犍陀罗宝冠供养图及相关问题研究①
2020-12-24李雯雯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古代文明中心河南开封475001
李雯雯(河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古代文明中心,河南 开封 475001)
一、犍陀罗礼拜宝冠图像
目前,笔者所搜集犍陀罗礼拜宝冠造像的图像共计17 例。④分别为白沙瓦博物馆藏4 例、印度新德里国家博物馆藏3 例、大英博物馆藏2 例、拉合尔博物馆、昌迪加尔博物馆、皇家伽利略博物馆、吉美博物馆各藏1 例、私人藏2 例以及白沙瓦地区出土的3 例。根据现存图像的构图可分为三类:⑤因多为残件,并不能判断其原有造像的表现特点,且还有诸多例并未收录,只属于大致划分。
1.多人礼拜场景
此类礼拜宝冠图样式较为统一:宝冠置于台座上,周围有多位礼拜者。目前所见共五例:
图1 白沙瓦博物馆藏礼拜宝冠浮雕(编号PM_02846)
最为著名的是白沙瓦博物馆藏 一 件( 编号 为PM_02846、图1),宝冠放置在一个精美华丽的宝座之上,宝座上有伞盖,下垂悬带有规律褶皱的布幔。台座左右两侧共有四位礼拜者形象:前方左侧人物脸部已损坏;⑥此件雕刻作品只有马歇尔的《犍陀罗佛教艺术》图版可以清楚看到宝座的左侧有礼拜者。栗田功及Ihsan Ali 以及许多著作中所引用图片,左侧人物已不见。右侧人物睁大眼睛,衣服下摆有波浪褶皱,双手合十面向宝冠。后方两侧各有一位男性半身像。
此浮雕出土于马尔丹(Mardan)地区,马歇尔提到此幅礼拜宝冠图与另外一幅切草师奉吉祥草的浮雕风格相似,应原本属于同一佛塔,是贵霜初期即犍陀罗青春期时雕刻作品[1]。Ihsan Ali 编撰的《白沙瓦博物馆馆藏犍陀罗雕刻》的图录中认为此作品属于公元2-3 世纪。[2]
图2 皇家伽利略博物馆藏礼拜宝冠浮雕(编号NO.939.17.15)
图3 白沙瓦博物馆藏礼拜宝冠浮雕(编号PM_02843)
图4 吉美博物馆藏礼拜宝冠浮雕
图5 拉合尔博物馆藏礼拜宝冠浮雕
图6 昌迪加尔博物馆藏礼拜宝冠图(整体及细部)
另四例礼拜宝冠图为长条形浮雕板,构图相似。画面中心为台座上雕刻精美的宝冠,左右两侧是伎乐天人或礼拜者。如皇家伽利略博物馆藏浮雕(编号NO.939.17.15、图2),宽65.4cm,左侧礼拜者的身侧有五位表演者,手拿各种乐器。白沙瓦博物馆藏一件浮雕(编号PM_02843、图3),左右两侧的上部已损坏。制作精美的宝冠供奉在台座上,座前雕有火坛。右侧是五个站立的人物,左侧刻有一个礼拜男子。此件浮雕与阿富汗绍尔托克寺院出土的礼拜宝冠的浮雕相似,现藏于法国吉美博物馆(编号 no.MG21158、图4)。另外一件相对保存不太好的是拉合尔博物馆藏的礼拜宝冠图像(图5)。
图7 白沙瓦地区出土的浮雕
图8 印度新德里博物馆藏礼拜宝冠图(整体及细部)
以上五例礼拜宝冠图像,除白沙瓦博物馆藏带宝盖的图像(图1)之外,其他四例构图相似:宝冠被放置在有扶手与靠背的台座上,扶手两侧安插有拂尘。各例中台座自然垂下的布幔纹路相似,也是犍陀罗造像中的常见样式。①如白沙瓦大学博物馆收藏的阿育王造像的台座(Inv.CGP-1981-1-66)。30×14.4x5.3cm,参见Muhammad Farooq Swati.Some Narrative Reliefs from Charg-paṭē in District Dīr[J].Journal of Asian Civilizations Vol.35,2012.
2.组合式礼拜宝冠
此类礼拜宝冠图像多与其他图像组合,情节简单,即左右供养人礼拜台座上的宝冠,共有十例,按照礼拜者身份可以分为比丘天人供养者礼拜、与海兽组合的礼拜宝冠图:
(1)比丘天人供养者礼拜
供养者礼拜宝冠可见印度昌迪加尔博物馆藏三叶拱形龛浮雕(图6),浮雕分为三层:上层表现的是佛从三十三天,走三道宝阶下来,中层为礼拜宝冠图像,下层雕刻有佛陀结跏趺坐的说法图。另外一件与其相似的造像是来自于白沙瓦地区努塔(Nutta)上寺院的一件三叶拱形龛浮雕,中间部分为比丘与天人共同礼拜宝冠图像(图7)。
第三例是出土于贾马尔-加希(Jamal-garhi)的三层雕刻,现藏于新德里国家博物馆(图8)。中间最上层的宝冠放置于台座上,台座上方有拂尘。左右两侧各有礼拜者。该浮雕板下方两层分别雕刻的是坐佛与立佛说法图像。左侧是五层小坐佛,上方是两位跪姿的礼拜者,右侧已不存。
第四例是现藏于白沙瓦博物馆(编号PM_00645、图9)的雕刻残件,该例中带宝盖的台座与第三例相似,但尚难以判断属于佛像底座还是与佛传故事组合。
图9 白沙瓦博物馆藏礼拜宝冠图
图10 出土自罗里央·唐盖的菩萨立像
图11 印度新德里国家博物馆藏礼拜宝冠图(整体及细部)
图12 白沙瓦地区出土的雕刻
另外一件重要的雕刻可见亚历山大·凯迪(Alexander Caddy)拍摄于1896 年白沙瓦区罗里央·唐盖(Loriyan Tangai)的图片(图10),菩萨立像的台座正面雕刻有两位供养人礼拜宝冠的场景。
(2)与海兽组合的礼拜宝冠
与海兽(tritons)组合样式的礼拜宝冠图,位置多在拱形龛的顶层。
印度新德里国家博物馆藏三叶龛浮雕较为完整(图11),最上层雕刻的是左右礼拜者跪拜,两侧是海兽。下方雕刻天王奉钵和说法图。与之相似的是来自白沙瓦地区的一件雕刻,①根据西奥多·布洛赫(Theodor Bloch)在印度博物馆(1900 年)的底片清单,这件雕刻作品可能是在马德拉斯。在第二层处是礼拜宝冠图,宝冠两侧是天人与海兽的组合(图12)。另外一件拱形龛残件(图13),现藏于大英博物馆。该残件最上层为礼拜宝冠图,中层供奉物的图像缺失,最下层可见胁侍菩萨,缺失部分可能为佛或菩萨说法像。
图13 大英博物馆藏礼拜宝冠图(整体及细部)
图14 大英博物馆藏单龛宝冠图(整体及细部)
图15 白沙瓦博物馆藏单龛宝冠图
与此相似的还可见栗田功著录的两件私人藏雕刻品,一件雕刻是从上至下分别表现法轮、宝冠、菩萨坐像;另外一件是宝冠、佛钵和说法像。②相关图像见栗田功编著的图录《ガンダーラ美术:佛陀の世界》的图版第242、图版第663。本文不再展开讨论。
3.单龛雕刻宝冠
第三类是宝冠在单龛内,礼拜者分居各龛的雕刻。目前所见共二例:大英博物馆藏有一例,白沙瓦博物馆藏一例。
大英博物馆藏的礼拜宝冠图位于弧形浮雕板中(图14),该浮雕板应为佛塔的底层残段,现存有五个尖拱形龛,右侧第二龛内雕刻有置于台座上的宝冠,另外四龛内为药叉像,各龛之间以科林斯柱作为间隔。白沙瓦博物馆藏的礼拜宝冠图(Acc. No: PM_01916、图15)与前例相似,现存有四圆拱龛,中部龛内有台座和宝冠,其他三龛内雕刻有礼拜者。
此两件浮雕板均为残件,应原属佛塔的装饰带,③与此相似的可见见栗田功编著的图录《ガンダーラ美术:佛陀の世界》的图版47,该类型浮雕较多。虽磨损严重,但构图样式统一,表现为多个连续拱龛,龛内宝冠置于其中一龛的台座之上,其他龛内礼拜者面向宝冠。
上引犍陀罗诸例礼拜宝冠像,雕刻风格有所差异,但画面内容则表现出共性:宝冠均放置在台座上,台座左右有礼拜者。第一、二类的礼拜宝冠图更为精美,人物众多,雕刻也更细致;第三类更强调装饰与象征意义,但由于第三类造像均属残件,故难以准确判断其原有的组合样式。
图16 巴尔胡特佛塔西入口门廊角柱上浮雕三十三天礼拜宝冠图(宝冠线图)
图17 桑奇大塔南门西柱内侧第三幅三十三天礼拜宝冠图
图18 阿玛拉瓦蒂佛塔覆钵饰板浮雕三十三天礼拜宝冠图
二、三十三天礼拜宝冠
从犍陀罗礼拜宝冠图像的前两类样式来看,与之组合的图像包括佛从三道宝阶下来(与三十三天相关)佛传故事。礼拜宝冠者的两侧还有跪拜的比丘、天人或伎乐形象。这些特征都表明,犍陀罗礼拜宝冠图像表现的并不是普通场景。
1.三十三天礼拜宝冠的图像渊源
印度巴尔胡特、桑奇、阿玛拉瓦蒂佛塔遗址以及秣菟罗早期造像均有三十三天礼拜宝冠的图像出现。最早可见的是,公元前一世纪的巴尔胡特佛塔浮雕,在西入口门廊的角柱上雕刻有众多人物和尖拱形龛,其中一龛的台座上放置着宝冠(图16)。该宝冠的样式与佛塔雕刻中贵族人物佩戴的头饰完全相同。台座上方的圆顶龛上刻铭文:“为世尊佛发在三十三天(Vijayanta Pasdde)供养”(Sudhammd Dewa Sabhd Bhagavato Chuda-Maho)。建筑物下方是各种天女跳舞和唱歌,以纪念圣物。①在文献中和巴尔胡特铭文中的cudamaha,库瓦拉斯米译为“头冠舍利Crest-relic”,而不是“头发舍利Hair-relic”。
桑奇大塔南门西柱内侧第三幅也雕刻有礼拜宝冠图(图17)。上方为楼阁的屋顶,左右两侧有伞盖,正中央是一扇镂空的拱形窗。一楼的正中央椭圆盘内雕刻有圆球状的宝冠。与周围天神所戴的发饰相似,台座后有天神为宝冠执伞盖和拂尘,画面右侧有五位天神,双手合十。二楼栏楯下方的长条形石板上刻有铭文:“毘迪萨的象牙雕刻师亲自雕造并奉献的”。此立柱其他画面雕刻的有菩提树、法轮柱等早期佛教艺术中的象征物。
图19 帕尼吉里遗址浮雕三十三天礼拜宝冠图
图20 康纳纲娜哈里遗址浮雕三十三天礼拜宝冠图
图21 秣菟罗博物馆藏礼拜宝冠图(编号No.76.40)
图22 秣菟罗博物馆藏五相图中间为三道宝阶上的宝冠
在南印度的阿玛拉瓦蒂(Amarāvatī)佛塔遗址(图18)、龙树山(Nāgārjunakoṇḍa)遗址、康纳纲娜哈里(Kanaganahalli)遗址以及帕尼吉里(Phanigiri)遗址(图19)也都发现了刻有礼拜宝冠的造像。礼拜宝冠的雕刻分布在柱顶盖石、栏柱以及覆钵饰板等。各地雕刻浮雕样式较为相似,画面中心一位天人双手托举圆盘,内有宝冠,周围众天人礼拜。与太子出家或礼拜法轮柱、佛塔等象征物表现的佛传故事结合,表示三十三天供养宝冠的场景。康纳纲娜哈里遗址共出土有4 处天人托宝冠的浮雕(图20),其中北区出土的一件雕刻,明确有chūdāha(rana)的铭文。[3]
除佛塔遗址出土的礼拜宝冠图像以外,秣菟罗艺术早期造像中也有雕刻有天人礼拜宝冠主题的图像。秣菟罗博物馆藏一件出土于Govind Nagar 的竖版浮雕(编号No.76.40、图21),最上方图像表现了被置于台座上的宝冠,左右两侧是手持拂尘的天人。夏马尔(Sharma)认为,该浮雕属早于贵霜的索达萨(Śudāsa)时期的造像。[4]
另两例秣菟罗礼拜宝冠的造像均体现出与三道宝阶的相关性。秣菟罗博物馆藏的五相图像(图22)与三道宝阶浮雕(图23),在宝阶顶层处即表示三十三天是位置,正中均雕刻有宝冠的图象。表现的是释迦太子剃发后,其宝冠是在三十三天供奉。
综上,从巴尔胡特浮雕中明确记载:“为世尊佛发在三十三天供养”的铭文,到南印度佛塔遗址中飞翔的天人捧宝冠,再到秣菟罗造像中三道宝阶上的宝冠,上述图像均体现出礼拜宝冠与三十三天的相关性。相对比可以看到,犍陀罗礼拜宝冠图前两类礼拜宝冠图像继承了中印度早期的造像样式,只是更为简略,图像自然表现的也是与三十三天相关的内容。
2.相关文本
释迦出城后,在苦行林解宝冠剃发出家,代表其舍弃世俗生活从此成为沙门,这是佛陀一生的转折点。相关内容在《大事》《修行本起经》《太子瑞应本起经》《过去现在因果经》《佛所行赞》《普曜经》《方广大庄严经》《异出菩萨本起经》《佛本行集经》等经典中都有记述,具体细节不同(见表1)。
表1 佛经中太子剃发出家情节对比
从上表梳理来看,经本中多记述的是太子解宝冠髻或天冠头髻中的明珠交与车匿。关于去掉宝珠后的佛宝冠髻,有少数经本记载是车匿带回。至于是否有释迦族人或其他人的供养礼拜,并未提及。如《过去现在因果经》载:“悉达多脱宝冠髻中明珠,以与车匿,而语之曰:‘以此宝冠及以明珠,致王足下’。车匿托宝冠后,一路回到王宫。”这一内容在莫高窟第290 窟、76 窟、榆林窟33 窟中都有表现,但在犍陀罗艺术中并未见到。①犍陀罗造像中有车匿告别、剃发、白马吻别等场景,车匿托宝冠的图像仅见日本私人藏一例,插图11,另外,太子脱下了宝冠,放在地上可见日本私人藏一例,图录166。参见栗田功.ガンダーラ美术:佛陀の世界[M].东京:二玄社.1990.但托宝冠归国的场景并未见到。
上述佛经均重点描述的是,释迦太子割过的头发被帝释天带回三十三天,诸天供养的场景。②《修行本起经》《过去现在因果经》《太子瑞应本起经》《佛所行赞》等记载帝释天将太子须发带回天宫,并未指明何处天宫。帝释天是三十三天(Trayastrimsa)之主。佛发自然是被带回后在三十三天供奉。《佛本行集经》《方广大庄严经》《佛说众许摩诃帝经》等记载佛发被帝释天带回三十三天诸天供养。如《本生经》记载:“帝释天王以天眼见此,将其纳入长一由旬之宝函之中,安置于三十三天世界髻宝珠之祠内”。③《大藏经》第 31 册 No. 0018 《本生经》又如《过去现在因果经》载:“虚空诸天,烧香散花,异口同音赞言:善哉善哉”。
值得注意的是,《佛所行赞》(Buddhacarita)中载:“宝冠笼玄发,合剃置空中。上升凝虚境,飘若鸾鸟翔,忉利诸天下,执发还天宫”。④马鸣《佛所行赞卷》(佛本行经) :“众宝庄严剑,车匿常执随,太子拔利剑,如龙曜光明,宝冠笼玄发,合剃置空中。上升凝虚境,飘若鸾鸟翔,忉利诸天下,执发还天宫。常欲奉事足,况今得顶发?尽心加供养,至于正法尽”。提及太子将宝冠与头发同时剃掉[5],说明佛发和宝冠为一体的,那么宝冠也应该在三十三天处礼拜供养。⑤库瓦拉斯米指出,根据梵文版本的《佛所行赞》,此处关于尾部的一缕绳(amsuka)清楚地说明,这个mukuta 是一个头巾,而不是王冠或冠状头饰。
《佛本行集经》记载释迦太子先割发髻然后剃发。“天帝释捧太子髻不令堕地,以天妙衣承受接取。尔时诸天,以彼胜上天诸供具而供养之”。“剃发”后,“帝释天王生希有心,所落之发不令一毛坠堕于地,一一悉以天衣承之,受已将向三十三天而供养之”。并提出“从此已来,令诸天上因立节名,供养菩萨发髻冠节,至今不断”。《佛本行集经·观诸异道品》载“菩萨割髻之处,其后起塔名割髻塔”。这一文本明确记载了太子所割发髻与佛发均被供养在三十三天。
《佛本行集经》的译者阇那崛多为北印度犍陀罗国人,⑥据《续高僧传》卷二载,北印度犍陀罗国富留沙富逻城,今巴基斯坦白沙瓦人,属刹帝利种姓。在北周明帝武成年间来到长安,隋时,译经《佛本行集经》。在北周明帝武成年间来到长安,共译经39 部192 卷密教与大乘经典,且大都译经于《佛本行集经》之前。《佛本行集经》是其唯一一部佛传故事译经。他在隋(587 ~591)翻译的《佛本行集经》是集合“法藏部”“大众部”“说一切有部”“饮光部”“化地部”五部所传,以及各方异说而成的一部综合佛传经典。在古印度,五部同时存在的地方是乌仗那,也就是犍陀罗的斯瓦特地区。⑦“乌仗那国…律仪传训,有五部焉:一法密部,二化地部,三饮光部,四说一切有部,五大众部。天祠十有余所,异道杂居.”季羡林.大唐西域记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5:270.由此或可推断,《佛本行集经》曾流行于犍陀罗地区,早期犍陀罗地区的造像内容可能会与《佛本行集经》存在一定的相关性。
图24 阿玛拉瓦蒂佛塔遗址浮雕塔顶处宝冠
图25 康纳纲娜哈里遗址浮雕塔顶处宝冠
因此,前两类的犍陀罗艺术的礼拜宝冠图虽然仅表现了礼拜这一场景,但结合佛经内容,可推测其表现的应是帝释天将悉达多太子的宝冠髻带回三十三天礼拜的场景,其中的宝冠髻可能也包括佛发,礼拜者应该为天人或者帝释天,其情节是佛传故事中的一部分。
三、宝冠的象征性
部分犍陀罗礼拜宝冠图像中的宝冠出现在浮雕上层或者栏楯的龛内,并未有过多的装饰。笔者认为,这样的构图具有象征性,且在早期佛塔遗址与秣菟罗艺术就已然出现。
1.宝冠的象征性表现
早期宝冠图像以南印度的佛塔遗址为主,如阿玛拉瓦蒂遗址出土的佛塔基坛嵌板浮雕,佛塔顶部雕刻有宝冠,上有伞盖,左右两位飞翔的天人(图24)。这种装饰表现有多例。①大英博物馆藏阿玛拉瓦蒂浮雕编号1880,0709.107 佛塔顶部,在纪念碑OA1880.7.9.79 的入口处。大英博物馆藏编号1880.070946栏柱的顶部、编号1880,0709.7 栏柱的下部右侧。编号1880,0709.107 覆钵饰板的左侧等。康纳纲娜哈里佛塔遗址的顶部拱形门内雕刻有宝冠(图25),麦斯特说明此处是遗迹圣地的意义。[6]该遗址其他佛塔图像的对应位置雕刻有菩提树或佛塔。
秣菟罗艺术中也有表现象征物的宝冠的图像,如现藏于印度新德里国家博物馆的一件浮雕,出土于贾马勒布尔(Jamalpur)(图27)。最上层中央位置刻有置于台座之上的宝冠,两侧有体态丰满的飞天。莫里斯(Morris)将此浮雕的时代定在大概是公元前一世纪末,[7]被认为是秣菟罗最早的表现礼拜宝冠图。[8]此件造像的样式与大英博物馆藏犍陀罗礼拜宝冠像(图13)相似。此外,秣菟罗博物馆藏一件单体的宝冠浮雕(图28)。
图26 秣菟罗博物馆藏浮雕
图28 秣菟罗博物馆藏宝冠图
图27 新德里博物馆藏礼拜宝冠图
图29 白沙瓦博物馆编号PM02846浮雕的宝冠线描图
通过上述例证,我们可以推断,犍陀罗与海兽组合礼拜宝冠的图像和第三种单龛的宝冠图像样式,同样继承了印度早期的象征物宝冠的表现样式。在早期佛塔与拱形龛的顶部位置的宝冠,该处多表现的是佛钵(图26)、佛塔、菩提树、法轮等图像。这说明宝冠与佛钵、佛塔等圣物性质一样,在早期佛教艺术中具有明显的象征性,展现的是释迦太子的身份以及佛发舍利的神圣性。
2.宝冠代表释迦太子的身份
犍陀罗的礼拜宝冠图中的宝冠是太子出家前所戴刹帝利贵族的样式。从前述图1 白沙瓦博物馆藏浮雕的宝冠可见(图29),宝冠装饰华丽精美,左右两侧具有同样对称的折叠,头发在穿过圆盘或扇形中间的地方打结,与布特卡拉一号遗址发现的菩萨像(图30)所戴宝冠相似。
图31 集美博物馆藏太子出城前夜浮雕
图32 大英博物馆藏太子出城前夜浮雕
犍陀罗的宝冠前方扇形或圆盘前方为装饰区,类似中心冕(diadem),②库瓦拉斯米认为该部分显然是用金属做的,很可能是金。Coomaraswamy Ananda K. The Buddha’s cuda,Hair,usnisa, and Crown[J].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4 (1928): 815-841.中间有时镶嵌一颗大宝石或几颗小宝石,下方对应的装饰线头带对称缠绕。[9]各例中宝冠的装饰细节稍有不同,秣菟罗宝冠的头饰更接近桃形,头发在中间形成发髻(图27)。南印度康纳纲娜哈里遗址的宝冠样式,装饰部分较少(图25)。这些头冠反映了印度本土的传统头饰特征,与巴尔胡特、桑奇遗址中的浮雕中人物所戴的宝冠差别不大。
在《本生经》(Nidanakatha)中,当悉达多太子最后一次穿着华丽的贵族装扮,在因陀罗的吩咐下由毗首羯摩天(Vissakamma)举行仪式,对其缠绕头巾的过程有许多赞美。犍陀罗艺术中有多例表现太子决意出家的前夜,车匿手托宝冠等待太子佩戴的场景(图31、32),表明宝冠是太子身份象征的一部分。
古印度的宝冠是头巾缠绕的。①印度的头巾缠绕成的装饰可以理解为宝冠,在《犍陀罗石刻术语》是将按照菩萨与世俗男子的身份分开解释turban,对应的分别是宝冠与发巾。见图版107 图4.3.4 与图版117 图4.6.2.2。发巾与宝冠的探讨可参见Coomaraswamy Ananda K. The Buddha’s cuda,Hair,usnisa, and Crown[J].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4 (1928): 815-841.印度雅利安男性中,头巾是最高贵的象征,地位较高的男性都佩戴头巾。②在印度,头巾被称为“ 帕格里(pagri)”,意思是男人戴的头饰是手工扎的。有迈索尔·佩塔(Mysore Peta)、普纳里·帕加迪(Puneri Pagadi)和锡克教徒达斯塔(Sikh Dastar)。迈索尔的国王在Dassara 庆祝活动中或在与外国来访贵宾举行的联合阅兵仪式中,要戴着传统的Mysuru petas 作为头饰。《吠陀》规定在国王的伐阇拜耶祭(vajapeya,一种苏摩祭)和国王登基(Rajasuya)仪式的时候均要佩戴头巾。[10]《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中记载,俱毗罗(Kubera)的一位特殊朋友被称为“俱毗罗头上的头巾(turban)”,表示像王权一样珍贵。[5]德利乌认为,用头巾缠绕而成的宝冠就是当时君主的体现,巴贾(Bhaja)石窟以及巽伽(Sunga)时期佛塔遗址,贵族礼拜者、药叉与其他神祇都模仿当时的君主在头发上打结戴头巾。[11]头巾在现代社会依然是具有重要意义。
因此,礼拜宝冠的造像中的宝冠,雕刻细致精美,③与经典中提及的太子去掉宝冠中的宝珠交于车匿的记载不符。这也展现出佛教造像的艺术性,说明表现华丽宝冠是印度造像本土的特征。表现悉达多出家前所戴的宝冠,代表其太子的身份与地位。
四、宝冠与佛发舍利的统一
在无佛像时期或者佛教造像的早期,宝冠与法轮、佛钵、菩提树一样是佛陀的象征物,宝冠除了代表了释迦的地位与身份之外,还因为其是佛陀的圣物,具有佛发舍利的意义。
《佛陀行赞》中载:太子把头发包在里面的头巾一起剪掉,表明宝冠中头巾与佛发是一体的。库瓦拉斯米指出,cuda是指头巾包裹成的发髻,其中有头发。[5]Taddei 明确提到,艺术家用宝冠来代表佛陀的头发。[12]宝冠与佛发同在三十三天,具有佛发舍利一样的意义。
佛经中除记载除悉达多太子剃发出家外,法藏部(Dharmaguptakas)的《律藏》(Vinaya Pitaka)和《毗尼母经》中还记述了优波离(Upali)给佛理发后,瞿波罗王子乞发持还国供养起塔供养的故事。④佛陀在王舍城停留时,出于敬意,没有人敢给他理发,最后是优波离(Upali)给佛理发。版本不同,也有称为青年理发师。佛当欲剃发时,告语诸人:此发“不可故衣故器盛之,当用新物。”当剃发时,瞿波罗王子来到佛所,从世尊乞发持还国供养,佛即许之。王子即复咨启世尊:“此发应以何等器盛之供养?”佛言:“应用七宝作器盛之供养。”即如佛教造七宝瓶而用盛之。复问世尊:“若去时象马车乘人肩头上,于尔许处应乘何处去?”佛言:“皆得。但去时应作种种伎乐将去。”王子如佛教去,路上闻有别国贼来,即路中作一大塔供养佛发,此塔名为佛发塔也。经典中还多次提及佛陀赠人以发爪(头发和指甲)的故事,如给两位商人、频婆娑罗王、给孤独者、邬波斯迦、闪婆等,受发人均起塔礼拜(见表2)。
表2 佛经中佛陀赠发情节对比
由表2 可知,佛在世时,佛发就已被起塔礼拜。《法显传》记载那竭国界酰罗城,“佛在时剃发剪爪,佛自与诸弟子共造塔”。另外在僧迦施一处“佛在世时有剪发爪作塔”。《高僧传》法悦的传记提及:“爰至发爪两塔衣影二台,皆是如来在世已见成轨”。①《续高僧传》:“智猛……复西南行千三百里至迦维罗卫国,见佛发佛牙及肉髻骨,佛影迹炳然具存.”均强调佛发是被佛允许的礼拜物,具有深远的传统。
对佛发舍利的崇拜,可以获得各种神异与功德。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载,共有十二个国、十九处建立的如来爪发窣堵波。②《大唐西域记》中缚喝国、那揭罗曷国、窣禄勤那国、瞿毘霜那国、羯若鞠阇国、阿踰陀国、阿耶穆佉国、憍赏弥国、鞞索迦国、拘尸那揭罗国、弗栗恃国均记载有爪发塔。其中羯若鞠阇国有三处,憍赏弥国有四处。阿踰陀国、阿耶穆佉国、弗栗恃国均为两处。除阿富汗两处和西印度的弗栗恃国一处以外,其他十六处均在中印度境内。冈达指出从佛陀的头发或者指甲,虽然离开佛陀的身体,但仍然被赋予力量。《四分律》中记载:“学菩萨道能供养爪发者必成无上道,以佛眼观天下,无不入无余涅槃界而般涅槃”。《大唐西域记》记载:羯若鞠阇国“有如来发、爪小窣堵波,人有染疾,至诚旋绕,必得痊愈,蒙其福利”。憍赏弥国“傍有如来经行遗迹及发、爪窣堵波,病苦之徒,求愿多愈”。③提及爪发塔具有神力。如阿軬荼国:“其窣堵波中有如来发、爪,每至斋日,多放光明”。
值得注意的是,佛教艺术中尚未有独立表现佛发的形象,也未有二商(特拉普萨和巴利卡)或其他人物礼拜头发的形象。中西一麻子认为,犍陀罗图像两侧的两位礼拜者认为是二商,应是混淆了宝冠与佛发的形象。太子第一次割发时,宝冠内可能有头发,但二商与他人获得的赠发,均发生在释迦出家割发之后。此时,太子的宝冠早已不在,佛回馈给与二商、给孤独者或其他人的头发应是剃发之后保留或新长的佛发。④有关悉达多太子剃发之后的头发的长度,新头发的生长以及佛像中头发的表现等相关问题的讨论可见Chanda, Ramaprasad.The Hair and the Usnisa on the Head of the Buddhas and the Jinas[J]. Indian Historical Quarterly 3 (1931): 670-673.Coomaraswamy, Ananda K. The Buddha’s cuda, Hair, usnisa, and Crown[J].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4 (1928): 815-841.Taddei, M. Some Reflections on the Formation of the Buddha Image.In G.verardi A Filigenzi, Maurizio Taddei. On Gandhara. Collected Articles[C],(2003):593-607.《本生经》《佛三昧经》中都曾提及,佛发长一丈二尺。梁武帝遣云宝从扶南国迎取的佛发即为一丈二尺,这些记载也表明佛发与发髻或者宝冠并不一样。
对于佛教艺术中并不表现佛发这一现象,夸廖蒂(Quagliotti)指出,应该是印度民众对所剪头发和指甲是不洁的观念的默认反映。[13]对此,笔者认为:与其说艺术家刻意避开对佛发的表现,是印度本土不洁观念的影响,[14]不如说是因为宝冠要比佛发更能体现出太子舍弃王位剃发出家的重要意义,所以对宝冠更为强调。而第一次剃去佛发事件,其意义又远远超过二商或者其他人所供奉的佛发。正如齐默尔所说,这象征着释迦朝着精神开悟,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15]
综上,笔者认为,犍陀罗礼拜宝冠的图像中,宝冠代表了释迦剃发出家这一重要事件,同时也具有佛发舍利的象征性与神圣性。与佛钵、佛塔、菩提树、法轮等象征物性质一致。既可作为佛传故事的重要环节,也可视为象征物与佛像之间的过渡性表现,这也是犍陀罗艺术中有不同样式表现礼拜宝冠的根源所在。
结 语
犍陀罗艺术中的礼拜宝冠表现的是释迦剃发出家后,众天人在三十三天礼拜释迦所去宝冠的场景。该宝冠代表了释迦从王子成为沙门的转折点,是佛传故事中的一个场景,具有重要意义。
宝冠具有象征性,既可宽泛地视之为佛发,又可理解为佛陀的象征物,这是因为:宝冠一方面代表了释迦太子的身份与地位,另一方面相当于佛发舍利。可视为犍陀罗时期的从象征物到佛像之间的过渡性阶段。礼拜宝冠图像在古印度无佛像时代雕刻艺术中就已经出现,是犍陀罗礼拜宝冠图像的艺术来源。
图片来源:
图1:Marshall, John. The Buddhist Art of Gandhara:The Story of the Early School, Its Birth. Growth, and Decline[M]. University Press,1960 fig.62.
图2:栗田功.ガンダーラ美术:佛陀の世界[M].东京:二玄社.1990.图版172.
图3:Ali, Ihsan, and Muhammad Naeem Qazi. Gandharan Sculptures in the Peshawar Museum (Life Story of Buddha) [M]. Peshawar: Hazara University Mansehra NWFP , Khyber Printers, 2008.fig. 272.
图4:J. Meunié. Shotorak. Mémoires de la Délégation Archéologique Française en Afghanistan, t. 10. Paris 1942.
图5:同[图2]图版170.
图6:Bhattacharyya, D. C. (ed.) Gandhāra Sculpture in the Government Museum and Art Gallery[M], Chandigarh.Chandigarh. 2002. fig.339.
图7:该图片由M.Serrot于1883年拍摄。是其在马尔丹地区的H.H.科尔(H.H. Cole)拍摄的一系列照片之一。英国图书馆编号10031112。
图8:Krieken-Pieters, Juliette van. Art and Archaeology of Afghanistan: its fall and survival: a multi-disciplinary approach[M]. Boston : Brill.2006.fig.33.
图9:同[图3]fig. 273.
图10:该图片画面中一组三个全身站立的人物,中间菩萨立像。图片藏于英国图书馆.
图11:Southworth, Kirsten. The Travels of Two Marine Beasts from the Mediterranean to Gandhara-A Transfer of Form and Meaning?.[J]Art of the Orient 5 (2016):101-108. fig.2.
图12:来自白沙瓦地区(Mala Tangi), 图片拍摄于Henry Cole, 1883, 来自英国图书馆no.10031079.
图13:Zwalf, Wladimir. A catalogue of the Gandhāra sculpture in the British Museum[M].Vol.1. British Museum Press,1996. fig.491.
图14:同上fig.299.
图15:同[图3]fig. 272.
图16:Cunningham,Alexander. The stupa of Bharhut:A Buddhist monument ornamented with numerous sculptures illustrative of Buddhist legend and history in the third century BC [M]. Varanasi, Indological Book House,1962. fig.109.
图17:笔者拍摄于桑奇遗址
图18:Knox, Robert. Amaravati: Buddhist Sculpture from the Great Stūpa [M]. British Museum Press, 1992. fig 51.
图19:大都会博物馆预展览图.
图2 0:Poonacha, K. P. Excavationsat Kanaganahalli:(Sannati) Taluk Chitapur, Dist. Gulbarga,Karnataka[M]. Director General, Archaeological Survey of India, 2013.fig113.
图21:笔者拍摄于秣菟罗博物馆.
图22:笔者拍摄于秣菟罗博物馆.
图23:笔者拍摄于秣菟罗博物馆,线图笔者绘.
图24:同[图18]fig18. 线图笔者绘.
图25:Meister, Michael W. Early Architecture and Its Transformations: New Evidence for Vernacular Origins for the Indian Temple[C]. The Temple in South Asia, 2007:1-19. fig5.线图笔者绘.
图26:Quintanilla,Sonya Rhie. History of early stone sculpture at Mathura,Ca.150 BCE-100 CE[M]. Brill, 2007.fig.283.
图27:笔者拍摄于新德里国家博物馆、线图笔者绘.
图28:笔者拍摄于秣菟罗博物馆.
图29:线图笔者绘.
图30:[意]多米尼克法切那、安娜菲利真齐《犍陀罗石刻术语分类汇编》[M].魏正中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30,图4.3.4,笔者稍作修改.
图31:Mevissen,Gerd Jr. The Great Renunciation: Astral Deities in Gandhāra[J]. Pakistan Heritage 3.(2011).fig.4。图32:同[图13]fig.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