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永远姿态柔和
2020-12-20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听了乌苏容桂说的话,我不禁想变回婴儿。
刚才,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乌苏容桂提到城里的小孩都使用尿布。屋里的人们哄堂大笑,说尿还有布吗?乌苏容桂解释,婴儿生出来,不会自己走到厕所撒尿,他躺在床上以窝吃窝拉为己任。城里的婴儿屁股底下垫一块布,像四条手绢缝在一起那么大的布,接婴儿的屎和尿。尿布洗干净之后,又放回婴儿的屁股底下。哈哈哈哈,他们说城里人太会搞笑了,還说城里人的布真多。
那么,我问,沃森花村里的婴儿,生下来屁股底下不垫尿布吗?哈哈哈,乌苏容桂说,我们没有那么多布放在婴儿屁股底下接屎尿,我们的布都穿在身上。
屎尿怎么办呢?
沙子。
沙子?
是的,乌苏容桂骄傲地抬起头,往窗外的南方看。我们蒙古的海力苏沙漠,有的是沙子。我们把白白的沙子用铁锅炒一遍,放在婴儿的屁股底下。又柔软,又热乎,还干净。婴儿尿了,把那一块沙子铲掉。拉屎了,把那一块沙子铲掉。婴儿的屁股永远是干净的。这是大自然恩赐的礼物,婴儿们从小就得到了这份恩赐。
往南走,越过一道丘陵就是海力苏沙漠。海力苏是榆树的意思。在这块白茫茫的沙漠上,间或生长几株孤独的、黝黑的榆树。沙子晶莹洁白,颗粒均匀,好像是用精密的粉碎机把萤石粉碎成的粉末。
沙漠永远保持着柔和的形态,它的哪一面都没有碰过的痕迹。风最爱沙漠,风把沙漠的立面吹拂得平平展展,每一道沙梁的顶端都有一个曲折的锋缘。人在沙漠里,耳里装满无边的寂静。用录音的原理说,沙子吸音,这里比房间静100倍。在这里或许能听到鸟儿翅膀扑打空气的声音,听到一朵云彩冲撞另一朵云彩的声音。
人在沙漠里行走困难,一抬脚,脚下的沙漠像水一样流下去,然后停下来。在你拔出脚的那一刻感觉沙漠里面的湿润。是的,你拿手当铲子,嗖嗖嗖地在沙漠上掏一个洞,掏到第三下就挖出湿润的、有水分的、深黄色的沙子。你才知道,每座沙漠里面都藏着水。海力苏沙漠和所谓沙化草原不是一回事,它是有机体,它和湖泊、土地、河流、大雁一样,是活的事物。它自古以来就是沙漠,现在还是。它是大自然的子孙。
在草原上,沙漠以其洁白、高耸和柔和的曲线显出骄傲。沙漠置身碧绿的草原的边缘,看上去丰腴并有贵族气息。它不必辛辛苦苦地长草,也不用长庄稼。它像国王陛下的王子一样俯瞰着山下的草原,看羊群一片片移动过来,移动过去。沙漠另外一个好处是牛羊不来践踏,马也不会来到这里奔腾。沙漠始终很悠闲,它在阳光下翻来覆去地晒它那些亮晶晶的沙子。后来风把沙子的表面吹开,阳光便接着晒里面的沙子。就这样,它们度过了亿万年的时光。榆树是这里孤独的守夜人。
我把衣服脱干净,盖在脑袋上阻挡强烈的日光,准备感受沃森花村婴儿屁股的感受。腰很舒服,但屁股感觉太烫了。而你身上无论沾了多少粒沙子,用手一拂就干净了,沙子真是干净的东西。乌苏容桂说,一个人降生就睡在沙子上,长大了不会得胃肠病,也不得发疯的病。他从小就汲取到大自然赐予的天然的力量。
我想看到白白的沙子沾在婴儿粉红色的屁股上的样子,用手一拂,婴儿的屁股干净了。婴儿攥着拳头,蜷着腿,躺在用铁锅炒干净的沙子上,享受啊!
(摘自《草原》2019年第10期,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