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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轩词小序功能初探

2020-12-21杨晨萱

粤海风 2020年4期
关键词:功能

杨晨萱

摘要:宋词的小序具有纪实明事、导读释因、点缀词作诸多功能,成为表情达意、辅佐助读、研究探讨词人生平的重要文字载体和史料依据。在张先与苏东坡之后,辛弃疾大量使用词序,更使之成为其词作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通过研究《全宋词》和《唐宋词鉴赏辞典》等著作,选择词序研究价值较高的作品,分析了词人辛弃疾所作词小序的艺术特色及其意义,以及其文学功能。长久以来,词序作为词的附属品,在一定程度上缺乏关注。但小序与词作相辅相成,其功能与价值是不容忽视的。稼轩词有家国、楚骚之感,与当时政坛实事有着密切关联。其词序短小精悍、耐人寻味,兼有史料作用,对词作的影响颇深,其功能有研究的必要性。而在诸多功能中,其纪实性是最重要的功能。

关键词:稼轩词 小序 功能

一、引言

宋词在发展的初期并无词序,从张先开始较多地使用词序。但词序真正地成为气候,成为真正的古今一大转移,应该始于苏东坡。其《祭张子野文》中:“微词宛转,盖诗之裔。”这也可以看作是苏东坡本人对词的看法和努力方向。苏轼首先大量使用词序以缘情记事,而在东坡之后,真正继承并发扬苏轼词序传统的当是辛稼轩。这与其词“果何意于歌词哉,有陶写之具耳”(范开《稼轩词序》),感慨言志重于抒情有密切联系。在 629 首稼轩长短句中,537 首有题、序,其中有序的 70余首,是宋人题序之中较多的,其内容极其丰富,词序较之词更可见出其人生经历的发展阶段。[1] 因稼轩词序常是有感而发,正所谓“为情造文”者“以文为词”;又由于词序本身所具备的纪实、记录和提醒的功用,故其词序较之词作本身,更可呈现其生平发展阶段的经历与所表达的情感。稼轩词小序纪实性较强,有写史的作用。从某种意义而言,词序到了辛稼轩处,才将个人生平、官场沉浮与家国抗金大业相联结,丰富了词的意境,提高了思想境界,这是前人未有达到的境地。尤其是稼轩词具有楚骚家国之感的特点,词与小序二者相结合,更能品读出一些深意,成了词与词序真正相辅相成的作品。

稼轩词的小序短小精悍,没有过多的审美意趣,而是用简练的笔墨交代词作创作的背景和原因,起到一种纪实的作用。还有一些词序不仅是记录了创作的背景和原因,还从侧面抒发了情感,真实记录其人生。

辛稼轩其人,文能作词明志,武能征战御敌,胸怀开阔,满载家国大义。其门下词人范开《辛稼轩词序》称:“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方将敛藏其用以事清旷,果何意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耳。”[2] 梁衡先生的《把栏杆拍遍》也说:“中国历史上由行伍出身,以武起事,而最终以文为业,成为大诗词作家的只有一人,这就是辛弃疾。这也注定了他的词及他这个人在文人中的唯一性和在历史上的独特地位。”[3] 笔墨之中带着豪情剑胆,辛弃疾的词作是其生平经历的真实写照。纵然是个豪放坚毅的人,他的生平总会有怨愤不满、苦闷难平。“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这是作家胸中的“平生不平事”在词作中的真实反映,也是辛稼轩胸怀抱负,苦于无法实现的悲愤在词作中的自然流露。

通过鉴赏词句,后世可品其情义。通过品读小序,后世可晓其作词的因果,进而加深对词作所表达情感的体验,知人论世。

因此,词序主要有以下功能:

二、词序功能

(一)纪实明事

词序的功能之一,即交代词作的背景和事件,有一种纪实的作用,兼有史料价值。此处以词人作于乾道四年的《满江红》为例。

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

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又还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

佳丽地,文章伯。金缕唱,红牙拍。看尊前飞下,日边消息。料想宝香黄阁梦,依然画舫青溪笛。待如今、端的约钟山,长相识。[4]

通过小序短短几个字,交代了该词创作的时间、地点、事件与人物(赠酬的对象),这是一首辛稼轩于乾道四年,在宴席上赠予建康留守史正志的词。“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借用逍遥游的典故,借喻史帅超然独立,不同于世俗的非凡才华和旷阔胸怀,以及词人对史帅的赞赏。“看尊前飞下,日边消息”表达了词人对史正志仕途寄予的希望。史正志曾向高宗上《恢复要览》五篇,主张出兵北伐,恢复中原。这与辛稼轩政见相合,颇受他的推崇和赞赏,便以词相赠,抒发钦佩之情。

辛弃疾在另外一首词《念奴娇》“我来吊古”的小序写道:“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与前一首词相比,虽然酬赠的对象是同个人,但词人在词作中表达的情感却大不相同。《满江红》中抒发的对史正志的敬佩和对其光明前程的希望,到《念奴娇》中抒發的则是一种对史正志得不到重用的惋惜。词人在词序中交代了词作创作的地点和事件,是词人登临赏心亭的怀古凭吊之作,而创作之后的酬赠对象是史正志。通过阅读小序,我们很清晰地认识到该词作的创作背景,对品读词的内容起到促进作用。我们可知,眼入词人的景物不同,所引起的心境和思想感情亦是不同。《满江红》“鹏翼垂空”是在宴席上的酬赠词,在宾客的觥筹交错间创作的,字里行间流露出豪情壮志。且创作的时间是史帅上任不久,大好前途在眼前,词人寄希望于他能做出一番事业。因此,词人必然会满怀壮志,表达对史帅的敬佩和对他前途的美好祝福。其笔调明快,意境宏大,遣词造句新颖独特。而《念奴娇》“我来吊古”是在独自登临的时候创作的吊古之作,独上危楼,面对满目兴亡,难以自抑,故借词作抒发心中的愁苦悲愤。此词创作时间较前者稍后,是史帅在留守任上一段时间后创作的。经时间的洗涤,词人看清主战派如今被主和一派打压,即使在任上也无法依照理想做出一番事业,这是现实与理想之间存在的巨大差距,使词人产生了心里的落差。暗示朝廷官家苟且偷安,偏安一隅,眼看着收复失地的统一大业无望。其词作整体基调沉闷抑郁,感慨万千,愤懑忧愁。

假使没有小序交代的事件,品读词作时便难以仅凭词作得知其创作的背景和事件,也就难以明白词人在不同情境之下的心境,所抒发的情感亦是不同。通过词序和词的结合,能对词所表达的内容达到更深刻的理解。

下面这首词的小序中,记录的事件更为完善详细。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5]

通过小序可知,这首词作于淳熙己亥年间,也就是淳熙六年。词人在这年由湖北转运使转为湖南转运使,与共事的官员王正之在小山亭摆酒共饮的时候作下这首词。辛弃疾在此前两三年内,转徙频繁,均未能久于其任。他曾在《论盗贼札子》里说:“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他本是一腔热血,想建功立业,做的官职却只是负责粮饷,内心怕是颇为失望。湖北、湖南虽是毗邻的两地,从北到南,离京是更远了。官职虽然只是平级调动,又何尝不是暗贬呢?

全词却丝毫未提现世,而是用了象征的手法,看似是感春怀春之作,满篇是抑郁愁苦,感怀伤时的基调。从词句上,这首词用词典雅婉转,是一首婉约词。但辛稼轩“以诗为文”,所表达的情感绝不至于词的表面。其实词人寓情于景,将自己郁郁不得志的苦闷寄托在春景之上,随着时光流逝,春景留不住,更是暗暗感慨家国繁盛守不住。下阕引用陈阿娇与汉武帝帝后离心的典故,暗指词人与官家君臣离心。“蛾眉曾有人妒”一句颇有《离骚》中“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的意味,同屈子一般,忠诚却不得君主信任和重用。后来词句运用杨玉环和赵飞燕二人的典故,此二者皆是曾经受尽帝王恩宠,祸乱朝政,最后却落得凄惨结局的妃嫔。用来暗指当朝得势的人莫要得意忘形,善妒宠媚之辈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辛稼轩词中有“楚骚”之感,即使在词中提及是“闲愁”,我们却可体会出这愁非但不是“闲愁”,而是为自身壮志难酬的愁,为家国统一大业难以完成的愁。在词的最后,“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指大宋江山倾颓,日薄西山,而词人作为忠臣贤将,更是愁苦不堪言。

词人运用小序记录了创作词的整个事件和自身所处时间阶段。与同僚饮酒,春景入目,可谈话间又岂止春景?即使宋代对文臣包容极大,却依然有“乌台诗案”等文字狱的案件。词人虽洒脱豪放,终究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他深知身在仕途,言行须谨慎,因此将此词当作饮酒作乐,有感而发和疏解闲愁的作品。罗大经在《鹤林玉露》的“辛幼安词”中说:“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使在汉唐时,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哉!愚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然终不加罪,可谓至德也已。”虽然词人称是“闲愁”,但据《鹤林玉露》所写,宋孝宗见到这首词颇为不悦。词用象征的手法写得隐晦,却可隐约看出词人对当时朝政腐败、一味求和的批评讽刺的态度,方会令孝宗不悦。通过结合词人的生平经历,设身处地地思考,有利于移情体会,深入理解词人创作的动机和感受。

辛弃疾《贺新郎》词序:“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记载了历史上有名的辛、陈“鹅湖之会”和拟而未成的“紫溪之会”,尤其是辛序的记载为我们提供了有别于吕祖谦、陆九渊、朱熹所参加的政治、哲学大论争的另一“鹅湖之会”的直接资料。从此处可以看出,稼轩词的小序记载了词人的生平,并与史料相互补充,有较强的纪实性。

稼轩其人是南宋时期文武皆长的忠贞之臣,所处的时代正值内忧外患,他率领过起义军抗金,也奏陈过《美芹十论》,有论衡之风,却不得采纳。他曾在各地辗转任官,每到一处,皆有不同感悟。遇到不同的事务,心有所感,便通过词作来记叙抒发。上文提到的《满江红》和《念奴娇》是在建康府任通判时所作。《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是在湖北改湖南转运使时所作,在这之前公元1177年,词人由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使,调任江西安抚使;又改官湖北转运使,移湖南转运使……面对起起落落,漂浮难定的官场生涯,心中苦闷难当,便寄情词作。如此频繁的官职调任,却可以通过稼轩词小序中的内容,清晰明了地定位词作创作的时期,了解词人此时此刻的经历与感受。在辛弃疾南渡之后官场生涯的词作中,小序可以作为一种记载词人官场调任、升迁的史料。与此同时,词序也拥有了类似“日记”的纪实性功能。这种纪实性的功能,正是辛弃疾词小序最为重要的功能之一。

(二)导读释因

由于词牌句式的限定有一定的约束,词的主要作用是表情达意,词作本身不具备记叙和解释的功能,因此需要通过词序来交代,言词作之不可言。词序写于词前,一则清晰明了,二则保全词本身的抒情性。词序具有的导读功能与词作相辅相成,加深了词作所表达的情感内涵。

以下两首皆是辛弃疾被罢官后,闲居瓢泉时的作品。

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6]

从小序中可得知词人欲戒酒,作词来警告酒杯勿要靠近自己。在词中用主客问答的方式,形式独特新颖,倒似与麾下士兵训话的将军,说到饮酒的诸多坏处,酒杯却用刘伶典故与之对答。词人恍然大悟,原是错怪酒杯,嗜酒成癮全在自身。便与酒杯订约,莫要再来靠近。结尾之处更是幽默滑稽,酒杯再拜,说:“挥之则去,招之须来”。看似郑重地与酒杯订约,下定决心戒酒。光看小序,可能以为只是一首戒酒词。又观词作内容,事与愿违,可了解词人对于“戒酒”之事左右摇摆的态度,戒酒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词序记录了“戒酒”事件,而词作的内容又补全此事的前因后果,可谓是相辅相成。

另外一首《沁园春》用的是同样的韵,记述了止酒事件的后续。

沁园春·城中诸公载酒入山,余不得以止酒为解,遂破戒一醉,再用韵

杯汝知乎,酒泉罢侯,鸱夷乞骸。更高阳入谒,都称齑臼,杜康初筮,正得云雷。细数从前,不堪余恨,岁月都将麹蘖埋。君诗好,似提壶却劝,沽酒何哉。

君言病岂无媒。似壁上雕弓蛇暗猜。记醉眠陶令,终全至乐,独醒屈子,未免沈灾。欲听公言,惭非勇者,司马家儿解覆杯。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7]

词人在词序中提到他止酒多日却破戒的原因,不是因为贪杯或难以自控,而是因为几位友人载酒入山,热情相邀而不得不破戒饮酒。经词序交代因友人而破戒饮酒,可从词中感受实是词人为馋酒破戒,找寻借口。词中对酒杯相言,一副训斥的口吻,连用酒泉、鸱夷、高阳、杜康不再产酒的四个典故,表示戒酒时日极长。却因好诗好酒提壶鸟相劝,勾起酒瘾难以自控。接下来用杯弓蛇影、陶潜醉酒乐、屈子独醒郁、司马睿、邴原的典故,与古人对酌,感慨万千。提及辛稼轩,常令人想起其金戈铁马、肆意豪放的英雄形象。英雄亦是寻常人,有难以控制的七情六欲,事与愿相违。通过词序给自己一个破戒饮酒的借口托词,可见词人对待此事割舍不下的感情。与前一首《沁园春》相呼应,酒杯不仅“挥之即去,招之则来”,还会赋诗劝酒,好似破戒不是词人情愿,而是酒杯所引诱。可事实上酒杯只是死物,词人采用主客问答式与之对话,意在解释破戒的原因,实是表达对佳酿难以割舍之情。稼轩偏生豪爽、一言九鼎,既是下决定戒酒那又如何破戒?只好在词中透露理由,将责任推在酒杯之上,幽默风趣,却含蓄地抒发了心中的失意与苦涩。

在《鹧鸪天·晚岁躬耕不怨贫》也是闲居瓢泉时之作,化用了许多陶潜诗作,表现归隐田园的闲暇生活。其小序中写道:“读渊明诗不能去手,戏作小词以送之。”此词是颂陶之作,本可仅在小序中提到附和某首诗即可,但词人却交代了作词的原因:原来是因为读陶潜的诗太过入迷,爱不释手才作此词。但这又非寻常应和的词,而是戏作的一首小词。仔细品读小序,词人作词时诙谐幽默的心境便可知晓。而“读渊明诗不能去手”又显然展现词人对陶潜诗作之喜爱、爱不释手的感情。在词中化用陶潜以及苏轼《和陶渊明饮酒》的诗句,赞陶潜清丽真实、自然清新,即使是王谢世家子弟,也不及他门前路上尘土。词作内容同小序中说的一致,以用典的方式化为主。而词中论王谢诸郎,可以说是有心而作,也可以释为玩笑戏作。词作中提及的王谢,指高官世家子弟。在赞颂陶潜的同时,有意嘲讽戏衅达官贵人。自宋代乌台诗案以来,有关诗词而引发的祸事依旧许多。身为朝堂之中的官员,辛稼轩也是有着政治敏锐性的。词来传情,有些词句却会遭人猜疑或曲解。因此,在词序中交代此词创作是“戏作”之类,有利于避免政治方面被曲解陷害的危险。

以下这首《最高楼》的词序不仅体现了词序的导读作用,还可让读者从中体会出词作所表达的思想感情。

最高楼·在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

赋此骂之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

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8]

从词序中可得知,此词创作的目的是教训不成器的儿子。词人想乞骸骨归去,不料儿子竟以田产没有置办这个理由阻止自己,词人胸中怒火難平,作词来训骂儿子。辛稼轩作此词时,因在职时无可作为,心生烦闷而意图辞官归家。家中无所作为的儿子不仅不理解他的心情,反而在乎家中的田产还没买好,可谓是当时的“啃老一族”。本就仕途不平顺,此词利用教训儿子的借口,不仅骂的是自己的儿子,还讽刺着一众靠家中父亲谋夺财产、不思进取的子孙们。在词中说到“富贵是危机”,为意欲贪图富贵的人敲响了警钟,词人认为“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一把钥匙已是足够,何必谋取如此多的财产?倒是过上富贵的生活,殊不知富贵是危机所在,如陶潜、穆生一般安贫乐道才是正道。词序中说的原因是骂子,实际上稼轩作词又何止为了其子作词,而是为了抒发心中对世人贪恋富贵的讽刺和对“富贵是危机”的警醒。借用词序交代词是为小事而作,其实是以小见大,使整首词更有现实意义。从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思想情感可以看出,词人是一名嬉笑怒骂、肆意横生的性情中人。不仅对子吝苛,严格教导,还刚正不阿,在其位谋其职,未想过谋取私利。在中国历史上,农耕文化所缔造的思想根深蒂固。田地,不仅仅对农民而言是一种财富,对大夫贵胄亦是财富的象征。宋代商品经济高速发展,商业文化得到官方默认,对传统的农耕文化产生了巨大冲击。但是,宋代商业文化只是农耕文明的一个附属成分,没有形成独立的文化个性,并未成为社会文化生活的主流。在辛稼轩晚年,也是离仕途,归田园,过着安贫乐道、清净自然的生活。身在官场拥有权力而不谋私利,正义凛然,其思想境界之高觉,似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一般的不慕荣利、不贪富贵。正是因为辛稼轩有如此品格,才能面对来势汹汹的金人不妥协退缩、英勇奋战和不为外物蒙蔽双眼。只可惜周围的人似乎无法理解他的铮铮傲骨,甚至连儿子也无法体会父亲为国为民的无私奉献。不效仿继承也罢,还学着旁人谋求田地私产,可见辛稼轩作词时的愤怒和无奈。如果说短序交代的是“因”,词中则是设想的“果”,而且很快就得到了验证,可见辛弃疾虽在闲居多年后得以再出,却对官场的旋涡、陷阱十分了解。倘若世人都明白“富贵是危机”的道理,少贪私利,多为家国做出贡献,大宋的江山可能不会落到如今这番田地。稼轩以词教子,亦是托词劝诫世人。稼轩心系天下,虽说他乐于归隐的生活,但心里一直向往着入仕与建功立业,表现了一种辛弃疾独有的倔强与执着的精神。

(三)点缀词作

在词作中运用小序,除了纪事和交代原因的功能,还有一定的文学审美功能。对于小序的审美功能,在姜白石的词作中运用得更为广泛。“若序其缘起,不犯词境,斯为两美已。”稼轩词也是如此,序其缘起而不犯词境,又能与词境相辅相成,使得词意明确,词境广阔。

归朝欢

灵山齐庵菖蒲港,皆长松茂林,独野樱花一株,山上盛开,照映可爱。不数日,风雨摧败殆尽。意有感,因效介庵体为赋,且以菖蒲绿名之。

山下千林花太俗,山上一枝看不足。春风正在此花边,菖蒲自蘸清溪绿。与花同草木,问谁风雨飘零速。莫悲歌,夜深岩下,惊动白云宿。

病怯残年频自卜,老爱遗篇难细读。苦无妙手画於菟,人间雕刻真成鹄。梦中人似玉,觉来更忆腰如束。许多愁,问君有酒,何不日丝竹。[9]

词序中用平实的字词,记录了多是茂密松林的林山,独有一株野樱花,但遭受了风雨的摧毁后凋零,词人对此有感而发,作词来纪念。野樱花盛开的时候,山花烂漫,与阳光交相辉映,可爱非常。不过是过了几天,经历了山雨摧残而凋谢,着实可惜。只读词序,便可体会到词人遗憾郁闷的心情。本该在山间一枝独秀的野樱,在松柏间显得尤为鲜艳独特。可惜花总是比不得树木坚强,一经山雨便难以存活。在词作中,“山下花”与野樱相比较,终究少了几分独立山间的清雅高洁,体现词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向往风霜高洁的品质。而菖蒲与野樱同在山间,菖蒲虽青翠醒目,也只能“自蘸清溪绿”水,无法与野樱相比。“与花同草木,问谁风雨飘零速”两句写到菖蒲与野樱一般同是草木,也有共同的命运,都会因不堪风吹雨打的摧残而衰败。二者之间所不同的是,野樱衰败更早命运更惨而已。“莫悲歌”三句写其对不幸命运的超越,言不要为野樱花的不幸遭遇而悲歌,怕惊扰夜宿在山下的白云。

下阕词人感慨自身老年多病,难以细读故友遗作。“苦无妙手画於菟,人间雕刻真成鹄。”这两句引用《东观汉记 马援传》:“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廉公有威。谦约节俭,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而不愿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10] 此是词人用以自谦,仿赵彦端“介庵体”却未得其精髓,实则是思念故友,感慨早知人生愁苦,便该痛饮佳酿,品听丝竹管弦,及时行乐。以此词表达对故友的吊唁与思念之情。

将词序与词作联系,可看出其实在词人心目中,故友赵彦端与被摧毁的野樱极为相似,“陌上君子,其人如玉”,一个如此性格温和又富有才华的友人,如今却已逝去。正如遭受风雨摧残而凋谢的野樱一般,在最灿烂的时刻凋零。先言他物,作修辞的作用。与《诗经》中常用的起兴手法极为相似,“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朱熹《诗集传》)[11] 词序言他物,来修饰词作所言,起到了一定的点缀作用,使词作的表达更为形象,令人耳目一新。

三、总结

长久以来,宋代文人对于词的争论喋喋不休。李易安提倡“词别有一家”,苏东坡主张“以诗为词”,以及辛稼轩“以文为词”,都开创了宋词的一大风气。辛词自成一派,以其气势豪迈磅礴的豪放风格著称。稼轩也做得婉约词,绮丽嬿婉而非矫情虚作。大量词序的应用,使稼轩词增色不少。辛稼轩其人生平事迹复杂,其词作所表达的思想情感亦是耐人寻味。词序能言词作之不可言,因其导读、纪实、审美的诸多功能,增添了词作的文学性与思想性。

不同于姜夔词序的文学性,稼轩词的词序更注重其功能性,简洁明了,并无赘述。与词人干练通达、案无留牍的人格特点有着密切关系。通过稼轩词小序的功能,我们可以结合词人生平或作词的意境,挖掘其词作更深刻的思想内涵。通过词序,可以理清词人人生轨迹,根据其不同的人生阶段,体会其身处不同阶段的思想与经历,梳理南宋王朝政治与军事发展的脉络。以往人们更注重词本身的文学价值,着重于文本分析,而忽略了稼轩词序的地位和作用。

稼轩词序数目较多,意義深刻,更具有历史价值。

辛幼安一生怀有爱国忠贞之情,积极投身于抗金斗争,却不得重用,最后回到江西上饶,困居带湖之滨十余年。待到垂垂老矣,依然不忘家国之忧,投身北伐之战。可惜年岁已高,恶疾缠身,心有余而力不足。正是这样一位词人,将一生奉予家国。他虽把词作当作“余事”,但词却成为他最高的文学成就,给后世留下珍贵的文学遗产。词序是连接文学与现实的一座桥梁。它不仅仅是几个简短凝练的句子,不是词的附属品,当以其史料和文学价值而在文史研究中占有一席之地。所谓“文史不分家”,长久以来,文学研究总是在史料的基础上,首先要知人论世,才可谈分析。而稼轩词序的功能除却文学审美的功能,更是可做佐证史料,有助于历史研究,有着较强的纪实功能。如邓广铭先生的《稼轩词编年笺注》,有不少历史分析是通过词序中提供的信息中提取的。辛弃疾《千秋岁》序“金陵寿史帅致道,时有版筑役”。而在《景定建康志卷二十城阙志》有所提及,留守史正志因城坏复加修筑,增立女墙。[12] 词序在稼轩词的研究当中,词序的功能首先是实用性,其次是艺术性,发掘词作的内涵和真情实感。词序可以充当表情达意的“日记”与历史研究的史料,成为词人本人的一个历史坐标,呈现文史研究之间的互补作用。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

注释:

[1] 赵晓岚:《论宋词小序》,《文学遗产》,2002年,第6期,第38-49页,第143页。

[2] 范开:《稼轩词序》,见于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3] 梁衡:《把栏杆拍遍》,《贵州日报》,2017年5月31日,第3版。

[4] 薛祥生:《稼轩词选注》,济南:齐鲁书社,1982年,第3页。

[5] 唐圭璋:《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8月,第1473页。

[6] 唐圭璋:《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8月,第1567页。

[7] 薛祥生:《稼轩词选注》,济南:齐鲁书社,1982年,第112页。

[8] 唐圭璋:《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8月,第1541页。

[9] 薛祥生:《稼轩词选注》,济南:齐鲁书社,1982年,第105页。

[10] 吴金华:《〈东观汉记校注〉拾遗——古籍整理研究丛札之一》,《文教资料》,1994年,第1期。

[11] 王龙,朱熹:《〈诗集传〉赋比兴标诗探微》,《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第37-41页。

[12] 张晓宁:《宋词题序研究》,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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