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新时代青年写作的可能性”研讨会纪要

2020-12-24本刊编辑部

南方文坛 2020年5期

本刊编辑部

时间:2020年5月28日—31日

地点:广西南宁古岳坡文化艺术村

主办:中国作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南方文坛》、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

主持人:张燕玲、杨庆祥、岳雯、何平、黄德海

与会者:中国作家协会部分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作家批评家约五十人

张燕玲(《南方文坛》主编、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各位师友,非常感谢大家在防疫期间来到广西、来到南宁古岳坡艺术村,感谢邱华栋书记率领的国内名家、青委会委员以及青年才俊团队,感谢东西主席率领的“文学桂军”团队!同时,还要感谢年初刚到任的广西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吕洁,是她推荐了此次只容纳我们的艺术村,让我们独处这个田园风与文艺范兼得的会议地点。好几位朋友说昨晚是枕着夏虫的鸣唱和蛙声,睡了个今年难得的好觉。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请吕洁书记致辞。

吕洁(广西文联党组书记、主席):为深刻把握新时代的本质和主流,思考个人与时代和历史的关系,鼓励青年写作的时代担当和人文担当,《南方文坛》联合中国作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以举办2020年度“广西青年批评家培训班”为契机,召开此次研讨会,共同梳理青年作家创作的特点,围绕青年写作的历史意识、现实精神与未来发展等议题展开研讨,让广西优秀的写作者深度参与,尤其在新冠疫情期间举办,机会非常难得。

文学桂军作为广西的文艺品牌之一,在国内文坛一直备受关注。广西文联一直以来也非常重视作家、批评家队伍的建设,比如围绕出名家出名作,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实施广西当代文学艺术创作工程规划”,广西作协也出台《广西优秀原创文学作品扶持办法》等。又比如广西文联较早支持《南方文坛》改版,使它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迅速在全国文坛崛起,并在大家的帮助下成长为“中国文坛的批评重镇”。《南方文坛》一直以“凝聚批评新力量,互启文艺新思想”为旨归,致力文艺人才的培养。他们每年都以不同的主题,为广西文艺青年人才举办培训班,今天的研讨会便是在中国作协青年工作委员会指导下,以此为契机召开的。

国家的希望在青年,民族的未来也在青年。期待在座的青年作家批评家,在此次“新时代青年写作的可能性”研讨中,激发更多的思想火花和未来想象,创造出新时代的新文学。尤其希望广西青年作家,珍惜此次学习与提升的机会,苦练本领,不负韶华,增强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在新时代对中国的文学事业有新的表达、新的创造,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尤其今年的抗疫故事、脱贫攻坚故事),在写作中体现青年作家的人生意义和使命担当。

期待专家们深入研讨的同时,也为广西文学的发展建言献策,使我们的工作不断推向前进,让广西文学结出更丰硕的成果。

邱华栋(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青年工作委员会主任):今年年初中国作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成立,今天的这次会议,便是青年委员会成立以来参与主办的第一个正式活动。

中国作家协会一向高度关注青年作家的发展问题。前年,中国作家协会召开了青年创作会议,商讨成立青年工作委员会,更加有效地加强对青年文学创作及青年作家队伍建设的支持引导,是青创会上提出的一项重要举措。今年,经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处的批准,中国作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成立了。与中国作协的其他专门委员会不同,青年工作委员会是一个工作性质的委员会。我是这个委员会的主任,在座的各位专家有很多是委员会的委员,比如张燕玲老师。

这次研讨会的主题是“青年写作的可能性”。在我的理解中,“可能性”一词在这里,既代表了一种充满期待、朝向未来的长远注视,也关联着一系列极富现实感与指向性的当下话题。例如,青年写作的现状和趋向是怎样的,我们期待从青年写作中看到的是什么、而它已经呈现给我们的东西又是什么,青年写作的内外维度应当如何拓宽、它的能量潜力应当怎样激发,当下青年写作中是否存在着某些惯性限囿、突破这种限囿的动力又应当向何处找寻,今天的青年写作是否以及如何更充分地展示出这一代作家的风貌特质和当今时代的精神主题等。因此,我们今天对“青年写作的可能性”话题的探讨,既涉及对“青年寫作”概念本身的厘清、思考,也涉及对青年写作当下创作研究现状的梳理、分析,更涉及对青年写作未来发展趋向的判断、引领。它是务实的、也是务虚的,是具体的、也是宏观的,它的花果枝叶体现为一位位年轻的作家、一部部崭新的作品,它的根脉土壤则深刻勾连着中国文学的总体想象和宽广未来。事实上,不仅文学,在更广阔的社会历史层面,“青年”同样是如今的热点词。

这个月初,在2020年的五四青年节到来之际,习近平总书记指出,青春由磨砺而出彩,人生因奋斗而升华。

2020年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和“十三五”规划收官之年,也是脱贫攻坚决战决胜之年。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也无疑使这个年份显得更加特殊。应当说,此刻的我们,无疑正站立在历史的重要节点上、见证并参与着时代历史的巨大变革。在这样的语境下,青年的角色受到了格外的关注,青年的作用也获得了极大的凸显。在脱贫攻坚的工作一线上、在抗击疫情的“逆行”队列中,我们看到了大量青年人的身影,听到了许多青年人的故事。前不久,“后浪”之说因一段热播视频在网上走红,青年意味着什么,今天的青年究竟是什么样子,随之成为整个社会热烈讨论的话题。对于青年的意义,我们不必过度神话,就文学而言,我们讨论青年写作,也正是要借由青年作家的创作,去尝试走进青年人的精神世界,去通过青年人的笔和眼,阅读、理解这个我们共同身处的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和青年又是“同时代人”:我们都要共同面对这个时代的提问,形成我们对时代的理解,并做出我们自己的回答。

这样的提问和解答,摆在作家们面前,同时摆在学者和评论家们面前,也摆在读者面前。为此,《南方文坛》杂志已经着眼青年作家的创作现状及未来发展问题,组织了作家和评论家共同展开思考和回答。这一期批评论坛的主题与我们今天的会议相同,也叫作“青年写作的可能性”,其中的文章内容,既有评论家从学理和现象层面展开的阐述,又有作家围绕自身写作产生的思考。今天,这样的讨论从纸上扩大到了会场,我期待在座的各位能够在面对面的交流中,碰撞出更多思想的火花。

我想,思考时代的命题、塑造时代的形象、探索时代的表达,这是青年写作者展现担当的具体方式。最后,我要再次感谢今天出席会议的各位朋友们。丰硕的文学成果,离不开活跃的文学生活。我们此刻的相聚、交流,正是共同努力构建文学生活的一种很好的方式。理论家和评论家们对时代、社会的分析,对文化和文学的思考,对创作现象和作家作品的评论,一直是、今后仍将是推动青年作家成长的重要力量。青年作家们的相互沟通、相互切磋、相互鼓励,也将构成彼此“续航”文学之路的重要支持力量。今天这样的会议不是第一次,但我希望这样的会议今后能够更多、更经常地举行。

张燕玲:我想说三点,第一,关于“青年写作”。对此,华栋主任做了精彩的解读,其实他本尊就是青年写作的一个范本,十六岁就发表作品,十八岁就出小说集,他说到《人民文学》与《南方文坛》联合举办青年论坛,一晃近二十年,他依然还做青年文学的工作。他提到“后浪”,其实我们都看了何冰版的“后浪”,同时也看到了日本“后浪”版本,那表达了无数的可能性,无数的道路。每个人前面都有一条自己的道路,就像丁颜所写的,每个写作者心里都有一粒种子。今天会议从纸上走到的会场经历了半年时间,元旦后我跟何平在南京评审“扬子江文学排行榜”时,我惊讶小小年纪的丁颜的《有粮之家》,周恺的《苔》有历史感,有新的现实表达,以新的家族叙事写出人在困境的相助相望,当然也存在一些普遍性的问题,我们便商量做“青年写作的可能性”专题笔谈。后来青年工作委员会成立,就与李敬泽、邱华栋、何向阳三位老师商量就此在五四之前做青年工作委员会的一个活动。但现实的巨手太大,翻天覆地的,谁都没料到突发的疫情,如黄平所说的最终成了叙事化,悲剧现在还在演绎。第二,关于吕书记、邱书记说到的“可能性”。可能性是个开放的切入点,也是量大无穷的变数,我希望讨论多一点问题意识,才能发现无限的可能性。我们在座是四代人,但我们又是同时代的人,我们都共同经历这个时代的巨大考验,我们有太多的社会问题,写作也面临着重重的困难。昨天有广西青年作家跟我讲自己写作遇到瓶颈,我说你也许在会上会有所顿悟。关于问题意识,杨庆祥就发现青年写作者精神意志松弛的问题。在写作面临困难时,我们将如何前行?如何多一点讲好中国故事的现实关切和忧患意识,从而与历史与时代和现实,当然也与自我建立一种关系,让我们的写作更有尊严,更有意义。第三,华栋主任说“青年工作委员会是一个工作班子”,为落实这个精神,今天研讨主持人的累活就交给委员了,上午由京派批评家杨庆祥和岳雯负责,下午由海派批评家黃德海、何平负责。期待今天研讨激发出更多的思想火花和文学想象。

岳雯(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理论处处长、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今天的论题,不仅是一个青年写作的问题,同时也蕴含着一个所谓青年形象的问题,文学作品中青年形象问题和它是一脉相承或者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关系。5月我们都在热烈讨论“后浪”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媒体在用消费主义的观点讨论“后浪”问题的时候,其实文学界的写作可能会更诚恳更真实地触及当前青年的处境。像东西老师写《篡改的命》的时候,其实他就描绘了青年所面对的当代结构化的情境,有请东西老师。

东西(广西作家协会主席、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主任):开会的这个地方是古岳坡,是广西一位著名词作者的家乡,他曾经写过一首著名的歌词,旋律很好听。广西剧作家胡红一在写歌词之前,曾认真地研究这首歌词,发现这首歌词最好听的部分是衬词部分,比如“啊哩哩”,由此他联想到《好汉歌》里的“嘿嘿呀,咿儿呀,嘿嘿嘿嘿咿儿呀”,于是他得出结论:歌词不难写,只要把衬词写好即可。为了证明他的发现,他写的歌词大量使用衬词,谱曲后,衬词部分最好听,比如“噻箩箩哩噻箩……”等。由此,我产生创作上的联想。不管是年轻作家或像我这样的中年作家都要警惕“衬词化”的写作。由于现实的过于丰富复杂,或者说作家的概括力退化,现在流行一种“衬词化”的写作,就是重点写“嘿呦嘿嘿呦嘿嘿……”通篇看不到作家的指向,只是玩修辞。歌词可以通过作曲来弥补,让衬词好听,但作家的“衬词化”写作要被认可,评论家们会很累。这是由地点产生的联想。

今天的主题是谈青年写作的可能性,青年写作当然可能性很多,多到无法概括。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写作,包括八九十年代的写作,都容易被理论家们命名,一个作家或几个作家可以代表一个群体,他们的风格相近,思考的问题近似。但到了80后、90后的写作,理论家们就很难概括了。他们是一群独生子,每个人都代表一个方向。每个人的三观都不同,再也不整齐划一。因此,我相信年轻写作者的可能性非常多。我们中年作家就像家长,看见年轻人总想当家长,害怕他们不听话,最好按我们的想法去写作,但他们长大了,不听话了,他们只按他们的方式去写作。保守的家长会管教他们,开明的家长会放开他们。其实家长也曾经是年轻人,也曾经被他们的家长担心过,可他们并没有按家长的要求却写出了崭新的作品。所以,今天的年轻人千万要按自己的想法去写,不管家长放不放手,你都要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写。

当然,最近我从网上也看到年轻人在讨论某些问题时出现了整齐划一的思维,这是值得我们警惕的。千万别让写作变得简单,总有一些底线需要保住。我现在跟青年作家们开会,会产生焦虑,就是中年焦虑。我们的写作精力大不如前了,已经进入青年作家们看不起的行列了。一个民族赌的就是青年,而且赌青年往往不会错。当然,中年人有中年人的写作方式,我们还在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写作。老中青作家都在写,文学才有更多的可能性,这才是真正的“百花齐放”。

徐则臣(《人民文学》副主编、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一个作家跟自身传统之间的关系,似乎不证自明。在座的各位可能会说,我们是一个中国人,用汉字写,写中国的人和事,不管如何的现代、如何的当下、如何的西方、如何的现代派,都是在传统的脉络中运行,都跟我们的传统和遗产有必然的血缘关系。但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伪命题。我们真得好好想想我们跟传统之间到底建立了一种多紧密的关系。刚才燕玲老师提到,《人民文学》《南方文坛》多年来一直合作搞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有一年在绍兴,议题是“现代文脉与当下写作”。讨论时问题就出来了。评论家和学者都在说我们的传统如何光辉灿烂,我们的文脉如何源远流长。到了青年作家这一边,大家历数自己的师承,我就没听一个说我是从屈原、李杜和曹雪芹那里来的,大家的万神殿里供着的全是西方作家。为什么分野如此之大?既然理论上一致认为中国文化传统如此重要、文学遗产如此辉煌,为什么年轻作家趁手的写作技巧、思维方式,进入文学的方式主要靠进口?一个当下的中国作家跟传统和遗产究竟应该、可能产生什么样的关系?就长远而言,我们的写作该如何自处?

这两年逐渐从内心自发地生出回归的念头,跟古典和传统文化之间的亲和力、亲密感与日俱增,有种要跟它接上头的愿望。可能也跟年龄有关,三十岁的时候我肯定不会想这个事。当然这种接头很困难,我在重读《聊斋志异》、三言二拍,反复读古诗十九首,看元曲,尤其是古诗十九首和元曲,读起来特别地贴心贴肺。我也在写一个系列短篇小说,摸着石头过河,尝试在现代和古典之间、在当下和传统之间找到一条转化和融合的路径。

这两天我在读牛津通识读本中的《现代拉丁美洲文学》,中英文对照版。作者梳理拉美文学,作家们的成就和作品分析得很好,但他更看重的是分析和寻找这些作家跟拉美的历史和文化之间的关系。我们界定拉美作家,可能更多的是从文学地理学的意义上去判断,他们生活在同一片拉美的土地上,但是作者埃切维里亚更愿意从历史和文化的角度,在文化共同体的意义上去追问这一片土地上的作家何以会如此。这个思路对我们应该有所启发。

在座的各位年轻作家,包括我这个“前浪”,可以设想一下:我们写的是中国的人与事,用的是汉字,人物有汉语名字,所谓“中国故事”,当把它们翻译成另外的语言,让埃切维里亚们就文本中的精气神往前追,能否追到我们的老祖宗,追到我们的历史文化?我想这可能是一个问题。我有时候会质疑自己过去的一些作品,這不在“悔旧作”之列哈,我在想,它们跟我的关系真就那么紧密吗?这些文字有多少是从“源头”流出来的?好作品应该内在于作家,但必须承认,很多作品确实是“外挂于”作家的。它是你的作品,只是因为你写出了它、又署了自己的名字而已。

还有一点题外话。大家都知道写作是一个人的单打独斗,每个人都应该是一支队伍。这个没错,所以年轻作家更应该有闯劲,有鲁迅所谓的“韧”的战斗精神,完全可以背靠背你写你的,我写我的。但我想,面对今天这样复杂的现实,有可能我们要抱团取暖。当然不是说大家在一块儿相互取媚你好我好,制造一点文学的虚假繁荣,或者在同一个语境里面复制衍生,不是那个意思,而是相互之间深入地探讨疑难。刚才东西老师谈到,他们那一拨作家如何经常文学雅集,我很羡慕。这种交流不仅是切磋技艺、增进感情,还是深化大家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探讨我们的写作如何呈现共同面临的核心疑难和情感,寻找最有效的修辞与形式的必要路径。今天的青年作家可能也需要这样的抱团,有些东西的确非一己之力所能解决的。只要谈得来,就应该敞开了认真聊一聊,寻找共同的、重要的东西,包括我们与传统、与历史和文化之间的关系。

何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我们写文章的时候都是各写各的,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经验和实践出发。有一个说法,做同时代的批评家。这个同时代不能简单地理解成同一个代际就是同时代,比如今天在座的,包括不同代际,但我们可以是同时代的;比如我在“扬子江文学排行榜”评议会上看到燕玲主编努力为青年作家发声,做了青年作家的发现者、庇护者和声援者,她和青年作家们的写作是同时代的。但现实的问题是:新世纪以来,青年批评家越来越集中在大学,今天很多朋友都说到科研压力。科研压力还不只是文章的发表,发表在什么级别的刊物,而且关乎转载和引用。如果选青年作家作为研究对象,转载和引用很成问题的。现在批评家的人数不比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少,但很多时候力气并没有用在对当代文学有所推进上,比如对于“可能性”作家和文本的发现。说老实话,我们大学教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的老师有多少人知道中国和世界文学目前的发展状况?有多少人知道当下文学写作到了怎样的程度?很多当代文学老师谈作家往往止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那批作家。

张柱林(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写作终究还是年轻人的事情。青年其实代表了民族的未来,青年写作就是写作的未来,这个可能性肯定不成问题,但这个可能性如何展现可能就是问题。我还是希望青年人更先锋一点,更前进一点,保持住那种活力和冲劲,那种锐气。千万不要未老先衰。

徐晨亮(《中华文学选刊》执行主编、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目前关于青年写作其实也有各种不同声音,比如大家谈到现在文坛包括期刊对于青年写作是不是有种“过度关注”,甚至有没有“催熟”“媚少”的问题。还有一种声音认为,当下的青年写作出了问题,不像80年代的青年那样有探索精神,或者过于千篇一律。对于发表这些看法的朋友,各自背后的思考脉络,我多少有一些了解,感觉很多问题并不是一两句耸动的标题就能概括的。

谈青年写作需要一个更为整体性的视野,而不是就事论事地讨论今天青年写作的问题。比如,我在跟很多青年作家交流时发现,由于有那么多期刊和出版平台的支持,作品的发表对于他们并不是那么难。但不是说作品能够发表就代表获得关注,他们常常是焦虑于自己的作品发表之后听不到回响,也不知道算是令人惊喜还会让人觉得重复乏味,连否定的批评意见也听不到。

我觉得要把青年写作放在一个更大的语境中去讨论,讨论时特别要回避两种既定的、模式化的阐释方式。一种模式,我称为“后浪的阐释学”,就是认为像大海那样,一浪过去还有下一浪,70后讨论完了还有80后,80后讨论完了还有90后,所有都是一浪一浪自然发生的。这样一种阐述模式,会带来很多问题,比如说,总是希望从“后浪”身上找出不同于“前浪”的那种特殊性,好像“后浪”只有提供了不同于“前浪”的具有差异性的世界观和文学价值,才有存在的必要。然而,所谓的“独特性”“异质性”,在我看来永远是一种阐释之后的结果,而不是原本浮在表面上的东西。

另一种模式,我把它叫作“成功者阐释学”,这更多是一种文学史观,最后把文学史变成一些成功的、伟大作家的成长史。但根据“成功者阐释学”书写的文学史里,伟大作家周边的普通写作者群体全部处在阴影之下而被遮蔽掉了。这种思维方式的问题在于,很多时候给文学带来启示的未必是“成功”这件事,挫败感带来的启发性,同样也可能提供可能性。今天在写作的朋友,除了未来在文学史上留下名字的,大部分可能都会成为文学史的背景。已经注定会成为文学史的背景,他们写作的意义何在?

为此,我觉得需要建立一种“生态阐释学”。文学应该形成一个能够自我循环、良性运转的生态系统,一个生机勃勃的园地,里面有奇花异草,也有平凡无奇的小草和灌木。从生态的系统来看,奇花异草有奇花异草的角色和意义,小草和灌木也有自身的角色和意义。只有建立这样一种生态的文学观,才会提供给我们一个更加生机勃勃的文学现场,未来具有可能性的想象空间。

黄德海(《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在谈论青年写作的时候,可以不是谈论物理意义上的青年,而是精神性的青年,这样或许更有意义。有些人二十岁左右,思想和写作都很成熟了,展现出某种卓越的早期风格,这才是一个写作的青年。如果只是一个年龄小点儿的写作者,还看不出独特的风格(不是作风),那就只是青年,并非写作意义上的青年。我们稍加注意就可以看清楚,很多二十五六岁的人,思想比我们成熟,偶尔也有一些五六十岁的人,思想仍然比较幼稚。因此,不妨换个方式表达上面的意思,对青年来说,三十五岁以上,可以不再把自己算作青年了。对年龄大一些的人来说,不到去世,也不用标榜自己的年纪。三十五岁以后,在思想是还不够成熟,差不多可以检验是不是自己的问题了。同时,等到哪一天自己的思想不再成长,那时候就应该学习不再随意表达了(在写作意义上)——当然,意识到自己思想不再成长,本身已经是很高的要求。这是同样的要求,对青年人一样,对年纪稍大的人也一样,对年龄更大些的人也一样。这就是我说的精神性的青年的意思。

王十月(《作品》执行主编、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90后写作我们关注得特别早,现在我们换了一个说法,叫“网生代”,出生成长就伴随着互联网的一代。他们的确会与70后、80后有所不同。做刊物的和做评论的,看年轻人确实是有些不一样,评论家多是从经典文学的尺度去看青年写作,做刊物的,对青年写作,更多是一种预判。多种因素决定了我们选一个什么样的作品。甚至我们杂志以前还做得更加开放,因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审美,我们会怀疑自己对青年人作品的评判是否准确?是不是因为你做了主编就掌握了文学的真理和标准呢?你对文学的评判就一定准确?我觉得我们不要这么自信。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把选稿的权交给90后自己。我宁愿去相信年轻人的眼光。

今年我们刊物在发力做抖音,我们因此了解了很多青年的想法,了解他们对这个世界未来的认知,了解大数据算法对我们生活的影响。科技的发展,带来生活方式的变化,也一定会带来文学中某些要素的变化。文学不过是变与常,但如果我们抓不住变,也就守不住常。谈文学就会陷入象牙塔里,与时代脱节。

东西:打赏的情况怎么样?

王十月:要开直播才有打赏。我们可能会以为抖音上的年轻人喜欢金庸,但抖音上的年轻人,对金庸已陌生了。我女儿1998年出生,我那天跟她讲金庸她才打开电视看金庸的《天龙八部》,看了两集说金庸好搞笑,人与人一见面就打。她觉得不好看。这也提醒我们,不要坐井观天,去想象今天的青年你以为金庸他爱看,结果他们看《雪中悍刀行》,认为这就是经典,起码在他们心中,比金庸好。我们对年轻人的心里怎么想或喜欢什么要有了解。我了解到很多文学期刊在做抖音,但没有几个赞,也就是没有多少播放。大家在用传统的方法做新媒体,或者用微信公众号的思维做抖音,以为自己自带流量,却不知,抖音的成功之处,在去中心化,这是我们做文学工作要想到的事。做抖音会逼着我们去想年轻人喜欢什么,關注什么,倒不是要媚少,而是这就是文学要关注的生活。我们做青年工作也好,文学创作也好,做杂志也好,不能忽视一个时代最强势的媒体。

黄德海:这个问题总归是一个矛盾,判断的人多就一定准确吗?为什么抖音比文字有吸引力,因为它是演戏,演戏当然比文字有表现力。刚才说让年轻人选年轻人的作品,这也是一个问题,我们怎么认识这个问题还挺重要的,到底是少数几个人判断还是多数人判断准确,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不能提前认定多数人选的就是好的。我有点相信文学是那么几个人判断的,可是每个人说出的那几个人,恐怕都不同,而提前确信自己是属于少数几个人的,几乎可以断定他必然不是。

张燕玲:我同意德海的看法,但我想十月也提供了一个新的方法,有时一些文学现场,比如曾攀如果掌握了抖音,就可以把现在争锋瞬间以抖音发出,以最快速度广而告之。我以为,这只是手段、工具,而不是文学本身,也难以生长出经典,文学肯定是寂寞者的事业。

王十月:我说的是文学的传播问题,观众的口味或者读者的口味是引导出来的。我做了一个实验,发了条抖音,后面三四百条留言,大多数都说是因为看了王老师你的抖音才去读那些经典文学的。我提到谁,就会有人去找他们的书来读。这就是对青年人的影响。另外,我从来不认为,文学作品的好坏永远是少数评论家和期刊主编说了算。少数人有可能是糊涂蛋。我们现在糊涂蛋少吗?经常是少数的糊涂蛋在指挥大家干事。

黄德海:二百五十一个人选,二百四十九个人没选,如何去确定这二百五十一个人?

王十月:基本不会出现这样的极端情况,恰恰一边倒的情况特别多。

徐晨亮:我们做刊物,比如我们自己编的某一期,能够决定这些作品在十年后、二十年后大家会怎样看它们吗?这当然是一种临时性的判断,里面一定有很多工作只有当下意义,日后会“与时俱灭”,变成“无用功”。

黄德海:我们是做临时性的工作,但我们的理想是什么?是不是想我们的选择经得住时间的检验?编刊物难免碰到这个悖论,既是临时性的,又期望着这样一个临时性工作能有较长的时间性。

王十月:现在的问题是所有的文学期刊都是主编在决定,但凡这个主编口味偏一点点,他是个爱吃湖南菜的主编,你给他烧了再好的葱爆海参,他就是不吃,你有什么办法。说到底,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着自己的傲慢与偏见。我想做的,是尽量让事物呈现它本来该有的样子。这也是我办刊一直热情拥抱新媒体,一直给青年人以巨大热情的根本所在。

李倩倩(《花城》执行主编):从文化传播的角度来说,办刊人的思路是比较接近的,因为文学刊物本身就是文化传播的载体,需要考虑文化大环境下的场域问题。我们希望当下的青年读者更多地接触到当下青年写作者的文学表达,以及这些表达呈现出来的对当下现实生活的思考和观察,也只有让覆盖面更大才会有更多的文学传播,不然我们就有可能失去一波被别的文化形态与传播吸引走的年轻的一代,从而失去他们带来的文学新的可能性。

《花城》对于青年写作的关注从一开始就不是放置在写作链条的单一层面上,而拓宽至对当下时代生活的特质和青年语境的关注,同时又从当下的青年语境来回看青年的文学创作。我们“花城关注”的初衷就是致力于打开当下中国文学的写作现场,展示独立写作者的更多可能性、多样性和差异性,将其放到整个中国文学场域中进行观察,并希望通过这个栏目,找到中国当代文学中更具年轻特质和创意态度的写作,以及在传统文学视野外野蛮生长的新生力量,探求当代文学创作的边界及各种可能性。

那么,承载着当下青年写作的现代社会特性是怎样的呢?其实每个时代都会有显性的特征和隐性的特征。显现的特征可能是大家都能看到的,比如碎片化的阅读、高度的流动性,这其中也包括病毒的流动性,因为高流动性,新冠病毒的传播非常之广且快速。这都是比较显性的特征。也有一些隐性的特征是比较潜藏的,甚至可能需要一两代人才能发现和明白,同时影响到以后更远的几代人。我们的年轻一代,他们的社会化程度已经加速了,甚至连人的自然形态、自然属性还来不及发展就已经进入人的社会属性了,他们的间接经验远大于直接经验,因为网络获取经验和信息过于快速和便捷,所以他们的思考也是在几代人的间接经验基础上累积出来的思考,更加的社会化,更能认清社会背后的法则与“后浪”的真相。

我们谈到当下的青年写作者,会发现丰富的经典阅读和良好的教育基础给他们带来不错的语感和审美,而更大程度的社会化,让他们对事物有更冷峻的视角和判断。然而,间接经验和城市生活的类同,也使得这一代青年人不可逃避“同质化”的问题。这种同质化的写作,我觉得有一个原因来自精神原乡差异感的消失,这种精神的原乡来源于土壤的故乡、精神的故乡,从而形成文学的故乡,类似于哥伦比亚对于马尔克斯的意义,凤凰之于沈从文,绍兴之于鲁迅,类似于写作者内心深藏的一种精神图腾。一代人必然有一人的体验和理解,新的社会经验也会促生,新时代青年作家的写作应当具备当下的时代特质从而面向未来。

叶君(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论题的可能性,我想一方面源于时代,另一方面源于青年。当下时代的社会生活极其丰富,充满各种变化。各种问题的出现,以及代际价值观念的冲突等,都为文学创作提供了巨大的可能性。我始终认为这是一个能够也应该产生大作品的时代。而从中国现代文学史来看,青年之于文学创作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现代文学史上,丁玲、张爱玲、萧红、穆旦、曹禺等,都是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拿出了自己最好的作品。在座的作家里,东西老师、田耳老师也都是不到三十岁发表成名作。某种意义上,文学是青春的事业,因为写作不仅是精神活动,更是体力活动,青年的优势显而易见。然而,正如何平教授所说,“青年写作”不仅是写作的问题,更是青年问题。青年写作的可能性与品质,我认为本源决定于青年写作者的价值取向、对文学保有的诚意,以及对待现实与自我是否具有审视的勇气。批评也是一种写作,当下文学批评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如批评的有效性,资源分配的平衡性等,甚至还涉及高校对批评文字的评价机制等。因此,需要一起努力,进一步改善我们的言说环境,让青年写作充满更大可能,未来可期。

何同彬(《钟山》副主编、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刚才王十月兄说到《作品》经营“抖音”的过程、心得,对我来说有启发,当然也有困惑,我的基本观点是,层出不穷的、日益强大的新媒介正在不断地“诱奸”文学。纯文学,包括相关的文学期刊,近几年在新媒体平台的建设上倾注了不少心血,但其实收效甚微。现在微信公号还谈不上得心应手,就又开始试图搭上“抖音”这个新兴的媒介。其实每一次的新媒体跟风都是以文学俯就媒介需求的方式开始的,纯文学不惜不断地“改造”自身的内容、传播方式,以渴望开发更多的阅读公众,这种“渴望”其实除了给文学带来很多不必要的焦虑,并不会带来什么新的变化和收获。

何平教授在他的《青年的思想、行动和写作》一文中提到“媚少”还是“媚老”的问题,我同意他的观点,也就是“取悦中老年作家、成名作家的‘媚老”已经是一种也许更突出的常态。去年在江苏一个青年作家的文学交流活动上,一位南京师范大学的90后作家问我:“你们鼓励我们写异质性的、开放性的东西,写更当代的题材,我们写了,你们又不发,而那些发表的、得奖的大都是老的东西,陈旧的东西。为什么?”我当时无言以对,只能说:同学,谢谢你这样问我,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后来我在一篇文章中忍不住吐槽:

文学前辈:我们现在太宠爱年轻人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文学晚辈:我们的前辈永远这么宠爱自己,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所以说,看起来很多的“媚少”,其实背后还是“媚老”,这本身就是个权力结构的问题。所以刚才则臣兄说主张青年作家“抱团取暖”,何平教授和庆祥兄的文章中也提到了“青年共同体”,我不反对青年的适当的团结、结盟,或者说是“抱团取暖”“命运共同体”,但我更想提醒的是不仅要“抱团取暖”,还要“抱团取冷”。因为很多青年作家积极抱团、迅速结成所谓的青年共同体,通过的不是青年精神或者某种创造性、反叛性的文学实践,而是资源、利益的共享、互换。谁是你引以为伴的人?什么是你“抱团取暖”的目的呢?

杨庆祥(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我觉得我没有特别多的能力来谈论现在青年人的写作。我明显的感觉自己读不動了,因为青年作家和作品的量都很大。我曾经在一次活动上说过自己真实的感受,我说你们不要相信我讲的话,更不要相信很多批评家讲的话,这些话都是要打很多折扣的,批评家很多时候言不由衷。作家自己写自己的就挺好的,让青年作家们自己野蛮生长,随便写,瞎写,乱写,乱发表,一片无序的状态也许是更好的状态,我们现在太有秩序了,对写作来说是不好的。

在经典化这个问题上,我是比较矛盾的。1980年代以后的作品在大学的文学教育中确实受到轻视,硕士、博士论文如果做相关研究要冒很大的风险。但另一方面,大学尤其是顶尖大学对作家和作品保持必要的傲慢我觉得也是需要的,大学文学教育需要严格的准入机制。经典的准入机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状况,但这跟青年写作的蓬勃有力是不矛盾的。当下写作更多是面向一种文学生活,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我们是不是有能力来过一种有质量的文学生活,而不是说为了经典去写作,为了文学史去写作,这种想法我不知道以前的作家有没有,现在的作家还会有这种想法吗?反正我是没有这种想法。作家、诗人或批评家有时候也应该做一做绝缘体,并不是读者越多越好。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我的诗歌如果被太多人喜欢,我会怀疑自己。

我们的很多批评文章有时候阐释太过度了,其实是对文本的不尊重。文本本身的召唤结构和密度还是最重要的。我们的作家、批评家真的了解我们的传统吗?或者真的了解西方吗?我们说我们从1980年代开始就读了那么多西方的书,那么多西方的作家,但是我们对卡夫卡的理解多么的肤浅就反映出我们对西学的理解有多么的表面化。如果不理解基督教,不理解诺斯替,不理解灵知主义,我们怎么能理解卡夫卡呢?我最近看了一个80后艺术家耿雪的作品,她2014年用陶瓷动画的形式重新演绎了《聊斋志异》里的短篇《海公子》,很有艺术冲击力。作为一个艺术家,她通过材质的改变重新阐释了我们的传统。我们作为一个诗人、作家或者一个批评家,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来重新阐释我们的传统呢?肯定要通过我们的语言,要回到一个最基本的材质问题上。

文学是一个反复刻写的东西,不是一个线性的进化论的存在。在原有的文本、原有的思想上不停地刻写,越旧的东西有可能是越新的东西。另外,我觉得我们现在作家总体的语库是有问题的,我们的语库非常单一。从白话文运动以来我们总体语库的建构就一直有问题。鲁迅是用白话文写作,但鲁迅是用了一种加密的语言来进行白话写作的。现在有一个趋势是鼓励同质化的语言、完全透明的语言来表达和书写,这是资本和权力最喜欢看到的结果,所有人都一样,所有人都平淡无奇,所有人都能够被很好地控制住。如何在加密的基础上重构我们的总体语言,这才是青年作家要做的工作。我们的思想和存在都跟语言有关系,如果我们不能对语言进行更新和加密,通过加密拒绝一部分读者,同时建构一部分新的东西出来,问题就会随之而来。但现在我们整个审美的趋向是越透明越好,越同质化越好。不要幻想用一个什么方向性的东西去引导大家,这是媒体和资本要做的事情。我们应该各行其是,我曾经说批评家和作家最好的状态是互相不理对方,你写你的,我写我的,大家都在黑暗里面摸索,如果机缘巧合地相遇并互相创造,那就是个人和时代的好运气了。

田耳(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广西大学君武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去年我校戏剧影视专业划归艺术学院,我第一次带研究生,一开始,我让他看参考的书目,找几个题材,我帮他敲定再写。头个月,他几易其稿,我一看离发表有点远。疫情期间他发过来一篇小说给我看,我看了以后,觉得非常意外,心里面五味杂陈。首先,这个小说够发表,说明他能写。其次,他写出这个小说所用的方式,完全出乎意料:他就是赤裸裸地模仿我。他想好了故事,然后揣摩我的叙述方式,把小说写出来。我从没这么指导,推荐的也是北方作家给他读。我把小说作者名字去掉,发给一位文友看,他说看前半截还以为是你写的。当然,我也想不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被模仿。

从这件事情上,我意识到,现在年轻的人能力不容小觑,现在过分发达的早教,也不能随意否定。他们具有的可能性,可能超乎我们想象。就像这个学生,他写作并不主动,但他能写,不像我以前见过的许多地方写作者,非常想写,但没能力写。所以,我还得跟他说,并不是要你当作家,但你具备当作家的能力,以后编导也用得着。我相信青年写作的可能性,而我们大学里的写作教育,也许仅仅是召唤一些具备能力的写作者,体验到写作的乐趣。

朱山坡(广西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年轻的不一定就是正确的,年老的不一定就是落伍的。去年我在朋友圈看到一个向来自负的作家发了一个朋友圈,他说一些诸如余华、刘震云等老作家应该退场了。看了我有点生气,我就回了一条评论说“你大爷还是你大爷”,他就把我删掉,拉黑了。对文学保持敬畏,就是对前辈作家和前辈作品的敬畏。我一直有颗老态的心,仿佛从来没年轻过,一直对前辈作家非常敬畏。我一直没有自信,但是我保持了一种警惕:一旦变自信自己就变老了,自信就意味着你定型了、固化了,意味着封闭自己。我对我过去每一篇小说、每一段话、甚至每一个字都保持着怀疑。它应该有更好的写法。我的观念是不是落伍了?我是不是在写非常低级的小说?我的作品存活率有多大?存活期有多长?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这些东西更加怀疑。说真的,我没那么自信。

李约热(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广西文学》副主编):青年写作跟时代的关系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我想到早年看华栋书记的短篇小说《高速公路上的滑板嘎浪士》。当时,时代在华栋书记那里,就是一个少年,踩着滑板,在高速公路上狂奔。另外東西老师早年也出了一本书,叫《时代的孤儿》,让我联想到,我们每个写作者都是时代的孤儿。我们跟时代的关系可能是一种紧张的关系。当年鲁迅先生他们那拨作家,他们面对的时代,首先是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但是后来,我们就发现他们写的是无声的中国。我在乡下扶贫两年,每天进村,都有十几、二十个老人坐在村头,他们也不交流,就在那里默默地坐着。这样的场景,使我认识到,我们面对的时代,首先是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以及他们的故事。青年写作也好,或像我这样年纪的写作者也好,都面临一个问题:如何去处理时代投射到个人身上的点点滴滴?如何在人的命运里面发现时代的复杂和多义?我想,要做到这些,必须要有一颗年轻的心。

李壮(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助理研究员):在正式讲我的想法之前,我觉得先要厘清的是“青年”的概念。我们现在讨论青年,好像青年是一个足够明晰的概念,好像它天然自足。真的是这样吗?某种程度上当然是自足的,比如十八至四十五岁,这似乎是一个官方的定义,用这个来划定“青创会”的参会标准,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我同时又在想,如果从“青年性”的角度,或者从“青年精神”的角度来理解青年,事情就有些复杂了。今天,“青年”的实质性空间,或者有效容量,其实是被大大地压缩了。这就导致实际上具有“青年性”的群体,远比生理或体制定义层面上的“青年”要少,“青年”的有效存活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要短得多。十八至四十五岁的人里面,更多的可能是巨婴或者小老头。

关于青年写作,我所观察到的青年写作的状态,我个人感觉更多的时候像是滑行或者滑翔。这种滑翔是很稳定的滑翔,不是翼装飞行,而是总体比较平稳,有时飞高些有时飞低些,但总的来说是稳定、可控的。也就是说,当下青年写作的运行发展,是处在“常态”之中的——“常态”蛮好,但会让人不满足。或者这话反过来说也可以,就是我们还不够“变态”。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常态”,要从两个方面去分析,一个是外在,一个是内在。

就外在而言,首先我们身处这个时代,它的身份气质本身就不是青年。毫无疑问,当下时代不是所谓的“历史青春期”,中国(包括世界)当今所处的这个时代不像青年,其实更像壮年。我们今天一提到青年或者青年写作,背后常有潜在的坐标参照系:一是五四;一是20世纪80年代。实际这两个年代和现在很不一样的。今天,我们没有那么多青年式的好奇、激情和想象力,与这个时代相关的关键词,更多的是高效熟练,是火热运转,是理性精确。

内在的层面,我们这代写作者与时代经验、时代精神、时代语境之间,似乎陷入了一种过分融洽的状态。重述我在之前文章里强调过的一个判断:在我看来,我们80后、90后这批作家批评家,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批在作为常识的现代生活里集体成长起来的文学人”。这也许是我们的机遇,但目前看来更多的是挑战。

王苏辛(长江文艺出版社编辑):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十八九岁的时候思想是比较腐朽的,反而现在比较年轻。那时候,我迫切关注所谓宏大的乡村,关注过去关注历史,心中的文学图腾就是福克纳笔下的村镇。那时候我所写的小说反而是我的青春期写作,因为我写乡村和历史,是建立在想象的基础上,我没有历史观,更不懂得人和土地的关系,我热情地看,热情地听,但我看似在看和听,实则并没有把这些信息进一步消化,让它们成为属于我的思考。

后来,随着写作的深入,我慢慢地读了一些书之后,发现当时很粗浅的想法早就被阐述过无数遍。我对自己产生强烈的质疑,我写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难道要再造一个早已经出现过无数次的写作地图吗?怎么可能有那样一个地图呢?如今,再回过头看自己最初的小说,我不会说那是假的,我知道那时的想法都是真实的,是当时我唯一能够写出来的,尽管我知道那是非常简陋的青春期写作。现在我知道,我现在写的小说,才是对我来说成熟写作的开始。我终于在一个快三十岁的年纪,稍微有一点了解自己,终于在这样一个年纪,才知道写出自己的诚恳和真正的观察,才是有可能写出对这个时代有所助益作品的前提。也因此,我的写作反而看起来比那时候年轻了,因为我知道真正的年轻就是跟着自己走。

什么是年轻?什么又是青年?这怎么可能取决于年龄?这几年,我看过很多稿子,内心常常会有这样的疑问,就是许多作家都在说自己在写现实小说,在写历史,写当下,可有多少小说是真正有自己思考和洞见的?如果一个人写作,但他并没有写出未经发现的经验,那么他写下的历史,是一种想象还是投机取巧,或是一种懒惰,这是值得思考的。只有有了这样的思考之后,怎么写和写什么才能合二为一,写作的精神性和技术性才能合二为一,成为真正成熟的写作,打开一切写作的可能性。

孟小书(《当代》编辑):青年作家要有反思的地方,无论在哪个年龄层,青年作家一定要写一些老作家写不了的东西,或是发现一些老一辈作家发现不了的问题。青年作家如何体现自己的格局和修养也是很重要的。近几年看的作品量也在逐渐增大,但我发现现在年轻人不是特别地敢说话,也不是特别地敢写。其次就是现在年轻人普遍受过良好的教育,一般是本科或者研究生,但在写作时,经常不会去深究一些细节,之前开会的时候举过一个例子,麦当劳是1990年代进入中国的,但作者写的是1985年的时候就在北京吃过麦当劳,这是不可能的。最后想要说的是,现在评论家或者是业内人士关注青年写作的热情,或是舆论气氛似乎已经超过了青年作家对文学的热情。这种现象我觉得是业内舆论话题的单一和匮乏导致的。这或许不是青年作家应该反思的,而是评论家或者是编辑家应该要反思的问题。

王勇英(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自由撰稿人):我是写儿童文学的,无论年龄如何,都能保持儿童的心态,依然童年。我经常做讲座讲课,有机会跟小朋友接触,我觉得教小孩子写作还好。现场给他们讲个故事,给一个想象点作为引子,引发他们的想象力,孩子们现场迸发出来的力量很惊人,有些孩子讲的故事、童话,他们的想象力远远超过我了。我经常去讲课,都有惊喜,每个学校都能发现,小孩的想象力是非常好的,是无拘无束的。反而教大人写作时,会有点痛苦,可能成年人有很多东西会带有自己的感觉,动笔去写之前会想太多:我这样写对不对,我这样想对不对。小孩子则不受这份约束。其实可以完全抛开这个框架,这样会更加自由自在。我觉得文学写作任何时候开始都不晚。有些人会早一点,有些人会晚一点,甚至有些人一辈子都跟文学无缘。

周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我很难去观察到整个青年作家群体呈现的可能性,只能從自己去推断别人,对于我个人而言,我的可能性只有一种,从某一处抵达某一处,推及整个青年作家群体,就是每一个人的局限呈现出某一种可能性。我最近越来越意识到,其实我们每个人能够写的小说是非常有限的,我写我的这部分,阿曼写她的那一部分,因为有局限,整体才呈现出可能性,但问题是刊物是否承认这个局限的存在?我们的刊物大多数是以一个统一的标准,刚才德海老师,还有另外几位老师都提到了一个词——经典,我是感觉这个词挺势利的。我觉得不应该以好或者不好来评判新的一批人的小说,我们每一个人写每一个人的部分,批评家在评判的时候还经常会以所谓的同质性或者异质性来概括,这两个词语实际是一个意思,你是这一类,他是那一类,完全不去管一个青年作家所呈现出的风貌是什么样的,两个字就解决了。我最早写的小说是在《天南》发表的,那个杂志办了没两年就垮掉了,但它对于我整个信心的树立也好,或者风格的探索也好,帮助是巨大的。我们今天的刊物存在的价值有多少?有多少人还到报刊亭买杂志,我觉得杂志的传播力或者读者其实已经完全消失,那在我看来,它真正的作用就在于培养年轻作家,而且是有目的性地去培养年轻作家。今天也有很多按照90后、80后、70后来分这个栏目,一个栏目里面装一箩桃子去发表,这样的方式,对于青年作家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这样的栏目,暗含的意思很可能是,它在降低标准,来包容你,那对于青年作家的自我认知也好,还是别人对你的承认也好,帮助并不大。

陶丽群(自由撰稿人):我参加过很多文学活动,但是这种活动还是第一次参加,我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参加活动的,所以我更愿意听有真知灼见的各位老师的发言,我想把宝贵的时间留给各位老师。

王俊(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讨论青年写作时,固化和活力缺失问题不应忽视。青年写作有时会被概念置换。青年写作如何指向所处时代?就存在这样问题,现今对青年写作某种代际划分:70后、80后、90后作家的代际表述就如此:青年写作问题,被代际问题代替——作品优劣是对文学价值的判断,不仅是代际问题。

另外,青年写作若看成是一种群体现象,对新时代的我们,这种命名是否有效?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个体的成长,就要破除很多传统和固化结构,激发青年写作创新与活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消除“伪传统”创造新可能才是青年写作应有之意。

徐小雅(柳州市作家協会主席、广西科技大学青年教师):“青年”不应该成为年轻写作者的身份标签,因为一旦“青年”成为认识年轻写作者的第一要素,他们的作品很可能因此被定性,也很可能获得更高的宽容度。青年写作者应该获得更多的关注而不是宽容。如果想让青年写作者能够在写作道路上走得更远,他们需要的是更多批评甚至反对的声音。作为青年写作者,我们是从外国文学当中大量受惠的一代,但同样也是深受影响焦虑的一代。因此,青年作家对文本、文体和语言风格都会有更积极的探索。我认为,青年写作的可能性更多的是思维、认知以及书写深度上的可能性,即是说,青年作家写作最终的走向是回归的,回归到直面现实、直面时代,回归到对历史的领悟及对人性多维的完整呈现。去年有一部现象级热门的小说,萨利·鲁尼的《聊天记录》。这部小说的主题实际上是一个从19世纪以来就被讨论的,但在当下几乎不被多数青年写作者关注的内容:消费社会的真相及敏感的阶层冲突。如果我们能在这些内容上挖得更深更细,也许就能探索出写作上的新边界。或许可以这么说,青年作家创作的可能性就在于去挖掘令人难以忘怀的并且终将被冲淡的东西,还要去咀嚼这些东西背后深层原因,同时不断反刍,直到找出最终的答案。

陈纸(南宁日报社办公室副主任):关于“可能性”,我认为只有文学给我们的可能性是最大的,特别是当科幻与文学结合起来,就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关于“青年写作”,我觉得只要你的写作有创新性,有不停的探索精神,就是“青年写作”。我读东西的短篇小说,它的形式与结构上有那么多的可能性;我读邱华栋的小说,里面的信息量非常大,而且创作数量上有很多的可能性;我读余华的一些小说,故事的发展与结局也有无限的可能性。现在,当我动笔之前,一定想着在形式上要写一个不同于之前的小说。作为“青年写作”,我最后想提醒的是:首先要过好生活,把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关系处理好,这样,才能在作品中顺畅地处理好各种人物之间的关系,不会犯一些常识的错误。否则,宫殿造得再华美,也会崩塌。

小昌(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北海校区青年教师):我一直在想,命里有八尺,难求一丈,就像写作,作品和人之间究竟有什么隐秘,为什么东西老师写出了《没有语言的生活》,田耳老师写出了《一个人张灯结彩》,加缪写出了《局外人》,难道这里面是有一种我们说不清楚的宿命吗?我一直在想了解自己的时候,自我溯源,怎么样才能找到自己。有的作家非常幸运,天生就能找到自己的声音,一下子就能找到自己,像东西老师《没有语言的生活》等。我最近也和一个作家朋友一起聊天,他说我每次写作之前都像扛枪去战斗。他在讲战斗的时候对我有一个冲击,我能明白他说的那种战斗状态,去上战场的感觉。我现在为了找到这种极致的状态,我在自己的书房专门换了一盆花,叫铁海棠。因为铁海棠的枝干非常硬,还带着刺,顶端长一朵小花,有一种较劲的状态,能够在天花板之下展示宿命的可能性,就像《没有语言的生活》给予东西、《一个人张灯结彩》给予田耳那样。

丁颜(中央民族大学民社院硕士研究生):青年们一边写作一边成长是一个动态过程,有各种可能。成长是边写边进行的。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写了整整一年,从十八岁开始写,写完十九岁了,超级认真,要出版时却出不来了,每一个出版社都能从那部小说里面揪出一点问题给我。那时候年纪小,心理落差还挺大的,自我怀疑过好一阵子。这部小说没出版成一直放到了现在,现在再让我拿出来出版,我自己倒不愿意了,因为自己真正意识到了里面的一些问题,产生了害羞心理,这大概就是一个写作者成长的一个过程。

成长离不开自己的探索和周围世界的批评与教育,我希望批评家对我们青年写作者好一点,我们的不好可以说,或者不说保持沉默,但千万千万不要将不好说成一种另类的好,我们可能现在不太意识到自己的好坏,但会成长,到时看见评论家那时为捧为杀而放的水或者做的稀泥抹光墙的事,会很尴尬。我是很感谢一些编辑的,“一个编辑半个老师”,这几年写作,很多编辑对我的提醒教育都是很有用的,感谢他们对我成长的帮助和见证。

关于青年写作,其实我现在一点不喜欢写作,我觉得太痛苦了,有一种越写越痛苦的趋势,很挣扎,有点像抽大麻,明知道继续抽下去是自杀,会死,但就是忍不住要去抽,因为已经上瘾,不抽会比抽让人更难受。

宋阿曼(《文艺报》编辑):“青年写作”这个词非常书面,是站在批评家的立场,有表述一批人写作的总结性意味。但对写作者来说,更多意味着“我的写作”的可能性。但凡只要精神不停止生长,一个作家不管在言辞上如何谦逊,内心肯定不会愿意放弃在纸上锻造的骄傲,不管什么年纪,内心肯定有自己的天真和狂傲。只要不停止探索,大多数写作者可能会在写的过程中产生意义危机,这并不是坏事,这种停顿促使我们自我更新,使“可能性”成为可能。前段时间我写一个中篇小说时也产生了这种怀疑,面对中外浩瀚繁茂的文字丛林,一个微小的人的写作究竟还能给予世界什么新的触感。我想,或许写作只能先去解决自己,解决自己的历史、记忆、困顿与罪感。当自身存在与作品真诚地融汇在一起,二者都会有强壮的脉搏。近些年讨论比较多的书和影视作品,比如“那不勒斯四部曲”,萨利·鲁尼的《普通人》,韩国金爱烂的短篇小说,还有英剧《伦敦生活》,韩国电影《蜂鸟》等,或多或少带给我一些新感觉。叙事从容,不再迷恋冲突与巧合,普通人在日常纠葛之中不断思考、不断自我认识,敏感而暗流涌动。这些作品之所以回响广泛,可能在于人物的思维是新的,颇有“现场性”,但凡是受当代教育、对人的关系与人生目的有崭新认识的普通人,都能从中获得情感共振。有意思的是,这些作家大都是女性作家。她们用女性视角去重新“发现”女性的存在,将那些微妙的、流动的情感无比自然地展现在日常叙事中,看似平淡无奇,却处处是真实人性的微光。这种自信与从容,很有感染力。当然,一味地追捧新事物也需要警惕,不能只是因为形式或素材新就对其降低文学的审美要求。一切可能性都是在进行中衍生的,我也只能用写来缓释写的困惑。

陈泽宇(中国作家网记者):我想就青年的精神性问题谈一谈自己的想法,因为拥有可能性的前提是理性个体的精神丰盈。我想从三个方面来反省自己的精神建构:第一点是“得适应”,面对日益被消费文化颠倒重构的时代气氛,青年群体需要适应社会领域中启蒙主义坐标系的不断位移,从而找到更合适自己的思维方向与涉世指南。第二点是“要坚持”,尽管百年启蒙的隐忧在当代性的映照下渐渐浮出水面,但我们仍需要坚持拒绝世俗和粗鄙,不断进行自我启蒙——当然,“未完成性”是自我启蒙的永恒常态,中道崩殂般的瓦解也并不罕见。第三点是“别错位”,随着庞大的整体性想象雪花般地破碎,那种保守的浪漫主义乡愁愈发无法洞悉新的思想、文化与文学,即便在过去的数个世纪中它的有效性毋庸置疑。但是,每一代人总有每一代人的现实与宿命,如何在更加浩渺的广宇和更加幽微的心灵上打上我们的个性化烙印,是这一辈“同时代人”的不能错位的回答。或许,对精神原乡眷恋的自觉反抗,是能否迈入“众妙之门”的第一道考验。

朱厚刚(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这个时代对身体的养护变得越来越普遍,这是一种能力,同时也是对年龄的焦虑。写作事业本身大概也有三种焦虑,即写作的焦虑、发表的焦虑与评论的焦虑。就我而言,作为高校教师无疑面临着评论的焦虑,课题申请书、论文撰写都需要创新,时常感到焦虑,但在文学领域的创新是很难的,这是写作与评论共有的难题。我没有理论能力对新时代青年写作的可能性提出怎样的表达,只就最近的一些阅读谈谈感受。在阅读的时候,我发现付秀莹、朱山坡、双雪涛等来自不同地域的作家,他们在新世纪、新时代都把自己的笔触拉回到过去,着重写他们的童年、青年时期,时间节点是1990年,他们对1990年代的生活投以回望眼光。但这段生活还不太被文学史所书写,因此,他们把这一段历史生活呈现出来,将会被后来的文学史书写不断地谈及。这或许也是新时代青年写作的一种可能性。

曾攀(《南方文坛》编辑部主任):在我看来,青年写作如果要创造出更多的可能,需要处理我们内部多重的精神结构、情感结构,甚至是年龄结构,事实上,写作者内在的这种多重结构一直是犬牙交错地相互纠缠的。我们可以拿着泡着枸杞的保温杯来参加青年写作的会议,同样也可以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因为情感的打击和悲剧说“枯槁的二十一岁”,这都没有问题,我们的写作需要处理的不是单一的经验和情感,而是需要把这些东西含纳进来,要把它穿透打通,甚至要成为我们的“精神分裂”。如果青年没有抵达精神层面的开阔地,其写作也就无法打开宽广的可能性。所以,处理好我们内部情感的心理的以及经验的多重结构,是打破青年写作的那种单一化、单调化非常重要的途径。我一直认为,我们的青年写作如果没有必要的“精神分裂”的话,是无法打开诸种可能性的。因而,所谓“青年”“青年写作”并非是不言自明的,我们要把“青年”重新问题化,以拓开写作中更多的未来可能。

李北京(《南方文坛》编辑):“青年写作”给我的感觉是现实的感受力不足。翻阅作品,你会发现,青年写作缺的不是知识、思想,也不是想象和叙述的能力,而是现实的感受力。有人可能会说,我们身处现实,难道不是时时刻刻感受着现实吗?是感受着现实,但眼睛却被屏幕占着,耳朵是被耳机塞着。换句话说,我们对现实的感受正在逐渐钝化,甚至丧失。而感受的钝化和丧失带给写作最明显的影响则是对现实的沉默或无力。与前辈相比,青年写作太缺人间烟火味了。人间烟火看似简单,实则考验的不仅是写作者的功力,还有对现实的感受。现实感受不足,细节出不来,细节出不来,人间烟火恐怕华而不实。当然,也有细节扎实的,但又过于刻意或琐碎。我们不要新写实式的一地鸡毛,我们要的是如何让细节既具人间烟火又能够飞扬起来。在这方面,布鲁诺·舒尔茨或许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启示。比如,从舒尔茨的《鸟》到《父亲的最后一次逃走》,细节不仅是实的更是虚的。细节之虚不是无,也不是空,而是在“实”的基础之上加以变形,施以魔法,使其轻,让其飘,呈飞翔的姿态。小说飞翔才能超拔于现实的泥潭。只有超越,才能对现实看得更清。小说才会立得更久。

何平:今天大家讨论回应了很多有关青年写作的现实问题,但我感觉稍有遗憾的是对今天青年写作的状况了解得还要更充分一点。新世纪以来,无论是文学的内涵和边界,还是文学制度、媒体环境都发生了变化,今天我们谈的文学肯定跟五四时的文学概念不完全一样;今天青年写作绝对也不只是期刊的发表和图书的出版的呈现方式。

再有,今天谈青年写作离不开今天时代的那种内在复杂性和差异性,而青年写作自身也呈现出复杂性和差异性,所以讨论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最终在今天达成怎样的共识,发布怎样的宣言,还是要把文学现场充分打开,把问题提出,然后引起大家的思考,这是中国作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和《南方文坛》杂志做这次活动最大的收益。

牙韩彰(广西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很高兴今天跟大家见面认识。我抱着学习的目的,认认真真地听了各位作家、评论家的讨论,收获有三个:第一个是认识了大家。广西的同志大多都比较熟悉,全国来的作家、评论家,有些大名早已听说,今天才有机会认识。第二是听取了很多在文学上特别是文学批评上、创作上新的概念、新的提法、新的思想,这对我以后的工作也是有啟发和帮助的。第三是确实感受了文学界的学术讨论氛围,自由活泼,畅所欲言,这样的氛围对我们开展文学创作,激发大家的思想、活跃大家的思路是非常有好处的。

邱华栋:这个会开得非常成功。我说两点。第一点,中国作家协会的青年工作委员会成立,这是一个工作委员会,目的就是协调、组织促进青年文学发展的文学活动。我也一直是青年作家的推手和成长的见证者。我当过《青年文学》杂志主编,后来在《人民文学》干了七年,我们做了《新浪潮》栏目,目的就在推动青年作家群的成长,还做了一个《骄子未来文学二十强》,也是给青年作家助力。后来我到鲁迅文学院干了四年副院长,四年办了近七十期作家培训班,加起来也有三千个作家受到培训,很多都是青年作家。我做的都是推动青年作家成长的工作。《人民文学》杂志曾举办过全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开始的第二年就联手张燕玲主编,做了十几年这个论坛。前后二十年,推出了很多作家、批评家。所以我们中国作协现在成立了一个青年工作委员会,目的更在于推动中国作家成长,希望我们创新工作方式。我作为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的书记,也想联手在座的诸位,不断做好这个工作,把更多的年轻作家、批评家理论家推出来。

刚才各位的发言都很精彩,大家一边发言我也在思索。我想说的第二点,就是青年作家,还是要对标更高的文学标准,对自己要有更高的设定。

我想,阅读大作家的大作品,依旧是获得力量的方法。比如我刚才在写书单,看看今年出版的有哪些大师之作,今年我想读的翻译出版的是哪一些大作家的书,大概有这些:比如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的代表作《我们的土地》,翻译成中文接近一百万字,作家出版社下个月应该能出来;美国的后现代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他自杀了,他是抑郁症患者,他有一个长篇代表作叫《无尽的玩笑》,大概也有一百万字,上海世纪文景会推出来;奥地利作家布洛赫,他的《梦游者》三部曲这本书也会出版;西班牙语里重要长篇小说《三只悲伤的老虎》,作者叫因凡特,他已经去世,这本书是1960年代在西班牙出版,译者是《百年孤独》的翻译者范晔,花了很多年把书译完,现在他还在打磨,不愿意交给出版社,但我听到他译完的消息我就很期待,因为这个书几乎是不可译的,它是用古巴音乐的节奏来写作的,那种音乐的节奏在西班牙语里体现,多么有难度。

为什么大家在发言,我在写这个书单,我觉得我们的青年作家还是要立大志,批评家的事业也要更加宏阔。这些作品很有难度,很大,很长,每个作品指向一个方向,像《无尽的玩笑》是一个后现代后媒体时代的东西,不是我们理解的宏大叙述。《梦游者》这样的书是指向一种精神性的写作,这在我们的汉语文学里非常少见,这种小说很少,我们能不能找到这样一个方向,作为一个作家,我认为给自己设立一个更大的目标来前行,来写出属于自己的高峰作品,要有这个干劲儿。再比如《博尔赫斯全集》,中国出的都不是全集,上海译文社将推出《博尔赫斯全集》的第三辑,一共十二本,包括的是博尔赫斯与人合写的侦探小说、科幻小说,所以博尔赫斯的世界也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些狭小的,它是广大的,我们还没有认识清楚。

我们要持续地阅读,寻求自己的写作难度。在座的诸位已经是当代优秀的批评家、作家,我们齐聚一堂,坐在这里脑力激荡,我们还是想写出好东西,作为作家,有没有给自己设立更高的目标?我今年想读上述这些书,我就觉得它们代表难度、复杂度、高度,代表着那种巨大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既是很深的河,也是很高的山,也是很大的一片平原,作为一个作家,我们应该往哪个方向走?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重新设定,再度出发。

张燕玲:至此,会議圆满了。这个圆满,在于大家触及自我与交锋对话,在于轮回到上午会议初始,我说到邱华栋就是青年写作的一个范本,如他总结所言,他永远把自己达到的一个目标当成下一个新的起点,所以他不断地阅读学习,不断地挑战自己,不断地寻找写作难度,向纵深处、向开阔处走去,也许这就是青年写作的一个方向,走向更深的河、更高的山、更大的平原,当然这也是我们会议最好的一个总结。最后请以热烈的掌声感谢在疫情期间赶来开会的我们自己,谢谢大家!

(崔金丽根据会议速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