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疾病成为疾病本身
2020-12-22张丰
张丰
1月8日,一位武汉货车司机拉着可能是他年前的最后一车货上路了。这个货车司机接下来的旅程,堪称是一部公路电影的剧本。疫情信息通报后,因为车牌是湖北的,没有哪个地方愿意让他停下。
20多天里,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货车上。最终,他在汉中崩溃了,告诉检查他的交警,他的最大梦想,就是能够停下来,好好吃一顿饭,睡一觉。
疾病,从来就不是简单的“生理现象”,特别是对于那些人们所知甚少的恶性疾病,人们奉上自己恐惧的同时,也会献上猜测、比喻和想象。
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就关乎这个主题。这本书由两篇长文组成,第一篇《作为隐喻的疾病》写于1978年,当时桑塔格刚从癌症治疗中“恢复”过来。她注意到,相比于肉体疼痛和化疗造成的影响,周围人的态度对癌症病人的伤害甚至更大。这让桑塔格注意到疾病的“意义”。她希望,能够破除掉围绕某些疾病的隐喻,让疾病成为“疾病本身”,让人以一种科学的态度来看待疾病、治疗和死亡。第二篇文章《艾滋病及其隐喻》写于1988年。桑塔格注意到,艾滋病被视为是堕落的、不道德的,进而形成一種社会偏见和歧视,她写这篇文章,就是与这种偏见进行斗争。
人们之所以对疾病充满“想象”,本质上是因为对疾病的无知。科学一直在发展,但是新的疾病一直在出现。
20世纪20年代中国有很多作家都写过肺病这个主题,肺结核被视为一种“消耗性”的疾病,有某种文艺青年气质。那些得病的人,通常就是咳血,而治疗方式则是到温暖的地方疗养,这都让人们以一种浪漫化的视角来看待肺结核。中国文学中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红楼梦》,林黛玉的症状,就是典型的肺结核。
鲁迅也是死于肺病。学医出身的他,虽也束手无策,却不像同时代中国作家那样进行浪漫化描述。鲁迅在《药》中曾写过一个得痨病的少年小栓,周围的人对他既同情又恐惧,谈话都神神秘秘,小栓的父母深夜交流孩子的病情,也不敢多提一个字。在那时的中国农村,能够想到的治疗方法是吃“人血馒头”。可以说,鲁迅近乎做到了桑塔格“让疾病成为疾病”的主张。
桑塔格在书中详细考察了欧美国家对肺结核、癌症和艾滋病的“想象”。她最反对的,就是对病人进行“道德贬低”。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出现,让人们想起17年前“非典”时那个最流行的隐喻——“毒王”:在香港淘大花园,一位老人传染了两三百人。当时媒体大肆报道,就使用了“毒王”这个词,这毫无疑问是一种贬低。病毒的传播遵循的是它自己的路径,和这位老人的主观意志并没有任何关系。
2020年,我们有了进步,不再使用“毒王”这种明显隐喻色彩的字眼,但是很不幸,隐喻以别的面目出现了。这一次的歧视,主要体现在地域性上。因为最初疫情发生在武汉,很多媒体都使用了“武汉肺炎”这样的字眼。疫情发生在春运期间,人口流动为防疫带来困难,“防止病毒从武汉流出”最终在很多地方都演变成了“防止武汉人或湖北人进入”。
移动互联网的出现,让这种对疾病的道德贬低变得更加严重,有时候甚至是以段子或娱乐的形式来呈现的。当别的省份的人穿着戏服拿着青龙偃月刀阻挡武汉人的时候,人们会觉得搞笑,而不会注意这个场景对武汉人又贬低了一分。身为武汉人,或者仅仅是因为去过武汉,哪怕你已经隔离14天,仍然洗不掉“污点”。这就是“隐喻”的力量所在。
一直到了2月7日,这个病才有了官方定下的通用名字,“新冠肺炎”,武汉人或许可以缓一口气了。他们正处在困难之中,还要应对网上那有意无意的有时候甚至以爱的面目出现的贬损,实在太不公平了。让疾病成为疾病本身,这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
(摘自2020年2月11日《中国青年报》,萝卜叶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