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预设立场到内在超越:海外中国文学研究中“现代性”范式嬗变及多元面向
2020-12-24韩晗
韩 晗
(武汉大学国家文化发展研究院,湖北 武汉 430072)
“现代性”(modernity/ modernité)是海外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核心概念和几代学者共同的理论追求,由此而派生的文学现代性、文化现代性等概念,为海外中国文学研究的代表性范型奠定了基础。不言而喻,“现代性”丰富了中国文学研究的阐释框架,成为因海外中国文学研究实践而建构的鲜明身份标识。
从跨文化语言学的角度来看,现代性的词源“现代”最早源自于拉丁文modernus 甚至更早的modo,蕴含“时间”与“风格”双重含义,而“现代性”的拉丁文modernitas 则有“此刻正在发生”之意。 在拉丁文时代之后,人类对“现代”定义也各有不同,譬如英文“现代”(modern)所对应的反义词是“古典”(classical);而法文“现代”(moderne)却包含两重含义:一是“崭新”,二是“实在”[1],其反义词则为“传统”(tradition);但日文“现代”(現代)与传统、古典二词皆相对,“传统”(伝統とは)指的是一种风格样态,与“古典”异曲同工。 近代以来,相关日文名词翻译入华,因此中文的“现代”的反义词既可以是“古典”也可以是“传统”。 职是之故,“现代”的另一面既可以指涉关于历史或文本的古典特征,亦可以对事关意识形态或概念的形塑加以定义。
由此可知,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下,“现代”一词含义也不尽相同,“现代”如此,因此而派生的“现代性”更不例外。 汪晖认为,现代性本身是一个聚讼不已、内涵繁复的西方概念,唯一被认定的,是它首先是关于时间的定义[2]。 在汉学①领域,“现代性”同样也是一个绕不开但又较难形成共识的概念,再加上汉学家群体本身学脉纷杂、转益多师,事关“现代性”的阐述也千人千面,代际有别。
本文以“现代性”概念在海外中国文学研究实践中的发展脉络为中心,从“现代性”概念在海外中国文学研究领域的发生入手,着重探讨以华人学者为主体的海外中国文学研究实践中对于 “现代性”的界定与使用以及如何提供新的阐释范式。 并结合代际、身份等多重差异维度深入研究“现代性”这一海外中国文学研究核心概念在过去半个世纪的流变趋势、多重展现及不同面向。
一、预设立场:“现代性”与早期海外中国文学研究
作为概念的“现代”及“现代性”源远流长。 从其起源来看,早在中世纪,具有“现代”意义的词汇就已经形成并传播,如modernus、modo 与modernitas 等等,以及所衍生出的“此时之人”(moderni),但并不指涉于意识形态[3],而主要是将刚刚确定地位的基督教同旧的异教的罗马社会区别开来[4]。 “现代”这一概念突破古典学的范畴,是相当晚近的事情。 有学者认为,直至17 世纪,这一词汇才开始在英国流传[5],当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英国内战、革命与农业技术现代化使然[6],及至18 世纪,英国哲学家霍勒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才将“现代性”赋予了美学的含义[7](P78),19 世纪法国诗人兼评论家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评论画家康斯坦丁·盖伊(Constantin Guys)的作品时,“现代性”才第一次在法语中被明确定义,即“在时尚中揭示出在历史中所可能包含诗意的东西”, 并进一步指出,艺术的目的在于“为了使任何现代性都值得最终变成古老性”[7](P79)。 随着20 世纪文化研究与批判理论的兴起,“现代性”又指向了被资本逻辑支配的文化生产方式,其意义在于推动世俗转向、理性转向与主体转向下的文化现代化转型[8]。 而李欧梵认为,“现代性”概念在汉语学界出现时间颇晚,应是1985 年美国学者杰姆逊来北京大学演讲时提出的[9]。
20 世纪中叶“现代性”概念作为一个被预设立场的政治化概念开始进入到汉学领域。 这与当时整个汉学界在西方学界“寄人篱下”所不得已而为之的现实息息相关,其时阵营分治、剑拔弩张,欧洲汉学逐渐式微,以“中国研究”为名却为“冷战”咨政的美国汉学日渐崛起②。 因此,从研究范式上看,被预设立场政治化的“现代性”有两个根源:一是以五四运动为研究中心的历史根源, 即汉学界最初将“现代性”用在对五四运动的政治阐释上,譬如周策纵在阐释五四运动时,就特别重视“政治领袖”在五四运动中的角色与意义,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成功的前提是“五四爱国学生运动”的胜利,“政治现代性”是“文化现代性”的基础[10]。 二是以德国哲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ber)提出的现代性理论为基础的理论根源,韦伯将现代性与“理性化”(rationalisierung)相联系,建构了工具理性、历史理性与人文理性3 个维度的现代性准则,并借助“理性化的吊诡”来展开现代性批判[11]。 历史早已证明,五四运动意义不容忽视,但政治并非阐释五四运动的唯一路径;韦伯的现代性理论固然在现代西方思想史范畴下意义深远,却未必放之四海而皆准。
“现代性”被预设立场政治化之后,很快成为了汉学界的一个热门概念。 譬如邹谠立足“现代性”论述现代中国对外关系时,就以1940 年代美国与中国政治为例,对美国在华的政治失败报以英雄末路式的惋惜③;而吉尔伯特·罗兹曼(Gilbert Rozman)在讨论中国如何形成“与经济技术现代化大体适应的政策”时,也认为这应是现代性的组成部分[12];而史华慈(Benjamin I. Schwartz)在阐述1960 年代中国社会变革[13]、费正清等人提出“冲击-回应”说时[14],也都不约而同地都将政治作为谈论中国与“现代性”关系的一个重要切入点。 而且,在费正清的相关论说中,韦伯的“现代性”理论随处可见。 从学术影响与脉络传承上讲,费正清在汉学界率先完成了韦伯的“现代性”理论对中国研究自成一家的阐释[15],并凭借自身在北美汉学界的影响力,形成了“韦伯式”的“现代性”研究范式。
从汉学发展史的宏观角度来看,作为关注中国问题的汉学,最先出现的是中国历史研究,而后才是关于中国政治、地理等问题的研究,尽管上述两个阶段当中有一些中国文学的翻译工作,但真正意义上的海外中国文学研究,却是比较晚近的事情。尽管不可避免地受到“预设立场”的政治化干预,但仍然部分地实现了对预设立场的突破,而且“现代性” 概念的介入推动了早期海外中国文学研究的发展。 个中代表人物有两个,一是捷克汉学家普实克(Jaroslav Prusek),二是曾担任“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后赴美执教的萧公权。 他们的“现代性”阐释为海外中国文学研究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普实克立足于中国文学“抒情”向“史诗”的风格转变,探讨“现代性”何以形成之动因,并究索“史诗”与“抒情”两种文体范式,将“现代性”置于文体学的背景下考量, 将其定义为一种风格转变的趋势,进而认为“现代性”的标志是“抒情”向“史诗”转换,强调“五四新文化运动”(即“文学革命”)当中政治因素对于文学史的影响不可忽视。 他与夏志清在法国汉学杂志《通报》( T’oung Pao)的论战里,也着重申明了自己这一立场。
另一位思想史学者萧公权虽非专业文学学者,但其观点与视角在北美汉学界特别是海外中国文学研究界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 萧氏立足“现代国家”的建构,辨证“现代性”之于文化、思想及政治三者关系,并试图超越西方的学术研究范式,提出孟子思想的“内源现代性”,与当时甚嚣尘上的“中国政治思想停滞论”争辩[16]。 但无论是普实克还是萧公权,其“现代性”理念皆不可避免受到预设立场的政治化干预,因此显得含义模糊、范畴漂移[17]。
作为概念的“现代性”,从政治研究领域过渡到中国文学研究领域,也与欧美的学科分科有关,尤其是在北美,中国文学研究与中国政治研究都属于“区域研究”(area studies),再加上当时正处于两大阵营的冷战时期,美苏、中美以及中国大陆与台湾都处于敌对关系状态,中国政治当然比中国文学更受到西方学界关注。 因此,“现代性”这一概念的传播普及与理论介入,对于早期海外中国文学研究的发生发展有一定的积极的促进作用。
二、多元阐释:“现代性”在海外中国文学研究中的过渡形态
海外中国文学研究学者涉及10 余个国家和地区近千位学者,所涉语种等纷杂多样,囿于篇幅所限,后文将主要探讨海外华人学者的中国文学研究实践。 主要原因有二: 一是20 世纪70 年代之后,随着世界经济中心从欧洲向美国转移,以普实克为代表的欧洲汉学研究逐渐式微,而美国汉学研究则占据了国际汉学界的引领地位。 正是在这一阶段,中美关系走向正常化,与美国种族矛盾暂时缓解,海外华人学者在汉学界地位逐渐提升,逐渐成为了阐释“现代性”的学术主体,其数量之庞大,已是海外中国文学研究的绝对中坚力量;二是从立足“现代性” 概念所进行研究实践的学术影响力来看,当以美籍华人学者夏济安、夏志清昆仲所开创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为大宗, 他们培养了大量的华人学者,并对不少非华人学者产生了重要的学术辐射。因此,相较于夏氏昆仲而言,普实克的学术影响力的确略逊一筹。
从学术传承、思想继承与梯队建设来看,夏氏昆仲关于中国文学“现代性”问题的阐释论述自成体系、蔚为大观,先后辐射到了李欧梵、王德威、刘禾、叶凯蒂、周蕾、王斑、张英进、史书美、石静远、田晓菲、张真、宋明炜、罗靓④等不同代际的大批海外华人学者的学术实践当中,并逐渐形成海外中国文学研究的主潮——尽管并非所有学者都赞同夏氏昆仲的“现代性”立场,但却都难以僭越他们的影响[18]。甚至造成了一种类似于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所言的“影响的焦虑”。 这是一支以海外华人为主体的研究队伍,其规模、影响力与对中国文化的感情远远超过同时代的任何一个非华裔的中国文学研究者群体, 而且还影响到了柏佑铭(Yomi Braester)、陆敬思(Christopher Lupke)、罗鹏(Carlos Rojas)、 魏若冰 (Robin Visser) 与罗福林(Charles A.Laughlin)等非华人中国文学研究者。 在夏氏昆仲掀起的理论浪潮下,“现代性”成为了海外中国文学研究中一个秉要执本的面向。
众所周知,夏氏昆仲人生境遇相似,但二人性格则迥然相异。 夏志清提出的“感时忧国”(obsession with China)观点是其“现代性”立场的集中反映。 从具体的理论渊源来看,夏志清以利维斯(Frank Raymond Leavis)的“大传统”和“新批评”理论作为中国文学研究的主要方法和依据[19]。 这决定了夏志清在进行文本解读时,会主动在文学与政治之间建构一种张力, 这种张力的基础就是 “现代性”意识。 夏志清将这一复杂的张力定义为“感时忧国”,即中国现代作家们对祖国、 民族命运的深厚情感,而这种情感又是具有现代意识的[20]。 不言而喻,夏志清希望以“感时忧国”来弥合政治与文学在“现代性”中的差异。
比较来看,夏济安在立场的表露上比夏志清更加克制,他以中国左翼文学为切入点,试图推动“文学现代性”与“政治现代性”对话,其代表作《黑暗的闸门》一书深入细致地研究了瞿秋白、鲁迅、蒋光慈、胡风等左翼作家,认为左翼作家们的“小我”与左翼政治的“大我”本身具有一体性,文学现代性正是通过政治现代性得以彰显,这与夏志清在《现代中国小说史》当中对张天翼等左翼作家的评述非常相似,即将左翼作家定位为“政治现代性”与“文化现代性”交互的产物。
夏氏昆仲的个人经历与学术渊源决定了尽管他们在弥合“政治现代性”与“文学现代性”裂隙当中努力良多并有开山之功,但却均未能形成“文学现代性”阐释体系。 “现代性”在海外中国文学研究中体系化的呈现,是之后李欧梵、王德威两位学者艰辛开拓的结果。 正是在他们的努力下,“现代性”在海外中国文学研究当中的多元阐释, 也逐渐兴起,形成百家争鸣的学术局面。
简而言之,进入到20 世纪80 年代之后,李欧梵的“启蒙/颓废现代性”与王德威的“自发现代性”先承后续[21],构成了海外中国文学研究中事关“现代性”论述的体系化呈现。 从理论脉络上讲,“启蒙/颓废现代性”与“自发现代性”都源自于夏氏昆仲的理论特别是夏志清的“感时忧国”之说。从继承的一面来看,李欧梵将夏志清的“感时忧国”作为自己“现代性”观点的基础,认为中国现代作家面临民族存亡、 国家独立与社会启蒙等各种现实压力时,纷纷走向“感时忧国”,即迫切希望国家富强、民族振兴,这自然地形成了作家们乃至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现代性”[21]。 尽管此处“现代性”看似包罗万象,既包括“颓废”、“摩登”,也包括“浪漫一代”,但却都呼应了“感时忧国”这一概念。 但李欧梵与夏志清最大的差异在于,前者历史性地处于一个全球化的后现代语境中,因此李氏的“现代性”立场被打上了“后现代”的历史烙印,而这恰使之成为了海外学者尤其是华人学者论说“现代性”的转折点[22]。
而在王德威看来,“感时忧国”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的联系信而有证,但又并非因果关系,包括“革命”在内的政治话语,本身与“文学现代性”的诉求有一定距离。 王德威认为,晚清中国已经有了“被压抑的现代性”,而长期作为论述中国“现代性”核心的五四运动其现代性意义则根源于晚清,造成了“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现代性更替。 之前因为政治大势而被确定的“现代性”因素并非是天然或是一定的,“有幸发展为史实的,固属因缘际会”,若是“稍稍换一个时空坐标,其他的契机就不能展现相等或更佳(或更差)的结果”[23]。 这反映了王德威意图将“文学现代性”(抒情/史诗)与“政治现代性”(革命/启蒙)予以切割的学术尝试。 对于普实克的“抒情/史诗”的划分,王德威显然并不全然赞同。 在借用陈国球的观点反驳普实克的同时,他还通过对陈世骧、高友工的理论赓续,来建构“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之间的内在关联[24](P15)。 在为刘再复《五史自传》撰写的序言中,王德威认为,“我们思考‘革命’本身已被物化,成为政治或知识霸权的危机”[25]。
除了李欧梵与王德威之外,刘禾、叶凯蒂、王润华等学者对于“现代性”的阐释也各有特色,形成了海外中国文学研究中“现代性”的多元阐释。 据笔者不完全统计,自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以“现代性”为关键词的中国现代文学英文论文已经超过了200 篇,可以说,海外中国文学特别是现代文学、文学理论研究几乎到了“言必称现代性”的地步。 在这样的学术语境下,研究者们势必会推动“现代性”在学术阐释上走向更为开阔的学术空间。
三、 内在超越:“文学现代性”何以走向“文化现代性”
进入到21 世纪的海外中国文学研究,以海外华人学者为“主力军”的态势稳中有进,这当然与夏氏昆仲、李欧梵与王德威三代学者薪火相传的努力有关。 此时与20 世纪中叶“现代性”概念刚刚进入到海外汉学研究领域已经大不相同,当时海外汉学研究主流学者当中鲜有华人学者,而且,事关现代中国的研究无可避免地打上了冷战的印记并受到预设立场的政治化干预。 以吴国桢为代表的少数早期海外华人学者曾尝试努力改变这一状况,不但仍劳而无功,甚至还适得其反[26]。
因为整个时代背景与学术环境所发生的巨大变化,本世纪以来,“现代性”这一概念不再拘泥于“政治现代性”与“文学现代性”的弥合,而是因内在超越而呈现出了向“文化现代性”过渡的势头。 这反映了海外中国文学研究实践多样多元的学术追求,主要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首先,“现代性”作为中国文学研究的核心概念,不断被突破与再阐释,从而形成新的视角与解释框架,不同学者对于“现代性”的论说不尽相同,使得“现代性”这一概念不断因时而变、与时俱进,逐渐超越了夏氏昆仲早年对“现代性”的定义,从而走向内在超越。
前文所述,自夏氏昆仲到王德威虽是薪火相传,但对“现代性”的认识却各有洞见。 以李欧梵为例,他虽然批判继承了夏志清关于“现代性”的阐释,但更多则是自己的学术思考。 如李氏从梁启超的“时间观”入手,认为中国现代性起源于时间观念,是社会思潮革故鼎新、先承后续的转型符号。 在此基础上,李氏进一步申明“现代性”是“启蒙现代性”与“颓废现代性”的结合,认为“后者用艺术的手法来反抗前者的庸俗”[27]。 而正是“颓废现代性”这种“气质上的浪漫主义”特征,使其可以更好地关怀严峻的“外部事实”[28]。 从这个角度来看,李欧梵虽然寄望于“文学现代性”与“政治现代性”可以形成统一,但与夏志清的“感时忧国”之论已有本质差异。 而在王德威看来,关于“现代性”的不同表达恰是理论发展的必然结果,“每一个人都表白自己的门派,各自的理论的路数”,“现代性”问题甚至是“可以加上复数”的,以至于“不断地要让它有更多的争议性”[24](P331-332)。
因此,这一问题并非只因代际差异而引起,而是反映了理论本身处于急速发展状态的现实。 “现代性”的多元化阐释在其他海外学者身上并不鲜见。譬如史书美在论述相关议题时,她选择使用“现代主义”(modernism),并且特别提出这种现代主义的中介性质是为了意图回避“现代性”概念。在史书美看来,近代中国社会是一个“半殖民”(semicolonial)社会,而这是“现代性”介入中国文学的根基[29]。 另一位学者张英进则认为,近代以来中国存在着“多阶段的现代性”,“现代性”在中国经历了“从否定、变形到转化的蜿蜒曲折的波浪形的道路”[30]。
关于“现代性”的论述今后还将在海外学者当中继续多样延展,在未来完全有可能形成“一千个海外学者就有一千种‘现代性’阐释”的多元景观。因为我们正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现代社会,最终或走向“现代性本身意味着多样化”[31]这样的循环阐释。因此,如今的“现代性”更多的是“超越现代性”,而非局限于对“现代性”概念的剖析。
其次,在走向内在超越的基础之上,因“后殖民”、“性别研究”等理论与研究方式的崛起与流行以及新兴文化传播技术的发展,“现代性”理论也因海外中国文学研究们的努力,逐渐实现了从“文学现代性”向“文化现代性”的过渡。
20、21 世纪之交,人类进入到了文化理论高速发展的历史时期,同时也是人类知识相互杂糅、学科交叉的年代。 “现代性”这个横跨整个人文社科领域并与多种学科都有复杂联系的概念,也相应地介入到各个学科之中,从而参与到不同学科的理论建设,这与普实克、夏志清所处时代的状况有着天壤之别。 当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提出的“文化现代性”概念受到了学界的普遍关注,哈氏扬弃了韦伯关于“现代性”的主张,针对“现代化”与“现代性”之间的关联,以“重建历史唯物主义”与“社会现代化”等为入手点,提出了一整套关于“文化现代性”的论述,对世界人文学术产生了重要影响⑤。
需要注意的是,在前沿理论对“现代性”概念的介入过程中,性别研究的介入尤其值得重视,它与20 世纪中叶席卷全球的民权运动、女权主义运动相呼应,从而涌现出了为数不少的海外华人女性学者,她们将性别研究理论与“现代性”相结合。 当中一位有代表性的女性学者周蕾通过建构“现代性”概念与性别研究之间的桥梁,来阐释复杂的“‘中国’现代性”问题,其代表作《妇女与中国现代性——西方与东方之间的阅读政治》“依循四种批判路径……即依照视觉影像、文学历史、叙事结构以及情感接受,这些途径回过头来展现出四种相互蕴含的‘中国’现代性面向——意即族裔观者、通俗文学中传统的裂解、透过叙事来建造出崭新‘内在’现实的问题,以及性、感伤主义与阅读三者间的关系”[32]。显而易见,周蕾对于“现代性”的阐释,已经超越了文学现代性,进入到更深层次的文化现代性当中。
除了周蕾之外,还有几位海外华人女性学者的“现代性”阐释因性别研究介入而形成“文化现代性”研究范式。 譬如张真深入分析了都市文化与上海电影的关系,解析了“武侠电影”与“摩登女郎”作为银幕性别符号的差异性[33]。 我们在张真的研究中既可以窥探到李欧梵《上海摩登》无处不在的影响,即建构都市与文化生产之间的张力与联系,但同时自有其性别研究与文化现代性相结合的特色。 而另一位学者叶凯蒂则分析了晚清上海名妓们如何敢为天下先,以“女性”的性别角色推动当时中国社会意识形态的现代性变革[34],这无疑已经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现代性。 此外, 还有一位在建构“文化现代性”当中成就卓著的女性学者孙康宜,作为古典文学研究学者,她始终未放弃对“现代性”的研究与阐释,并将其放置到整个历史的大背景下予以考量。 孙康宜基于性别研究理论,对古代中国女性作家的现代性书写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探索,这可以看做是对萧公权“内源现代性”的批判继承。 在其合作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序言中,孙康宜表示,该书的编撰方法就是“文学文化史”的写法,并力图将“现代性”放置到一个更长的历史进程中[35],她认为,“有人以为传统中国既然离现代十分遥远,当然与所谓的‘现代性’无关……(这)是对人类文化发展意义的误解”[36]。 而这也与《剑桥中国文学史》另一位主编宇文所安(Steven Owen)的“现代性”立场极其相似。
“文化现代性”与“文学现代性”虽然一字之差,但两者却含义有异,当中一个最显著的差异是:文化现代性突破了文本与作家的束缚,侧重于不同时空文化的碰撞交融而呈现出的现代性特征,这是一种更为广阔、更接近全球化视阈下文学生产、传播与接受本质的现代性。 譬如,宋明炜从科幻小说入手,认为“科幻”是一种“现代性”表达,而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另类起源”就是被宋明炜定义为科幻小说的《狂人日记》[37]。 在宋明炜看来,科幻所体现的现代性是一种文学、技术、政治与观念相混合的现代性。 这是“文化现代性”的另一种探索形式。 此外,如张英进、王斑等学者也结合电影、戏剧等具体研究对象,在“文化现代性”的研究上各有拓展,均有学术佳构问世,展现出了百花齐放的学术景观。
近年来,随着中国经济的平稳快速发展与学术研究国际化程度的日益加深,海外学者特别是华人学者与中国大陆学者时常互补互鉴,“现代性”背后所蕴藏着的政治隐喻愈发趋于弱化,实现内在超越的“文化现代性”将会进一步发展,从而丰富未来海外中国文学研究的具体实践。
四、结论:“现代性”未必“未完成”
作为海外中国文学研究核心概念的“现代性”,尽管在历史、地域与理论实践上都存在着不可避免的局限性,但其所展现出的仍是一种与时俱进、维实维新的理论立场与作为研究主体的华人学者们深厚的家国情怀;虽然一开始受到立场预设的政治化干预,但最终仍在海外中国文学研究者的集体努力下,使之成为了以“文化现代性”为标志的整套学术理论框架。
与“现代性”这个概念常被一并提及的,是哈贝马斯的名言“现代性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 时至今日,当我们回望从普实克、萧公权及夏氏昆仲肇始的“现代性”理论实践时,不难发现“现代性”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完成,当下被海内外学界时常论及的“现代性”其实早已丧失了讨论中国现代文学的合法性,而更多的是以一种审美原则来界定文学或语言风格以及文化现象的某些特征,即更为开阔的“文化现代性”。 而在千野拓政(Senno Takumasa)看来,因“文化全球化”而生的文化现代性,完全有可能意味着传统意义上“现代”的终结[38]。
因此,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归“现代性”这一概念本身,在互联网主导的跨文化与跨语际的时代下,“现代”概念所指多元、眼花缭乱,而在一个理论泛滥、技术一日千里的世界中,“现代性”的理论阐释亦含义模糊、五花八门。 唯一能证明的是:今日我们所言之文学“现代性”,早已今非昔比。 预设立场甚至“感时忧国”的“文学现代性”早已完成,取而代之的是基于“文化现代性”的多元阐释。 事实证明:中国文学的根基在中国,在中国文学研究实践中,海外中国文学研究者势必要保持与中国大陆学者更紧密的学术互动,才能不断推动“现代性”研究枝繁叶茂。
注:
①事关中国问题的研究,在欧洲谓之汉学,而在美国则谓之中国研究,日本称之为中国学,其意义虽有偏差,但基本内涵相近。 为了便于行文,除了特别说明之外,本文全部称之为“汉学”。
②从目前已知的史料与学界相关研究来看,美国的“中国研究”在1950~1960 年代作为一种服务于冷战阵营的咨政之学已经是学界定论,它因“冷战需求”而迅速繁荣发展,并以一种特殊方式介入美国对华政策制定与实施的各个环节。 (参见张杨:《冷战与学术:美国的中国学:1949~197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1 页)
③邹谠相关论说实际上体现了一种并不彻底的现代性理论,他并未提出现代性这个概念,而是含混地将“现代”归咎于与时间无关而与状态有关的概念,这是他论述中国政治的理论基础。 (参见Tsou T.America’s Failure in China,1941-50[M].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3)
④国际人才流动与学术互动日益频繁,近年来大量海外华人学者回国担任教职,譬如李欧梵目前是香港中文大学荣休教授。 从目前的身份看,他们理应不算是“海外华人学者”,但因其关于“现代性”代表性观点是在海外求学或任教时发表的,本文作为追溯性研究,故而仍将他们列入海外华人学者的范畴中。
⑤“文化现代性”建构与“交往理性”建设被看作是哈贝马斯哲学思想的两个重要组成部分。 哈贝马斯关于“文化现代性”建构的核心观点主要体现在其《答辩》一文当中。 (参见尤尔根·哈贝马斯《对缺失的意识:一场与哈贝马斯的讨论》,郁喆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03-112 页;《重建唯物主义》,郭官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