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碎片价值应用研究①
2020-12-24刘辰燃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艺术学院江苏南京210044
刘辰燃(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4)
近年来,陶瓷碎片被广泛应用于装饰、教育、培训等领域,陶瓷碎片逐引起学界重视,研究成果逐渐增多。其中,钦冯燕《论陶瓷碎片再利用在环境艺术设计中体现的人文关怀》、肖群《景德镇古瓷片运用现状的研究》、周庆《古瓷片在装饰艺术中的运用》等文章具有代表性。
上述文献基本涉及了与陶瓷碎片的设计、运用等诸方面,基本阐明陶瓷碎片在当代的用现状。本文,将从梳理陶瓷碎片价值应用的历史脉络着手进一步探讨陶瓷碎片价值应用问题。
一、陶瓷碎片的价值演变历史沿革
中国烧造陶瓷的历史悠久,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产生了大量无法被自然环境消解的陶瓷碎片。这些瓷片多数被埋没于城市地层、窑址、运河巷道、海上通商之路中。由于这些陶瓷碎片数量庞大,经济价值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人问津。
上世纪90 年代以来,陶瓷碎片随着艺术品市场的升温逐渐为藏界重视。同时,随着城市建设进程的加速大量陶瓷碎片重见天日。人们重拾这些陶瓷碎片,并从不同层面对其加以运用。陶瓷碎片陆续出现在拍卖市场、博物馆、学校、科研机构中。回顾历史,陶瓷碎片在不同阶段会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
文献记载,陶瓷碎片至少在宋代就已经被人们重视。宋代欧阳修的《归田集》中就有关于柴窑碎片的记载:“柴氏窑,色如天,声如磬,世所希有,得其碎片者,以金饰为器,北宋汝窑颇仿佛之,当时设置窑汝州,民间不敢私造,今亦不可多得。”[1]《归田集》中“金饰为器”的表述,表明宋代柴窑碎片就已极为珍贵,且已进入收藏领域。
此后,明代张应文《清秘藏》中记载的以柴窑碎片制成“绦环”,柴窑碎片以镶嵌在“绦环”上的形式进入收藏领域。明谢肇淛《五杂俎》又载:“陶器柴窑最古,今人得其碎片,亦与金翠同价矣。盖色既鲜碧,而质复莹薄,可以妆饰玩具,而成器者,杳不可复见矣。”[2]“玩具”成为古人收藏陶瓷碎片的另一种形式。
《清秘藏》中的“绦环”,《五杂俎》中的“妆饰玩具”以及《归田集》中的“以金饰为器”的出现,表明古人在宋明之际给予柴窑碎片第二次生命,让其以“绦环”“玩具”的形式点缀生活。这体现出古人对于部分名贵陶瓷碎片的珍视。
除了文献中记载的对于瓷器残片的应用外,也有与之相近的陶瓷碎片装饰艺术——“嵌瓷”。“嵌瓷存在至今已有 400 多年的历史,嵌瓷是运用各种彩色瓷片通过切割、镶嵌等表现手法,塑造出新的艺术形象的建筑装饰艺术。”[3]它的发展仅局限于潮汕及其周边地区,且一直以装饰艺术的形式存在于民间。这表明从明代开始,民间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利用陶瓷碎片进行艺术创作。
“嵌瓷”与“绦环”“玩具”等形式,均建立在陶瓷碎片的审美价值基础上。古人通过设计赋予陶瓷碎片新的艺术生命。不同的是,柴窑属于极为珍贵的陶瓷品类,将其制为“绦环”“玩具”之类工艺品,表明古人对柴窑的珍视。“嵌瓷”则属于利用当地产瓷以或作为重要运瓷港口的优势,将不起眼的陶瓷碎片“变废为宝”。
伴随着时代的变迁,科技的进步。人们开始意识到陶瓷碎片具有考古价值。上世纪 20 年代,陈万里将考古学的科学方法引入陶瓷研究中,通过对瓷器窑址的调查,以具有确切时代结论的实物为研究的出发点。并认为过去只靠文献史料进行研究的老路是无法取得显著成效的。从1928 年始,他开始实地考察窑址,搜集了大量陶瓷碎片,并对它们进行排比研究,开辟了一条瓷器研究的新途径,把中国的陶瓷研究推进到考古调查发掘阶段,他撰写的《瓷器与浙江》就是这一阶段的重要代表作。至此,陶瓷碎片显现出考古学价值。
在考古学的影响下,人们开始将陶瓷碎片作为瓷器鉴定的重要参照物。以可靠窑址出土的带有纪年信息或明确时代特征的陶瓷碎片作为鉴定其他陶瓷器物的对比样本。通过对比胎质胎色、釉质釉色、纹饰绘制、烧造工艺、铭文款识等方面信息辨识陶瓷真伪。这凸显出在陶瓷碎片在鉴定真伪方面的价值。
然而,受造假技术影响,对比法在鉴定方面的作用逐渐弱化。人们希望有更多的科学技术手段介入,为陶瓷鉴定提供更为可靠的数据信息。科技手段的介入可以为人们提供陶瓷器物的化学元素成分、物理性能等数据。这些数据可以成为人们鉴定陶瓷真伪提供依据。因为“不同窑口的制瓷原材料来源不同,其化学成分差异显示了产地特征。随着时代变迁、原材料的变化、淘洗和烧制技术改进,同一窑口不同时代的瓷胎和瓷釉中的化学成分发生了微弱变化,这是进行古陶瓷时代特征研究的科学依据。”[4]在这一过程中可靠的陶瓷碎片的选取与精准的数据分析极为重要。陶瓷碎片的来源可以是可靠窑址或确认地层的遗址出土的陶瓷碎片,也可以是经过确认的传世陶瓷碎片或科研机构收藏的陶瓷碎片等。
由于专业机构、民间团体以及部分个人收藏了大量陶瓷碎片。以陶瓷碎片为主题的博物馆也应运而生,除了承担存储、展示陶瓷碎片外,也对陶瓷鉴定、修复等技能的训练有所帮助。以南京艺术学院古陶瓷标本博物馆为例,该馆为南艺文物修复专业师生提供丰富的素材。文物修复专业师生在修复陶瓷的过程中掌握相关技能。
至此,陶瓷碎片从最初的审美、收藏价值中衍生出考古、科研、教育价值。价值衍生中折射出人们对陶瓷碎片价值理解与认知的变化,这种变化也具有某种规律。
二、陶瓷碎片价值应用中的客观规律
陶瓷碎片价值应用随着人们对陶瓷碎片价值认知的变化而转变。人们对陶瓷碎片价值认知的变化会受到文化、科技水平的影响。在科技水平一定的前提下,文化的影响是主要原因。
由于柴窑瓷器的碎片极为珍贵,人们便将一些美好的想象寄托于柴窑碎片。如清代《景德镇陶录·卷九》中记载:“有客携柴窑片瓷索数百金,云嵌于胄,临阵可以辟火器。然无由知确否,余曰何不绳悬此物,以铳发铅丸击之,如果辟不碎,价数百金不为多;如碎,则辟火之说不确,理不能索价也。客不肯,曰,公于赏鉴非当行,殊煞风景。急怀之去,后闻鬻于贵家竟得百金。”[5]619-620民国时期,《瓷录·柴窑》中的记载与之相互印证:“论瓷者必曰柴汝官哥定,而柴久不可得矣,得其残器碎片亦足珍贵,有以片瓷索数百金者, 世传能辟矢及火器”。[5]619
柴窑碎片再珍贵毕竟还是瓷器,瓷器如何能让人避开箭及火器?但柴窑碎片能避火器的传说应理解为人们对极为珍贵的柴窑瓷器碎片寄托的美好愿望。随着考古学的介入,人们对柴窑的研究开始聚焦于柴窑是否真的出现过?以及柴窑的窑址在何处等问题。如禚振西的《柴窑探微》、顾万发的《柴窑“出北地”问题论辩》等文章都在探讨这类问题。人们至此开始以考古学的研究思路审视柴窑。
随着科技手段的介入,人们利用各种科学手段介入陶瓷碎片的研究。刘可栋提出:“古陶瓷研究说它是社会科学也可以,说它是自然科学也可以。或者可以说它是社会的自然科学,也可以说是自然的社会科学。实则属于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交叉地带生长出来的、属交叉科学的范畴的一个学科,而应名之为古陶瓷学。”[6]蔡礼君则指出:“古陶瓷学是集化学、物理学、光学、结晶学、工艺学、美学、文化、宗教、民俗等诸多学科和领域于一身的交叉学科”[7]其中,化学、物理学、光学、结晶学学科研究方法的介入,会提升人们对陶瓷工艺的认知水平。
由于陶瓷碎片中承载着丰富的工艺价值信息,历代陶瓷烧造者均重视陶瓷碎片。清代,景德镇督陶官唐英、年希尧等人就根据景德镇附近出土的陶瓷标本,复烧前代陶瓷。《陶成纪事碑记》载:“仿米色宋釉,系从景德镇东二十里外,地名湘湖,有故宋窑址,觅得瓦砾,因仿其色泽款式。粉青色宋釉,其款式色泽同米色宋釉,一处觅得。”[8]297从乾隆四十八年《浮梁县志》中记录的《陶成纪事碑记》中可以看出,当时景德镇督陶官仿照故宋窑址陶瓷碎片的色泽款式,烧成米色、粉清色宋釉,为乾隆时期仿古风潮提供了真实可信的样本。
在烧制部分特殊陶瓷的过程中,陶瓷碎片是试烧过程中必不可少的材料, 唐英的《陶治图说·圆琢洋彩》中记载 :“圆琢白器,五彩绘画,摹仿西洋,故曰洋彩。须选素习绘事高手, 将各种颜料研细调合,以白瓷片画染烧试,必熟谙颜料火候之性,始可由粗及细,熟中生巧,总以眼明心细手准为佳。”[8]304此类陶瓷碎片也被称为“火照”。随着科技水平的进步,人们对陶瓷碎片的关注,不仅仅局限于工艺的模仿,而是更为准确的区分不同工艺中化学成分的差异。以绿色釉上彩为例,不同的釉上彩中的化学成分不尽相同。
表1 绿色釉上彩化学成分比例表①
此外,陶瓷碎片的价值并非全部得到继承与发展。例如,为了增强弹药的杀伤力,古代火枪的弹药的成分中就加入了碎瓷,《金史·蒲察官奴传》记载,飞火枪的纸质圆筒(发射管)内装有“柳灰、铁滓、磁末、硫黄、砒霜之属。”[9]其中“磁末”就属于碎瓷。由于碎瓷往往带有锋利的边缘,使其天然的成为某种具有切割功能的工具,在一些较为落后的地区,当地稳婆用没有经过消毒的碎瓷割断脐带,因此破伤风菌往往由脐带内侵入而发生疾症致使婴儿夭折,这种现象俗称“六日五更风”。[10]此类价值应用随着社会环境、技术水平的变化早已销声匿迹。
三、陶瓷碎片价值应用中的主观因素
陶瓷碎片的价值应用中,除了客观因素外,人为的扬弃也极为重要。在陶瓷碎片价值应用形式取决于人们对陶瓷碎片价值认知。这在陶瓷碎片设计、教学等领域中表现较为明显。
(一)陶瓷碎片的设计
以陶瓷碎片首饰的设计为例,将陶瓷碎片制作成首饰是目前最广泛的陶瓷碎片价值应用形式。笔者曾于2013 年对北京地区一位陶瓷碎片饰品从业者——李华堂进行采访。采访后总结出以下三点 :
首先,陶瓷碎片饰品设计的产生或受到国外影响。通过此次采访发现,李华堂从事陶瓷碎片首饰加工的想法是受到国外的影响产生的。据李华堂口述,1998年,他先在互联网上看见国外人用“海捞瓷”瓷片做成饰品。他从中受到启发,在国内开始尝试陶瓷碎片饰品设计。恰巧,1998 年在中国互联网发展史上被称为互联网“内容门户元年”。[11]正是在这样的环境背景下,国外的陶瓷碎片首饰的设计行为对国内产生了影响。
其次,陶瓷碎片饰品的特性决定了其只能小规模、个性化发展。根据受访者自述,陶瓷碎片做成的饰品很难规模化发展。与珠宝、玉器等行业不同,陶瓷碎片虽然整体数量多,但能做成精品的较少。而且,陶瓷碎片没有稳定的货源,也无法聘请专业的设计师设计。多数是依靠经营者个人设计推广。无法形成规模,只能走个性化发展的道路。
个性化发展特点的形成也与市场对陶瓷碎片的认可有关。从采访中发现,市场对陶瓷碎片饰品的需求极为个性化,与陶瓷碎片自身的价值并无明显关联。许多价格昂贵的陶瓷碎片,并不一定能在陶瓷饰品市场中走俏。如某些带有如“刘”“张”“王”等与姓氏相关的民窑瓷片饰品就十分受欢迎。
最后,陶瓷碎片饰品的消费属于文化消费。在李华堂看来,陶瓷碎片饰品的兴起主要还是得益于人们对陶瓷文化的喜爱,他本人最初也只是单纯经营陶瓷碎片。购买者以陶瓷文化爱好者、文博专业的教师、学生等群体为主,其购买的陶瓷碎片多“有天有地”。“有天有地”是一种通俗的说法,是指口沿,底都保存的较为完整的残件。这类残件容易卖,剩下的就是那些没有口沿,没有底的碎片。这些碎片中,有的带“字”,有的带“图片”,有的色彩很漂亮。这些碎瓷片经过装饰后既美观又有收藏价值,人们可以在赏心悦目的过程中还能学习到知识。陶瓷碎片饰品也因此逐渐受到市场关注。
这种文化消费行为需要经过长期的培养。一旦这种消费行为形成一定的规模,市场氛围就会自然形成。这种氛围的形成也会有效促进文化消费行为的提升。据李华堂介绍,大多数来中国的外国游客就不认可陶瓷碎片饰品,因为这些外国人分不清陶瓷碎片的新、老。本文认为,外国人分不清新、老瓷片的区别只是表面原因,更深层的原因是这些外国人不能理解这其中文化内涵,没有这种消费习惯。
陶瓷饰品的设计从古至今一直在延续。虽然会因为所处的时代文化环境的不同,在具体的表现形式上有所差异,却都能体现出对陶瓷碎片的珍视。
(二)陶瓷碎片的展示、教学
随着陶瓷碎片收藏的兴起,陶瓷碎片博物馆也随之建立。这是收藏文化在当代发展、衍生的结果。在古代,柴窑陶瓷碎片由于数量少且珍贵,被制为“玩具”“绦环”。而数量多者则应用于建筑物的装饰。但无论以上述哪一种方式应用,都带有一定的收藏价值。
陶瓷碎片博物馆的建立后,陶瓷碎片新的价值逐渐显现出来。笔者曾采访过北京“天一阁”陶瓷碎片博物馆馆主李有臣。通过与李有臣的对话,发现这一陶瓷碎片博物馆具有典型性。
首先,博物馆中的陶瓷碎片来源于个人收藏。李有臣从上世纪70 年代末开始收集陶瓷碎片。收集的主要渠道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从当时各种工地的废土渣中捡拾。另一种是从不规范的市场“鬼市”中购买。这两种渠道是他获取标本的主要途径。刚开始只是无目的的收集,随着数量增多,开始对陶瓷碎片进行有目的的筛选。只选取其中的精品,这些精品主要以明清时期官窑瓷器碎片为主。随着碎片数量的增加,家中已无足够的存放空间。于是便建立了“天一阁”陶瓷碎片博物馆,这一以明清两代官窑陶瓷碎片为收藏主题的私人博物馆。
其次,陶瓷碎片博物馆的建立有助于教学。陶瓷碎片博物馆的建立,主要的功能除了展示外,还承担教育功能。无论是李有臣自己学习还是教学生学习,陶瓷碎片都是极为重要的教学工具。这种通过陶瓷碎片进行相关教育教学活动的行为也是陶瓷碎片价值应用的重要形式。
最后,陶瓷碎片博物馆承担着传承陶瓷文化的任务。李有臣从最初对陶瓷碎片一无所知,到成为博物馆主人。支撑其一路前行的是他对陶瓷文化的热爱。如果不是李有臣将这些陶瓷碎片收进博物馆,那些同样喜爱陶瓷文化的人们,可能无法这么近距离的通过这些陶瓷碎片学习陶瓷知识。
陶瓷碎片与陶瓷整器相比,价格更为低廉,品类更为全面,藏品容易形成体系。可以以更为直观的形式向人们展示出陶瓷的胎、釉。人们通过陶瓷碎片,以触手可及的方式,近距离观察陶瓷的色彩、纹饰、工艺。人们以陶瓷碎片为依据,消化、吸收各种文献中对于陶瓷器物的阐述。陶瓷碎片成为人们鉴赏、学习陶瓷文化的重要工具。
在李有臣、李华堂的自述中都提到了文化一词。吸引他们的是陶瓷碎片背后的陶瓷文化。陶瓷碎片经过精心的设计,可以巧妙地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起到装饰、美化的效果。陶瓷碎片中丰富的文化、工艺等信息,也可以用于教育、科研。回顾历史,无论是文人喜爱的“绦环”“玩具”还是民间百姓喜爱的“嵌瓷”等,都是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环境、不同时代背景中陶瓷碎片与生活相融合的产物。因此,随着时代、地域等因素的变化,陶瓷碎片亦会随之完成价值提升。
陶瓷碎片从被人们随意丢弃的“废物”到博物馆中的陈列物。这其中的变化,不仅是形式层面的变化,更是人们对陶瓷碎片价值认识的变化。人们重新认识了陶瓷碎片的价值,并结合时代的需要进行创造性应用。
任何形式的创新,其最终目的都应服从文化传承与发展的需要。在未来的发展过程中,陶瓷碎片或许还会不断有新的应用形式出现。
结 语
陶瓷碎片价值应用的转换与提升,是伴随着人们对陶瓷碎片价值认知的改变而改变的。只是人们的认知会受到时代、地域等因素的影响,应用也会出现不同的形式。
随着时代的发展,诸如如何让相关数据库中的信息更为便捷的供给相关研究者,助力陶瓷相关行业的发展更多的课题摆在人们面前。以及人工智能、大数据技术能否有效融入其中等,均是摆在研究者面前的难以跨越的时代命题,陶瓷碎片价值应用的研究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