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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拼盘:金庸笔下的想象中国

2020-12-22

青年文摘 2020年7期
关键词:黄药师黄蓉嵇康

据说,《鹿鼎记》的英文翻译者闵福德认为,《鹿鼎记》比《红楼梦》更难翻译。因为“《红楼梦》具有全球性,而《鹿鼎记》却植根于中国传统”。这个论断虽有值得商榷之处,但金庸小说“植根于中国传统”确是不争的事实。金庸更重要的价值和魅力,不在于刀光剑影和儿女情长,而在于融化在字里行间的传统文化底蕴,如此“中国”,如此迷人。

一个好的小说家赢得一大批读者不难。但是能够迷住一大批不同教育程度、社会阶层、性别与年龄的读者,依然相当令人惊奇。金庸以他的武侠小说做到了这一点。

香港作家倪匡曾说:“哪里有中国人,哪里就有金庸的小说。”这话并非夸张。金庸小说之所以如此受欢迎,在于它成功地构造了一个想象的世界——远离现实人生,非常浪漫化,而且,最重要的,是极为“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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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灵活运用,我名之为“文化拼盘”。金庸小说中的很多人物都具有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的所谓文化典型性格,比如说威严但是心地慈悲的方丈,相思深重的少女,为了金钱或权力而失去理智的贪婪之徒。小说中的很多内容都和传统的佛教或道教的价值观遥相呼应,比如,武功的最高境界往往只是在无意中得来,而不是由于有意识地贪婪追求;上乘的剑术不在于掌握了所有的招数,而在于到达“无招”的境界——因为任何有形的招数总有破解的办法,但是没有招数却无人可以战胜。

至于金庸小说中的情节,很多都能令人联想到传统的志怪故事或者明清笔记小说。此外,还有许多对佛经、道藏、老庄的引用,涉及诗词曲赋、琴棋书画的段落更是俯拾皆是。通俗的东西,如果我们仔细加以考察,往往发现它们源远流长,因为人们的集体文化记忆是一股强大的潜流。《射雕英雄传》里的桃花岛,是武林高手黄药师和他美丽任性的女儿黄蓉的居住地,这个有如仙境的海岛正好就是一个具有丰富文化内蕴的意象。它很容易使人想到东晋陶潜《桃花源记》中与世隔绝的乌托邦式乐园。除此之外,还有无数民间故事和笔记小说的记载,都曾讲述在海上航行的人如何漂流到某海岛、与神仙遇合的神奇经历。比如,清初的笔记小说集《萤窗异草》里面收录的《落花岛》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再比如《射雕英雄传》第三十回,黄蓉往求一燈大师治伤,途中被一灯号称“渔樵耕读”的四大弟子拦截,其中“书生”提出和她斗智。书生给黄蓉出的考题,包括诗谜和出句求对。字谜诗的谜底是“辛未状元”,颇为自得地暗示了自己的出身来历。他出的第一个上联“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叠扇”更是再次暗指自己,因为他当时正是头戴逍遥巾、手挥折叠扇的;黄蓉针锋相对的下联“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则有效地讽刺了书生的骄矜。至于她随即以“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回应书生所出的“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书中则明言其实黄蓉曾经在很早之前从父亲黄药师那里听说过这个在民间流传的“老对”。书生以为是“绝对”,但是黄药师早已在多年以前想出了下联。

最后,这场活泼的斗口以黄蓉再次对书生的机智回答结束:当书生根据孟子“男女授受不亲”的教导,批评黄蓉不应该让一个男子背负在身上的时候,黄蓉反驳说,孟子自己在道德上也并非无懈可击。她引述了父亲作的一首诗,诗中挑剔这位儒家圣人忽略了正统的周天子,求仕于各个诸侯国。书生大失面子,对黄蓉心悦诚服,只好放她过去。

这一章里的文字游戏,不是金庸本人的发明,而是他博学征引的结果,它们都是中国古时流传的掌故,明朝作家冯梦龙曾把它们收集在《古今谭概》里,但是原本互不相关的故事如今却被天衣无缝地融入了小说的叙事框架。那首指斥孟子的七言诗,被作者归功于黄药师,尤其是一个精彩的安排——黄药师被描绘成一个所谓“非汤武、薄周孔”的“邪门”人物,作这样调侃孟子的诗非常符合他的性格特征。

在上面的例子里,取自中国文化传统的断片被赋予流畅的上下文,宛如打碎的七宝楼台得到重建。

2

金庸在给他发明出来的种种武功招数命名时,也往往从中国古典文学中寻找灵感。在《神雕侠侣》第二十回中,男主人公杨过就是从魏晋作家嵇康的诗歌之中得到启示,自创了一套剑法。嵇康曾写了一组四言诗《赠兄秀才从军》。杨过创造的剑法,每一招式都与其中的一行诗句契合,比如下面引的组诗之九: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

左揽繁弱,右接忘归。

风驰电逝,蹑景追飞。

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杨过后来与绝情谷主激战时,一边吟咏上面所引的诗句,一边源源不断地使出他根据诗句发明的剑招。

就算是一个完全不了解嵇康的读者,大概也很难忽视上述诗句以及杨过融诗于剑的魅力。那么,如果读者熟知嵇康的话,这一内涵复杂的用典就更是别有风味了:身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性情峻烈刚猛,终于以此遇祸。这样的性格,恰好与杨过激烈偏执、对礼教大防不屑一顾的个性契合。再说嵇康的哥哥嵇喜,就是诗中的“秀才”。嵇喜以秀才从军,则原非一介武夫,而是亦文亦武,因此,嵇康把诗中的主人公写得威猛之中兼有儒雅风流:骏马华服,良弓良箭,虽然纵马疾驰,蹑景追飞,犹能顾盼自若,轻松闲逸,可见驭术之高明,风度之潇洒。种种一切,极为符合小说中塑造的杨过之翩翩佳公子的形象。这只是一个很小的例子,但是从中可见金庸小说的魅力之一,便是在于对中国读者深深积淀的文化记忆的呼唤。

3

一个成功的文化拼盘,不是简单地把各种传统文化和文学因素机械地拼凑在一起,而是富有创造性地糅合、改造与重建。《天龙八部》是金庸在一部作品里融合不同小说体裁特色的一个典范。

《天龙八部》的历史背景设在北宋,正当契丹的力量日益强大,对宋王朝形成日益严重的威胁之际。小说讲述了三个年轻人相互交错纠缠的不同命运:段誉,西南边境大理国的王子,因不满父亲命他学武而离家,牵缠进一系列错综复杂的冒险之中。萧峰,生于契丹,长于大宋,必须揭破自己的出身之谜,并面对个人困境,到底是屈服于他对大宋汉人的感情,还是忠于他自己的民族。虚竹,一个虔诚的小和尚,少林寺老僧的私生子,不仅要解决父母亲的身份给他带来的心理震动,还必须不断抵御种种违背了他信仰和佛家规矩的诱惑。在叙述这三人如何分别解决他们与各自的背景所发生的矛盾的时候,作者巧妙地把几种不同的通俗小说文体融合在一起,包括历史小说、武侠小说和才子佳人小说。

在一个热爱戏曲的文化里,人物的性格类型常常和外在的体貌特征联系在一起,就像是京剧脸谱代表了不同的角色一样。因此,当萧峰首次出现的时候,他的“浓眉大眼,高鼻阔口”“四方的国字脸”和魁伟身材、豪放举止,甚至包括他面前的饮食——“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两大壶酒”——无不是传统的象征符号,显示出他是一个典型的“绿林好汉”,甚至好像直接来自《水浒传》。另一方面,段誉,一个生着“俊秀雪白”面孔的青年,出场之时全然不会武功,但是熟读儒、释、道经典,分明符合一个才子的形象。此外,段誉从小到大,是父母的宠儿,是整个王府以至皇宫注意力的焦点;在江湖流浪生涯中,他所遇见的所有少女几乎都对他倾心(虽然他对她们也未免有情,却只对王语嫣一人情有独钟);他的举止言谈与极端阳刚的萧峰相比未免有些女性化,而他对少女王语嫣专心一意的爱慕则时时近“痴”,再加上他对权力、地位,甚至对武功全不放在心上——所有这些,都令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红楼梦》的主人公贾宝玉。

像这样对于不同小说类型之内在因素的混合,并没有造成不同小说类型所代表的价值之间的冲突,也没有因为各种价值并列而使得这些不同的价值受到挑战。它使得人物性格变得更加复杂和丰富,最重要的是对传统小说的创造性采用,使得读者因为看到似曾相识的因素而感到熟悉、安心、亲切,同时又因为作者对传统的改造而觉得新鲜。

一切“新”东西,都必须有“旧”做底子,没有原来的材料作为基础,“翻新”是不可能的。这些“原有的材料”不一定总是十分明显,它们静悄悄而强有力地运作着,以千万种不同的方式吸引我们的注意。

(摘自《留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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