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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穰与《橙黄橘绿图》

2020-12-21马菁菁

北京纪事 2020年12期
关键词:游春图好景苏东坡

马菁菁

马菁菁,水墨研究者、艺术家。本科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师从启功、李山老师,硕士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系列畅销书《山山水水聊聊画画》等。出书说说字画能整成“CCTV十大好书”。比说书画更厉害的,是每日12小时睡眠,家里的猫都睡不过的主儿。

一年好景君须记 正是橙黄橘绿时

——苏轼

秋末冬初,2020年这就要过去了。

中国人对节气特别敏感,农耕民族靠天吃饭,始终保持着一种敬畏心,以及这种敬畏心带来的对老天爷、大自然的热爱。老天爷根本不用训话,只用植物、雨水、雪落告诉他的子民该做什么不做什么,有效。

面对天地,语言既抽象又具象,天知道说了什么,无言才好,神秘莫测,人尽可以去发挥想象力。于是,植物成了最直接的沟通代言人。中国人喜欢借植物说话,或者把自己想象成植物,表达感情。王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好,红豆成了相思豆。王维也不是空穴来风,传说汉朝时有一位男子当兵戍边,妻子在家苦苦守候,别人家的丈夫都回来了,唯独她的丈夫不见人影。妻子每日在村头等丈夫哭得肝肠寸断,眼泪流干就流血,血流到地上浇灌小树,树上长出红色奇异的豆子,便是红豆。

这个传说当然不可信,民间还有很多类似的传说。可见人们相信坚守和爱是会唤回老天爷的回应的,不用哭天抢地,只需对老天爷作出态度,他都看着呢。

除了红豆,还有梅兰竹菊,这几位朋友都以不怕冷著称,“岁寒三友”指的是梅兰竹,菊花在秋天开放,冬天休眠,抗寒性稍差所以没有入选。这四位是古代大名士笔下的常客,特别是大雪天里,万物凋敝,老几位在室外,无遮无挡,还活着,这给人带来多大的慰藉。

冬天又冷又黑,特别容易抑郁。有调查说北欧自杀率居全世界之首,原因就是极寒与极夜。北欧出了宜家这种自己动手的家具品牌,也经常出极限运动高手,那里的人好动,不能呆在家里,容易出问题。

中国知识分子看到寒冬里的梅兰竹菊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化身,特别是抑郁不得志的时候,写他们画他们,乐此不疲。陶渊明关于菊花的诗最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辞官不做,隐居山中,日子过得苦,常常饭都吃不饱,需要亲自动手劳作。写得自然而然,是采菊时抬头见到了南山,还是“心远地自偏”?只要体体面面,人在那里心中都是南山。不能是苞谷、小麦之类的,在困境下还能保有内心的自洽,菊花是知识分子的体面。

写梅、竹的更多了,“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王安石做事果断专横,工作压力大,唯有白茫茫中飘来的梅香让他暂时恢复文人的诗情画意。另一位大文人苏东坡写竹写得多:“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竹作为君子德行的象征,排在了东坡肉之前,君子要与竹相伴才不俗,肉嘛,尚是钱能买来的,好办。他还有个好朋友文同,是宋朝画竹第一高手,苏东坡欣赏文同笔下的竹,更加认同文同的为人,他觉得文同已:其身与竹化,无穷与清新。

这句诗题在文同的画上,10个字,含着好几层意思。夸奖画好,画中竹不但形象逼真,且竹如其人,能感受到文同本人的调性。这就引出来第二点,文同的品德如竹子一般高洁、挺立,竹子与文同已超越了物我之隔,合二为一。这下就到了画作的最高境界,只有画家本人与对象融为一体,才能抓住对象之神,幻化到纸面上,“无穷与清新”,万变不离其神。

梅兰竹菊都被说烂了,说不完。只要古人一感慨,天下万物都能用来抒情,而且花样无穷,橘子也是常常被用来说事儿的对象。

屈原做过《橘颂》,赞美橘子树的美丽和在寒冷日子中表现出坚强的生命力,屈原说要与橘做朋友,更像一个巫师在召唤橘子树同他唱和。“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橘子也是耐寒的植物,同娇嫩的梅花一样,是萧瑟冬日里的星星之火。

苏东坡有一首诗很有名:

赠刘景文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荷花已尽荷叶掉落,菊花残败,只有带霜的枝头还坚挺着。夏日荷、秋日菊,这一年温暖的好日子这算是到了头了。后两句是希望,这一年的好景你可得记住啊朋友,正是此刻,橙子金黄橘子青绿,橘子树成熟的时刻。

这首诗写于元佑五年,苏轼任杭州太守,刘景文任两浙兵马都监,也在杭州。苏轼对刘景文评价极其高,称其为“国士”,刘景文为人慷慨豪爽,虽出身名门,却一直在各地小官职之间晃悠,苏轼屡次上表推荐他。为了给50多岁抑郁不得志的做心理建设,才有了这首名篇。

苏轼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鼓劲呢?他这样乐观的人,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自己高兴的机会的。

在朋友的画上写诗,应诗意唱和一首,或干脆画幅画,是古代文人们最喜欢的交友方式,有来有往有趣又有难度,主要是难度大,才情得在同一水准,才有朋友做。幸好,宋朝最有才华的一众人等,基本上都是苏东坡的好友。擅画的除了文同,还有一位叫作赵令穰,赵匡胤五世孙,曾是端王赵佶的老师。

《宣和画谱》记录:“令穰生长宫邸,处富贵绮纨间,而能游心经史,戏弄翰墨,尤得意于丹青之妙,喜藏晋宋以来法书名画。”赵令穰在皇室中以翰墨著称,还有大量晋宋以来书法名家收藏,宋徽宗还是端王的时候,俩富贵闲人都住在宫外,混在一起,赵佶跟着赵令穰看画学画,亦师亦友。

赵令穰的这幅《橙黄橘绿图》以《赠刘景文》诗情而来,描绘初秋的江南,两岸站满了果实累累的橘子树,一条小河蜿蜒在画面中央,雾气笼罩水面,甜甜腻腻的,几只水鸟或飞或闲呆着,夏荷和秋菊早被忘到脑后去了,正是一年好景之时。

北宋中晚期,山水画脱离了《早春图》那种宏大的叙事构图,国富民强的,士大夫们把在政治上用不完的精力用在艺术上,寻找桃花源。特别是像赵令穰这样连政治抱负都没有的皇室成员,还不像苏东坡他们得考科舉,得想着怎么把官越做越大好青史留名,赵令穰没有任何压力,只要不想着当皇帝,他这辈子都稳当了。赵佶就没这么好的运气。

《橙黄橘绿图》很忠实地反映了赵令穰的审美,很《游春图》的审美,展子虔《游春图》画的是隋朝贵族春游的场景,一河两岸,郁郁葱葱,烟雾缭绕,这幅画也是宋皇家收藏,“展子虔游春图”几个字还是宋徽宗题的,赵令穰一定也一起鉴赏过,两幅画如此相似,也就不足为奇了。

两幅画都是青绿山水,在展子虔的年代,山水画还以“丹青”为主,没有我们现在熟悉的黑白水墨,从唐代王维开始,才有了黑白水墨山水。赵令穰用青绿作画,显然是复古风格。

此外,赵令穰采用的画法也十分复古。《游春图》还没有用到皴擦法,皴擦法是到五代十国的时候才创造出来的,展子虔采用的是勾线、敷色法,先勾勒出山石树木的形状,再敷以颜色。《橙黄橘绿图》中的橘子树也是用勾线法完成的,一颗颗小橘子被细心地勾勒出来,挂满树梢,橘叶也是片片分明,橙黄橘绿一下子就分明了。

然而河岸两边还是以皴擦法画成,近景河岸皴擦较重,远景河岸皴擦越来越淡,赵令穰刻意营造出一种雾气弥漫的无尽之感,仿佛河两岸有着看不完的秋天。

诗好、画好、人更好,美妙极了。可是,这是苏轼和他的好友们的常态,想想还是很感慨,再也不会有了。前阵子故宫博物院苏东坡特展,看到他与好友往来的信札,感情真挚,才气纵横,字里行间似乎能看到他大哭大笑,耍小聪明一本正经,那个时刻,也配得上这一句诗: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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