学校的窗;一只乌鸦昂然地走过池塘,仿照着拖拉机司机的模样”③。
50年代初,丁玲主持的文学讲习所是中国作协培养青年作家,提高他们的文化素养和写作能力的机构。在为学员编印的教学资料中,伊萨科夫斯基的有两种,一是《伊萨科夫斯基的作品选》,黄药眠、蓝曼译,手刻油印本,文学讲习所自印于1952年,收入诗《谁知道她》(后译《有谁知道他》)、《卡秋莎》(后译《喀秋莎》)、《候鸟飞走了》、《在故乡》等三十余首。二是手刻油印的《关于伊萨科夫斯基的生平及其著作的资料》,自印于1954年,有他的自传,和苏联诗人苏尔科夫等的评论文章。可以看到讲习所对伊萨科夫斯基的重视,将他列入青年作家创作的学习、参照对象。
1952年,中译的《伊萨科夫斯基诗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中国第一本正式出版的他的诗选,文学理论家黄药眠翻译。《光明日报》《文汇报》等报刊,也陆续刊载文章介绍他的创作。诗之外,50年代初还出版了他谈论诗歌创作的理论书籍。《论诗的秘密》是“文艺理论学习小译丛”的一种(第一辑之十),出版于1952年④。收入《论诗的“秘密”——答复来信》和《谈民间歌谣——致李季信》两文。李季是解放区运用民间诗歌资源取得成就的诗人,他以“怎样利用和提炼传统的民间形式”的问题求教于同样从民间诗歌获取营养的伊萨科夫斯基,伊氏的回复写于1951年12月2日。第二本是《谈诗的技巧》,孙玮译⑤,收入《谈苏联的歌曲》《谈诗的“秘密”》《怎样写歌》《谈诗的构思,诗的思想性》《给初学写诗的人的信》等多篇文章。这两本书都有很大的印数,《论诗的“秘密”》1952到1954年累计印刷三万册,而《谈诗的技巧》1955年4月到1959年5月8次印刷达十四万册,可见它们在诗歌爱好者中受欢迎程度。
1954年,诗人袁水拍在《人民日报》撰文《怎样写诗——介绍伊萨科夫斯基著〈谈诗的技巧〉》⑥推荐这本书。袁水拍认为,它对于诗歌习作者有类乎“教科书”式的价值。他说,许多向报刊投寄诗稿的作者,都对编辑部空洞、一般化的退稿信不满,在这个情况下,他推荐读《谈诗的技巧》这本书,说“作者是中国读者所熟悉和喜爱的苏联诗人”,从他那里我们能“学习一些关于诗歌创作的必要知识”。
伊萨科夫斯基的诗在50年代的中国流行,除了诗本身的特质,重要原因还因为他的不少诗被谱写成歌曲(有的诗就是当歌词写的),而且还是电影的插曲。将他的许多诗谱为歌曲的有苏联著名作曲家勃朗介尔(1903—1990,《喀秋莎》谱曲)、米·杜纳耶夫斯基(1900—1955,《红莓花儿开》《从前是这样》谱曲)、弗·查哈罗夫(1901—1956,《有谁知道他》《啊,我的雾》《在那辽阔的田野里》《告别》谱曲)。这些歌曲,有的是影片《库班的哥萨克》《幸福的生活》《收获》的插曲——影片大多不再被记忆,但歌曲似乎还活在经历那个时代的一些人心中。
“生活抒情诗”
伊萨科夫斯基的诗,与当代一种被称为“生活诗”(或“生活抒情诗”)的体式的确立有一定关系,至少是为这一体式的流行起到重要的支持作用。
自50年代初开始,诗歌界在规划未来的诗歌写作方向的时候,就要求诗和其他叙事形式一样,要表现、歌颂新的生活,新的世界,这推动了“叙事”因素在抒情诗中的地位。1950年,袁水拍在一次笔谈中说到,“我们赞成诗歌主要是抒情的这种说法。此外,所谓诗歌中要有人,有事,也是重要的见解。民歌虽则短到只有两句,也还是大多数有人、有事的”⑦,这是当时诗歌界许多人认可的观点。1956年,他在《诗选 (1953、9—1955、12)》⑧的“序言”中再次提出,要重视诗歌中传来“城市、农村、工厂、矿山、边疆、海滨各个建设和战斗岗位发出来的声音”。对表現生活情景重视,在当代不仅出现叙事诗写作的热潮,而且催生、繁荣了后来被诗论家称为“生活诗”的短诗体式⑨。抒情诗中有着某些叙事因素,写了具体的人、事件,或生活场景。
这个时期被举荐的伊萨柯夫斯基(还有苏尔科夫)的创作和理论,正为这一诗歌主张提供可供实际运作的实例。上面提到的苏联评论家巴甫洛维支文章中,引述了伊萨科夫斯基1931年的诗集序言的话,说“我努力提高并传播革命带给乡村的新的一切,而不牺牲我的艺术”,这种目标要求新的艺术方法:除了诗的音乐性、歌唱性,“要使一首诗能够被人理解,被人把握得住,它就必须说出一个故事来。也许那是最简单的、最明显的故事,但一定得有一个”。袁水拍在推荐伊萨科夫斯基《谈诗的技巧》的文章中,也将这一点特别予以强调:
伊萨柯夫斯基认为一首诗或歌基本上应该有一定的、哪怕是最简单的普通的情节,这情节有关于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人的命运,这情节包含着一个重心,也就是作者所要传达给读者的“消息”或主题思想。让我们想一想那些即使每首只有二十来个字的抒情诗吧,例如“床前明月光……”,又如“六盘山上高峰……”,其中也有人物、情节、一定的环境、时间,丝毫也不含糊。它们所刻画的人物的精神状态是深刻有力的,主题思想是鲜明突出的。
一种带有“人物”、“情节”的抒情短诗,将事象提炼使之单纯化,具有明朗、歌唱性风格,这种伊萨科夫斯基式的体式在当代前三十年的诗歌创作中蔚为壮观。只要浏览这个时期闻捷、李季、公刘、白桦、李瑛、顾工、雁翼、未央、沙白等人的诗,就能了解这一点。对于这一诗体的确立,伊萨科夫斯基的确助了一臂之力。无怪乎何其芳在评论闻捷的《天上牧歌》的时候,在肯定他的成就的同时,也说《吐鲁番情歌》在写法上,“和伊萨科夫斯基写青年男女们的爱情的短诗有些相似”了⑩。
马雅可夫斯基译介热潮
比起伊萨科夫斯基来,马雅可夫斯基在中国诗坛的地位当然重要得多。中国报刊最早介绍这位诗人,是1921年《东方杂志》第18卷第11号上化鲁(胡愈之)的《俄国的自由诗》,从20世纪30年代起,就被中国左翼文学界奉为革命诗歌/诗人的榜样。郭沫若1945年应邀访苏期间,特地参观马雅可夫斯基纪念馆,题诗说中国人“早就知道你的名字”,赞美他是“进攻阶级的伟大儿子”,“你的声音/好像风暴/飞过了中央亞细亚,/任何的/山岳、沙漠、海洋/都阻挡不了你!”11不过,虽然名声显赫,但“现代”时期他的作品中译专集,其实只有《呐喊》12和《我自己》13两部。他的诗的中译出版热潮,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
从1949年到1960年初,《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大公报》《人民文学》《译文》(《世界文学》)、《文艺学习》等报刊,刊登了大量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和评论这位诗人的文章。1953年7月纪念马雅可夫斯基诞生六十周年,各地除召开纪念会、讨论会之外,撰写纪念文章的作家、诗人达20余位,连《新体育》杂志也刊发《马雅可夫斯基关于体育的诗》。何其芳在纪念文章里说,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早就对中国的年轻的革命诗歌发生了显著的影响。我们爱好过多种多样的诗歌,但在现代的诗人中,最能激动我们的不是别人,正是马雅可夫斯基”14。他被中国当代诗人称为“亲爱的同志和导师”,他的诗是“插在路上的箭头和旗帜”。50年代初到60年代前半期,以及“文革”后的70年代末,报刊发表的中国作家、学者评论这位诗人的文章总数有近三百篇,翻译的外国作家、学者(主要是苏联)的评论近百篇。文章之外,不少中国诗人还写了“献诗”;撰文作诗者几乎涵盖当年著名诗人、翻译家——郭沫若、戈宝权、胡风、萧三、艾青、巴人、曹靖华、刘白羽、严辰、徐迟、田间、张铁弦、万湜思、赵瑞蕻、鲁藜、夏衍、林林、蔡其矫、何其芳、袁水拍、力扬、孙犁、余振、刘绶松、方纪、臧克家、靳以、安旗、李季、严辰、李瑛、程光锐、陈守成、岳凤麟、赵朴初、林陵、金近、圣野、陈山、邹荻帆、汪飞白、戈壁舟、李学鰲、韩笑、王亚平……没有任何一位外国诗人能获得如此殊荣,这真的可以使用“蔚为奇观”这个成语了。
就作品的中译出版而言,从1950年到1966年,中译马雅可夫斯基诗集不下三十五六种。除选集外,还有《一亿五千万》《好》《列宁》等长诗单行本,和《给青年》《给孩子的诗》等专题诗集。其中,出版频率最高的是《好》和《列宁》两部长诗的单行本,《好》有余振、飞白等译的五种,《列宁》有赵瑞蕻、余振、黎新、飞白等译的十种15。《列宁》(余振译)1953年7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到1955年4月不到两年间,重印八次达七万六千册16。在这期间,人文社开始筹划多卷本的选集的出版。据当年参加者说,“这一计划的规模之大,除苏联本国以外,是任何其他国家所没有的”17。从1957年出版第一卷到1961年出版第五卷。五卷本的选集是当年的一项重要“工程”18,采取集体合作的方式,参加的译者达二三十人,包括萧三、戈宝权、余振、张铁弦、丘琴、朱维之、庄寿慈、王智量、乌兰汗、任溶溶、卢永、岳凤麟、魏荒弩等,也有当年北京大学俄语系学生参加。这个多达两千五百余页的五卷选本,“虽然已经初具规模,但就整体而言则略嫌粗糙”,1980年决定修订再版,改出四卷集,“并请余振领衔主编。这次的修改校订,所根据的俄文全集是1955年版,这是苏联过去出版的全集中版本最完善的一种。这次除对其中选题有所删汰外,并对所有译文重新详加校订”19。
当代的马雅可夫斯基形象
马雅可夫斯基生前在苏联就声名大噪,在文学界和公众中都有很大影响。但对他的评价也存在许多争议,而他的性格、作品,也有多面的复杂、丰富性20。列宁在世的时候,对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并无好感,而1934年全苏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布哈林的报告中,并未特别重视马雅可夫斯基,他推举的是帕斯捷尔纳克,称他为“文学巨匠”。
1931年,也就是诗人自杀后的第二年,担任过苏维埃教育人民委员的卢那察尔斯基做了《革新家马雅可夫斯基》21的演讲,谈到他性格和创作的复杂性,他结束自己生命的原因。他说,金属的马雅可夫斯基之外还存在一个他的影子,他的“同貌人”;他的“反照出整个世界的金属铠甲里面跳动着的那颗心不仅热烈,不仅温柔,而且也脆弱容易受伤”;而金属的马雅可夫斯基其实“很害怕这个同貌人”,“害怕这个柔和的、极其亲切的、非常富于同情心,以至近乎病态的马雅可夫斯基”22:他极力设法摒弃它,但是没能做到;这个“同貌人”是他的“加害者”:它“咬掉了他身上的肉,咬成了一个个大窟窿”,而金属的马雅可夫斯基“不愿满身窟窿地在海洋上航行,——倒不如趁年富力强的时刻结束生命”。同时代人的茨维塔耶娃也讨论过这一性格、处境的冲突:作为“人”和作为“诗人”之间的“分裂”。“作为人的马雅可夫斯基,连续十二年一直在扼杀潜在于自身、作为诗人的马雅可夫斯基。第十三个年头诗人站起来杀死了那个人。他的自杀连续了十二年,仿佛发生了两次自杀,在这种情况下,两次——都不是自杀,因为,头一次——是功勋,第二次——是节日。”马雅可夫斯基“像人一样活着,像诗人一样死去”23。
不过,这个复杂、多个相貌的马雅可夫斯基,显然不适合充当无产阶级革命诗人的精神领袖,作为一个榜样、典范,需要进行某些改造、净化。这一过程发生于1935年,斯大林做出“马雅可夫斯基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我们苏维埃时代最优秀的,最有才华的诗人”的批示之后,《真理报》《文学报》就掀起了宣扬、也规范马雅可夫斯基形象的热潮。苏联中央执委会(1922年到1938苏联苏维埃代表大会的常设机构)立刻决议出版马雅可夫斯基十二卷全集24,随后,在原先诗人寓所建立纪念馆,将莫斯科凯旋广场更名马雅可夫斯基广场,原先将马雅可夫斯基当作无产阶级“同路人”,质疑他的诗歌观念和写作方法的苏联作协负责人法捷耶夫,检讨了在评价上的“失误”,并在1940年4月马雅可夫斯基逝世十周年纪念会做报告,坚定阐述他曾批评的对象的“巨人的脚步和洪亮的声音”,颂扬他的“伟大的,日益增长的力量”25。在苏联,围绕马雅可夫斯基的不同聲音消失了。他获得了生前意想不到的荣耀——这荣耀部分是他应得的,但也给他带来损害和悲哀(假如他还能够感知)。埃尔莎·特丽沃蕾认为,马雅可夫斯基是个有着“异乎寻常的生命弹力”的人,他不会“固定在一个‘运动之中”26。但“榜样”就意味着被简化、修剪,按照秩序重新排列,将他固定在一个位置上。他因此失去“生命力的弹性”。帕斯捷尔纳克说这是“第二次死亡”。
中国文学界,尤其是当代文学界和读者,了解、接受的是经由苏联“固定”、作为“样板”的马雅可夫斯基。“无论是诗还是歌,都是炸弹和旗帜”是他唯一的诗学观念,也成为中国当代诗人对他的全部认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配合政治运动,及时回应国内外重大事件,歌颂新的社会制度和领袖,没有被任何“个人主义”沾染的马雅可夫斯基,一个将一切献给无产阶级事业,进击的、处理宏大题材、热衷于历史概括、“如同燃烧的火焰”的公民诗人的马雅可夫斯基。
“政治抒情诗”的文化资源
从题材、视角、诗歌语言等方面看,20世纪50—70年代大部分大陆诗歌都可以称为“政治诗”。但是,作为一种诗歌“体式”(或特定诗型)的“政治抒情诗”27,却是在50年代末得以确立,并在60年代达到全盛的状态。作为体式的“政治抒情诗”的涌现,与当代主导性诗歌观念,与社会、文化生活的泛政治化趋向相关。它的艺术渊源,来自新诗中具有浪漫风格的,崇尚力、宏伟一脉的自由诗,包括30年代“左联”诗歌,和抗战时期的鼓动性作品,而西方浪漫派诗歌的影响也是重要因素。除此之外,当代“政治抒情诗”的确立,应该与马雅可夫斯基的艺术遗产的接受有最直接的关联。只要看50年代前期的那些具有典型形态的作品,如石方禹的《和平最强音》(1950)28、这首长达近千行的长诗,在体式上完全是对马雅可夫斯基的模仿。此后,1955年郭小川以《致青年公民》为总题的组诗(包括《致青年公民》《向困难进军》《投入火热的斗争》《闪耀吧,青春的火光》等),贺敬之的一千六百多行的《放声歌唱》(1956),和他1959年的《十月颂歌》等,都明显看到马雅可夫斯基的思想艺术“痕迹”。到60年代,大部分知名诗人都参与到“政治抒情诗”的写作之中,如闻捷、李瑛、严阵、阮章竞、张志民、韩笑、沙白等,马雅可夫斯基是他们借鉴的重要对象。“文革”期间的“红卫兵战歌”29,郭小川、张永枚等这个时期的作品,集体写作的《理想之歌》30……以及“新时期”贺敬之、张学梦、叶文福、骆耕野、曲有源、熊召政等的创作——所有这些艺术成就高低互见的作品,都不同程度享用着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遗产”。
这一诗歌“遗产”的要点是:
写作主体的“阶级代言人”身份意识,“直接参加到事变中去”,贴近“时代”的主题,“和自己的阶级在一切战线上一齐行动”的姿态;
“社会订货”的取材方式,与政治事件和现实问题关联的直接性;
“像炸弹、像火焰、像洪水,像钢铁般的”诗歌音调;
观念演绎、展开的结构方式;和支持观念的“公共性”象征意象“体系”;
……
马雅可夫斯基在中国的热潮是在“当代”的五六十年代。“文革”结束之后,诗歌界试图重新召唤他的重临,1980年4月,全国苏联文学研究会等在武汉召开马雅可夫斯基讨论会,有作家、诗人和苏联诗歌研究者、翻译家徐迟、曾卓、骆文、刘湛秋、戈宝权、陈冰夷、余振、高莽(乌兰汗)、汪飞白、丘琴、汤毓强、岳凤麟、王智量、熊召政等近百人参加。会议重申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意义,在新的历史时期激活这一无产阶级诗歌资源的生命力,继续承接“马雅可夫斯基的革命传统”,让他的诗继续“鼓舞我们前进”31。
但是,“召回”的这一热望难以阻挡他在读者和诗歌界的淡出。在一个对“革命”反思,以至以“告别”逐渐成为主流思潮的时代,马雅可夫斯基这一命运几乎是必然的。在苏联,对他的评价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中国也是如此。从诗歌史和读者的角度说,则是禁锢解除之后终于获悉,20世纪的俄罗斯诗歌,马雅可夫斯基并非唯一,而且也不一定就是“最高”的;同时代人还有勃洛克、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斯塔姆、茨维塔耶娃……当然,评价上的这一变化,也是“偶像化”留下的后遗症。有论者抱怨,1993年马雅可夫斯基一百周年诞辰在苏联的纪念活动,规模不大,显得冷清,没有往常纪念会少先队列队鼓乐献花,报刊也没有了大量颂扬文章……这与前几年马雅可夫斯基的同时代人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斯塔姆、茨维塔耶娃等的百年诞辰的纪念活动的热闹景象形成强烈的对照。这在中国情况也相似。对文学史经常发生的这类现象,有学者引用英国作家卡内蒂的话来解释:“只看见过一次的东西不曾存在,天天看见的东西不再存在。”32马雅可夫斯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则“天天看见”,而阿赫玛托娃们已经被冤枉、埋没了半个多世纪。
但马雅可夫斯基毕竟是20世纪重要、甚或是伟大的诗人,他并未真的消失、死亡,大抵是回到比较正常的状态、位置:显赫的地位不再复现,不再不可“侵犯”,对他提出异议也不再是“犯罪”。他的诗集在中国仍在出版,已经不是那么频繁;纪念活动、研讨会也召开,不会有很隆重的规模;不断有评论、研究文章发表,评价显然大不如以前。也有诗人继续从他那里获取关注世界重大事变的力量,从他那里获取诗歌革新的探索的活力。
【注释】
①《新华日报》(重庆)1944年8月24日。
②《诗创造》第12辑·诗论专号,1948年6月版。
③《论伊萨柯夫斯基底诗》,刊于《人民日报》1949年12月11日,荒芜译。
④新文艺出版社,1952,磊然译。
⑤孙玮,原名孙绳武(1917—2014),河南省偃师人。出版家、文学翻译家。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
⑥刊于《人民日报》1955年5月14日。
⑦《诗歌与传统的关系》,《文艺报》第1卷第12期,1950年3月10日。
⑧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为中国作协主持的诗歌年度选本。此后出版的有1956、1957、1958年度版。
⑨最早提出当代诗的“政治抒情诗”和“生活抒情诗”类型概念的是诗评家谢冕,参见他的论文《和新中国一起歌唱——建国三十年诗歌创作的成就》(《文学评论》1979年第4期)和专著《共和国的星光》(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
⑩何其芳:《诗歌欣赏》,作家出版社,1962,第103页。收入《何其芳文集》,这一段去掉伊萨科夫斯基名字,改为“外国诗人”,见《何其芳文集》第5卷,第464页。
11据1982年版《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1)》第670页的手稿复印件。此诗收入《沫若文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中的《洪波曲·苏联日记》时,文字和分行均有改动。
12万湜思(姚思铨)译,书名取自马雅可夫斯基长诗名字(该诗后来通译为《放开喉咙歌唱》,上海Motor出版社,1937。
13上海时代出版社,1949,庄寿慈(1913—1971)译。
14《马雅可夫斯基和我们》,《人民日报》1953年7月19日。
15这里的余振译本和黎新译本其实是同一译本。因为余振反右运功受到批判,余振一本重版时译者名字改为黎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马雅可夫斯基选集》五卷本,第一卷因出版时间较早,余振翻译作品仍署这个笔名。到了出版第3卷,其中收入他翻译的《一亿五千万》《好!》《列宁》,译者都改为黎新。第5卷收入理论、散文作品时,因为他的右派“帽子”已摘掉,他翻译的部分又改为余振。另外,选集中译者“孟星”也是余振。
16《马雅可夫斯基长诗〈好!〉出版》,《人民日报》1955年4月20日。
1719魏荒弩:《读新版〈马雅可夫斯基选集〉》,《翻译通讯》1985年第4期。
18第1卷为《我自己》和1912至1924年的短诗,第2卷1925到1930年的短诗,第3卷长诗,第4卷剧本,第5卷是论文、特写、书信。80年代,这个选本经重新修订,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新的4卷本。
20洪子诚:《死亡与重生?——当代中国马雅可夫斯基》,《文艺研究》2019年第1期。
21中译见卢那察尔斯基《论文学》(蒋路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第389-411页。《论文学》有这样的注释:“本篇是1931年4月14日作者在共产主义学院马雅可夫斯基纪念会上发言的速记记录,初次发表于同年第5、6期《文学和艺术》杂志。”
22为了说明这个观点,卢那察尔斯基举了马雅可夫斯基1918年的诗《对马的好态度》:他走过去,“看见/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马脸上流下/隐没在毛里……”(这里的引诗据《论文学》的译文)。
23谷羽:《茨维塔耶娃心目中的马雅可夫斯基》,《诗选刊》2016年第4期。所引茨维塔耶娃的话来自她的《良心关照下的艺术》一文。
24全集12卷1940年由莫斯科国家文学出版社出版,1955年该出版社又出版13卷的全集。
25参见《马雅可夫斯基研究》,第77-98页。法捷耶夫1939年在《作家与现实》中,检讨自己过去对马雅可夫斯基创作认识上的错误,认为他的《列宁》《好》《穿裤子的云》,与那些写配合时事的诗,同样“都是伟大的”。
26霭尔莎·特丽沃蕾:《马雅可夫斯基小传》,三联书店,1986,第30页。
27徐迟在《祖国颂·序》(诗刊社编,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中,似乎最早使用这一概念。他说,“热情澎湃的政治抒情诗,可以说是我们的诗歌中一个崭新的形式”,它能“最鲜明、最充分地抒发了人民之情”。50年代中期,他在评论郭小川的《致青年公民》时,就对这种诗体的基本形态有过粗略的勾勒(《郭小川的几首诗》,见《诗与生活》,北京出版社,1959)。
28石方禹,祖籍福建,1925年生于印度尼西亚爪哇三宝垅。《和平最强音》刊于《人民文学》1950年第11期。
29参见首都大專院校红代会《红卫兵文艺》编辑部1968年编印《写在火红的战旗上——红卫兵诗选》;刘福春、岩佐昌暲编:《红卫兵诗选》,日本福冈,中国书店,2002。
30王恩宇、韩明《理想之歌》,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
31这次讨论会参加者将近70人,会后,主要论文收入《马雅可夫斯基研究》一书,武汉大学1980年8月出版。贺敬之题写书名。
32丁雄飞:《黄子平再谈“20世纪中国文学”》,《上海书评》2012年9月23日。
(洪子诚,北京大学中文系。本文系2017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百年新诗学案”中期成果,项目批准号:17JJD75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