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静止到活动:迈布里奇“连续摄影”的意义
2020-12-23杨小彦
按:从小相信“眼见为实”,于是人生几乎变成了“睁眼看世界”的漫长过程。后来历练多了,尤其进入所谓艺术界,成为其中一名工作人员,无论创作还是研究均和视觉有关,视觉已然成了思考的对象,才蓦然惊觉,“眼见为实”其实不太“实”。不仅人们经常性地“视而不见”,而且,他们还只看见他们所知道的对象。然后,他们不断地被告知,他们所看到的,就是世界的全部。当然,我们所看见的,并不是世界的全部。视觉还要借助于理性判断才能成为获得确切知识的有效方法。“入目三分”的意思是:入目要达到三分,视觉才能有作用。我的希望是:三分之后,能否再加半分?本专栏就是“入目三分”之后的半分,我把这半分写出来,期盼能与读者分享。是为开栏之语。(杨小彦)
摄影是时间的切片。按照古希腊“芝诺悖论” 中对于“飞矢”[1]的描述,摄影的这一切片恰好对应箭矢在运动中的每一个位置,由此而成为“飞矢不动”的视觉证明。运动中的箭矢,就其运动中的每一点而言,其实并没有“运动”。同理,摄影把时間切片固定下来,于是时间就被凝固,瞬间成为永恒。
摄影还拥有独一无二的纪实功能。因为,摄影是现场的拍摄,是对对象的即时曝光。照相机的镜头具有客观性,把光线的细微变化忠实地记录在底片上,经由印制和放大制作成照片,再通过复制广为传播。我们因此而拥有了一部摄影史。图像证史成为可能。
就纪实功能而言,摄影的出现还意味着绘画的退场。摄影术发明之后,法国画家德拉罗什(P a u l Delaroche)就曾经断言:从此,绘画死了。
上述有关摄影的表述显然具有毋庸置疑的性质。难道摄影不是这样的吗?它是切片,它是纪实,它是客观的存在。
有意思的是:通过对迈布里奇[2]两次著名的对运动摄影的实验,以及其中所涉及的视觉问题,我们似乎看到了另外的结论。
1872年,摄影家迈布里奇受美国加州前州长、铁路大亨斯坦福(Leland Stanford)的邀请,为他的马拍下了震惊世界的连续照片,并让斯坦福与朋友的一场争论画上了句号。争论的焦点是:马在跑动时,究竟是“四蹄腾空”还是相反?19世纪法国画家籍里柯(Theodore Gericault)在1821年画的《埃普松的赛马》中,已经对此给出了明确的视觉答案:“四蹄腾空。”
这一年也成为迈布里奇试图通过连续摄影研究各种运动真相的开始。其实,1872年关于运动摄影的实验并不算太成功。一方面,受曝光速度的限制,无法拍出运动中的清晰影像,照片质量差强人意;另一方面,如何安排十几台相机,让相机的快门启动和走路的速度相互匹配,也没有获得完全的解决。所以,这一年所拍摄的只是马的走动而已,还不能完全回答马在疾驰中四蹄是否腾空的问题。不过,斯坦福一直在鼓励迈布里奇继续推进他的实验。这也就意味着实验有了更多的资金投入,用以进一步改善他的摄影装置。
到了1878年,多部相机的快门按照运动的节奏而连续启动的装置已经比较成熟地设计并制作了出来。这一次,迈布里奇信心饱满地在斯坦福的私人跑马场(在今天斯坦福大学的校园里)再次进行运动摄影实验。他希望拍摄的不是走动中的马,而是疾驰中的马。迈布里奇沿着跑道并排放了几十部相机,让每一台相机的快门线通过特定的装置延伸出来,横在跑道中间。当飞奔的马经过时,马蹄绊到这根线而触动相机快门,让镜头及时打开,从而准确地记录马的每一个动作的瞬间。
迈布里奇的连续摄影获得了很好的效果。他的作品以《运动中的马》为名发表在第二年的《美国科学》杂志上,杂志还对他的摄影实验做了介绍。随后,旧金山艺术家协会为迈布里奇举办摄影展,《加州阿尔塔日报》对此做了及时而详尽的报道,让他的连续摄影受到全社会的关注。
坦率地说,人们确实有理由关心这一实验的结果。仅仅凭肉眼的经验,我们肯定相信籍里柯的正确性,以为马在疾驰时确实是四蹄腾空的。眼睛具有天生的知觉运动的能力,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的肉眼无法固定任何一个瞬间。马在疾驰时,对于眼花缭乱的我们来说,只能感受到前后交错的变化,由此而形成的视觉经验于是就转化为“腾空”的表象。
结论明白无误,每一张固定瞬间的照片都清楚地表明,马在疾驰的时候,始终有一只蹄落在地面上。同时,马的前后四蹄在运动中总是均衡地交错,既不会出现前蹄同时向前、后蹄同时向后的现象,就像画家籍里柯所描绘的那样,也不会出现左边一起向前、右边一起向后或者相反的现象[3]。连续摄影证明,马在疾驰中的正确姿势是:前后腿不断地交错,并分别有一蹄落在地面上。
迈布里奇为这一成就而兴奋,因为极大地超出了此前拍摄不同的云彩、流动的瀑布和变化的景色所造成的社会影响。迈布里奇一鼓作气,用连续摄影去拍摄人体的各种运动,以及家畜的各种动态。他稍后还发明了一种叫作“动物视镜”[4]的轮盘放映机,通过转动轮盘上的连续图画而看到活动的影像,从而刷新了大众的视觉感受。迈布里奇的工作启发了不少后继者。1891年,爱迪生发明了人类第一台电影放映机。某种程度上说,爱迪生的电影放映机正是迈布里奇的“动物视镜”的一种技术延伸。由是,他成了电影的先驱。
活动影像正是从对一匹疾驰中的马的连续摄影而开始的。
基于对连续摄影的贡献,迈布里奇成了伟大的摄影家。但是,如何评价他的系列照片,那些仅仅作为视觉实验的产品,在视觉时代却成了一个问题。
更严重的是:因为迈布里奇已经作为摄影家而被历史定位,结果,我们不知道,其实,与他同时,甚至比他的连续摄影更早,有一个叫作马雷(étienne-Jules Marey)的法国生物学家也在做类似的研究,而且还取得了重大的成果。
马雷早先主要研究人体内部器官的各种运动规律,比如脉搏的跳动、血压的起伏,以及心律的变化等。1859年,马雷与一个钟表师和兽医合作,设计并制造了人类第一台血压计,从而为心脏与血液的关系建立了可量化的标准。马雷同时还研究昆虫运动,再由昆虫转向飞禽。为了更好地了解飞禽的飞行特征,1882年,马雷研制了一支摄影枪,1秒钟可以自动开启快门12次,用来跟踪拍摄包括飞禽在内的各种动物的运动姿势。从技术上来说,马雷的摄影枪和迈布里奇的连续摄影装置的思路刚好相反。迈布里奇通过多部相机依不同时间分别曝光来获取运动图像,马雷则在一张底片上通过镜头追踪(12帧/秒)去再现运动本身。把马雷和迈布里奇两人的工作与日后的电影发明联系起来看,马雷的摄影枪显然与电影的拍摄有关,而迈布里奇的连续摄影则更接近于电影的放映。如果从视觉角度再深入进行比较,我们发现,马雷更接近于观看。他的问题可以概括为:如何观看才能获得更清晰的运动影像,用以证明运动本身。所以,马雷把精力放在了摄影枪这一类装置的发明上。迈布里奇强调的是呈现,也就是对观看结果的“视觉还原”,在拍摄完成之后,如何通过特定的装置重现运动本身。也就是说,迈布里奇从后往前推导,他的连续摄影可以看成是为放映而做的一种技术准备。因为,连续拍摄完成以后,如何观看这些连续性的图片就成了目标。马雷在一张照片上呈现了全部的运动,所以他不用担心呈现。这也可以区分两人的身份:马雷是科学家,迈布里奇则是一个偏向于视觉实验的摄影家。马雷的摄影枪成为电影摄影机的前身,就像迈布里奇的“动物视镜”成为电影放映机的前身一样。马雷后来转向了电影,他发明了高速拍摄(60帧/秒),以便让运动在呈现时变慢下来(慢镜头),从而把运动分解得更加精确。
关键是:第一个明确提出动物行为特征,否定奔马“四蹄腾空”的正是马雷本人。他在1873年出版的《动物结构》一书中总结了此前的多年研究,并对此做出了准确的判断。这一研究结论与1872年迈布里奇的第一次连续拍摄相互印证。而在1878年的进一步的拍摄中,迈布里奇最终证实了马雷早先的看法。
马雷终究是一个生物学家,他的工作也只是为其研究而进行,所以没有一部摄影史和电影史会描述这位伟大的科学家在视觉领域的卓越贡献。我之所以把他们并列描述,是想说明,正是在迈布里奇和马雷各自做研究的时代,凸显了一种极其重要的社会思潮,那就是对运动的关注,试图从视觉层面揭示运动的真相,以便给不同的运动模式建立可测量的体系。这一场社会思潮的方方面面,恰恰是我们长年所忽视的内容,其中涉及的,用美国视觉理论研究学者克拉里的说法,正是一种古典知觉模式的崩溃,以及一种现代知觉模式的兴起。其中,迈布里奇的作用,可以说是独特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
迈布里奇的意义在于:他率先打破了“摄影是时间的切片”这一不朽的定义,而让运动再现成为视觉探索的中心。从负面角度来说,他瓦解了照片的神圣性,把知觉割裂为一系列的碎片。所以,克拉里尖锐地批评说:“迈布里奇对于运动和时间的连续性进行了一种不妥协的、生硬的拆解,并且他的作品是在更大范围内把经验上的真实性与‘真实的效果进行解耦[5]的一个例子。”[6]不过,从正面角度看,我要强调的是:只有运动知觉才更加符合人眼的观看习惯,时间的切片恰恰是一个人工的产物,它本身有着漫长的手工绘制的历史,我们称之为艺术史。1839年攝影术的发明,使我们获得了一种新的观看与生产方式,通过一部观看的机器(相机),以及一整套复制性的生产流程,使这些切片得以轻易地泛滥,然后再通过不断更新的传播技术和日益便捷的传播媒介去蛮横地填充人类的视觉世界。所以,“不妥协的、生硬的拆解”恰恰是摄影本身,把流逝中的时间通过拍摄变成“切片”,从而凝固和歪曲了知觉,模糊了知觉的运动性质。现在,我们看得很清楚的是:对运动知觉的觉醒正是来自迈布里奇的实验,把知觉从静止中挽救过来,重新确立运动在观看中的地位,同样出自他的努力。而从内部、从观看本身重建知觉的运动性,则是马雷的功绩。至于重建之后的运动知觉,或者更准确地说,在生理的知觉系统旁平行地构建一个人工的运动知觉的系统,是否就意味着视觉的福音,这是另一个严肃的、需要深入研讨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克拉里的努力正表现在对这一问题的分析与批判上。
回到“芝诺悖论”。如果说切片是神圣的,那么,其对立面就一定是虚拟的知觉。时间不仅凝固在切片上,而且还凝固在我们对知觉的认识上。这个认识的日常表现就是对纪实的迷信,以为纪实可以和客观画等号。我们没有意识到,一旦运动消失在切片当中,一旦对摄影信以为真,那么,真实就一定会隐形。飞矢在每一点上都是固定不变的,所以“飞矢不动”。迈布里奇却突然抓住了一把弓,他把箭搭在了弓上,把弓拉满,然后果断地射了出去。于是,飞矢再次运动起来。飞矢运动的表现形式就是活动影像。在活动影像时代,“芝诺悖论”还有用武之地吗?
注:杨小彦,四川美术学院视觉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注释:
[1] Zenos paradox:If everything when it occupies an equal space is at rest at that instant of time, and if that which is in locomotion is always occupying such a space at any moment, the flying arrow is therefore motionless at that instant of time and at the next instant of time but if both instants of time are taken as the same instant or continuous instant of time then it is in motion.(as recounted by Aristotle, Physics, VI:9, 239b5.)
[2] 埃德沃德·迈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 1830-1904),连续摄影的发明者与实践者。
[3] 有人论证说:我们的古人很早就知道马在疾驰时是有一只蹄踏在地面上的,甘肃出土的东汉时期的小型铜雕《马踏飞燕》就是一个例证。不过,对于这一例证,我想指出的是:一只蹄踏在地面上应该是出于母题的需要,关键是两边的腿同时向前或向后,并不符合马在跑动时的正确姿势。这说明,仅仅通过肉眼的经验,无法正确辨识运动本身。见《马踏飞燕》,东汉铜奔马,高34.5厘米,长45厘米,1969年10月出土于甘肃武威雷台汉墓,现藏甘肃省博物馆。
[4] “动物视镜”(Zoopraxiscope)是迈布里奇在1879-1880年间设想并制作出来的一种显示图像的仪器,是电影放映机的前身,用以播放他所拍摄的连续照片。
[5] “解耦”是一个运用在电学中的名词。在数学中,解耦指含有多个变量的数学方程变成能够用单个变量表示的方程组,即变量不再同时共同直接影响一个方程的结果,从而简化分析计算。
[6] 克拉里《知觉的悬置》,沈语冰、贺玉高 译,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第1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