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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苏轼的秦汉三国人物评论

2020-12-24马强

关键词:史论三国诸葛亮

马强

(1.西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重庆 400715; 2.陕西理工大学 历史旅游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秦汉三国是我国历史上一个剧烈变革而又人才辈出的时代,这一时期无论是政治制度还是历史人物对后世社会的影响十分深远,嬴秦立制、刘汉建国,奠定了中国历史政治制度的基本模式。秦末大乱,楚汉相争,风云激荡,豪雄并起,一大批英雄豪杰、哲人谋士纷纷涌现,张良、韩信、萧何、曹参、陈平、周勃等,由布衣而卿相,由书生而谋臣,各自显要,蔚为大观,为太史公《史记》所重点入载;而东汉末至魏蜀吴三国鼎立,与秦末楚汉之际历史惊人相似地重演,风云际会,大浪淘沙,又一大批豪杰英雄从社会各个基层角落走上政治、军事的核心舞台,曹操、袁绍、司马懿、刘备、诸葛亮、关羽、孙权、周瑜等三国风流人物活跃于当时,流芳于后世。这些人物不仅构成了这两个时代的人物主体代表,也成为后世士大夫长期品评、讨论的重点。作为宋代杰出诗人与学者的苏轼一生写下了多篇史传评论,集中地展现了他的历史哲学观、历史价值观与历史审美观。而观其史论人物,其对秦汉、三国人物尤为青睐,苏轼通过其史论及文赋诗词多次发表了对秦汉三国人物的评论与题咏,反映了其独到的历史旨趣与人物评论价值选择。

苏轼幼承庭训,熟读经史。少年家庭教育中,史传不仅是启蒙教材,而且给予他日后的人生以深刻的影响,学者所熟知的苏母程氏亲授《后汉书·范滂传》故事就是一例[1]。苏轼仕宦北宋仁、英、神、哲、徽五朝,经历北宋政治由盛而衰的转折,自身仕宦生涯坎坷曲折,命运大起大落,丰富的政治体验以及对历史的熟谙与反思,形成了他独到的人生观与历史观。坎坷的命运、多忧的心灵、敏锐的史识使得他揽读经史、凭吊历代先贤人物遗迹时,每每引发对历史的思考,宣泄其爱恨忠愤情感,这使虽非史家的苏轼不仅具备“察盛观衰”“见微知著”的史家眼光,而且能够以文学的生动笔触抒发其对历史人物的感慨。所以苏轼史论的一大特点是擅长对人物的评论,其史论说古论今,纵横捭阖,左右逢源,雄健豪放,充满激情与哲理。所论历史人物远至虞夏商周,中涉春秋战国、秦汉三国,近至隋唐五代,人物类型跨越政治、文化、经济、军事多种,构成了其史论的一大特色。相对而言,其对秦汉、三国人物格外看重,评论几占史论人物之半。孔凡礼先生点校之《苏轼文集》第三、四卷就收录有《秦始皇帝论》《汉高帝论》《魏武帝论》《留侯论》《贾谊论》《霍光论》《晁错论》《扬雄论》《诸葛亮论》《魏武帝论》等十篇秦汉三国人物史论。这些人物史论,无论是思想深度还是史论艺术都是苏轼史论中的精品,有不少脍炙人口,堪称精湛,历史颇有影响,值得学人深入研究。

一、苏轼的帝王论

秦汉三国时期,是封建帝制由初创到形成之时,皇帝君临天下,建章立制,统驭臣民,其帝德、才干、决策甚至心胸度量,都关涉到国家政治是否长治久安,天下百姓是否安居乐业。秦始皇是秦帝国的缔造者,其雄才大略,横绝千古,不仅横扫六合,完成海内一统,结束了春秋战国以来华夏长达数百年之久的分裂战乱,而且创建的国家中央与地方制度成为后世二千多年封建社会的基本制度,可谓史无前例的千古一帝。但秦始皇又是一个功过参半、历史上颇有争议的皇帝,秦朝建立后施行高压暴政,大施严刑峻法,焚书坑儒,驱使黔首筑驰道,修皇陵,又使得秦王朝建立短短十五年即土崩瓦解,秦始皇本人因此也向来有“暴君”恶名。苏轼对秦始皇总体上是持否定态度的,但他的《秦始皇帝论》并未开门见山地批判,而是先从远古生民进化、圣人之礼萌生起篇,从高远的历史视角提出“圣人又忧其桀猾变诈而难治也,是故制礼以反其初。礼者,所以反本复始也”这一命题,然后论及秦始皇以强暴与诈力一统天下,虽然武功盖世,然终非仁义之举而不可取,“至秦有天下,始皇帝以诈力而并诸侯,自以为智术之有余,而禹、汤、文、武之不知出此也。于是废诸侯,破井田,凡所以治天下者,一切出于便利,而不耻于无礼。决坏圣人之藩墙,而以利器明示天下。故自秦以来,天下惟知所以求生避死之具,以礼者为无用赘疣之物,何者?其意以为生之无事乎礼也。苟生之无事乎礼,则凡可以得生者无所不为矣。呜呼!此秦之祸,所以至今而未息欤”[2]79-80《秦始皇帝论》。

苏轼史论中的三个帝王,秦始皇、汉高祖、魏武帝,都是南征北战、艰苦创业的开国之君,其功业的辉煌显赫自不待言,但帝业获取手段是否符合仁义大道,却是苏轼评论的基点。

比起历史上那些直接咒骂秦始皇为暴君暴政者,苏轼对秦始皇及其建制的批判无疑更为高瞻远瞩,认为秦以来礼乐废弛、“诈力”与战争连绵不绝,实乃“秦祸”破坏了三代圣人礼义之”藩墙”所致,这就从文明进化角度揭示了秦始皇及其暴政的负面作用。但苏轼的秦皇论仍然具有辩证的成份,并没有认为秦始皇一无是处而彻底否定,对秦始皇在文化上的贡献,苏轼并没有全盘否定。比如认为秦始皇统一文字,改小篆为秦隶书,便于士人书写,有其进步的一面:“昔者始有书契,以科斗为文而其后始有规矩摹画之迹。盖今所谓大小篆者,至秦而更以隶,其后日以变革,贵于速成,而从其易。又创为纸,以易简策。是以天下簿书符檄,繁多委压,而吏不能究,奸人有以措其手足。如使今世而尚用古之篆书简策,则虽欲繁多,其势无由。由此观之,则凡所以便利天下者,是开诈伪之端也。嗟夫!秦既不可及矣。苟后之君子,欲治天下而惟便之求,则是引民而日趋于诈也。悲夫”[2]80《秦始皇帝论》!不过,在对秦改小篆为秦隶问题上,苏轼尽管认为是一个进步的“变革”,却又回到上古皆好的老调上来,《秦始皇帝论》认为因为书写功效提高,为奸诈之人提供了便利,甚至后来创纸易简也成其弊,致使“天下簿书符檄,繁多委压,而吏不能究”,这一诊断未免失之迂阔。书写工具的进步是文化发展、社会进步的表现,“簿书符檄,繁多委压”并非是因为书写工具改进所致,而是官吏处理积案存在的问题,归之于“奸人有以措其手足”显然失之牵强附会,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苏轼历史观中食古不化的保守一面。

关于西汉开国皇帝刘邦的形象及其功过是非,司马迁在《史记》中已经予以多方面的刻画与评论,为读史者所熟悉,要给予再评价并且超越前者难度可想而知。苏轼的《汉高帝论》的开篇与《秦始皇帝论》有些类似,依旧是以仁义大道作为评论帝王政治得失的天平,“汉髙帝起于草莽之中,徒手奋呼,而得天下,彼知天下之利害与兵之胜负而已,安知所谓仁义者哉!观其天资,固亦有合于仁义者,而不喜仁义之说。此如小人终日为不义而至,以不义说之,则亦怫然而怒”。这就为汉高祖的历史评价作了基本定位。但与《秦始皇帝论》不同的地方在于侧重汉祚建立后高祖的一系列行为的评论,如刘邦因宠爱戚氏夫人而欲更易太子,苏轼认为是帝王出于爱欲“废嫡立庶”的表现,“天下既平,以爱故欲易太子,大臣叔孙通、周昌之徒力争之不能得,用留侯计,仅得之。盖读其书至此,未尝不太息”[2]81-82《汉高帝论》,在苏轼看来,帝王的一切作为皆应以国家社稷的长治久安为前提,汉高祖出于对一个妃子的爱欲更易太子,显然是一种失德行为。出人意料的是,《汉高帝论》并没有对刘邦的诸多经历与功过进行全面的评价,仅就“废嫡立庶”而最终又接受张良等大臣的谏议而放弃一事发表见解,侧重于皇帝“爱欲”与理性回归的审视,认为汉高祖的可贵之处在于终究能够善于纳谏,回归了作为一代赫赫政治家的理性复苏,“古之善原人情而深识天下之势者,无如高帝”,仍然不失为明大体、识大局的帝王。

三国时期的曹操,也是一个在历史上颇有争议的历史人物,苏轼有《魏武帝论》专论曹操得失。苏轼对曹操的评论是从“智”与“利”两个角度展开的,照例是首先进行哲理铺陈,然后切入人物评论。曹操的身份及其争霸天下的实力,包括所处的历史环境较之秦皇、汉高,可谓更加复杂、险恶。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诸侯林立,要想力挫群英、一统天下谈何容易。但曹操以其超人的智慧对内灭袁绍、擒吕布、亡刘表、挫败马超、韩遂等割据势力,对外降服南匈奴、乌桓、鲜卑等,统一北方,可谓雄才大略,无愧于乱世枭雄。但曹操又有其鲜明的“恶劣”之处,即嗜杀、奸诈、好色,特别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架空汉室,凌驾汉献,有篡汉野心,是屡受后世诟病的“软肋”。

苏轼对曹操有肯定,也有否定,并没有进行一边倒的道德评价。曹操是三国曹魏政权的奠基者,也是著名军事战略家,又是杰出诗人文豪,作为建安文学的领军人物,其五言诗《观沧海》《短歌行》《龟虽寿》《蒿里行》《陌上桑》等皆为经典名篇,这是其有别于其他帝王的显著特点,也让苏轼惺惺相惜,苏轼在其《前赤壁赋》中所刻画的曹孟德“横槊赋诗”的英雄伟岸形象跃然纸上,令人难忘。对曹操的气度,苏轼也是颇为欣赏的,他曾经以官渡之战为例从“气度”角度分析曹操与袁绍二人不同的特点:“魏武帝既胜乌桓,曰,‘吾所以胜者,幸也。前谏我者,万全之计也。’乃赏谏者曰,后勿难言。袁绍既败于官渡,曰,‘诸人闻吾败,必相哀,惟田别驾不然’,幸其言之中也,乃杀丰。为明主谋而不忠,不惟无罪,乃有赏。为庸主谋而忠,赏固不可得,而祸随之。今吾知孟德、本初所以兴亡者”[3]卷九二《曹袁兴亡》。作为政治家,必须具备宽阔的胸怀与必要的宽容,曹操虽然奸诈,但气量超人,善于纳谏,此乃其长;袁出身“四世三公”贵胄之家,势力显赫,但刚腹自用,不能容人,此其失败的重要原因。

《魏武帝论》的特点之一是将曹操与孙权、刘备的政治长短作了对比分析,对曹操军事生涯几次关键性的战略失误作出了精辟评论。苏轼认为,曹操无疑是智者,东汉末年中央王朝分崩离析,群雄并起,国运何去,采取何种策略以应时变,并非每一个政治集团首领看得很清楚。“世之所谓知者,知天下之利害,而审乎计之得失,如斯而已矣”[2]83《魏武帝论》。对于一个政治家而言,当天下大乱、沧海横流之际,保持清醒的头脑,审时度势,扬长避短,获取取胜之资至关重要。但曹操尽管雄才大略,也一度统一北方,饮马长江,然而挥师江夏而遭赤壁之败,西征汉中而黯然退兵,最终未能完成一统华夏帝业,终归是一失败者。失败原因何在?苏轼别具慧眼,敏锐指出其短板:“魏武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是故有所重发而丧其功,有所轻为而至于败……故夫魏武重发于刘备而丧其功,轻为于孙权而至于败,此不亦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之过欤”!《魏武帝论》全篇围绕“天下利害”这一主题展开评论,高屋建瓴,气势雄劲,将一代枭雄曹操的功过与命运放在一个充满得失利害变数的历史环境中评论,因而对曹的评论也就没有落入一般的“抑曹扬刘”的单向思维窠臼,显得立意高远,不同凡响。

从涉及曹操的苏文看,苏轼对曹操史事十分熟悉,在奏稿与随笔中对曹操的典故随手拈来,熙宁七年苏轼在《论河北京东盗贼状》论及河北的区位重要时说:“光武亦自渔阳上谷发突席卷以并天下,魏武帝破杀袁氏父子,收冀州,然后四方莫敢敌”[2]753,将曹操占领冀州与当年光武帝刘秀收复渔阳、上谷一举扭转颓势的历史相提并论;在《文与可画篔筜谷偃竹记》,又提及昔曹操《祭桥公文》中有“车过、腹痛”[4]366之典。苏文中这两则涉曹史事的引用态度是中性的,看不出有何褒贬。只有在把曹操与刘备相提并论时,才看得出苏轼的好恶倾向,他在《东坡志林》卷六所载宋代民间讲史中的三国故事更为人们所熟知:“途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徳败,频眉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5]卷六。这则纪事常常被学者作为三国故事在宋代流传的珍贵史料,实际上也反映了至迟在宋代,宣讲三国人物的评书中尊刘反曹的倾向已经十分明显,而苏轼所加的评议,则将曹操归为“小人”之列。由此可以看出,不同语境下苏轼对曹操的态度有所不同,但总体而言对曹操褒多贬少。

二、苏轼的卿相论

秦汉三国历史人物多由布衣而卿相者[6]卷二《汉初布衣卿相之局》,乘时势风云变幻,一大批社会最底层的有才干者借势而起,纷纷投入各方政治军事集团,或立功成为叱咤风云名将,或作游士奔波于公侯将相之间,成为一代名士,构成了这两个时代知识士人的一大特色。苏轼对秦汉三国时期的士人关注较多,而且多有议论。在对张良、贾谊、晁错、霍光、扬雄、诸葛亮等评论中,或评论其智慧,或称赞其修养,或赞美那些为正义、为国家社稷而鞠躬尽瘁者,表现了鲜明的历史人物价值取向。

揭示历史人物欲成就大业,必须具备隐忍涵养,不可意气用事。《留侯论》是苏轼史论中脍炙人口的名篇,对汉初三杰之一张良的评论别具一格。张良出身没落贵族,但一生大智大慧,淡泊名利,秦末曾有“锥刺暴秦”壮举,后辅佐刘邦“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建有盖世之功。建国后,不贪恋高官厚禄,激流勇退,隐居林泉,辟谷养气,全身而终,成为继春秋范蠡之后少有的“智者”。苏轼没有过多评价张良在推翻暴秦与辅佐刘邦建国的贡献,而是从其忍辱负重的“过人之节”入手,先从“子房受书于圯上”述起,强调隐忍以成大事的道理。但张良并非天生的谋士,青年时代面对国亡家破,也曾铤而走险,做过刺客,狙击秦皇,后侥幸逃脱,也才有后来之圯桥黄石公授书,苏轼认为这是张良由刺客向谋士转折的重要原因,“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之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2]104。《留侯论》在论历史人物成败时,紧紧抓住一个“忍”字,认为这是张良、刘邦由弱而强、反败为胜的关键因素,“夫髙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也就是苏轼在《晁错论》总结的“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2]104的道理,从而揭示了历史政治人物性格修养在政治生涯中的重要作用。古来评品留侯者众矣,唯东坡能够从“隐忍”以成大业角度切入,可谓独具慧眼。

钦慕名士风骨气度,推崇卓荦不凡精神。汉末名士孔融,少有异人之才,勤奋好学,曾任北海相,时称“孔北海”。性好宾客,喜抨击时政,言辞激烈,后因触怒曹操而被杀。苏轼对孔融风骨气度情有独钟,曾说:“孔北海以忠义气节冠天下,其势足与曹操相轩轾,决非两立者。北海以一死捍汉,岂所谓轻于鸿毛者?何名为惷哉”[7]卷下《孔北海》,意为孔融虽然政治势力上无法与曹操相比,但竭诚忠汉,则足可与曹操分庭抗礼。苏轼在《乐全先生集叙》中又说“孔北海志大而论高,功烈不见于世,然英伟豪杰之气,自为一时所宗”[3]卷三四。苏轼甚至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与孔融最为相类[7]卷下《孔北海》,苏诗也对孔融赞美有加:“堂堂孔北海,直气凛群儿”,足见他对这位汉末三国一代名士的欣赏与推崇。究其原因,主要是苏、孔二人皆率性自然,才情超人,又潇洒不羁,在性情、心理、气质上有不少共同之处,心有灵犀,可谓异代知己。

质疑名家,挑战权威。司马相如是汉武帝时期的文赋大家,历史上久负盛名,而且也是西蜀人,算是苏轼的异代“乡里同谊”,但苏轼对这位老乡没有好感,评论时完全不给情面,对司马相如其好大喜功与巧言媚上给予尖锐批评:“司马长卿始以污行不齿于蜀人,既而以赋得幸天子,未能有所建明立丝毫之善以自赎也。而创开西南夷逢君之恶,以患苦其父母之邦,乃复矜其车服节旄之美,使邦君负弩先驱,岂诗人致恭桑梓万石君父子下里门之义乎!”[3]卷九二《司马相如开西南夷路》。扬雄是西汉末著名的政论家、汉赋大家,著有《法言》,在历史上享有盛名。苏轼同时代政治家王安石恃才傲物,却对扬雄深怀景仰,甚至以诗称赞之为“儒者凌夷此道穷,千秋止有一扬雄”[8]卷三二《扬子二首》。苏轼《扬雄论》整篇讨论人性善恶理论,针对扬雄有关人性善恶混杂说和韩愈人性论“三品说”发表自己看法,力驳扬雄“人之性善恶混”之论,指出:“虽然,扬雄之论则固已近之。曰:人之性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此其所以为异者,唯其不知性之不能以有夫善恶,而以为善恶之,皆出乎性也而已”[2]111《扬雄论》。苏轼并没有因为扬雄、韩愈是经典名家就盲目肯定,但也是说理在前,为“至理”而驳议,属于真正的学术讨论,这一精神无疑是可贵的。

三国时期蜀汉丞相诸葛亮出将入相,一生为恢复汉室鞠躬尽瘁,是中国古代享有崇高名望的一代政治家、军事家,在宋代其名声更是如日月经天,深受景仰,苏轼对诸葛亮无疑是持肯定态度的,曾将诸葛亮上升到三代圣贤的高度,与殷商贤相伊尹并举:“古之君臣,有如二君而不相疑者,汤之于伊尹,刘玄德之于诸葛孔明是也”[9]卷七《商书、伊尹相汤伐桀》;“而孔明巍然三代,王者之佐,未易以世论”[3]卷九四。他在诗中也高度评价诸葛亮:“有怀诸葛公,万骑出汉巴。吏士寂如水,萧萧闻马挝。公才与曹丕,岂止十倍加。顾瞻三辅间,势若风卷沙。一朝长星坠,竟使蜀妇髽”[3]卷一。但在专论诸葛亮的《诸葛亮论》中,却对诸葛亮有褒有贬,并非一味颂扬。《诸葛亮论》从“仁义”理论出发,开门见山地说:“取之以仁义,守之以仁义者,周也;取之以诈力,守之以诈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汉也。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2]112《诸葛亮论》。苏轼认为,以诸葛亮之贤智,其文治武功中不应该有“仁义”与“诈力”之夹杂,但在计取荆州、兼并西蜀之役中,诸葛亮均采用了“诈力”,为时人所诟病:“刘表之丧,先主在荆州,孔明欲袭杀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后刘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数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夺之国,此其与曹操异者几希矣”[2]112《诸葛亮论》!可见苏轼对诸葛亮的评价,并非是以事功,更多的是以政治道德作为批评基准的,反映了在儒家纲常伦理日益强化的北宋时代,士大夫对有“丞相第一”美誉的诸葛亮评价的时代特色。诸葛亮并非没有缺点,早在三国甫终的西晋,陈寿著《三国志》之《诸葛亮传》时,就委婉中肯地指出诸葛亮政治、军事虽然颇有智慧,但仍有短板,即“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10]12是也,可谓中肯之论。但比起陈寿对诸葛亮的批评,苏轼把对诸葛亮的评价提高到了政治伦理高度,无疑超越了陈寿。苏轼认为诸葛亮辅佐刘备建立霸业期间使用了“诈力”,与曹操的奸诈异曲同工,实质上并无二致,这一论断在历史上可谓惊世骇俗,是否正确可以商榷,但确实反映了苏轼敏锐而独到的史观眼光。诸葛亮作为战乱年代一代兵家以智谋伐敌取胜无可厚非,更何况古代兵法中本身就有“兵不厌诈”之说,把用军事上的“诈力”夸大成政治伦理上的污点不无偏激之处,但敢于对声望日隆的圣贤人物“反弹琵琶”,力指其非,表现了苏轼历史人物评价中难能可贵的批判精神。

以微见著,察盛观衰。苏轼史论的一大特点是以微见著,察盛观衰。贾谊是汉文帝时博士,官至太中大夫,为著名政论家,少年气盛,但受武人出身的大臣周勃、灌婴排挤,贬谪为长沙王太傅,忧郁早逝,也是历史上才大难用的悲剧人物。苏轼史论中有《贾谊论》,同样对贾谊怀有深深的同情,感叹“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的悲剧,但基于贾谊具体处境的分析,认为其不能审时度势,而以书生意气对抗权臣,结果必然以失败告终。“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雄雌,又皆髙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进而批评贾谊之所以英年早逝,是因为“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可谓知人论世,切中要害。与贾谊常常相提并论的另外一个汉初人物晁错,苏轼也有独到的评论。晁错因主张削藩引发“吴楚七国之乱”而被皇帝冤杀,属于与贾谊不同的另一类悲剧人物。苏轼认为,晁错之死,是倡盛世危言,为天子忧,“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察,以错为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而不知错之有以取之也”[2]107《晁错论》。应该说,苏轼对晁错的评论是基于北宋中期危机四伏的社会现实,并非就历史而论,其《晁错论》开篇即言:“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唯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2]107。苏轼释褐入仕正当北宋太平盛世,《晁错论》大约作于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年),次年应试“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按要求在制科考试前向朝廷上呈所作的策、论各二十五篇,《晁错论》即其一。“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是典型的忧患之论,也是其“察盛观衰”史论的具体表现。

三、结语

要之,苏轼从宋代士大夫的政治伦理与历史审美角度出发,对众多秦汉三国人物进行了帝王之道与为臣之道两个主流方面的评论,集中地展现了苏轼的历史哲学观、历史价值观与历史审美观。其对秦汉三国人物既有符合传统主流价值取向的评价,也有十分独到的切入审视角度与价值取舍。苏轼的历史人物评论既有传统史家“察盛观衰”、“见微知著”的眼光,也有借历史人物的品评抒发对北宋社会现实与士风的忧患,艺术性与思想性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构成了苏轼历史思想的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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