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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她因诗词优雅一生

2020-12-21常迎春

青年文摘 2020年24期
关键词:顾先生叶嘉莹诗词

常迎春

“ 一首好词, 里边是有寄托的, 隐藏了‘ 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也许周围的环境有丑陋,有罪恶,但是你要保持住自己内心的那一点持守,你要珍重自己心之所向的那一方面。”96岁的叶嘉莹谈到恩师顾随的词,内心依然有很多感慨。

10 月16 日,由中国台湾导演陈传兴执导的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上映。这部影片用充满诗意的镜头语言,讲述了诗词大家叶嘉莹饱经忧患,却始终与诗词同行的一生。有人称叶嘉莹为“穿裙子的士”,有人称她为“最后的贵族”。无论是何种赞誉,大家所钦敬的都是叶先生在多难的人生中静默坚忍、淡泊自守的品格,以及醉心诗词,以传播中国古典文化为己任的学者风范。

国 难

叶嘉莹1924 年出生于北平,这年正是第二次直奉战争,是一个军阀混战的年代。叶家是书香门第,从很小的时候,叶嘉莹就开始读“四书”,一本《论语》背得烂熟。

少年时,她喜欢读《红楼梦》和《西厢记》。考上初中后,母亲为了奖励她,送给她一套《词学小丛书》。在这套书里,她读到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虽然有些懵懂,但王国维对于诗词的论说,却与她心中很多朦胧的感觉一一照映。

1937 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叶嘉莹的父亲作为国民党政府的官员,随军转移到大后方,多年失去联系。母亲在她考上大学这年又生病去世。因为在母亲去世时自己没有伴其身边,叶嘉莹后来追悔莫及:“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她和弟弟最艰难的时候,只能吃又苦又臭的混合面。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叶嘉莹一直勤学不辍。在北京辅仁大学的课堂上,她结识了一生最重要的恩师——顾随。顾先生潇洒不羁、才华横溢,叶嘉莹在顾先生的课堂上如坐春风。她把自己写的诗拿给顾先生看,顾先生开始还给她修改若干字句,但到了后来,顾先生不仅一字不改,还和她有来有往地唱和起来。

就这样,在那个难以安放一张平静书桌的动乱年代,叶嘉莹硬是凭着对诗歌的热爱,扎扎实实读了八年书。

离 忧

1945 年,抗日战争结束,叶嘉莹也从北京辅仁大学毕业。1948 年,她南下结婚,丈夫赵东荪是国民党军队中的一名文职人员。1949 年,国民党败退中国台湾,叶嘉莹也跟随丈夫撤离大陆。她随身仅仅带着在顾随先生课堂上记的8 大本笔记。叶嘉莹原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然而没想到,这一走竟是30 年,而她和顾先生此时一别,竟成永诀。

讲过那么多有关爱情的诗词,叶嘉莹一生却从未感受过爱情。她和赵东荪的婚姻并没有太多感情基础,随丈夫来到台湾后第二年,丈夫就因“白色恐怖”入狱,叶嘉莹和哺乳期的女儿也一度遭到逮捕、审查,居无定所。四年后,丈夫出狱,却一直没有工作,养家的重担落在叶嘉莹一个人身上。赵东荪本来就不是体贴的丈夫,经受牢狱之灾后,性情变得更加粗暴,对叶嘉莹非打即骂。

这是一段痛苦到让她想过自杀的婚姻,然而,叶嘉莹最终决定原谅赵东荪,原谅的理由也与诗不无关联。她想起王安石写过两句诗:“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说到底,赵也是可怜人,叶嘉莹不能不用一颗悲悯的心仁慈地对他。在纪录片里,叶嘉莹的朋友说,她听过叶嘉莹讲丈夫最重的一句话就是:“赵东荪这个人啊。”

弱 德

与婚姻的不幸相比,诗词带给她的却是接连的幸运。20世纪50 年代,叶嘉莹受聘到台湾大学任教。此前,她只當过中学教师,也没有太多论文著作。时任台大中文系主任的台静农回忆说,之所以破格聘任叶嘉莹,是因为看了她写的“旧诗”,写得实在是好。事实证明,叶嘉莹确实是一位当老师的天才。她在台大的课非常受欢迎,就连念外国文学的白先勇都要逃课去听。

1966 年,叶嘉莹受邀到哈佛大学和密歇根大学任客座教授。自认为英语不好的叶嘉莹,在语言上狠下了一番功夫。最终,她站上讲台,用流利的英语给外国人讲解中国诗词,让他们也能感受诗词的魅力。

1969 年,叶嘉莹成为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选她课的学生,从刚开始的寥寥十几人,到后来的四倍还多。

1976 年,叶嘉莹52 岁。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她,原本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安享晚年了,然而,就在这年,一场更为残酷的打击降临到她头上。这年3 月,叶嘉莹的大女儿和女婿遭遇车祸,双双去世。

惊闻噩耗,叶嘉莹把自己关在家里,数十天不出门,作了十首《哭女诗》。在诗里,她喑哑地哭泣:“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但叶嘉莹从来不向别人抱怨自己的不幸。女儿去世没多久,她就返校继续工作。朋友回忆说,当时看到她,她并没有说什么,最多眼圈一红,就低头走过去了。

叶嘉莹曾创造过一个概念“弱德之美”,来诠释中国古典诗词的意韵。她说:“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如今看来,这种“弱德之美”何尝不是她的人生?

春 风

掩埋掉内心的痛苦,叶嘉莹决定把余生都投入诗词的研究和推广上。1978 年,远在加拿大的她给国家教委写信,申请回国教书。1979 年,她来到南开大学任教,这一教就是41 年。数学家陈省身、北大教授戴锦华都听过她的课。当时,可容纳300人的阶梯教室被围得水泄不通,有人“伪造”听课证混进去听,更多的人则选择扒在窗户上听,自嘲“买的是挂票”。

在诗人、学者、教师种种头衔中,叶嘉莹最钟情的还是教师的身份。无论人生有多少苦楚,只要站在讲台上,她就是那个舌灿莲花、闪闪发光的叶老师。她给大学生讲诗词,也给小学生讲,给学者讲,也给工人和家庭主妇讲。至今南开大学还保留着一个传统,那就是每年开学,必由叶嘉莹为大一新生讲开学第一课。

1990 年,叶嘉莹捐出退休金的一半——10 万美元,在南开大学设立“叶氏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驼庵”是顾随先生的号,而“永言”则是大女儿和女婿二人名字的组合。

这几年,叶嘉莹把自己的积蓄和变卖房产的钱陆陆续续都捐了出去,前后累计高达3568 万元。而她至今仍住在南开的教职员宿舍里,过着热块饼就能对付一餐的俭朴生活。她已经96 岁了,但她并不愿意麻烦别人照顾自己。有次半夜摔倒,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她竟然在地上躺了4 个小时,直到天亮才打电话向人求助。

多年来,叶嘉莹一直致力于诗词吟诵的抢救和推广工作。92 岁时,她挑选了218 首古诗词,给儿童编了古诗读本,后来还录制了讲解和吟诵。她带着时不我予的焦急说:“传统的吟诵几乎已经失传了,我们不赶快抢救,就要灭绝了,如果我们不会吟诵,用理智来写诗,诗歌中兴发感动的力量难以找到,诗歌的生命会被减损。”

有 美

见过叶嘉莹的人,对这位接近百岁的老人,最大的印象除了有学问,就是高贵、优雅。

年轻时,叶嘉莹就是个美人,这从老照片上即可得见。除了相貌清秀,多年诗词的浸润,更让她浑身上下散发高雅的气质。据说,叶嘉莹在台大教书时,经常穿一身典雅的旗袍,用流利的京片子讲课,当时的学生为一睹这位来自故土的美丽老师的风采,经常挤破了头。

叶嘉莹上年纪后,虽然不喜欢在穿衣吃饭上浪费时间,但她从不会不修边幅,不会蓬头垢面地去见人或独处。哪怕穿的是二三十年前的旧衣服,她也会精心地把它们缝补好,洗干净,优雅得体地穿着它们会客。

看《掬水月在手》时注意到一个细节:每次出场,叶嘉莹都戴着不同的眼镜,而每副眼镜上装饰的眼镜链也各不相同,有棕色的丝绳链,也有白色的珍珠链。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配饰变化,但从这种精致的讲究里,我们还是能够感受到叶嘉莹对生活的热爱。

白先勇说:“她是一个贵族。”陈传兴说:“一生多艰,是诗词救了她。”叶嘉莹一生坎坷,却最终活成了诗。诗词给予她的,不仅有前行的力量,更有笑看风云的淡然。

她的人生就是诗词最好的注脚,诗词因她有了生命,她因诗词优雅一生。

(本刊原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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