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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北大的反抗之路

2020-12-20寂寞芳心小姐

青年文摘 2020年10期
关键词:母亲同学孩子

寂寞芳心小姐

我是在进入北大, 了解到其他同学的成长经历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可能有点特殊。

我的家在浙江东部沿海的农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我,三代共同居住在一个老房子里。父亲是退伍军人,退伍后当了公交车司机;母亲过去经营一家小卖部,现在则是在家里替一些工厂手工加工零件。

父母在我上小学之后,就再也没有管过我的学习;初中以来,我们连交流都非常少。与北大结缘,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我的母亲。我小时候看起来比较机灵,活泼好动,亲戚和邻里在逗我玩的时候便常常说这个孩子将来是要考清华北大的。这些客套之词说者多半无心,而母亲却深信不疑。

我出生在农村,照理应去附近的乡村小学读书。母亲不愿意让我在那所名声不好的学校被“带坏”,与家里人争执了一段时间后,花了五千元借读费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小学。在2004 年, 那是一笔非常大的支出,是母亲东拼西凑得来的。

我被分到了最差的班, 集合了全年级最顽劣的学生。班里都是来自小镇周边农村的孩子。这些农村父母为孩子付出了昂贵的借读费,同时也对孩子疏于管教,付了学费就把一切托付给老师了。我的母亲与这些家长无异,但她采取了一个非常粗暴的策略:自己不会管孩子,就把孩子全部的时间都交给老师。她给我报了各种补习班,从奥数、英语、作文到乐器、绘画,这使得我一放学就往補习班跑,也就失去了“学坏”的机会。

虽然我的行为和班里的差生无异——上学迟到、不写作业、上课讲话——但由于母亲的策略,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六年级时,我参加市里一所私立中学的自主招生考试,还考进了重点班。

那所私立学校一年要交两万多的学费;而当时,我们镇上的公办初中也在招揽学生,允诺过我如果选择留在镇上,每年可以给我七千元的奖学金。父亲和爷爷奶奶都觉得我留在镇上比较划算,但母亲执意要让我去市里念书,第二天就辗转坐了长途公交车去那所私立中学缴了学费。

我和父亲的关系从小就很生疏,一方面是因为工作让他早出晚归,我们很少有交流的机会;另一方面是因为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他沉迷赌博,几年后又有了外遇,一度要和我母亲离婚。虽然婚没有离成,但父亲之后与家人的关系一直十分冷漠。

我是听着父母的吵架声长大的,虽然对双方的叫骂都感到头疼,但内心总觉得母亲是受害者,父亲则实在可恶。

小学时, 我与母亲还算亲密,但初中之后,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疏离。我进入叛逆期是一部分原因,而根本原因在于,我意识到母亲与身边同学的家长很不一样。

我们班四十三个学生里面,真正通过成绩考入的并不多,大部分是从这所私立学校的小学部直升或者花钱买进来的——这意味着我进入初中后受到的第一个冲击,就是发现身边同学的家境都十分优渥。同学家长中有不少富豪;家境相对普通的,父母也是政府官员。

记得第一次开家长会,其他同学的母亲都烫了头发、化了妆,坐在教室里谈笑风生。而我的母亲虽然与她们年龄相仿,却显得非常苍老,和别人也搭不上话。

我为母亲感到难过, 但这种难过很快被另一种羞愧盖过去了——家长会结束后,同学们都在取笑我的母亲,笑她黝黑的皮肤、难看的打扮、笑时露出的牙龈,并说我当时黑黑瘦瘦的外貌是遗传自她的。

我还来不及同情母亲,就被这些耻笑淹没了自身。我觉得全是父母的错,把我生在一个寒酸的家庭,才导致我初中三年都活在深深的阴影中。

每到周末,别的同学都是家长开着车来接送,而我却只能一次次坐上公共汽车,转三次站,经过两小时的颠簸才能回家。同学问我为什么老是坐公交车,我羞于承认家里没有汽车,总是撒谎说父亲工作太忙。

我曾试图讨好并加入那些富有的同学:在一节无聊的自习课上,我和后座一位房地产商的女儿拿着计算器,算她家每天、每小时、每分钟乃至每一秒能赚多少钱。那时的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荒唐,也没有察觉那个女同学在变相羞辱我,而是感到轻松愉快,并隐隐有一种自己也成为富人的自豪感。

我考进这个班的成绩是名列前茅的,但我却一直被自卑困扰——可能物质上的自卑更强烈一点,但它似乎在潜移默化中转变成为我对自己智力和学习能力的怀疑,让我慢慢相信“我是比不上城里孩子的”。

直到毕业前三个月,我的考试成绩一直在班里垫底。这让母亲非常失望,也非常着急。初二时,母亲曾带着自己晒的两袋梅干菜和厚厚一叠钱去找数学老师,请他给我补课。数学老师同意让我每周日去他家写作业,但课间把我叫到办公室,把那叠装在信封里的钱交还给我,让我告诉母亲他不收钱,并说“让你妈妈拿这笔钱给你买双好点的鞋吧”。

我的脸迅速地红了,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的清廉与母亲的庸俗似乎形成了某种鲜明的对比。在那之后,每当看到自己的脚,我心里就会涌起一阵羞愧。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了初三下学期。那时,班里一部分同学早早找好了出路,被安排进了杭州的高中。由此,过去那些嘲笑我的同学走了一大半,我身上“不受欢迎”的标签也渐渐消失了。

初中的最后三个月,不同于一般学生的倍感压力,我感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成绩也有了突飞猛进的提升,在最后一次模拟考里考了全班第一,之后顺利考入本市一所省重点中学的文科实验班。

高中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能上北大。进入高中后,我才慢慢地有了这个念头。这个念头的来源有点可笑,大部分是由糟糕的人际关系带来的冲动和赌气。

高中同学的家境基本上都和我家差不多——我们市的富裕家庭流行把孩子送到杭州去读高中——所以我一开始并没有像初中那样和周围人格格不入,保持着普普通通的学习态度。入学后的第一次月考,我考到了年级前十五名,我这才发现:“噢!原来我还有点厉害啊。”

但从初中同班升上来的那些老同学却对此不满意,她们开始诋毁我,说我初中成绩不好,人又邋遢,还是班里男生投票选出的四大丑女之一。在那之前,我一度以为新环境能斩断我和过去那个弱小、自卑、受欺负的自己之间的联系,而在听到她们四处传播的言论之后,一种情绪在我心底慢慢酝酿开来,那就是愤怒。

我的暴脾气大概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我决心反击,也不再害怕与人争斗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其实比她们会读书。我急切地想用成绩战胜每一个轻视我、诋毁我的人。

随后,发生了一件让我从默默无闻变成校园名人的事。

那次期末考试,一个女生不停地向前面的同学问答案,甚至公然讨论起题目的做法来。这些声音让我无法专心解题,但是坐在讲台上的监考老师并没有要管的意思。于是,考试结束后,我愤怒又委屈地跑到教务处大哭一场,举报了这起作弊。

事情很快传开了,举报作弊在我们学校是无比罕见的行为,而且我举报的还是市教育局某官员的女儿。虽然我哭得那样惨,监控也证实了,但此事最终不了了之。班主任还批评我行事太激进,这样只会给自己制造麻烦。他劝我少管别人的事,管好自己就行了。

我感到委屈极了。再加上被我举报的同学到处宣扬要报复我,甚至把话传到我父母那里,让他们惊恐不已,担心我不能顺利毕业。我受到了更大的刺激——某种意义上是鼓舞——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与我作对。于是,我拼命学习,每次考试都要考第一,一定要用成绩来证明自己是对的。

对当时的我而言,考北大并非因为我对北大多么向往,而是因为这是国内最好的大学,是我的“敌人”永远都考不上的大学。

不过所谓的“敌人”,大部分场合下也仅仅是我自己的想象罢了。或许,并没有人真的讨厌我,也没有人会觉得考得比我差是屈辱的,我用成绩根本“战胜”不了任何人。现实中我也没有与任何人发生激烈的冲突,只是在想象中一次又一次地击败了他们。

另一个推力则来自于家庭。

上高中后,母亲时常说希望我去读个职校,毕业后回农村,在附近的工厂打份小工,然后找个当地人结婚。第一次听她说这些“不成体统”的期望时,我冲动地对她喊:“你疯了吗?我是不会留在老家的!”

我害怕极了这种可能。于是我拼命读书,寻找一个尽量远离这种可能的机会——其实想要离开农村,并不需要这么好的成绩,而我被母亲描述的生活吓坏了,只想离这些越远越好。

那年高考,我考了浙江省的文科第二名。

说来奇怪,老师的批评、教诲我从来都当作耳旁风,甚至将其视为反抗的对象,但结果却是,我成了我的母校历史上高考成绩最好的那个,我的名字也被写在了学校的红色喜报上。一个试图反抗学校的人原本应该打心眼里鄙视学习、考试,而我为了“打败”其他人,选择的却是用考试来证明自己。

十几年的学生时代充满了反抗与冲突——排斥乡下人的身份,排斥富有而刻薄的初中同学,排斥中庸而肤浅的高中同学,排斥与我自身设定对立的一切,而对于舍弃这些之后我将余留什么,却一无所知,到今天仍然是走一步看一步。我能悉数自己一路走来失去了什么,却难以把握自己到底获得了什么。

前些日子在学校里看见一辆后面带座和顶篷的老式三轮车,想起小时候得肺炎,母親每天都带着我坐三轮车去镇上的医院挂盐水,喧闹的街道、冰凉的空气、路边的干菜饼小摊,记忆在一瞬间苏醒过来,把我带回那个已不存在的小镇。我做梦都想再坐一次这样的三轮车。

(摘自“湃客工坊”微信公众号,豆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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