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绝妙好词》之“选词精粹”
2020-12-22孙文婷
孙文婷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绝妙好词》产生于宋末元初,收录了前后约二百年间132 名词人的391 首词,可谓宋末临安词坛的总结与缩影。《绝妙好词》选词标准明晰,既有明显的宗派意识,又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在词选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同时代的词论家张炎曾评价说:“近代词人用功者多,如《阳春白雪集》,如《绝妙词选》(按:即《花庵词选》),亦自可观,但所取不精一。岂若周草窗所选《绝妙好词》之为精粹。”[1](P226)《阳春白雪》《绝妙词选》均是南宋人选宋词,但因选词动机的影响,所选作品难免芜杂,与《绝妙好词》的纯一形成了明显的对比。清代浙西派词人厉鹗也有评论言:“宋人选本朝词,如曾端伯《乐府雅词》、黄叔旸《花庵词选》,皆让其精粹。盖词家之准的也。”[2](P5-7)张炎与周密同属于南宋清雅词人,厉鹗也是尊崇清雅词的,艺术品味的相近自不必多言。张、厉此论,既有对所选词作审美风格的认同,也包含了对周密选词工夫的肯定。《四库提要》评价《绝妙好词》云:“去取谨严,于词选中,最为善本。”[2](P2)从词选的角度看,《绝妙好词》也完全当得起精粹之名。
“精粹”,指的是事物最精华部分的提炼。所谓“选词精粹”,即指《绝妙好词》与当时的《阳春白雪》《花庵词选》等词选相比,一是选词质量高,二是经过去取提炼,在某些方面是富于代表性的。
周密极高的文学修养和特殊的选编心态使得《绝妙好词》选词具有较高的水准。周密生长于书香之门,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云:“父晋……曾宰富春,监衢州,知汀州。富收藏,工词”,[3](P316)“母章,参知政事良能女”。[3](P317)可以说周密上承家学。《周公谨弁阳诗序》曰:“诸公载酒论文,清弹豪吹,笔研琴尊之乐,盖无虚日也。”[4](P53)说明他自身也喜好风雅,“藏书万卷,居饶馆榭,游足僚友”[5](P312),可见周密有很高的创作和鉴赏水平。周密是西湖吟社主要成员,是杨缵之后词坛的骨干人物。宋亡之后,《绝妙好词》中的许多作者,如王沂孙、陈允平、仇远等皆出仕元朝,而周密对南宋王朝仍有很深的感情,坚持隐居不仕,致力故国文献的编纂。这种心态,在他的词作[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中表达的淋漓尽致:
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千古悠悠。岁华晚、飘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消忧。[2](P353-354)
故国旧梦无处寻觅,故国风物不堪回首,只能把酒吟诗,整理国故,借以消忧。周密的这种经历和心态,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绝妙好词》的选词活动。
词选研究直到现代以来才成为词学研究的重要分支。龙榆生先生的《选词标准论》首先从理论的角度,对词选之学进行了系统的阐述,如词选的发展史、选词的标准、要求等,可谓词选研究的开山之作。[6](P1)肖鹏先生《群体的选择——唐宋人词选与词人群通论》也是这方面非常有价值的专著。[7]该书中提出,考察词选有选型、选源、选心、选域、选阵、选系等六种途径。选型即词选的编选体例。按照龙榆生先生的说法,有便歌、传人、开宗、尊体等四体,同一部词选,可以兼有两种或以上的选型特征。选源即所选的对象和范围。选心是选词的目的和意图,是选词者希望传达出来的词论主张和选择标准。选域指的是成书之后内部的覆盖范围,既包括所选词人的时代跨度和社会覆盖面,也包括作品题材的广阔程度、内容丰富程度及风格样式的多少,往往与选心、选源直接关联。选阵包含词选所选词人的排列结构、规模、层次、布局等,可以用来考察选心。选系指的是对词选之间外部关系的把握。这六个要素基本涵盖了影响选词活动的所有要素。对《绝妙好词》词选价值的判断,也可以从这六个角度来观察。
一、选词的首要标准是艺术技巧,并兼顾风格相似者
第一,周密的审美修养和选心,使他最重视作品的艺术价值。周密的本心是通过选词来作为宗派的宣言。他的选词实践也完全从清雅词派的眼光出发。甄选的标准是以词选词,而不以人选词,更不以政见选词。观察《绝妙好词》的选阵,选词最多的均是格调骚雅、形式协律而寄意深远者,选词数量排在前五位的依次是:周密22 首,吴文英16首,姜夔13首,李莱老13首,李彭老12首,都是当时临安词坛的清雅词人。当时名声最大的莫过于爱国大词人辛弃疾,合乎周密标准而入选的只有[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祝英台近](宝钗分)、[瑞鹤仙]《梅》三首相对婉约侧艳的词作。此外,周密自身悼念故国,重视气节,但在选词中,他并不带有政治的偏见。周密在《癸辛杂识》中记萧泰来“黩货背义,丑正党邪,靡所不至”[8](P298),为“小人之宗”,有[霜天晓角]《梅》词云:
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 清绝。影也别。知心唯有月。原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2](P379)
词作风度雅俊,别有寄托,颇有临安词风,因此也被选入集中。可见周密选词时,艺术因素是排在其他因素之前的。
第二,从艺术风格来看,选集中全部是婉约词和清雅词,没有一首豪放词,更容易发挥词体精巧婉转之美。在全部391 首词中,婉约词占了2/3 以上。最有代表性的豪放词人是张孝祥、辛弃疾、刘过等,张孝祥有[念奴娇]《过洞庭》、[西江月]《丹阳湖》、[清平乐](光尘扑扑)、[菩萨蛮](东风约略)四首入选;辛弃疾有三首入选,详见上文;刘过有[贺新郎](老去相如)、[唐多令](芦叶满汀洲)、[醉太平](情高意真)三首入选。入选之作均是他们作品中不占主流的婉约词或清雅词。婉约词无论是模拟女性口气,还是以女性为表现对象,所体现的主要是女性文学的特征。而清雅词则是词走向文人化的产物。两者的共同特征是讲求音律、修饰语言,作品相对精致,是周密选心的有力佐证。
第三,从题材看,咏物词占了很大比重。这也是周密追求高超精妙艺术技巧的体现。在391首词中,咏物词有62首,且多数是有所寄托的。咏物词是词体创作手法发展到成熟阶段的产物,集中体现了词体情感幽微、比兴寄托的妙处。对于身处易朝之际,家国之情难以直接言说的临安词人,托物寄兴确实是很合适的表达方式。最典型如王沂孙[庆宫春]《水仙》:
明玉擎金,纤罗飘带,为君起舞回雪。柔影参差,幽芳零乱,翠围腰瘦一捻。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弹彻。
国香到此谁怜,烟冷沙昏,顿成愁绝。花恼难禁,酒销欲尽,门外冰澌初结。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2](P379)
盛时已过,名花纵曾有万种风情也变得憔悴,再无人怜,唯有独自叹息,怀念故宫落月。水仙花的心声,在有意无意间也道出了亡国词人内心的悲凉。从此词也可以看到,与传统的直接抒情为主的词相比,咏物词要在短短百余字里,将个人情志融入体物摹写,是需要较高的艺术技巧的。张炎《词源》中提到,“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1](P261)刘体仁亦认为“咏物至词,更难于诗”。[1](P621)杨柏岭《论唐宋咏物词的审美特征》解析其中的原因:“诗难于咏物,是因“物”是占空间的存在,适合于空间艺术,而诗歌言情,更适合表达占时间性的情思存在,以时间表现空间,这自然是困难的。进而,词体咏物更难于诗,就不仅有语言的时间性与物象的空间性之间的矛盾,而且有音乐的时间性与物象的空间性之间的矛盾。尽管有这些矛盾,但因咏物在中国古人审美心理中的重要地位,由咏物可以承载、启示无穷的信息,故而人们仍旧会迎难而上,咏物词的艺术性也须表现在这种双重克难的过程中。”[9](P12)为克服这双重的困难,王沂孙这首词中采用了时空交错、用典等南宋词中常用的手法,将渺远的想象、深沉的悲戚浓缩在有限的词句中。如上所述,既然咏物词的创作如此繁难;那么,咏物词的大量入选,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这部词选对精美风格的偏爱和对艺术技巧的重视。
《绝妙好词》所选的词人群体是当世临安词人,以姜夔为代表,上承柳永、周邦彦对语言技巧和声律的重视,可促进切磋词法、酬唱交流的创作风气,这些都促使他们的审美和创作风格向技巧精密的方向发展。从选心来看,周密是当时的词坛盟主,他选词有存宗派和存故国文献的两重意图。存宗派,自然要选取派别内他认为最优秀的作品;存故国文献,当然也要求站在艺术的制高点上,选择自己国家文化中最精华的东西,而政治倾向、社会地位之类的因素,都要置于其后了。
二、格调高雅,符合文人的审美趣味
第一,所选女性题材的作品更加含蓄高雅。《绝妙好词》所选词作按照题材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女性词、文人生活词和咏物词。其中女性词占全书一半以上,有的直接以女性口吻来写,有的是男性摹写女性生活。在这些词中,很难看到以往女性词中常见的男女间嬉戏玩笑,也没有专对女性进行香艳的身体描写,基本是相思怨别,或者是遵循“香草美人”的传统,借女性自况,内容较以往描写女性的词要严肃许多,情感基调多是哀婉缠绵,也比较含蓄,不同于一般的闺阁之音,显然是经过了斟酌筛选的。如洪咨夔[眼儿媚]:
平沙芳草渡头村,绿遍去年痕。游丝上下,流莺来往,无限销魂。
绮窗深静人归晚,金鸭水沉温。海棠影下,子规声里,立尽黄昏。[2](P24)
词虽写普通的相思怨别,却情感深沉,意象静谧,有冯正中惝恍迷离、“和泪严妆”之风,无半点轻薄之意,是《绝妙好词》中女性词的代表。
第二,文人题材更加深刻而多样。写文人生活的词内容比较丰富,数量也占了很大比重:有文人之间的交游酬唱,如周密和李莱老、李彭老兄弟的唱和词;有感慨光阴易逝,事业未成,自伤身世的;还有一类,是怀念故国,或者是虽未写明故国,却处处是无处可依的沉痛心情,尤其多见于后几卷,姜夔、周密、王沂孙此类作品入选很多。在写文人生活的词中,往往充满传统文人的风雅、含蓄和寄意深远。如周密[高阳台]《送陈君衡被召》:
照野旌旗,朝天车马,平沙万里天低。宝带金章,尊前茸帽风欹。秦关汴水经行地,想登临、都付新诗。纵英游,叠鼓清笳,骏马名姬。 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投老残年,江南谁念方回。东风渐绿西湖柳,雁已还、人未南归。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2](P357)
词中多处用典,对友人的关切层层写出,沉郁苍凉,简直可以当做诗来读,又比诗更加绵密细腻,具有更大的情感容量。在此之前的韵文中,能将文人内心世界传达得如此生动丰富的并不多见。
第三,咏物词也寄意深远,有文人意趣。在咏物词中,一类是只写物,或只描摹物的外形情状,或将物写得伤感哀怨,寄托亡国之痛,如王沂孙的词;另一类是托物言志,借物来寄托文人的人格理想,最常见的就是高洁的梅花词。
词选中女性词、文人生活词和咏物词这三类的共同点是,思想内容上比较雅正,重视文人内心真挚情感的抒写,形式上也讲求文雅,语言精雕细琢,口语极少,经由文人筛选和修正,合乎文人的审美和趣味。
从文人开始作词,词体便不可避免地走向了雅化。经过晏欧等上层知识阶层的改造、苏轼的“以诗为词”、李清照的“词别是一家”、周邦彦在声律和技巧方面的努力,到南宋时期,《乐府雅词》、《复雅歌词》等词选相继出现。可见对于词而言,“雅”已经成为一个很重要的审美取向,其中包括遣词造句的高雅、音乐的古雅和思想内容的正统等多重涵义。然而由于手头资料、甄选功夫等的限制,这两部词选在这方面的实践并不太成功。宋末风雅词人群体在前人创作经验的基础上,加上词人间交游密切,互通有无,交流切磋技巧,必然使词的内容和风格更加诗化、文人化。
周密有极高的文化修养和纯正的遗民心态,《浩然斋雅谈》引张直夫《李彭老词序》说,作词要“靡丽不失为国风之正,闲雅不失为骚雅之赋,摹拟《玉台》不失为齐梁之工”[10](P52),正好可以用来概括《绝妙好词》选词在雅正方面的要求。选源与选心的双重保障,使这部词选在文人化的方向上,达到了前人未曾达到的高度。
三、能够体现一个流派的风格特征
第一,周密在选词时,具有很强的宗派门户意识。在所有词人中,选自作最多,达22首;与他常有唱和之作的李莱老、李彭老兄弟分别是13首、12首,居选词数量排行榜的第三、第四位;与他们选词数量相仿的是当时风格相近的名家:吴文英16首,姜夔13 首,卢祖皋、史达祖、王沂孙各10 首。且不论周密和二李的艺术水准是否真的达到了可与其他名家比肩的地步,仅从选阵来看,就足以证明周密强烈的门户意识,因此词选才呈现出明确的流派特征。
第二,与南宋的其他词选相比,《绝妙好词》的选心是为宗派图,并且选词实践与选心高度吻合。
在南宋的几部较为完整的词选中,《阳春白雪》《草堂诗余》为征歌而选,选词的首要因素是可歌;《花庵词选》为存史而选,重在以词为史,故虽有全存文献之功,但因作者审美能力的局限,恐怕也难言“精粹”;《乐府雅词》虽名曰“雅词”,但实际上,存史的意识也超出了选派的成分,而且收入转踏与大曲,体例就更加复杂。可以说,《花庵词选》与《乐府雅词》两部词选,虽有建立某个选型的意识,但实际执行得并不够彻底,选词实践与选心之间尚有差距。从这点上看,《绝妙好词》成功避开了以上问题,选阵完整而不芜杂,是一部典型的宗派词选,也可以说是词选史上第一部纯粹的宗派词选。
四、能够体现一个时代的词坛风貌
第一,具备后世所谓“南宋体”的全部特征。“南宋体”指的是南宋中兴词人群和江湖词人群的部分作品和临安词人群全部作品所具备的一些共性,主流形式便是姜张骚体。在清代词学批评中,无论是浙西词派、常州派,还是吴中派,都好以南宋词为典型来阐发自己新的主张,故作为一个单独的重要概念加以总结。《绝妙好词》入选词作大多在形式上雕琢精美,讲求音律,情感深沉含蓄,善于寄托,恰与“南宋体”最主要的特征相契合。郑文焯评价它“南宋高制,美尽是篇”,绝非过誉。
第二,从内容上看,《绝妙好词》中所选词人主要生活于南宋初年到宋亡后五十年左右,基本按时间顺序排列,前三卷或相思怨别,或闲适淡雅,感情相对平和畅快,又带有淡淡的哀伤基调;后几卷更多的是文人之间的相惜与落寞,对故国的怀念,以及文人以美人香草自比气节,感情转向深沉凄凉。从整部词选中大致能看到时代变迁在词人心灵中引起的震荡。
由于宋末临安词人群体在创作与思想上的成就及选者周密的卓越眼光,《绝妙好词》的编选体例和选词质量,在词选史上具有典范意义。清代浙西派词学家朱彝尊十分欣赏《绝妙好词》,曾以之为雅词旗帜,黜斥《草堂》俗艳之风。其《书<绝妙好词>后》云:“词人之作,自《草堂诗余》盛行,屏去《激楚》、《阳阿》,而《巴人》之唱齐进矣。周公谨《绝妙好词》选本中多俊语,方诸《草堂》所录,雅俗殊分。”[11](P1683)不仅浙西后学厉鹗推扬其为“词家之准的”,更有查为仁多年考证本事,摘名篇秀句,作《绝妙好词笺》。自此,《绝妙好词》在清代词坛广为流传,多种词选都是参照它的风格和体例编选而成的,有的甚至直接承袭其名与原旨。如笺本问世后,余集从周密各种笔记中辑录宋人词作60首,编成《绝妙好词续钞》。道光八年(1828),徐懋重刻《绝妙好词笺》以余氏所搜未尽,又补续一卷。以上二书合为《绝妙好词续钞》之上下卷。咸丰五年(1855),孙麟趾编成《绝妙近词》六卷,选词多与姜夔词风相近,选词审美标准、编排体例等也都有摹仿《绝妙好词》的痕迹,甚至连《绝妙好词》唯己词独尊的做法也被效仿,足见《绝妙好词》影响之深远。
作为一部优质的词选,《绝妙好词》无论在当时,还是几百年后的清代,都起到了标举雅正、引领风潮的作用。在当时,它是宋末清雅词风的助推力量之一;在清代,浙西词派借助它宣扬流派主张。《绝妙好词》的风格和体例成为后世许多词选竞相模仿的对象。可以说,《绝妙好词》在千年词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