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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闲话消寒雅事

2020-12-23利维

读者欣赏 2020年12期
关键词:姜夔大雪梅花

利维

围炉说雅事

晚明时期的江西文士费元禄曾在《鼂采馆清课》里总结了冬日三月里的消闲雅事,费元禄的清课名单分别是:十月,刘林看丹枫、尝鳊鱼,相思河送友人南归;十一月,冬至家宴、生朝家宴、食蟹、南园看橘、含英堂赏白山茶;十二月,望湖楼赏雪、跨驴探梅、峨眉山踏雪、闺中围炉、二十四祀灶、除夜守岁。

就在同一時期,杭州的艺术鉴赏家高濂也做过类似归纳。他在《遵生八笺》里整理了“冬时幽赏十二条”,这可能是江浙文人最典型的冬月风雅了:湖冻初晴远泛、雪霁策蹇寻梅、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山头玩赏茗花、登眺天目绝顶、山居听人说书、扫雪烹茶玩画、雪夜煨芋谈禅、山窗听雪敲竹、除夕登吴山看松盆、雪后镇海楼观晚炊。

在《雪夜煨芋谈禅》里,高濂回忆起自己曾在一个风雪之夜寄宿禅院,与寺里的僧人一起围炉烤火。聊兴正浓时,僧人拿来一些山芋丢在火炉中,烤熟后剥皮入口,味道比市场上卖的要好多了,高濂也跟着欣然饱食一餐。有趣的是,窗外风雪交加,室内却是僧人以“手中拿着的芋就是禅”为题与高濂展开辩论,给人以冰火两重天的深刻印象。

明末如皋名士冒襄回忆爱妾董小宛时,总能想起过往冬夜里,室内垂挂帷幔,两三支红蜡烛高高燃起,几个大小不一的宣炉整夜保持火光。仔细拨开炉内刚燃过的炭灰,在灰上隔着一层砂瓦放上香料熏蒸,经过半夜,香气氤氲浓郁,梅花的馥郁与鹅梨的芳香,静静地渗入鼻息。

明末清初的生活美学家李渔别出心裁,设计了一款多功能的暖椅,既可熏香、保暖,还可以当轿子用。对于实在没有条件这么鼓捣的普通人,李渔也提供了建议。他在《冬季行乐之法》中说,冬日行乐,可以设身处地,把自己想象为备受风雪之苦的路上行人,而后回想在家时的温暖感受—如此,无论天气冷热阴晴,都会有胜人百倍之乐。

《红楼梦》中记一年冬天,潇湘馆一屋子的女孩儿,三三两两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宝玉开玩笑说,如此景色,真是好一幅《冬闺集艳图》。除了熏笼,曹雪芹将明清时期那种冬日暖阁写得更是诗情画意:“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宝玉禁不住赞道:“好花!这屋子越暖,这花香得越浓。怎昨日未见?”

古人有诗云:“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又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真有些禅家色空和道家寄客的意味。可见冬日风雅,本就是自然的寒冷封藏与人事的趣味情致彼此交融的结果。

素雪晓凝华

唐代高僧惟俨的大弟子庞蕴,素来对禅有精深理解。一次,他到惟俨那里求法,告别老师时,惟俨让门下十多个禅客相送。庞蕴和众人边说边笑,推开房门,只见外面漫天飞雪纷纷扬扬。众人都很欢喜,庞蕴指着空中的雪片,不由叹道:“好雪片片,不落别处。”一名禅客问他:“那落在什么地方?”庞蕴拍了他一掌,言外之意是,不落别处就是当下即悟,雪花就在眼前飘落,何不尽情欣赏天地间这一片清莹的风光。这是禅宗中最美妙的故事之一。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借贾宝玉的视角,为读者展现了雪后大观园的景致:“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分外明净的雪往往也是人世的映射,所以作家白先勇说,贾府极盛的时候,下的雪也是暖的,这时候不是一个冷的世界,是琉璃世界。

明人高濂的冬日风雅,是山窗听雪敲竹。他在《四时幽赏录》中写道:“飞雪有声,唯在竹间最雅。山窗寒夜,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联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山间寒夜,独坐窗内静听雪洒竹林,这种雪夜大概最有意境,令人感受到一种温馨的诗意。

俗世最风雅的一场雪,翩然落在了晚明文学家张岱笔下的湖心亭。崇祯五年(1632年)的腊月,张岱寓居在杭州西湖边上。大雪下了三天,湖中已没有人和鸟的踪迹。一个雪夜,他乘着一艘小船,独自一人前往湖心亭看雪。张岱用极简练的语言写道:“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了湖心亭,已经有两个人在亭子里铺着毛毡相对而坐,一个童子在烫酒,炉子里的热水正在沸腾。他们看见张岱大吃一惊,说:“湖中焉得更有此人!”然后高兴地拉他一起喝酒。张岱勉强喝了三大杯就告辞了,等到他下了船,船夫笑着说:“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不知张岱是不是仿效北宋欧阳修。据说欧阳修与朋友早年拜在名臣钱惟演门下,某个冬天曾经结伴纵游嵩山,归来时又跑到洛阳附近的龙门山游赏。当时恰逢大雪天,几个人正愁雪路难行,不知该如何回去,突然看到远处有不少人策马渡伊水而来,等这些人走到跟前,才发现是钱惟演派人给他们送来精美的酒菜和几位歌姬。小吏传话说:“钱老担心几位走山路劳苦,让你们只管在龙门山赏雪。府中事少,不必着急回来。”宋人风雅,可见一斑。

龙门赏雪之后到了庆历元年(1041年),那年冬天汴京下大雪。欧阳修与词人宋祁、杨仪等聚集于枢密使晏殊的西园,分韵唱和。酒席上众人以雪为题,各自作诗呈献,举座洋溢着瑞雪兆丰年的吉祥气氛。欧阳修当席唱和的诗叫《晏太尉西园贺雪歌》,描绘雪景写的是:“恍然天地半夜白,群鸡失晓不及鸣……便开西园扫征步,正见玉树花凋零。”诗人忽然又想到当时正值范仲淹等边帅戍守在边关,带领军队抗击西夏进犯之敌,便以这样四句收尾:“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北宋文人士大夫的雅兴,不仅为丰年瑞雪而喜悦,更为冰天雪地中那四十万将士饱含恻隐之心。

凌寒有暗香

梅花对文人雅士来说,是一种怡情赋兴的绝佳载体。自冬至开始,他们会填画“九九消寒图”,以应时消遣。常见的消寒图有两种:其一是填字式,如将“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字制成待填写的挂牌,然后从冬至头九的第一天填起,每字九笔,每笔一天,每填完一字便过一九,句成而九九八十一天尽;其二便是明代文学家刘侗在《帝京景物略·春场》中所提到的“梅花消寒图”:“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画九朵素梅,一朵九个花瓣,每天染红一片花瓣,染完九瓣,就过了一个九,九朵染完,就出了九,寒冬也就在这样的旖旎暖色中,悄然滑过去了。

在古人看来,冬天盛开于苍茫大雪里的蜡梅,是上天赋予人间的一种决计不能错过的礼物。文士们不仅会身穿红衣,带着童子踏雪寻梅,还会约志同道合的朋友携樽对酌,并以琴助兴,取名“浇红之宴”,可谓雅趣十足。

北宋最爱蜡梅的是隐居于西湖孤山下的林逋,此人性情恬淡,无意于功名,晚年回到杭州,在孤山一带居住。据说林逋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划船写诗,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他描写梅花的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被誉为“千古咏梅绝唱”。梅花没有因他而更出名,他却因这两句梅诗名声大振。后来南宋的姜夔,以咏梅出名,恐怕也是得了林逋真传。

南宋诗人范成大从仕途退隐后,久居蘇州石湖,因嗜梅之故,成为赏梅、咏梅、艺梅、记梅的名士。范成大曾在石湖遍植梅花,搜集梅花品种12个,后来写成了我国古代第一部梅花专著《范村梅谱》。

南宋绍熙二年(1191年)冬天,谙熟音律的词人姜夔冒着大雪,乘船到石湖拜访范成大,两人在梅园盘桓一月,赏梅唱和。姜夔心情很好,便自作新曲,填了两首咏梅慢词《暗香》《疏影》,其中那句“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很是温婉动人,范成大便让家中歌姬习唱,音谐调婉,令人激赏。两人成了忘年交,姜夔告辞回湖州的时候,范成大甚至把喜欢的歌姬小红也送给了姜夔。姜夔回程时也是下着大雪,舟过吴江,他吹笛度曲,小红依律唱歌,好不逍遥自在:“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这样的宋人逸事,令人想到清代浙江钱塘人蒋坦回忆与爱妻秋芙在阁下赏梅的情景。当时月光斜照,远处水波浩渺。夫妻两人一起登上补梅亭,喝茶夜谈,自在闲适。秋芙刚把梅花戴在自己鬓角,不想竟被屋檐下弯曲的枝条挂住,蒋坦就体贴地从枝头为她摘了花补上。雪与梅,变成俗世人情的一种观照,白雪连绵,荡尽污垢,一朵蜡梅在雪意阑珊中仿佛灵光乍现,撞开了诗意的大门。

回到那个雪后的大观园,贾宝玉早晨起来看到的那场大雪,在曹雪芹笔下也只是序幕。那天宝玉出了院门,远眺四周都是一片茫茫雪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妙的是接下来的情节,宝玉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栊翠庵,当然是妙玉的住处,一个离俗的女子,大可以种些竹子或松柏,偏偏种了那么艳的红梅,这当然是男女情感折射下的雪中梅景。

冬日往往给人苍茫幽寂的印象。像明人说的那样,樵歌冻壑,渔钓冰蓑,放眼远眺,总感觉自己远怀无际,于是跑到深山古寺里,找一个寺僧煮雪烹茶,村酒浮香,坐傍几树梅花,真算是俯仰舒卷、优游自得了。又想到东晋王子猷,雪夜乘一条小船去访戴安道,到了半路,又掉头回来。船家觉得奇怪,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便是冬日诗意。

人们正是带着对春的向往,拥抱冬天,无论是围炉夜话或是雪夜探梅,都令我们在天寒木落、雪满空山的季节里,能够闲适从容地等待来年春风吹拂、杨柳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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