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之家

［比利时］弗兰克·罗杰

一

石原孝之到家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心情十分沮丧。

“加了很久的班，”尽管妻子并未询问，他还是向她解释道，“又被困在地铁里了，接着排队等电梯等了很长时间。跟平常一样。”

每次石原下班回家，幸子都很高兴，觉得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有流言说最近无故失踪的人越来越多，政府却否认了。他们宣称，这不过是个都市传说，没什么好恐慌的。东京超现代街区新新宿仍处于控制之中。

他抱起儿子黑泽，紧紧拥抱了他一下。妻子拿起遥控器，打开了折叠的小厨房，石原知道这是要吃晚餐了，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但这微笑被突然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石原在小小的监控器显示屏幕上看见了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立刻去开了门。他们肯定是有什么公事，一般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两个人走进屋内，晃了下他们的证件：一个来自“新新宿房屋管理部”，另一个来自“新新宿人口控制部”。他们微微鞠了一躬，其中一人说道：“房间里的所有组件，都要进行一次全面检查。请准备好，我们需要先扫描你们的虹膜。”

身份确认花了几秒。“这间房是声控的吗？”房管部的人问道。石原摇了摇头，妻子把遥控器递给了那个人。

“我们先把全息图像全部关掉，”这个人说着按了几个按钮，“这样看得清楚些。”

房间里大部分装潢和背景都消失了，其中有些东西就连石原本人都以为是真的。检查员的指尖在按钮上上下翻飞，小厨房再次折起来，收到了墙里，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的床、花洒、马桶和电视机，它们有的破墙而出，有的从地板里冒了出来，但又再次陆续消失了。石原觉得自己好像在快进一部关于现代多功能单室住宅的纪录片，他从未见过他的住所变化得如此之快的样子。

检查员们又换了个顺序快进了一遍，到底在找什么呢？他们聚精会神地把单室住宅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好像在期待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似的。

突然，其中一人指着某处模糊不清的地方大声叫喊起来，另一个拿着遥控器的人则暂停了动作。石原这才看清，原来他们找到了一扇暗门，在消失了一半的床后面若隐若现。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以前也从未见过。他只知道这扇门不该出现在那里。

最后，一个检查员跟他说：“门后面是一个藏起来的迷你公寓，毫无疑问里面住着非法住客。这个片区这种人都快成堆了。”

“老實讲，我什么都不知道。”石原为自己辩护道，但这两个检查员的表情告诉他，他们并不会指控他和非法住客有什么关系。至少现在石原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检查整栋楼了。

其中一个检查员走了过去，用尽全力拉开了门，另一个打开了手电筒。暗门非常之窄，很难相信有人会从这扇门挤过去。然而，两人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或者说，发现了什么人。

他们冲里面的人呵斥着、命令着。令石原惊讶不已的是——更不要说他的妻子和孩子早就惊掉了下巴——有个非常苗条的女孩从那个藏起来的小空间里走了出来，看起来十分害怕，不敢与他们对视。

二

真不敢相信，石原想，这个女孩是怎么在他和他的妻子从未察觉的情况下来去自如的？当然，除非另一边还有一扇门（要是真的有另一边的话）。一个高层就塞满了200个单元，在这些常规住宅之间，哪里还有一丝缝隙？这简直不合逻辑。

检查员们扫描了这个女孩的虹膜，简短讨论了下他们的行动规划。他们把遥控器还给了石原，说道：“我们会处理掉这个非法住客的。工人会上门把那道暗门封掉，不用担心，晚安。”

检查员和女孩离开后，石原松了一口气。妻子又打开小厨房，摆上晚餐。他想要把全息影像全部打开，但最后决定不这么做，偶尔直面现实也是好的。他们的这间小房子整整齐齐的，只剩下些必需品。也许那个女孩就是借着全息装潢的掩护，才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出入自如的吧？

晚饭后，黑泽开始玩他的机器人士兵，战争很快蔓延到整个房间。石原和妻子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妻子紧紧挨着石原说：“那扇暗门吓坏我了，我们这里安全吗？”

她指了指那处他们以前从未留意、直到今天才察觉到的地方。很明显，她在担心小黑泽。那女孩是干吗的？如果那地方除了她之外还藏着其他人呢？一想到这些，石原背上一阵战栗。

“我也想知道，”他回答，“也许我应该穿过去看看，以防万一。如果没有其他出口的话，我们才算安全。”

“小心些，”幸子说着抓紧了他的胳膊，“也许会很危险，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别担心，”他说，“我会非常小心的。”

他拿起遥控器，努力寻找那扇暗门。折叠起来的家具再一次飞快地出现又消失，而这一切对热火朝天的机器人大战没有丝毫影响。小黑泽对周遭的一切并不在意，全神贯注于他的军事活动。

石原过了一会儿才找到那扇门，这些家具变化得太快，他看得眼花缭乱。最后他瞥见了那扇暗门，于是暂停了动作。他走了过去，摸到了一个像是门把手的东西，紧接着打开了门。

“我要进去了。”他说道。幸子挪开了眼，不敢去看。

看起来很难钻过去，他想。这扇门对一个正常体形的人来说实在是太窄了。要是不把自己看成一个正常体形的人，说不定就能挤进去了，他在心里揣测道。他闭上了眼，后退一步，借着冲劲儿钻了进去。石原疼得要死，但还是成功来到了另外一边。

三

这个小房间光线昏暗，也是个单室住宅，就和他家一样，但小很多——很难想象居然有人会住在这儿。没有窗户，也看不见空调的影子，墙上有个小小的键区，就在他左边的位置。石原很是好奇，随意摁了几个按钮，不少家具冒了出来，又旋即消失。这个隐匿起来的迷你住宅和常规住宅单元的构造太过相似，很难相信它就这么卡进了正规住宅之间。

他又摁了些按钮，看看会发生些什么。等等，他想，右边出现的这扇小门是他刚进来的那道暗门，还是另一个出口呢？在这个容易引起幽闭恐惧的地方，他本就很难判明方位，再說折叠家具刚刚也还在不断转换。如果这就是第二扇门，这无疑是个坏消息：它会通向哪里呢？是否意味着人们可以在这些暗室自由出入又不被发现呢？这是非法住客空间网络的一部分吗？天哪，他必须上报这一情况。幸子知道了肯定很害怕。

石原的思路被一阵响动打断。他吃惊地看到那扇小门打开了，光线涌了进来。他往外看了看，希望能看见他的妻儿。意外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一对成年男女和三个小孩。他们都在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在那一家五口后面，还站着两个身穿制服的人。

他们冲他晃了晃证件，上面写着“上层新宿犯罪纠察组”。他从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

“请您做一下虹膜扫描。”其中一人说。他没有反抗，只是问道：“我在哪儿？”

“没有您的身份登记信息。”扫描之后，警察说，“您无权待在这里，请跟我们走一趟。”

“我不是非法住客，我可以解释的。”他努力辩解道。尽管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情况。上层新宿？新新宿就是专门为了解决住房问题而建造的，据当局说，运用了目前所有的先进技术。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居然能将新新宿的住宅修建到他如今所处的“其他地方”的边缘——或者甚至不能说边缘了，已经越界到了这里。也许这只是系统发生的一次故障，很快就会重新恢复正常。

但是，要是不能尽快回去的话，幸子和黑泽一定会担心的。

两个警察领着他走了出去。他注意到那对夫妻和他们的小孩正鄙夷地看着他，就像他和妻子看那女孩的表情一样。

在被带走的路上，石原想，警察们知道这一切吗？还是说，他们仅仅是执行命令，去抓捕住在“隐藏住宅单元”里的“非法住客”而已？这条边界是双向的吗？他会被上报为失踪人口吗？就像那些不被当局承认的失踪人士一样？他突然明白，这并不是什么都市传说。一股寒意突然蹿过他的全身。

政府从某种意义上说得没错。的确无人失踪，他们只是去了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地方。两种说法之间有着微妙的区別。

也许，他永远也回不去新新宿了。

（摘自《科幻世界·译文版》2019年第11期，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