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关丁
2020-12-22冯骥才
冯骥才
天津是北方头号的水陆码头,什么好吃的都打这儿过,什么好玩的都扎到这儿来。这就把当地的阔少爷们惯坏了。这些少爷个个能吃能玩,会吃会玩,讲吃讲玩,还各有一绝,比方北大关丁家的大少爷丁伯钰。
丁家祖上在北城外南运河边弄到一个肥差——钞关的主事。这差事就是守在河边,南来北往的船只全要向他交钱纳税。
丁家掌管这钞关在城北,人称北大关;丁家这差事世袭,上辈传下辈,只传家人,不传外人,故人叫他家为“大关丁”。
1
大关丁虽然有钱有势,可是他家的大少爷丁伯钰却非比常人。他玩有玩的绝门,吃有吃的特色。
先说玩,他不玩牌不玩鸟不玩狗,他瞧不上这些玩烂了的东西。他脑瓜后边还耷拉一根辫子时,就骑着洋人的自行车,城里城外跑,叫全城的人都傻了眼。
据说李鸿章早就听说,海外洋人全都骑这种东西。后来李鸿章访美,美国人送他一辆,他不敢一试,拿回来一直扔在库房里。丁伯钰听到了,心里好奇,就花大价钱由西洋进口一辆,拿回来就骑,开始时不免摔得人仰车翻,但不出半个月,居然在估衣街上晃悠悠地亮了相。这一亮相,满城皆知。他是头一位骑自行车的天津人,一时成了津门一景。
这种玩法,除去丁大少,谁还能做到想到,想到做到?
再说吃。在天津这码头上,天下各种口味一概全有,好吃的东西五花八门。不光吃不过来,看都看不过来。可是丁大少爷口味个别,他顶爱吃一样,这东西并不金贵,也不稀罕,街头巷尾到处见,就是——糖堆。
一串蘸糖的山里红,有什么吃头?穷人解馋吃的,哄孩子吃的,丫头片子吃的,城中顶尖的阔少爷干吗偏吃这个?
人笑他“富人穷嘴”,他不在乎。坐着胶皮车穿过估衣街时,只要看到有小贩卖糖堆,立时停车买一根,“咔嚓咔嚓”嚼起来。别笑人家丁大少阔没阔相,他说过,糖堆就是一两金子一串,他照吃。丁大少拥着金山银山,偏拿着这街头小吃当命了。谁能?
2
一次,一位打京城来的阔少爷来拜访他。一提糖堆,京城阔少问丁大少:“这糖堆在我们京城叫作糖葫芦。老佛爷也爱吃糖葫芦,你可知道?”
丁大少摇头。京城阔少神气起来,笑道:“老佛爷吃的糖葫芦是仙品,与你们这儿街头货色可是一天一地了。”随后,他顺口又说了一句,“现在京城鼓楼前九龙斋饭庄掌勺的王老五,在御膳房里干过,据说就给老佛爷蘸过糖葫芦。”
等京城阔少一走,丁大少马上派人带银子,跑到京城,找到王老五,把这退了役正缺钱的御膳房厨师请到了天津。
待王老五到丁家院子当中,先支起火炉,架上铁锅,随后把从京城带来的两个大包袱打开,将各种见所未见的干活的家伙,还有花花绿绿、奇香异味的食材,一样一样、有章有法地铺开摆开。这阵势,叫四周围观的男仆女婢全都看傻了眼。丁大少咧开嘴笑,他家当院成了御膳房!
他眼瞅着王老五,一步一步把一串串糖堆做好。他头次见糖堆还能做得这么晶亮悦眼,五彩斑斓,玲珑剔透,好似一串串小花灯。他叫人把蘸好的糖堆送到家中各房,自己挑了新奇俏皮的一串,张口一咬,立时觉得自己已经是老佛爷了。从此,他只要想吃老佛爷的糖葫芦,就用车把王老五从京城拉来。有一次,他在家摆上一桌糖堆宴,把城中一些吃过见过的大人物全请来。一席过后,便将明里暗里笑话他吃糖堆的臭嘴全堵了。要说天津卫会吃加上会玩的,大关丁的丁大少顶了天。
渐渐,人们把他家这个有钱有势的称号“大关丁”给了他,称他“大关丁”了。
3
天底下无论坏事好事不会总在一个人身上,这叫物极必反。庚子年间,八国联军血洗了天津老城。大关丁家富得惹眼,便被联军抄得精光,此后他家的摇钱树——钞关也不叫干了。一下子,他从天上掉在了地上,一家好几口,饥肠饿肚。
一天,他在估衣街上看见一个卖山里红的老乡。他吃了半辈子糖堆,见了山里红哪能不动心。但这次不是心里一动,而是脑筋一动。他口袋只有几个铜子儿,便买了三五十个山里红,又去杂货店买了一小包糖,回家后切果、剔核、熬糖稀,然后从堆在墙角的苇帘中抽出几根苇秆,截断削尖,穿果蘸糖,拿到街上一卖,都说好吃,顷刻卖光。他攥着钱又去买山里红、买糖、做糖堆,這么来来去去,快断绝了的一口气一点点缓过来了。
两个月后,大关丁居然有模有样站在估衣街江西会馆对面一条胡同口卖糖堆了。估衣街上平日总有几个卖糖堆的,可人嘴挑好的,很快都认大关丁的了。大关丁的糖堆果大,足实透亮,糖裹得又厚又匀,松脆不黏牙,吃他一串,赛别人两串。
快到年底,丁大少手头阔绰些,开始在糖堆上玩起花活,夹豆馅的,裹黑白芝麻的,镶上各种干鲜杂果的,愈做愈好愈奇愈精,天津人吃了多少年的糖堆,还没吃过这些花样翻新的糖堆。
当年御厨王老五在他家当院做糖堆时,怎么选果、除核、做馅、熬糖、夹花、配料、削签、穿果、蘸糖等,他全看在眼里。他那时并无心偷艺,王老五对这好吃的阔少爷也全无戒心。大少爷好奇便问,王老五有问必答,把一生的诀窍全说给了大少爷。谁想到王老五当年每句话,今天在大关丁手里全成了真刀真枪。
大关丁还将山里红改用北边蓟县的,黄枣改用漳州的,苇秆改用白洋淀的。天津又有租界,有洋货,他能知道洋人哪样东西好。他把白糖改为荷兰的冰花糖,不单又甜又香,还分外透亮,看上去每个红果外边都像罩个玻璃泡儿。这些法子,一般小贩哪里知道?过年的时候,大关丁做一种特大糖堆,顶上边的一个果儿特别大;他别出心裁,拿橘子瓣、瓜子仁儿、青红丝做成一个虎头,一对葡萄当眼珠子,凶猛又喜人。他给这糖堆取名“花里虎”。虎性阳刚,过年辟邪,买东西不怕贵,这一下他的糖堆名扬津门。
大关丁又站了起来。
他在钞关长大,懂得做事要讲规矩。他每天必走一条路线,起自针市街,东穿估衣街和锅店街,西至大胡同止。天天下午,按时准到。只是刮风、下雨、三伏天不出来。北门里的富人多,想叫他到那儿去卖,被他婉拒。他说他每天做的东西有限,只够估衣街那边的老主顾。他的糖堆是在估衣街上卖出名来的,心里总装着这里的老主顾们。
于是,估衣街上天天能见到他。他富裕起来后,自己不再担糖堆挑子,专门雇一个人替他担。他大腹便便走在前边,右手不离一根长柄的花鸡毛掸子。每到一个小胡同口,必朝胡同里边喊一声:“堆儿——”
天津人卖糖堆,从来不吆喝“糖堆”两个字,只一个“堆儿——”。
他人高腹圆,嗓门粗,中气足,一声可以直贯胡同深处。如果是死胡同,这个“堆儿”的声音撞到墙还会返回来。
他身上总还有点当年大关丁的派头。
天津再没人贬他,反而佩服这人。人要阔得起,也得穷得起。阔不糟钱,穷就挣钱。能阔也能穷,世间自称雄。
(摘自《收获》2020年第1期,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