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短尾白
2020-12-21陈文茜
陈文茜
你还在感叹生命的悲伤吗?
现在我要为你介绍我的好老师。她的名字叫:短尾白。
2009年,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流浪了多久,从哪里来?为何被丢弃?但显然已经是一个在街头没人要的小东西,许久,许久。
有一天,捕狗大队抓获了她,可以想象当时她的惊恐及颤抖。接着她被丢入收容所,这里本来是生命各种答案的另一个起点。一个典型答案是:第12夜,安乐死。还有一个答案是:幸运地被领养。另一个答案是最糟糕的:在收容所感染疾病,不治而亡。
她碰到了这些选项中的最后一个,感染了狗瘟热,一种导致她全身瘫痪的神经病毒,等待她的就是比流浪还糟的状况,也是生命终点前最糟的状态。
她可能被丢在地上,全身脏臭,无力喝水,不能进食。收容所如果没有足够的工作人员,她可能比安乐死更惨,激烈且孤独地死。
但短尾白跳出了这些命运选项,她遇见了带着学生在收容所当志工做研究长达十年的苏璧伶教授。短尾白瘫在那里,台大动物医院志工团队必须做出艰难的决定,哪些染病的狗必须要先安乐死,才不至于扩大感染,以及哪些可以救治。
短尾白当时已经四肢瘫痪,苏教授的团队决定救她的理由,居然是:她“超级贪吃”,每天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却还是爱吃东西,这代表这只狗其他器官仍然健康,而且她想活下去。
短尾白的戏剧性故事还没有结束,一个实习医生在恍惚中,给她下错了针,从此非常愧疚,每天拜托家人排队买法国面包喂她。是的,她已经瘫痪,连尿都需要靠人挤,但是对于生命、对于未来,短尾白并不茫然,更不暴躁。
她的世界,从此就是一块嚼起来喷香十足、大大的法国面包。
于是自2009年至今,她在众人合力下,住进了台大动物医院,成为台大动物医院的院狗,并且第一回有了名字:短尾白。
经过医院神奇的治疗,她的前腿居然可以移动了,后半身倒是全部瘫痪,无可奈何。苏教授于是帮短尾白做了一个滚轮椅,我第一次看见她时,还以为这是马戏团出来的住院狗。因为她矫健的身手,尤其前半身毫无障碍的“向前行”,有些时候甚至可以滚得很快,乍看之下好像她正准备滑轮,挥杆一场曲棍球。
我的错觉不是因为我没有同情心,而是她实在太可爱、太快乐了。对生命她没有太多奢求,除了吃、到处吃、四处吃……关于自己过去的悲惨,她脸上没有什么痛苦表情,没有记忆,没有自怜。只要拍拍她的头,她即笑呵呵。至于当下的生活,她亦没有苛求。
除了吃。
在我的爱犬南禅寺住院期间,每日为了给她灌食,搞到人仰马翻,我也绞尽脑汁,为她搭配食物。上午鸡肉水梨池上米花椰菜,中午牛肉菠萝水梨胡萝卜高丽菜……某天还翻出法国神厨的鹅肝配方,把鹅肝换了台湾鲷鱼,其他尽量比照,伺候刁狗南禅寺(当然这是因为她生了重病,不过,我太累了,还是忍不住诋毁她一下)。
短尾白显然闻到了浓浓的香味,居然自己靠鼻子偷开边门,没有后肢轮椅,直接拖着残肢,硬滑到南禅寺住的病房。从长廊爬过来,人走路也要十几步,何况瘫痪的她,可见她的“吃志”多么高昂。
虽然所有实习医生都告诉我一定要问过苏教授,才可以给短尾白喂食。但眼看她历经千辛万苦爬到我们的病房,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偷偷塞了几块鸡胸肉给短尾白。
她的记性也真好,从此看到我,即一脸笑意,我想在她眼中,我就是一块大肉排,香味四溢,最好外加点当季水梨配池上米,我就是个驻院三星主厨。
短尾白待在医院近九年,属于她的只有一个小小空间,长约30厘米,宽50厘米,但她已经相当满足。这九年她看尽各方被宠爱的名狗来来去去,守在医院分给她的小角落,从不叫,也不哭。生生死死,她看多了,明天不知道什么样,昨日只代表吃的食物已经消化,当下只有一个重要的目标:刚吃下去的食物又去哪里了?
医院对许多动物而言,本是苦痛的代名词,但对于短尾白,那可是她一生最安稳、得到最多爱和幸福的家。在动物医院里,多数实习医生都比她资历浅,所以在这里她除了有一个编号和名字外,还有个重要头衔:学姐。
夜晚时,研究生会固定为她挤尿,短尾白的表情仿佛在享受脚底按摩,没有羞涩,非常感恩。
今晚夜里,我带着南禅寺向医院请假回家,明早再回去。我知道她的生命已在倒数,心中纵有不舍,但看到短尾白,我已不再伤心。我本来的泪水在风中,已化成爱,我想把剩余的爱和更多的祝福,给生命力无穷的短尾白。
由于对生命的爱,使她更值得活着。逆风不流泪,活着的每一天,她都在歌唱:“我的食物在何方?”
她曾經流浪,如今她已有所居;她曾全身瘫痪,如今她已有滚轮车;她不必争特别的宠爱,因为从一无所有,到一点点爱,她已飞扬愉悦。
一个知道什么叫作“足够”的生命,活得如此丰足。
于是我仿佛听见未来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将传唱:有位先知,她的尾巴是白色的,她的形象不是人,而是从容的一只狗,她不必站在苍茫云海之处,就已经得道。
她在台北最边缘的角落,启发每一个自以为受苦的人。
(摘自《为爱奔波》,九州出版社,黄鸡蛋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