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潮歌: 在山水大地间折叠人生
2020-12-21张向阳
张向阳
每一百個中国人,就有三个看过她的作品。
她的票房早就超过了100亿。她的作品为数以万计普通人提供就业岗位。从13年前《印象·刘三姐》带火了一座城开始,《印象丽江》《印象西湖》《印象海南岛》《印象普陀》,《又见平遥》《又见五台山》《又见敦煌》系列,加上2019年“只有”系列,她用最通俗的戏剧艺术塑造了城市景观,最大化地让艺术作用于生活。
拷问国人私密话题
在如梦如幻的盐城大丰荷兰花海剧场群中,徜徉于《只有爱》他人的故事,邂逅平行世界的自我,分不清物象和本我的迷离牵绕。
王潮歌希望在中国有个地方,可以大胆放肆直白地谈一谈爱情,男女之爱一点不小,它是衡量人是否幸福的指标之一,“其实这也是我对社会很重要的一个关注”。
王潮歌敢于在剧场冒犯观众,把中国人的私密问题拿到剧场上拷问,也讨论上个世纪发生的,可以被“交换”的爱情。
进入主剧场的第一部戏,她就选择了直击青春期到80岁对性的感受和欲望。这种稍加开放的表演形式会让人感到轻微不适,但她相信,中国人对爱情的心态会变得更明亮。
“生而为人,一个最基础的层面常常被忽视了——就是每个人的生理层面。这个尺度太微妙了。但是,我想当众说这个性。我要挑战的东西特别多,因为这个社会本身的默契对欲望是讳莫如深的。”
在暧昧的酒吧里,一场出轨戏码正在上演,人们通常形容这种爱情是卑鄙的、可耻的、自私的、苟且的、肮脏的……王潮歌讲了一个关于出轨的故事——出轨的男女决定,永远不在一起。这个灵感,来源于王潮歌看到身边朋友的痛楚。她小心翼翼地碰触人们心底最私密、最痛楚、最模糊、最柔软的部分。
不同的空间色彩,演绎不同的爱情故事。
“爱情的到来,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也许你会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爱情,也许相反。”
王潮歌对爱的理解,有这样几个关键词:“在人世间,只有爱是突如其来的、咄咄逼人的、似是而非的、福祸双至的、肉体凡胎的、承愿再来的、无孔不入的......”
王潮歌认为:“爱情,不应该只是一件小事,要看到它的广度和深度,理解它的宽阔和深邃。”
对她而言,爱情是特别的生命体验,也是取之不竭的艺术源泉,“你可以体验爱情带来的患得患失的小情绪,也可以去探寻其中蕴含的哲思,感受那种大诗意。”
不饶过自己的勇往直前
这里每天有50出戏剧同时上演,累计演出时长达到8.5小时。6个剧场、5大表演空间组成的“如月”剧场,9个空间组成的“如心”剧场、“如花”剧场、“圣劳伦斯”教堂里的“如歌”剧场,足足让观众坐着电瓶车在3万株花海里,看了一天一夜的戏,还遗留不少。同行的专家们说,一看这些风格迥异的戏,就不可能是一个人创作的,肯定是她导演团队的创意。
一经取证,全错了!
王潮歌的回答淡然而自信,“《只有爱》每一部戏的剧本、主题,甚至对话,都是我的创作。谁让我从小有一支好笔呢!我从来不用电脑,不会电脑。所以也从来不借鉴任何大师经典的作品。这一次我开始学着上网,从网上看了很多真实的婚恋信息。你刚才看到的那个剧场是个影楼,白天人家还要营业,连一个麦克都不许放,更别提改变空间了。每进入一个空间,问清楚助理导演动线在哪儿,然后看表计时微微闭眼,站在原地想,都别理我。几分钟后,几部手机对着我,直接叙述。带语气标点,带调度提示,剧本的80%成形了。助手在电脑上打出来,再修改。”
每天工作18个小时,一进驻地就是4个月,这样的推进速度不可思议。2019年9月《只有峨眉山》开启“只有”系列,2020年夏天第二部作品《只有爱·戏剧幻城》已在江苏盐城荷兰花海旅游度假区完成。发稿时,王潮歌已坐到《又见河南》的会议桌上。
2021年5月,《只有河南》将进行公演,这是史上投资最大的实景演出,也是迄今为止国内唯一以省份命名的戏剧。
“河南它是黄色的、天人合一的、是厚重的。河南有黄河、灾难、勤奋、抗争……”谈起作品,王潮歌又天马行空地铺展开了她独特的三维想象空间。
2022年,《只有红楼梦》将在河北廊坊进行公演。在《只有红楼梦》里,她要讲的是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讲中国美学中的留白,讲中国哲学、佛学和文学的融合。
王三岁的脾气
王潮歌不健身、不瑜伽,嘴还刁,早饭堪称骨感。对着一盘煮青菜,加另一盘煮青菜,她用老北京的人情理道控诉被监管的饮食:“我早晨出席开幕式,然后排练,下午开研讨会,然后排练,晚上演出,然后开研讨会,直到深夜12点才结束工作……我这么累,他还给我吃这么素,真不知助理张先生是怎么想的。”
王潮歌习惯了大大咧咧的北京胡同腔,看自家的狗是“憨了吧唧的,贱了吧唧的,傻了吧唧的,美了吧唧的,恋爱了似的……感觉谁领就跟谁走……”自嘲临出差前给女儿校门口拖去一大包零食面膜,“自己的样子贱贱的”;刚表达完叱咤风云一身鸡皮疙瘩呢,紧接一句“骗你是小狗”,舞台所有部门没踩点到高潮,想骂“你大爷的”,跟心爱的人逛小衣服摊,还爱磨磨唧唧的。
她在微信家人群里给艺术青年(爸爸)老王的葫芦展起各种奇葩名字,说他种的葫芦上下一般粗,完全没有腰身儿;酿的红色小水水,必须叫葡萄酒啊;看着妈妈老侯和爸爸老王在花园里,像看绽放的花骨朵儿,争执起来像两只鸟鸣叫婉转;南征北战去爬坑的时候要不就把全家打包随身带,要不就一激动往北京家里快递三百株鲜花,全家老小挥舞铲子在苗圃奋斗好几天……
实景演出靠大量素人演员。遇到完不成任务、助手都疯了的情况呢?王潮歌说,没关系,靠更充沛的耐心,靠加倍的坚信,一定可以克服。每到这种抓狂时刻,反倒都是王潮歌向助理导演请求:再试试!再给一次机会!我知道他们肯定行!王潮歌整晚给他们开会,也绝不轻易说换人。十多年来素人演员的变迁都装在王潮歌心里。
父亲任职教育报社总编,母亲当了十年总编的《纵横》杂志是全国政协唯一的综合性文史期刊,在上个世纪具有极高的声誉。王潮歌从小过的是优渥的大院生活,超大的思维半径使她懂得,让底层人民从艰难求生中站起来靠的是什么。看見这些素人演员从自卑僵硬到生动豪放,王潮歌会偷偷躲到一个角落为他们流泪。
王潮歌在微信上晒出了《只有河南·戏剧幻城》之《李家村》剧场的演员图片。她希望他们用最复杂又最简单的技巧、最刻意又最自然的方法完成角色塑造,就像麦田上的草人一样。她更希望观众在剧场中看见他们的时候,不说他们演得像,而说他们就是。
王潮歌从没想过当导演要天天跟民工似的下工地蹚烂泥,没法保持一个富有修养的知识分子的优雅,而是每天都坐在火山口上一样,一不小心就大喊大叫。
她习惯听着工地的施工声入睡,习惯了“漂亮的靴子上沾满了泥土”,这一句话下去,工作人员需要按秒执行。
有一天她直埋怨特傻,今天在情景园林工地,又没有控制住情绪,冲着景观设计大喊大叫,要他们解决消防门的形象问题……然而我居然喊错了人,那原来是建筑师应该负责的范围,更可气的是,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一星期前我也冲他们喊叫了一次,也没人提醒我……活儿没派下去,时间耽误了……回到宿舍越想越气!在剧场里工作的时候要非常小心,不然脚容易崴,嘴也容易崴。
她知道自己总是用找茬的狰狞目光看作品,急赤白脸像要点火就着,常常是别人一推门,看见是她都一激灵,赶紧假装没事找茬出去。舞台上,一点点小失误都让她抓耳挠腮,一点点小进步都令她欣喜若狂。
生活中她总是能捕捉到底层人的上进心和好品性。她看见小贩地摊码放得特别整齐干净,就发微信说:家门口的这个小贩儿,这个卖地瓜土豆的小贩儿,这个干干净净的小贩儿,这个整整齐齐的小贩儿 ,这个尊重自己工作的小贩儿……他有意愿把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直直的,他有能力把别人的心绪都捋得顺顺的。
她孤独安静、单纯而善良,被朋友叫王三岁。她转发过王蒙的这几句话:善良才能和平愉快地彼此相处,善良才能把精力集中在建设性的有意义的事情上,善良才能摆脱没完没了的恶斗与自我消耗,善良才能实现健康的起码是正常的局面,善良才能天下太平。善良也是一种智慧,是一种远见,是一种精神的平安,是一种以逸待劳的沉稳。
深谙人性的文旅演出“超咖”
现代舞编舞家王玫认真地分析过王潮歌的作品特点。
《印象刘三姐》基本就是亦歌亦舞与实景的结合。因为实景太大,舞蹈全然失去了魅力,但是音乐与实景的结合却甚是成功:实景借音乐有了表情,音乐借实景煽了最大范围之情。这次的《只有峨眉山》却一反常态,音乐与实景保留,但是舞蹈基本不见踪影,核心却成了戏剧。
峨眉山川主乡的高河村,以多媒体的影像打造而出。影像空间还辅助于画外音:“年轻人都到城里去了,留下了旧村庄和老人们慢慢破败衰老。”当一群女演员以威压的形式升空起舞的时候,我已经流泪:“故乡,对不起!乡愁再浓,也敌不过我对新生活的向往;爸爸妈妈,对不起!亲情再长,也拴不住我想飞翔……”王潮歌的编创似乎与我无关,但是由高河村共情而出的却是包括了全人类的软肋:我也有回不去的故乡;我也有非得离开的老爸老妈。尽管每次离家都会心酸难过,但是每次离家也都是义无反顾……
小纸条的场景已经是地道的沉浸式戏剧了——所有的观众都步入了演出场景,众多演员个个独立站于高于观众的小桌上。当时的观众不少,自己特意走到边远的位置,妄图冷静观察相关的形式。瞬间,原本公演的形式,就被自己这一个观众和一个演员的观演结构,异化为个人对个人的心灵沟通了。
当那个演员静静地看着自己,同时话外音响起:“亲爱的陌生人……”语言结构而出的情怀已经动人,加之其情怀竟还单单投向自己一人。表演的最后,演员示意自己伸出手来,并手对手的悄悄塞给了我一张小纸条。这个形式简直太“坏”了!坏就坏在其深谙人性。
事实上,这就是一个公开的表演,但是,其却偏偏选择了私密的形式。其形式的算计就是,人都需要关爱,且最深的关爱就是直抵个体。
当时自己的感受真是复杂:先是因为“最惠国民待遇”而稀里哗啦;随后知道其待遇虚幻依然稀里哗啦;随后了解其形式的“鸡贼”,并心不悦诚不服地依然稀里哗啦;最后,竟仿佛看到编导因为自己的稀里哗啦而在暗处讪笑、得意,但是却依然稀里哗啦。
一个旅游演出竟深谙社会和人性至此,其担负的社会责任和人类理想,实在是让一众肩扛艺术盛名的艺术部门和艺术家们汗颜。其演出并没有选择峨眉山的个性文化资源,而是选择以峨眉山的变迁隐喻着的中国近现代之变迁的共性文化资源。就编创而言,个性资源和共性资源各有困难,但是一般的旅游演出,多以个性文化的资源制胜,所以《只有峨眉山》的编创选择就难能可贵了。
最后是感动于王潮歌这个人:她的厉害就是她的不断进步,进步的源泉就是她不满足于自己。尤其厉害的是,其进步并没有因为实景演出的口实而不断奢华和宏伟,竟是切入了庸常的社会和卑微的人性。若论旅游演出,王潮歌才是中国的“超咖”,但是“超咖”之“超”,竟是反其道而行之,珍视社会和人性的真实、广泛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