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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王皓疃

2020-12-23宋旭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0年11期
关键词:王皓古堡

宋旭

五月最后一个周末,天空酝酿着一场豪雨。

我们从怀仁市区出发,约四十分钟行程,来到王皓疃。

这是我对这座古堡的第二次探访。上次来时,春风兀自浩荡。这一次,却是赶雨。依旧是老兄振东,驾着他的“长车”。我又邀来多年驻村的梁主任和市新闻中心的小刘,四个人,追着卷卷乌云,向东。车停时,云亦屯聚于古堡的上空。白杨和青榆,正于风中打理着它们的叶子。

“王皓疃的古老,要从两块青砖说起。”村会计张秉亮一边介绍,一边将两帧城砖的图片发到我的手机里。这是两块带着铭文的城砖。其中一块,是2010年一场大雨后,从古堡东门掉下的。另一块,来自1991年文物普查时一位村民的收藏。两块青砖上的铭文,均为模制阳文楷书,内容却是一致:“大明洪武甲子武节将军大同前卫正千户处州张桂创此城”。

二十四字铭文,包含了太多的历史信息。

古堡的始建:大明洪武甲子年。即洪武十七年,公元1384年。距今足足636年。

古堡的隶属:大同前卫。该卫设于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时驻白羊城(今左云县城附近),后迁大同。

古堡的督建者:大同前卫帐下正千户武节将军处州张桂。按《明史 · 职官五》:“明初,置千户所,设正千户,(官秩)正五品。”这位籍贯处州(今浙江省丽水市)的张桂将军,虽不为《明史》所载,却也是官秩五品的正千户,甚至统领着一个“千户所”。

尤为重要的是,铭文告诉我,眼前的这座古堡,在创建之初,她就是一座城……

王皓疃的古老,更该从她独特的村名讲起。

皓疃,本为蒙古语“hoton”的音译。其意为水草旁的“聚居地”、“定居点”。民国之前,汉语记写形式不一。清乾隆间《大同府志》与道光间《大同县志》又将其称作“王笏疃”。而距王皓疃村东七公里处,还有一个村落叫“王渐疃”,村人自称“王圈疃”。如果将目光放远一些,在今天黄花梁的北墺里,古虾河的北岸,还有村落曰“安宿疃”,旧亦称“安七疃”……这些,都是北方民族语“hoton”在不同历史时期的音译形式。近代以来,随着“hoton”的尾韵脱落(现代蒙语书写为“hot”),汉语统一译作“浩特”,并被赋予了“城堡”、“城市”的概念。

深入汉地的一座古堡,却以蒙古语命名,意味悠长,也让我的思绪有些脱缰。

桑干河,从管岑山的北坡出发,向东流淌。接纳众多支流后,来到龙首山下,又与北流的下峪河相合。山与河之间,水稗、芨芨、芦花、马唐、田旋花……各色花草肩并着肩,努力地生长,延展出一片宽阔的草场。草地上,牛羊自由地啃食着闲散的时光。三三两两的牧民骑在马背上,悠扬的蒙古长调飘来,山与河,便有了起伏,有了曲折。

夕阳西落的时候,他们驱赶着牛羊,回到“hoton”,看女人弯腰汲水,生火造饭;看孩子们聚在空地上,点着“羊窝”;看远处汉人的板升里,飘起了炊烟……

忽然有一天,一觉醒来,牧草依旧,龙首与桑干,却已换了人间……

苍茫间,雨滴从高处落下。

疏雨中远望,苍山如黛。

却不知何处是明?何处是元?

公元1368年正月,朱元璋于南京称帝,建元洪武,国号大明。

同年八月,徐达率军占领大都。尔后,明军在常遇春率领下,挥师向西,于洪武二年(1369)正月占领大同。一个月后,常遇春由大同南下太原,留宣武、振武、昆山三卫将士,由都督同知张兴组统领,镇守大同。洪武三年(1370年)正月,明廷在大同地区置蔚州卫及大同左、右两卫;八月,置朔州卫。洪武四年(1371年)正月,置大同都卫。洪武七年(1374年),置大同前卫。洪武八年(1375年)十月,明廷将各地都卫改为都指挥使司,改大同都卫为山西行都指挥使司(简称“山西行都司”)。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山西行都司又增设大同后卫、东胜左卫、东胜右卫以及高山、镇朔、定边、玉林、云川、镇虏、宣德、阳和、天城、怀安等十七卫……至洪武朝结束,山西行都司至少领有二十四卫和广昌守御千户所,幅员辽阔。期间,洪武十七年(1384年)由武节将军张桂督建的王皓疃城堡,当为大同前卫麾下兵士戍守。

然而,在其后的史志资料里,作为一座军事堡垒,《明史》无载。《大同府志》所载正德年间(公元1506年——公元1521年)大同前卫所属七座军堡,包括聚落堡、红寺儿堡、高山堡、沙河堡、怀仁堡、赵麻堡、第三作堡。亦不见王皓疃。甚至在顾炎武所著的《天下郡国利病书》中,列载大同前卫军、民堡寨达五十五座之多,亦不见王皓疃的踪影。即使是清乾隆年间《大同府志》和道光年间《大同县志》里,其所载的“王笏疃”,也仅仅是“南乡”的一个村落。

但是,王皓疃,确确实实是一座军事堡垒。

从规模上看,古堡长、宽各200米,面积近60亩。墙高三丈六,开东西两门并设瓮城。据相关部门考证,在古城的外围,尚置有罗城。如此规模,远大于赵麻堡和第三作堡(均为《大同府志》所载大同前卫军堡)。甚至与清初曾为大同府短暂治所的西安堡体量相当。

分析航拍影像,堡内街道布局规整。沿堡内南北中轴线,开路一条。与中轴路相交,东、西又开街五道。由北向南,分别称北街、北二道街、大街、南二道街、南街。且街与街的距离大致相等。尤其是堡内的民居,更是迥异于当地村落街巷的布局。最大的特点是“一宅联两院”,院与院相连,院门全部临街。此等格局,除了脱胎于兵营的营房,更无它解。

尤为重要的是,据《明太祖实录》,洪武十七年,朱元璋曾发出上谕:“修治城隍,借用民力,盖权时宜,役之于旷闲之月耳。今民将治田之时,而欲兼用民力,失權宜之道。止(只)令军士修理,毋得役民。”根据存留至今的青砖铭文“大明洪武甲子武节将军大同前卫正千户处州张桂创此城”,古城王皓疃,其创建年代,正是洪武十七年。说明该城堡在修建过程中,即使有民众农闲时参与,其大量工程也是由驻军完成的。

一座什么样的城堡,体量宏大,并由大同前卫帐下官秩正千户的武节将军张桂亲自督造,却又在此后的岁月里了无消息?

穿过稀疏的雨线,我们来到堡内的乐楼下。

整座乐楼为前歇山抱厦后硬山的建筑构架。飞檐斗拱,蔚为壮观。

旧时的乐楼,又称戏台。多为寺院的附属建筑。其方位朝向也往往是坐南朝北,与神殿相照应。但这座乐楼,却是另类。它建在了古堡的中心,中轴路与大街的十字交汇处,与村内的寺庙毫无关联。整个楼台坐北朝南,建在约两米高的台基上。东、西、南三面敞开。其位置、朝向和建筑结构,非常独特。

“那原本就是张将军的点将台,作为乐楼,是后来的人们改造的。”村里有人这样说。

张会计还向我们讲述了一个久远的传说:“不知是哪一年,大军连夜开拔,留下一座空堡,再也没有回来。后来,附近的乡民每遇鞑子侵掠,便入堡躲避。再后来,就干脆住进了堡里……”

谜一样的王皓疃,谜一样的传说。

今天,我们提起明代的边防,每每言及长城。而明长城的大规模兴筑,却始于正统,止于嘉靖末。此前的80余年,所谓的“修边”,主要是在魏、齐长城的基础上,增建了一些烟墩、烽堠、屯堡、关城和濠堑。而且,明初从洪武到永乐,明廷针对不同时期的形势,对北部边防,在战略和军事部署上曾有过重大的调整。

洪武间,经过几次大军出击,对残元势力形成碾压态势。其后,朱元璋在边防战略上,主要以巩固为主。体现在军事部署上,一方面,依托山川险隘,在今天辽东、冀北、内蒙古一带构建外围防线。另一方面将重兵收缩于长城以内,大量设置都司卫所,于“外边”与“内边”之间打造出一条宽度超过100公里的战略纵深。尤其在雁门关、太和岭及武朔诸山谷间,“凡七十三隘,俱设戍兵。”同时,在纵深防御带上筑城设垒,和平时期练兵屯田,战时则将人畜粮秣收入城堡,坚壁清野。这也正是洪武十七年由武节将军张桂亲自督建王皓疃军城的时代背景。

朱元璋死后,明成祖朱棣经靖难之役,成功上位并迁都北平。其时的内外形势,促使明成祖在边防战略上进行了大幅的调整。表现在军事部署上,就是将大量的兵力集中于边防的最前沿(外边),并以重兵扼守战略要塞。与之相应的是,洪武时期列置于“战略纵深带”上的大量卫所,或裁撤合并,或移防别处。如洪武三十五年(1402年)九月,明廷就命都督陈用、孙岳、陈贤“移山西行都司所属诸卫官军于北平之地设卫。”尤其到永乐元年以后,卫所的裁并和治地的迁徙更加频繁,一直到宣德初年才逐渐稳定下来。而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卫所和军堡史料,大多出于明代中后期各地志书。且其所载均为宣德和正统后所存者。至于洪武和永乐年间,废置或迁置的卫所及其军堡,尤其是不为《明史》和《实录》所载者,多已随着历史的烟尘湮灭于岁月深处。

也许,这就是王皓疃军堡,虽有砖铭所证,又有传说相应,却又志无所记、史无所考的原因吧!幸亏了两块青砖,还能让我们于青史之外,触摸到古城最初的模样。

牛羊远去,牧场变为耕田。烽烟过后,军垒化作农庄。时光继续着它的流淌。

南亩苗青,北廓道白。蒙蒙细雨中,一个个古人打我身边走过。他们穿街入巷,隐入深宅大院,或低檐寒舍。终将一座古民居博物馆留在了世上。

根据相关部门的统计,王皓疃古堡内,现存明清旧居40多处,房屋130多间。而且,以现存的院落布局,一眼就能看出古人的居家讲究来。就拿开门来讲,依照院落临街情况,南向的院门多开于东南角的巽位上,北向的院门多开于西北角的乾位上。这既符合传统的风水理念,又鉴于古堡内的街道布局,避免了院门与院门的对冲。至于堡内的建筑,则几乎涵盖了明清500余年不同的建筑风格。

村会计张秉亮带我们走进乐楼西边的一处院落。

这是一座双联式的古民居。东边的部分已改造成现代式样。西边的部分却落满了明清风光。硬山顶营构,插斗式梁架,斜方格与灯笼锦槅扇,虽均已残旧,却也呈现出往日殷实。

院落曾经的主人姓聂,是一位很有个性的老财。邻村上下都叫他“架子大”。

村子里流传着一个故事。说当年,聂家盖东厢房,有位瓦工想试试聂老先生的架子到底有多大。看着聂老先生从正屋出来,故意将手里的瓦刀丢在地上,然后朝他喊:“麻烦您了,帮我捡一下。”只见聂老先生双手背抄,抬头看了看蹲在墙沿上的瓦工,慢条斯理地说:“不麻烦。你稍等一等,我给到外边叫个人来。”然后踱着方步,出了大门。

聂老先生打理起院落来,却也精致。双联的四合院,屋檐高低错落有致。院落的东南角,正对大门处,有一通照壁,煞是精美。照壁紧依东厢房山墙,砖雕的壁檐上,筒瓦铺顶,猫头滴水排列整齐。正脊上的牡丹和玫瑰含苞透香。檐下梁枋,斗拱相承。斗拱与斗拱之间,又嵌以菊、荷。尤其是砖雕荷花,凌波而立,尽显主人情趣。壁身右侧两株梧桐披枝散叶,树下是一只仙鹤,向左的两只梅花鹿惟妙惟肖。寓意“福寿同春”。鹿的前方,山泉映菊。菊为花中君子,水洗世间尘垢……

回首间,发现照壁正对的大门两侧,分别题着两行诗句:烟开鳌背千寻碧,日浴苏波万顷金。

“那是聂老先生的后人,晚清的一位秀才写上去的。百十多年了,一直留到今天。”看我驻足于门壁,凝神端详,张会计指着隽秀的字迹,对我说。

“烟开鳌背千寻碧,日浴苏波万顷金。”取自唐代诗人刘禹锡《送源中丞充新罗册立使(侍中之孙)》。原诗为:

相门才子称华簪,持节东行捧德音。

身带霜威辞凤阙,口传天语到鸡林。

烟开鳌背千寻碧,日浴鲸波万顷金。

想见扶桑受恩处,一时西拜尽倾心。

聂秀才单将“烟开鳌背千寻碧,日浴鲸波万顷金”一句取出,题于自家门壁之上,并将其中的“鲸波”改为“蘇波”。着实道出了内心蕴积的理想和个人当时的境遇。而“苏波”一语,更是满汉合璧。满语谓高梁为“苏苏(susu)”。平时我们就把高梁秸秆叫做“苏秆秸”。试想当年的聂秀才,虽过了乡试,然于动荡的时局之外,羁于垄上,志向难抒。眼望遍野的高粱,却也得一时欣慰。

高粱红了,人却老矣。

一座古民居,数辈人的梦想与生活。

流连于青砖黛瓦,倾听于耆老徐言,我将饱含湿意目光,望向公元1696年的那个早晨。

崎岖的丰州道上,苍鹰盘旋,驼铃悠荡。一列商队又开始了一天的行程。驼队中,一辆花轱辘马车格外显眼。马车的主人姓聂,来自大同县南乡王皓疃。几天前,他将多年积余的谷粮装了满满一车,沿御河古道向北,翻过六十里阴山,上了丰州道。

这一年,是大清康熙三十五年。

康熙三十四年九月,雄踞漠西的蒙古准格尔部噶尔丹率三万铁骑,攻入喀尔喀蒙古车臣汗部,又沿克鲁伦河进抵巴颜乌兰。面对葛尔丹的攻势,远在京师的康熙帝发兵十万,分东、中、西三路进击,亲征噶尔丹。东路军越兴安岭,出克鲁伦河;西路军由归化、宁夏越沙漠,沿翁金河北上;康熙亲率三万余众组成中路军,出独石口,与东西两路军夹击噶尔丹。

大军未集,粮草先行。归化城,成了中、西两路大军的粮草转运地。

十万大军深入砂碛,粮草军需消耗甚巨。加之“其地不毛,间或无水,至瀚海等砂碛地方,运粮尤苦”。康熙遂发一道圣旨:“准许商人随军贸易。”

消息传到了大同府。

消息传到了王皓疃。

一番躁动之后,我们的主人公赶着一车军粮,和数辈人积攒起来的梦想上路了。

他的目的地,就是五百里外的归化城。

后来,前方传来捷报,昭莫多一役,清军大胜噶尔丹。

再后来,那辆花轱辘大车又载着他的主人,回到了王皓疃。

也许是丰州道深且漫长,我们的主人公把他的名字遗失在了漫漫长路上。以至于几百年后,村里人谈起他的经历,只能依稀地呼一声“聂老先生”。

聂老先生回到王皓疃,将自家原来的房舍推倒,又盘来邻家一处院落,按当时“深宅大院”的标准,建起了一座“豪宅”。

就这样,一处双联式内外两进大院,以其清早期的营建风格,落踞于古堡大街的西侧。

而在大街的另一侧,乐楼向东靠近城门的地方,亦有一座三联式前后进院落,看上去行将倾圮,但从其建筑规模,亦可窥一个家族曾有的昌盛。

我们穿过孑然而立的门楼,进入中院的正房。随之发现其构架的不同凡响。

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叠梁式构架”(又称“抬梁式构架”)。其营构方法是,柱上放梁,梁上放短柱,短柱上放短梁,层层叠落直至屋脊。各个梁头上再架檩条,以前后檐柱承托四椽栿,栿上再立驼峰和童柱承托平梁。这种营构法多出于宋辽建筑,明清以后渐改为“插斗式”。我们不知道这种古老的构架方式,为何会在王皓疃出现。

望着眼前的的驼峰、童柱、合?,以及并不受力的叉手,我有些出神。

相比于前院的倾圮,后院的情形要好一些。西屋里打着仰尘,但从东屋看,建筑构架为插斗式。其门窗槅扇,既有斜方格式,也有步步锦和灯笼锦式,却也符合明清装饰风格。走出正堂,我们惊喜地发现,门上竟镶着一块帘架。帘架全木透雕,图案为凤凰牡丹,并配以青松背景,帘架下方虽有残缺,但仍可看出勾云流线,精美异常。

后院的主人姓崔,七十多岁。提及院子的过往,老崔说:“那还是解放前,祖母带着年幼的父亲,改嫁到杨家。后来土改时,杨家的产业太大,就将后院划到了父亲的名下。再后来……”

雨后的天空,呈现出一片瓦蓝。一朵流云,紧跟着另一朵流云,像一个时代,接着另一个时代,随风远逝。

与晋北一带多数村落一样,王皓疃的姓氏比较庞杂。其大姓者为聂、楊、张三氏。

几遭走访下来,我们结识了一位叫聂治文的老师。提起大街东侧的那处院落,聂老师说:“那院原本的主人姓杨。杨家先人有叫杨士旺的,邻村上下都称其‘杨十万,发迹于兽医,年代更久远了……”

村子里有个叫杨振宏的,于2012年编印过一册《王皓疃杨氏族谱》。根据该族谱,王皓疃杨氏始祖杨显,其“十七世后三十辈辈份字号为:世继有成文武治国忠仁志存培英建树学德聚保坤瑞广寅高庆守玉天永兴”。按辈份字号,现在族人已衍至“成字辈”和“文字辈”。加上之前的“十七世”,从始祖杨显到今天,足有二十余辈人。按每世二十五年计,大约五百年,可前推至公元1520年——明武宗正德年间。

有明一代,整个大同镇就是一座大兵营。史载明代大同镇除13万驻军外,还有战马5万余匹。明廷于附近草旺水丰的地方,建了许多军马场。时人谓之曰“皂”。诸如马家皂、安家皂、贝家皂、原家皂、毕家皂、利仁皂、毛家皂等等。其时的杨氏先人,身怀独门手艺,游走于众皂之间,其发迹是可想而知的。

“但是,整个王皓疃,就从来没有过祠堂,无论是聂家,还是杨家,或者张家……”聂老师满脸疑惑地对我说。

聂老师的话,实际上讲出了原雁北一带村落的共有特色。

顺着聂老师的话语,我试图将这块土地打开,探寻它深处的根络。

祠堂,是汉族家族祭祀祖先或先贤的场所。其用途除了崇宗祀祖之外,平时各房子孙有办理婚、丧、寿、喜等事务时,也用作活动场所。受儒家伦理影响,古中国的家族观念相当深刻,往往一个村落,就是一个姓氏的家族聚居地。家族里都有自己的家庙,祭祀祖先。汉代以后,一般把家庙称作“宗祠”。到南宋时期,理学家朱熹作《家礼》,始立祠堂之制,从此称家庙为祠堂。当时修建祠堂,有等级之限,民间不得立祠。到明代嘉靖年间,“许民间皆联宗立庙”。祠堂遂风行中原。

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春秋以前为北狄故乡。战国后期,赵武灵王追亡逐北,始将华夏藩篱北扩至阴山脚下。之后经秦历汉,这里一直是王朝的边关所在。虽说北魏前期奠都平城(今大同),有过近百年的繁华(据说当时人口上百万)。却也难抵六镇之乱和一百余年的兵燹战火。直到唐朝建立,方圆数百里的云州,已是赤地一片,寥无人烟。根据《旧唐书·地理志》所载:“云州,隋马邑郡之云内县界恒安镇也。武德四年,平刘武周。六年,置北恒州。七年,州废,贞观十四年,自朔州北定襄城,移云州及定襄县置于此……领县一,户七十三,口五百六十一……”

煌煌大唐,堂堂云州,区区七十三户人家,五百六十一口人……

你能想到乱世的惨烈么?

你能想到兵燹过后一方地域的孤旷么?

随后的历史,这块土地成为辽、金的“西京”,蒙元的大同路,直到明朝建立……

以至于今天,面对脚下的这块土地,我们不得不动用“化”这个汉字。

其一,是不同时期匈奴(主要是南匈奴)、鲜卑、契丹、女真、蒙古等游牧民族的“汉化”;其二,是有明一代,北征将士及戍边军户的“土著化”。

这其实就是这块土地的根络,也是这一带大多数村落很少甚至没有祠堂的答案所在。因为在游牧民族的观念里,根本就找不到“祠堂”二字。而“土著化”了的戍边军户,尽管祖上来自中原甚至江浙一带,但长期散居关外。对他们来说,“祠堂”,最初是无法建立,到后世随乡就俗,亦不再建立。

一个没有祠堂的村落,静守于岁月深处。但土地之上,从来就不缺梦想与生活。

在王皓疃村委会的办公室里,聂老师凭着记忆,硬是将村里大大小小的地块及其相对于古堡的方位和距离画在了纸上。

窑顶地,是明初张将军建城时烧砖(用来砌城门洞)的窑址。

课税地,是明代军屯时用以完税的地块,东西相连,足足有六、七百亩。

旧村儿,是王皓疃村的老根子。

上园子、下园子、芨芨地、沙梁地、南圪台、高圩子、上短畛、下短畛、畛头地、南湾、北湾、蛇腰地、大坟、小坟、西南地……

一个个颇具时代特征和村野特色的微地名,转读出王皓疃农业版图的扩张历史。

关于“旧村儿”,聂老师还给我们讲了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

说的是在“旧村儿”西南处,有一地块叫“西南地”。不知是哪一年,“旧村儿”的人断断续续迁进了古堡里。这一天,金花爹出地前安顿老伴送饭,老伴问:“送哪块地?”金花爹说:“西南地。”大概是老伴忘了自己一家已搬进了古堡内,出堡门就朝着西南方走去。結果抱着瓦罐在青头地圪塄转了半天,也没把饭送到地头上。

村支书杨文亮接过聂老师的话题:“旧时候靠天吃饭,庄禾之余,拢芨芨、沤枱麻、拔芨芨、搓草约、种菜园……要说是生计,那全是从土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沿王皓疃古堡北城壕往北,旧时是盐碱滩地。古人在那里建有“碱坊”。

每年春上,南风吹来,白茫茫一片。村子里男男女女,笤帚簸萁,都汇聚在碱滩上扫碱土。然后在碱坊里支起十几口大锅,将扫来的碱土连同从大泉子打来的水倒入锅内,开始熬碱。

“光熬出的碱块就有四五十斤,你想象那碱锅有多大!”聂老师拔出一根芙蓉王,递在我手上,接着说:“然后就当着播种前一段间口,用驴车拉着,下浑源,上大同,进应州……”

“不光是碱坊,直到解放前,村子里还有盐坊、油坊、豆腐坊、铁匠铺和客店商铺……”

“尤其是老童生聂述善母亲点出的豆腐,你说那个白呀,你说那个嫩……”

聂老师的话语,不高不低,却让我听到一个村庄的往昔。

从王皓疃回城,路过桑干河,我让振东兄将车停下。

我们踩开去秋的枯草,在一处露白的地方坐下。

其时,落日蹲在对面的山头,赭红的光芒烧起一片晚霞,没多久,便沉入山后。

回头东望,王皓疃,已隐入氤氲的暮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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