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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和楼杂闻琐记

2020-12-21心灵巴豆

北京纪事 2020年12期
关键词:长生殿

心灵巴豆

广和楼与查氏家族

广和楼是北京城最早的一批戏楼建筑,名头也是同时期戏楼里最响的。原址在正阳门外大街东侧的肉市街,是当时的名门巨室查氏家族别墅的附属设施。其门前高悬“査楼”两个字,所以一直到清末,虽然广和楼已经和査家没有关系,但还有老北京人习惯性把广和楼叫“査楼”或者“査家楼”。历史学家张次溪先生在1930年代撰写北平志的時候,找许多京剧行里的老前辈聊过广和楼的一些掌故。有一种有趣的说法,说北京城原来所有的茶楼都叫“查楼”,因为査家喜欢戏曲,在北京城广设戏园子,蓄养好多戏班,而且以此起家,所以当时演戏的场所都叫“查楼”。后来査家退去,老百姓以错传错,才把唱戏的戏园子都叫作“茶楼”。这种说法当然不可信,可是当时的梨园老宿,持此说法的人还是不少,可见査家和査楼,在戏曲圈子里,有一个独特的位置。

查氏家族从明末至今人才辈出,康熙曾亲笔为查氏宗祠题写“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明清之际,曾经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历代有族人为官,历300年不衰。其中以著述学问闻名一时者10余人,一直到近现代,著名诗人、翻译家穆旦(查良铮),以及报人、小说家金庸(查良镛)等仍然继承査家的文脉。

金庸小说《鹿鼎记》的开篇,就写了査家历史上最负传奇色彩的人物,查继佐。查继佐号伊璜,不但学识渊博,著作颇丰,而且能文能武。曾在明末的鲁王政权中任职,亲自领兵打仗,对抗清军。可惜鲁王政权太短暂,不久就退出了历史舞台。查继佐就退归家乡讲学著书。全国各地闻其名而来求学者,络绎不绝。传说某日查继佐于风雪中,搭救一路边僵卧的乞丐吴六奇,此乞丐生有异相,谈吐不俗。因沉迷赌博,最终倾家荡产沦落至此,查继佐留其在家数月,又送银钱让他回乡。后来查继佐卷入明史案,牵连入狱眼看性命不保。忽而有广东水陆师提督吴六奇前来搭救,原来吴六奇回家之后,反思自己,励志成才,随后投军入伍,挣得一身功名。听说恩公有难,慨然前来搭救,以身家性命担保,换得查继佐一家脱罪。

广和楼与《长生殿》

明清之际,文人除了作诗填词之外,还喜欢制曲,就是写戏曲的剧本。因为戏曲剧本比诗词歌赋更长,规矩更繁杂,音韵更讲究,加之有故事有人物,更可以借以抒怀言志,所以能写出公认的好曲,那是在文人堆里拔了份的事情。

自元朝以来,大量杂剧传奇被文人创作出来。这里的传奇,指的并不是唐宋时期流行的传奇小说,而是戏曲的一种形式,如果说杂剧是一个单本剧的话,传奇就相当于戏曲舞台上演出的连续剧,一部传奇往往多达几十折,要连演几天才能演完。在没有电视电影的时代,这种消遣可以说是看着十分过瘾,只不过一般人家没有财力做这样的消遣,王公贵族富商巨贾偶尔因为什么喜事,要在府里演一回传奇大戏,那也都把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一起叫过来,卖卖人情。同样花费不菲,不如多找几个人来看,第一有面子,第二心里觉得更值。于是一旦某府第要上演传奇,那就等于开一个大型的派对,亲朋故交,喝酒饮宴,狂欢好几天,热闹无比。

清朝王室对于戏曲的热爱,也促进了戏曲进入了一个空前繁荣的时期。康熙皇帝就喜欢看戏,传说康熙还不满足于只在宫里看戏,经常跑到宫外去转转,看看外面的戏,广和楼就是康熙常光顾的地方。《亚谷丛书》云:“京师戏馆,惟太平园、四宜园最久,其次则查家楼、月明楼……”康熙逛月明楼的传说,在后世是越传越热闹,到今天咱们还能在曲艺里听到《康熙私访月明楼》《五龙捧圣》等回目。不过康熙私访毕竟是民间的传说,不大可信,但是正史上记载,康熙喜欢看戏那是真的,经常将《长生殿》与《桃花扇》在宫内排演。这两部剧被当时,乃至后世都公认为传奇界最后的两座高峰。它们的作者洪昇与孔尚任,被尊为“南洪北孔”,不但剧作演出时火爆,文坛也有盛名。

洪昇、孔尚任虽然名留后世,可惜当时的官运却实在不济,特别是洪昇,浙江钱塘人,胸怀大才却一直贫困潦倒,在北京国子监肄业之后,20年科举不第。生活拮据,幸亏他有真才实学,许多文人雅士愿意与他结交,虽然一直没混上一官半职,但才名渐渐地传播开。洪昇呕心十载,三易其稿,写出一部传奇《长生殿》,此戏结构奇巧、宫调齐整、词句优美。剧一成便轰动天下,不但文坛曲坛奉为神作,宫廷之内也经常搬演。而在民间班社演出《长生殿》的时候,也往往看客如潮、观者如蚁。雅俗共赏,异常流行。但作者洪昇却并没有因为《长生殿》的名满天下而走上人生巅峰,反而跌落谷底。

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秋,广和楼迎来了它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演出。起因是当时京城最具名气的戏班“内聚班”最早排演《长生殿》,结果爆红,不但大内赞许,王公贵族也争相要看,班社应戏都应不过来,一时堂会能请内聚班唱出《长生殿》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内聚班为答谢洪昇,主动要演一次《长生殿》给洪昇过生日。京城文坛的诸多好友也来道贺,看戏。于是这一天广和楼内高朋满座。洪昇好友如赞善赵执信、侍读学士朱典、侍讲李澄中、台湾知府翁世庸以及查嗣琏、陈奕培等五十余人前来观戏。这热闹铺张的场面,就是洪昇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其后,洪昇等人遭人举报,因为演戏那天恰在佟皇后国丧期间,洪昇等人私自宴饮狂欢,这在当时可是大不敬的罪过。所有参与者一律革职,洪昇被剥夺了国子监监生的头衔,永不续用,还为此深陷囹圄。

洪昇、赵执信、查慎行等等一批文人才子遭逢巨变,使后人感慨:“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

洪昇本性就很狂放,以一曲《长生殿》技惊天下,之后又遭冤狱,断仕途。性情更加不羁。回到老家之后,生活依旧潦倒,每日纵情诗酒。洪昇虽然淡出人们的视线,可是《长生殿》依然经久不衰,多年后,江苏巡抚请戏班演《长生殿》,还特意请来洪昇观看,洪昇在宴席上“狂态复发,解衣箕踞,纵饮如故”。估计让主人很没面子。可是作品就是硬道理,无论洪昇如何狂傲,总有人欣赏他的才情。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洪昇年已六十。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命运不知是眷顾还是嘲弄,让洪昇又体验了一把15年前广和楼里众星捧月的感觉。这一年,江南提督组织《长生殿》的演出,邀请洪昇去松江,待为座上宾。这个消息被当时江宁织造曹寅知道了,曹寅极力邀请洪昇到曹家做客,并为此广约全国的文人雅士。请名伶在曹家演出全本的《长生殿》,五十折的戏演了三日三夜,全程恭请洪昇居于上座。江南曹家繁华绝不逊于京城望族。曹寅之母做过皇上的奶娘,曹寅本人当过皇上的伴读,父子几代担任江宁织造这样的肥缺,充分体现了皇上对曹家的信任。康熙六下江南,四次住在曹家。曹家的排场铺排起来,比起皇宫也差不了太多。这样的名士云集,觥筹交错,自己独占聚光灯下的满足感,让洪昇最后一次体验了世间的荣辱无常。结束这一场人生欢宴之后,洪昇于归途,酒醉落水,亡于浙江乌镇。

荣辱无常,富贵如江南曹家也不能免。雍正五年,曹家获罪抄家,曹寅的孙子曹雪芹随家人迁回北京老家。穷困之际的曹雪芹也如洪昇一般,写了一部轰动文坛的《红楼梦》。作品流传百世,作者潦倒一生。《长生殿》历经10年,3易其稿,《红楼梦》批阅10载,增删5次。《长生殿》有个钗盒情缘,《红楼梦》有个木石前缘。不信者道是巧合,信者道是定数。以至于今日将《红楼梦》与《长生殿》二者放在一起搞比较研究的人非常之多。还有人虽拿不出什么证据,但很坚定地相信《红楼梦》是洪昇的作品。

曹雪芹来到北京的这一年,査嗣庭因所谓“维民所止”案在狱中服毒自尽。査楼也因此案被没收为官产,归内务府打理,从高朋满座,到人去楼空。那年头估计内务府处理这样的资产也是相当的多,也没有太多详细的记载,反正从此之后,査楼与査家再无关系。它的名称也因为几次易主几次重修的关系,一度改叫过“广和査楼”“金陵楼”。后来基本定型为“广和楼”。这时候已经到了乾隆三十几年了,仍然有不少老人改不过口来,就继续叫它为查楼。有査氏后人,经过广和楼下,写诗一首:“广和査楼几来游,掌柜人还识面否?只合常常侬过此,分明悬匾是查楼。”虽然文笔比不上“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但是同样透露出世上的荣辱无常。此刻距离洪昇《长生殿》上演,已过去100余年了。

这100余年里,昆曲的巅峰时代已经过去,地方戏进入了北京市场,京剧也如哪吒般,在暗暗孕育之中,它仿佛也准备如《长生殿》与《红楼梦》一般,一出世,就惊艳众生。

这一日,恭王府里又上演了一回《受福报恩》。这一次是内务大臣明善,为了报答恭亲王知遇之恩,特邀当时京城名角排演的。这是拍马屁手段里面比较高级的一种,大概寓意就是恭亲王是慧眼识珠的查继佐,而自己是愿意追随报恩的吴六奇,王爷您就放心吧,以后用我的时候我绝不含糊。可以说,心思没少花,做得很到位,领导很高兴。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扮演查继佐夫妇的两位演员梅巧玲与徐小香,后来都位列“同光十三绝”,十三绝的时代,京剧渐渐成型,并且很快取代了昆曲地位。唐诗过后是宋词,上一个艺术巅峰被长江后浪追身赶上。京剧当时作为一个年轻的剧种,融合了昆曲唱腔的雅趣,地方戏的火爆,剧情上更加五花八门,叙述与音乐节奏上也加快了不少,观众看着直呼过瘾。从皇室到平民,欣赏京剧成了主流,一个新的时代就此开启。光绪三十年(1904年)某日,梅巧玲之孫梅兰芳第一次登台亮相,剧目是《长生殿》,地点在广和楼。

广和楼与富连成社

梅兰芳曾回忆:“我11岁初次在广和楼出台,参加的是俞振庭所组的斌庆班。是一种临时的、纯粹客串的性质。到我14岁那年,才正式搭喜连成班。每天在广和楼、广德楼这些园子里轮流演出。”喜连成科班后来改名富连成社,培养了京剧界的半壁江山。出了雷喜福、侯喜瑞、马连良、于连泉、马富禄、谭富英、叶盛章、叶盛兰、裘盛戎、袁世海、李世芳等一众名家。一开始科班还叫喜连成的时候,刚招生,学员初学京剧,基础也不一样,人手也不足。要演戏的话,需要外请一些搭班的同样年纪的童伶,梅兰芳当时就短暂搭班喜连成。后来喜连成另觅场馆,换了新东家,改名富连成,规模扩张,班底也已经齐备,而且随着头几科学员的成长,他们已经不仅仅唱“娃娃戏”了。民国三年(1914年),富连成重新回到广和楼,专门负责白天的演出,一演就是20多年。广和楼可算是富连成的教学演出基地,那时候学员上馆子演出,统一穿着蓝布小衫,青布马褂,蓝袜青靴。夏天头上戴着草帽,穿竹布衫。要是下雨天,统一的雨靴油伞。整整齐齐排成一队,由先生领着,从虎坊桥一路走到前门广和楼,每天上午11点就开锣,一直要演到晚上6点。6点以后,那就是戏楼经理另邀班社演夜戏了。学员们则卸妆回社吃晚饭。当天晚上、次日早上还要学戏练功,日复一日,暑往寒来。

当年的广和楼,是标准的旧式剧场,台离地3尺。上面有围栏。那时候演武戏时兴在栏杆上耍功夫,来个顺风旗,单手拿个顶什么的,就着台栏杆演起来很方便。最早舞台上面还流行玩铁杠,就像单杠一样,武丑演个《盗壶》《盗杯》什么的,就可以窜到杠子上玩各种花样,民国的时候出于安全考虑,禁止了这类攀杠子、栏杆的演出,此后戏台也就不再立杠子了。那时候舞台没有电线接电灯和音响,舞台上层是台冠,起到共鸣箱的作用,晚上唱戏的时候,就点汽灯照明。广和楼当年演出还有几个绝的地方,一个是门口放切末。就是放台上用的道具,权当是水牌。今天门前立了一个高宠用的大枪,看戏的过来一看,就知道今天要演《挑滑车》。放个小亭子,就代表今天要演《清风亭》。要是放石锁,那今儿晚上准开《艳阳楼》。还有一事也是老戏迷一直津津乐道的,就是广和楼自己印的戏单,所谓《戏迷攒戏报》,那时候好多人看戏都把戏报子留存起来作纪念,广和楼排好了戏,即自印戏报于一张粉红色或浅黄色的纸上,一个铜钱一份,很受欢迎。很多没看戏的人,也常买份戏报收藏起来。广和楼的兴盛时间一直持续到七七事变后。

从明末至今,360多年时间,广和楼见证了无数的历史,遭遇数次火灾,数次易主,几番重修重建,仿佛有生命一般,一次次的轮回,最后重生。因为其传闻掌故繁杂,故在此仅能草草琐记一番,诸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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