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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视角与文化情怀

2020-12-23蒋述卓

粤海风 2020年5期
关键词:太平军传奇民间

蒋述卓

中国是一个重史的国家,自《春秋》《左传》以来,经《史记》到《资治通鉴》再到《宋史》《明史》,等等,二十四史皇皇巨著存留人间,给人们留下多少文化记忆和智慧。但正史毕竟是正史,其间也会抹去许多为王者讳为尊者讳的印迹,许多不为人知的野史或者通过口头流传的民间故事,也残留着历史的痕迹。大朝代虽有正史,而在朝代更替之际的小朝廷或许就被忽略掉,更遑论各朝各代的农民军起义了。在历史之外,又还有文学对历史的书写,《隋唐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又给历史插上想象的翅膀,让它们飞进现实世界的万户千家,给人们增加丰富的谈资和故事。“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杨慎的词句道出了人生的空幻感,也道出了历史流传的文学奥秘。

出身岭南也长居岭南的作家谢友祥就在岭南民间尤其是客家民间文化的浸染中,深掘流传民间的史外故事,以一种民间的视野和对历史的文化思考,先后创作出三部长篇历史小说《血日苍茫——太平天国在南方的最后一个传奇》《南汉国传奇》《南明王朝终局传奇》[1],给岭南历史同时也是给中国历史的文学书写涂上了一抹重彩,给文坛中继《白鹿原》之后历史的民间视角和民间叙事增加了另一种探索的风景。

历史小说的创作给小说家提出的难题是:近史而非史,是文学而又要具有史的印迹,这就要求小说家总体上不能脱离历史的大背景,又要在故事与细节上展开丰富的文学想象,是以文学想象去丰富历史,使历史变得鲜活而生动,同时又能弥补历史的某些缺陷,尤其是发掘那些被正史所舍弃或者忽视了的角落与边缘。作者通过对历史的书写自然也会表达他对历史的思考与评价,代表着他对笔下那段历史的文学立场与观点。

评说陈忠实的《白鹿原》总要提到他的民间立场和民间视角,这主要是指他在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大背景下,以超越党派和阶级的单一眼光,以乡土民间的文化传承来观察农村社会,通过一个乡村家族从辛亥革命、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的历史与人的变化,道出了一种是非曲直、当事人于现实中纠葛难辨的历史复杂性,也道出了人性在历史的裹挟中善恶转化的多重性。正如一些学者指出,“《白鹿原》固然展现了某种‘民间历史,但这种‘民间历史却是被置于政治、社会的变迁之中呈现的,而非孤立甚至对立于政治、社会变迁的。因此,《白鹿原》更像是在‘革命现实主义延长线上所产生的杰作,它非但没有以‘民间历史置换‘革命史‘政治史,而且将‘革命史‘政治史当作了重要的表现内容。”[2] 《白鹿原》也因此被人看作是新历史主义的,细究起来,这也不过是作家采用了一种区别于官方史学视角的民间视角而已。

谢友祥的历史小说也尝试着用这种民间视角去观看历史、审视历史。

《血日苍茫——太平天国在南方的最后一个传奇》寫的是太平天国在天京失陷后有十余万残部在粤东深山丛林中坚持抗清的一段历史。虽然大势已去,但康王汪海洋、侍王李世贤、偕王谭体元、列王洪德、来王陆顺德、平东王何明亮、天将胡永祥等率领着军队依然在奋力挣扎,坚持着一场又一场惨烈的战斗。就在这粤东一隅,也每天上演着中国农民军的各种大戏。不少将领和战士在转战与守城中捐躯,但太平军内部之间的猜忌、血腥内斗、告密与叛变、开小差等又时时侵蚀着部队的战斗力,并且会时不时吃些败战,以致最后将领被俘、士兵全部被打散。小说通过洪德所见太平军自己留下的墙头诗“天兄杀天兄,到头一场空。打起背包回家转,依旧做长工”,预示了太平军此时人心已散,雄风不再。太平军的没落早从天京的“天父杀天兄”就已开始,到最后的坚持已经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了。对太平军的历史书写,作者既不是照着正统史书的结论去套,也不是去简单地美化或者丑化那段少为人知的历史,而是从民间甚至是借民间的传说去写出历史的偶然与必然的交织。书中写到康王害怕侍王做大,在关键时刻将侍王软禁,逼迫侍王自裁。康王因此也变得更加乖戾,喜怒无常,怕人行刺。这大约就是天京之变的阴影在后期军队中的自然反映。太平军内的花旗部经常在攻下城县之后抢劫民众,还与协助太平军攻城的长乐三点会互相残杀。花旗军首领林振扬吃里扒外,勾结清将卓兴,出卖他的妹夫来王陆顺德,将陆顺德捆绑送给卓兴,还与卓兴共同导演了“点天灯”的酷刑,将太平军中的李正春活活烧死。康王信任的手下朱必隆攻下陈姓族长领导的东山寨,下令屠杀百姓,无论男女,一一过刀,毫无人性。天将胡天祥攻打嘉应州城,大败于竹洋,朱必隆却见死不救。太平军中的黄十四、黄十六、黄十七三兄弟阴险狡诈,先是黄十四、黄十六为了钱财在节骨眼上反水,使得天将胡永祥打了胜仗后无法归营。黄十七贪念偕王谭体元的宝贝玉印,潜伏在谭体元身边,也在关键时刻叛变,使谭体元在大田被困而自杀。太平天国的沛王谭星出家灵光寺,成了愕和尚,后来还在关键一着棋上救了前来督战的清钦差大臣左宗棠。自然,作者也写了列王洪德与偕王谭体元对天国的忠诚、对部下的管束和对老百姓的爱护。作者通过小说所要表达是,无论“长毛”还是“清妖”,都不能笼统而论,太平军之败就败在后期背离了天道,不以正压邪,如果只以邪魔小道去成就帝王之业并且腐败到农民军领袖也学着要“选秀”,那洪秀全的天父天兄之论最后也不过是一堆狗屎。

《南明王朝终局传奇》也是如此,作者以大清入粤遭到“二陈一张”(顺德陈邦彦、广州陈子壮和东莞张家玉)的抵抗,搅动了整个珠三角并波及两广的抗清风云,牵出了南明小朝廷在风雨飘摇中依然腐败盛行最终难以维持的局势。这当中,护明与抗清、降清复叛清,以及对明亡清兴的认识,都不是用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作者以民间人士邝露周转于各方力量之间鼓动与联络抗清,既展现出“二陈一张”的侠骨大义,也写出像曾任两广总督后遭免的丁魁楚那样欲自立为王取代南明皇帝的奸恶;既写出像李成栋那样有“嘉定三屠”劣迹、先降清、复抗清的民间草莽,也写出了像李觉非、郝员外及儿子郝思等为了私利而降清的无气骨、无正义。作者借邝露之口,道出了南粤人士在易代之际的人生抉择。“大明终局如何尚且勿论,看吧,神州之大,抗击清军最力最烈者,必是粤士!然后,粤士粉碎,城邑半消,惊天泣鬼而使中原男儿三代不敢正视岭外!”[3] 这或许正是作者以民间视角去写作此书弘扬岭南正气的意图。

《南汉国传奇》则取五代十国时期偏安于岭南且是宦官当道的南汉国的一段历史铺衍成书。小说中的人物与事件看起来荒唐而不可信,但史实的真伪无须去考辨,边缘与中心的关系也不必多论,作者只是想将这个荒诞而近乎闹剧的小朝廷当作一个案例,去剖析王朝将倾必有诸多异事异人异象出现,而这一切又都归于那些昏庸的皇帝与大臣。从民间的角度去切入这个小朝廷内部的乱象描写,如南汉皇帝刘鋹的昏聩与病态、宦官龚澄枢、陈延寿、郭崇岳等的肆意弄权争权,以及皇帝的女巫师卢琼仙、樊胡子的横行朝政,宫廷对犯人实行血腥的蛇刑与人象斗,等等,才会使得其中的主角胡琏以乱治乱、颠覆朝廷的文学真實得以成立。

作者所写的三部小说都与岭南一角的历史相关。一斑窥全豹,从岭南的这些历史片段中,作者也参到了中国历史尤其是朝廷历史,以及农民起义军的历史奥秘,他就是想通过这南天一角的历史去窥探中国历史变迁和民族融合,以及文化融合的轨迹,对中国历史中边缘是如何渗透到中心并影响到中心的关系进行了文学性的阐释。

历史小说要求既见出作家如何观看历史,也见出作家如何观看历史中的人,重点也就在塑造人物,写出人与历史的交织与纠缠,写出人性在历史中的浮沉、变迁与升华的复杂性。观史见人,论人评史,就是历史小说家要履行的文学任务。

谢友祥三部历史小说对其中的主要人物都是敢下笔墨也肯下笔墨去塑造的,他敢给他们设置险境,敢给他们在出身与拼斗史中设置各种复杂关系,也浓墨重彩地去渲染他们的斗争史与情爱史,使得他们有血有肉,立得起,站得住。

《南明王朝终局传奇》中的邝露和李成栋就是他在此小说中着笔最多、用力最深的两个人物。邝露贯穿全书,只是一个儒生与幕僚,“二陈一张”的组建义师奋力抗清、两广抗清力量的联合、南明小朝廷的维系和李成栋的叛清抗清都少不了他那颗充满计囊的脑袋和能将石头也能说开花的三寸不烂之舌。他家中殷实,颇讲义气,暗恋着歌妓三乔,因放浪形骸被南海知县下狱并判他离开南海。他一去九年,回来正赶上明崇祯皇帝吊死、隆武帝死于福建、朱由榔监国于广东肇庆、清兵大举南下之际,一个流浪者便与他的旧朋友陈子壮、陈邦彦、张家玉等发生了密切的关系,他充当了他们之间举兵抗清的联络人或军师。他流浪归来,还以银两资助了同样在流浪的李诃子,也就是后来的李成栋,这便有了他后来策反成为清将李成栋重新归还明朝的本钱。邝露曾多次出生入死,可都能化险为夷。他有时真的不那么怕死,但到最后又能从战场上退回他的海学堂,并携带他的妻子云娘归隐广西瑶山。他对明和清的看法不是那么单一,他鼓动陈子壮等人抗清,是想为弱者出头,也有着怕异族灭亡华夏的深层心曲。在与明小王朝打交道之中,他看出了他们不过是视帝位与权力为己命而已,明朝的小朝廷虽是弱者,也未必全都值得怜悯,辅助它延长反而是违背天常,延长了人祸。清的朝廷也不搞极端的民族压迫,招纳了许多汉人大学者和明朝降将,这使得大清远离了蒙元,透露出清淑之气。所以,他也不反对大清入主中国,只要对百姓用心,只要不危机华夏千年斯文,让大清统治中国三两百载,也不打紧。他从维护中华文化视角去看朝代更替,就视明、清易代为正常了。他明知抗清不一定会取得胜利,多打一年不过是让民众毫无意义地多苦一年罢了,但他依然要为抗清做些事,他不会为之后悔。在邝露身上,作者寄托了太多的文化情怀与文化理想,他甚至能以他的人格与文化将充满匪性和血腥性的李成栋改造过来,成为一个可以收敛屠杀甚至对女性显示温柔的人。邝露之人,守仁而清耿,聪慧而有承担,坚毅而不趋附,见识高标,独往独来,个性强烈,连他对三乔的爱恋和友谊,以及对云娘的爱护爱怜也是特立独行的,也算是乱世中的精英与奇才了。

从《南明王朝终局传奇》的第二部开始,作者就给李成栋较大的篇幅,不仅勾勒出他惨痛的少年苦难史,也揭示了他从小便养成的野蛮、霸横、残忍性格的环境。他屠杀父亲,出道做匪,后投靠李自成部下高杰,当了一员猛将。高杰因勾引李自成的女人被李自成拘捕,李成栋只好南下流浪,其间就被邝露接济过,相互有了交谊。等他北归,高杰已降明,李成栋也随之跟进。当高杰在明军中遭暗算,李成栋又反了明,打破睢州,不分青红皂白,泄愤狂杀。当清人劝降,并升他为徐州总兵,他便顺水推舟,跟随清军一直打到江南,制造了著名的嘉定三屠。在他以安徽提督衔从征南下广东,梦想着做两广总督时与佟养甲相遇,发生矛盾。在“二陈一张”起兵抗清风头受挫时,邝露抓住李、佟之间的矛盾,并力陈清室难以信任李成栋这种反复无常的三等奴才的利害,说服李成栋用计进入广州城内,软禁并挟持了佟养甲。佟养甲的最后被人暗地里杀掉,才促使他最终叛清,转向明朝。作者着笔写这样一个反来反去的人物,也是颇有用意的。对照着陈邦彦、陈子壮、张家玉为心中的正义与节气而壮烈捐躯来看,李成栋之流确实是不值一提,但正是环境与情势的不得已,以及个人性格、文化素养的不一样,才造成了个人在历史中选择的道路不一样,所占的地位与角色完全不一样。个人被历史大潮裹挟,如果没有定力和见识,个人是很难超越环境与情势而做出正确选择的,更何况像李成栋这样的一介武夫。李成栋的结局是:没有接受邝露放弃攻打赣州城而先下吉安的建议,被清军拖住而兵败赣州城,最后又被清军追赶到信丰,走投无路,自沉于桃花江。他没有大进大退、大开大合的战略艺术,便是局限于他的出身、他的眼光、他的胸襟。虽然也算是一条好汉,但也只能是一个有历史污点的好汉,他反复无常的行为连一个英雄都算不上。文学作品中出现这样奇怪的人物,也是很独特的“这一个”了。

《南明王朝终局传奇》中人物写得出彩的不少,可以说是塑造了一群生动鲜活的文学形象,如张三乔、云娘、袁彭年、丁魁楚、陈邦彦、陈子壮、张家玉,等等。尤其是写“二陈一张”的牺牲场景,笔墨不多,却显得回肠荡气,正气凛然。陈子壮被俘后遭到佟养甲实行锯刑,刽子手们弄不好架子,难以承锯,在那儿议论来议论去,莫衷一是。此时“陈子壮一旁悠悠开言:‘奴才们,人,凭空怎锯?用两块木板夹定我,就好锯了,须从头往下。刽子手们如醍醐灌顶,心窗大开,毫无人性地如法炮制,顺利解之。”[4] 陈邦彦腿受重伤,被清兵围困于清远的朱氏园。他不食嗟来之食,只要纸笔墨砚,在长案上题诗两首,将佟养甲羞辱一番之后从容就义。张家玉在胸部受伤无法突围之时则是让部下将他与夫人连同担架绑在一起,抬起来放落于从化钟落潭的深潭之中。三个人三种死法,却都是那样淡定、从容,视死如归。而张三乔之死则是泪中含笑,在她演完杜丽娘和柳生拜完天地之后,“舞台上百灯齐灭,张三乔向台前扬手趋身,腾空欲飞。而那边天际,正有一星如斗,光芒四射,朝她招手!观众惊骇一片。”[5] 她为牺牲的张家玉殉情了。作者以一种隐喻式的笔调,给张三乔的死渲染出一种浪漫主义的审美情境和文化情怀。

《血日苍茫——太平天国在南方的最后一个传奇》中的人物数列王洪德与他的妻子粟子最为抢眼。洪德是一个跛子,从一个弹棉被的工匠成了太平军的军帅。随着天京陷落,翼王石达开老吃败仗,天国之间自相残杀,侍王李世贤惨败坠落永定河,退据东南一带的太平军日子越来越难过。他随康王汪海洋进入粤东,目睹了侍王生还却被康王排挤致死,太平军中鱼龙混杂,逐渐脱离了替穷人争天下讨公道的初衷,但他依然是天国的忠臣。他有勇有谋,攻下过兴宁城、长乐城,打过不少漂亮的胜仗,还率队伍在外做主力的奇兵,为太平军解围。他尽量做到不杀俘虏,还制止太平军攻下长乐城后乱杀和乱抢掠。他善待妇女,保护康王的夫人,也善待追随他的粟子。他俘虏并杀了恶贯满盈的清军将领康国器。面对十倍之敌,他杀至最后一个人,被俘之后被斩首。行刑当日,他还幽默地问“要跪下吗”,并且说道:“我想也是。我太高了,站着不好砍。我方便方便你,你要让我的头与瞎子(指天将胡永祥——笔者注)靠在一起。”[6] 这样一个从小受尽欺凌和苦难的农民在太平军中成长成熟起来,他善良的品性和正直受到人们的尊重。尽管作者对太平军最后的岁月充满惋惜与遗憾,也充满着批判和谴责,但对洪德却始终抱着赞赏的态度。作者笔下的人物并不完全以民族与阶级画线,而是依据人物的生活与成长的逻辑在立体地发展,不是一种扁平化的类型人物。同样,写粟子,也写出了她鲜明的个性,她爱憎分明,有计谋,有主见,认准洪德之后就主动追求,并为之牺牲一切。

《南汉国传奇》中人物驳杂,其中最有特点也能贯穿全书主线的人物就是胡琏。他是名儒之子,为营救父亲的朋友、因为存有胡宾王的《南汉志》而下狱的钟允章而孤身入朝,通过假阉割取得功名,入主朝廷,以计谋促成了南汉小朝廷的覆灭。他仗义而怜悯百姓,能出淤泥而不染,敢入龙潭虎穴与朝中坏人斗智斗勇,多次历险而能逃脱,也是一个具有传奇性质但个性突出的人物。作为一个虚构的文学性人物,作者以他的存在衬托出南汉国朝廷的窳败和荒唐,也映照出南汉国内各类荒淫腐败和人性灭绝的丑陋。通过胡琏这个人物,作者更好地表达了他对朝代末期尤其是残留的小朝廷的文化批判,指出了它们不能存在的文化理由。他正是通过人物的描写与塑造,去剖析家国与历史、民族与文化的復杂关系,而表达出他对中华文化历经磨难而绵延不绝的赞赏情怀。

民间视角自然会带动民间叙事,因为从民间的角度切入叙事,更利于作者放开手脚去写历史与人物,同时也更能将民间传说中的历史之谜融入文学性的探索之中,借以揭示历史中的各种纠葛,以及历史发展中的必然与偶然的关系。

在《血日苍茫——太平天国在南方的最后一个传奇》中,作者开篇就以清廷在挖了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家的祖父、祖母在花县坟茔的基础上,进而派出风水师南下要全面勘察洪家祖上的风水写起,引出了全书以出身于嘉应州程乡县石坑杨梅圳的洪德将军为小说核心的故事。据花县知县获悉,洪秀全家的根子在嘉应州程乡县石坑,清廷的风水师利用当地绅士的计谋,让杨梅圳的人自己将村背后的山脉挖断,将“减龙”办好了。减龙当年,出现异象,先是山上郁郁葱葱的毛竹、绿竹、大簕竹一半枯槁,从竹筒里流出成千上万只红头蚂蚁,而当年则有了太平天国天京的杨韦之乱,直接导致第二年的翼王石达开的引兵出走,动摇天国的大体。其后八年,天王洪秀全驾崩,旋而天京陷落。此时,杨梅圳的竹子全部枯萎,一枝不剩。也正在天京陷落的第二年,洪德深夜回到家乡探望母亲。故事就这样拉开了序幕。作者这样写,一方面是借助民间的传说和史实,以增加小说故事展开的神秘性。当年花县知县确实是挖掉了洪秀全家的祖坟,但洪秀全家族在嘉应州程乡县石坑则是民间的传说而已;另一方面,这开篇一章又像中国古典小说或者戏剧中的楔子,既引出了故事的主要人物,又带有预叙功能,给太平军最后在南国的结局做了铺垫。从叙事学的角度看,这不仅是节约笔墨,免去更多的叙述成分,直接切入故事的核心,也可以增加故事的吸引力,看得出作者是深谙中国小说的叙述之道的。

在《南汉国传奇》里,作者在第二章采用了流传于岭南的“孟尝两珠”散则世浊、合则世清的传言宕开故事,并使之贯穿全书,牵出了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并给胡琏最后颠覆南汉国朝廷做了铺垫。为了救好友钟允章出狱,胡宾王之子胡琏主动请缨,持一只孟尝珠入朝,献于握有另一珠的朝中重臣龚澄枢,以期得到信任。因为珠的失而复得,胡琏结识了疍家女嫚娘,为他在最后关头被沉江而得以不死做了铺垫,也为南方珠江流域民俗民风的书写打开方便之门。也因为以珠为饵,胡琏妻子素馨在得知胡琏已死的消息后,与丫环栀子行刺志在获得两珠的宦官陈延寿。由于行刺未果,导致素馨不得不嫁给马行远,以求得义士马行远出手去击垮陈延寿。小说结尾是与胡琏一起入朝的高节接到胡琏的信反水,杀了陈延寿,割下他的头,连同孟尝之珠一起献给宋军。孟尝珠的民间传说被作者天衣无缝地镶嵌到小说之中,与人物命运和王朝覆灭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让叙事显得更有民间的审美趣味。

民间视角的打开,也为作者以狂欢化的方式展开人物描写和情节结构提供了方便,也使作品主题得以深化。在《南汉国传奇》中,皇帝刘鋹自小有窥人性交之癖,后来还发展到在宫内观看群交比赛。他好剥人皮,且亲手操作。又设立将犯人放入蟒蛇洞穴,或者让犯人与大象搏斗的刑罚,供自己取乐。他纵容他的奶娘卢琼仙专权,任她在宫内胡作非为,对着名册收受贿赂。又重用女巫师樊胡子,让她装神弄鬼,欺骗朝臣与百姓。在他的权力被宦官架空之后,他唯一的爱好就是不断地编织他的双龙珠鞍。正是通过这样的描写,将一个偏安一隅的小皇帝的荒淫、变态、残忍、无能,写的活灵活现。这样的皇帝必然控制不了朝政,会导致王朝的覆灭。胡琏的入朝以及施计捣乱,也便不是儿戏,而是可以乘机行事的。《南明王朝终局传奇》中,仅隔一年两次出现民间以鸡化为凤凰,献祥瑞于南明皇帝,连情节都大同小异,皇帝还信以为真,要将凤凰抬到市上供百姓瞻仰。南明皇帝的选秀,以及科考都成为儿戏,拍马屁的庞天寿还给皇帝在肇庆建了一个水月宫歌舞场,供永历皇帝与后妃幸临游乐。皇帝任用无德无能、放诞无定性的袁彭年,任他搅乱朝局,以致朝政和袁彭年本人都一时成为笑料。朝政到后期更是对官员起废无常,翻来覆去。《血日苍茫——太平天国在南方的最后一个传奇》中太平军李正华懂得一些食术,被人识破,遭横塘围的人用从女人那儿收集来的沾腥带血的布条缠头缠身,破了法术。康王汪海洋与部下洪德和谭体元说话,还要隔着布幔,装神弄鬼。洪德发瘟病神志不清时,部下请来通神的童身,为其查一查究竟碰上何方鬼魅,并以童身发出的一男一女的对话,找到原因,终于驱走鬼魅,第二天洪德就恢复了神志。这样的描写,看似荒诞,但却很切合太平军部队当时的现实,据载,太平天国领袖包括洪秀全在内就曾经以“做梦通天法”笼络与取信部下,杨秀清、萧朝贵还会有降傩法,在太平军内部流行小妖术和信巫术也便是正常的事。这也正预示着太平军不可摆脱它自身的局限,难成大器。荒诞化正是作者以狂欢化的写作来托出他文化深意的手段。

岭南的历史非常丰富,文化也多元多姿,不少故事牵涉到中国整个大历史的发展,而且还显得那么惊心动魄,如南越国,以及更南地区、更久年代的历史、南宋的结局海战,等等,许多的故事还埋在民间,等待发掘。谢友祥以他的三部历史小说为我们揭开了岭南文化的一角,也为岭南地区的作者如何书写岭南历史、讲好岭南故事做出了表率和标杆。他作为一个广东作家尤其是出身客家的作家,对地方文化与历史的稔熟,为他的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相信他今后的创作当会更加出彩。从目前这三部看,《南汉国传奇》稍逊于另两部,而最后出版的《南明王朝终局传奇》思想与艺术水平显然比另外两部高出许多,也成熟得许多,很值得阅读与评论。期望他的新作将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

注释:

[1] 谢友祥的三部长篇历史小说分别是:《血日苍茫——太平天国在南方的最后一个传奇》,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南汉国传奇》,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南明王朝终局传奇》,中国言实出版社,2019年。

[2] 张勇:《文化心理结构、伦理变迁与乡村政治——陈忠实笔下20世纪中国乡村社会的“秘史”》,《文学评论》,2017年,第1期。

[3] [4] [5] 谢友祥:《南明王朝终局传奇》,中国言实出版社,2019年,第80页、第283页、第331页。

[6] 谢友祥:《血日苍茫——太天国在南方的最后一个传奇》,广东人民出版社,第3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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