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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莫担心

2020-12-20邓安庆

青年文摘 2020年11期
关键词:畚箕铁锹房门

电动三轮车开到半截,我让母亲停下。母亲问:“你要做么事?”我说:“桃花开了。”走到田埂边,蚕豆地里一株桃花树,光秃的枝条上,粉红桃花朵朵,树后油菜花开得正旺。拍完照后回来,坐在母亲旁边,车子开动,往家的方向去。

车子开到国道上,来往车辆明显多了起来,大卡车、私家车、面包车,嗖嗖地从身边飞驰而去。母亲感慨道:“看来大家在屋里都憋疯咯,开车开这么快!”我笑说:“你不是也快憋疯咯,刚一解封,就忙个不停!”

要忙还不能一个人忙,原本我在家里看书,母亲招呼我一起去。酒精厂后头,池塘抽干后堆起来的塘泥,黝黑肥沃,极适合垫在菜园,长出来的菜肯定精神。我拿起铁锹挖了几下,挖不动。

母亲接过来,笑道:“你真是个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说你能做个么子哦?”说着,她干脆利落地挖起一铁锹土,往车厢里放去。我再要去挖,母亲说:“算咯算咯,鞋子要搞脏了。”结果,我几乎没有帮上什么忙。

到家后,把土装到两个畚箕,我拿起扁担想去挑。试了半晌,畚箕纹丝不动。母亲站在一旁又笑:“莫逞能了!你上去看书吧。”不由分说地,母亲接过扁担,身子一蹲,再一起,随即就能走,穿过灶屋、后厅,到了屋后头的菜园。

我问:“我能做么子?”母亲扬扬手,“不消做么子咯,你去看书吧。”我转身拿扫帚扫掉了一地的土坷垃,母亲远远地说:“莫扫,还没挑完呢。”我说“好”,把扫帚搁到一旁,像是一个既无用又庞大的废物一般。

母亲熟练地把土均匀地撒开,再用铁锹把大的土块切碎。菜园现在几乎没有什么菜了,一半是我们吃了,一半母亲都托人带到市区哥哥家里。

天气如此之好。阳光暖,春风软,田地里这一处那一处,是忙着春耕的人。小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后面跟着小土狗,池塘边传来捶衣服的梆梆声,还有沿着垸路“红糖啊——藕啊——”的叫卖声。

可是我没有精神去享受这些,头昏昏沉沉,眼睛也疼,我知道我又一次感冒了。每到阳春季节,感冒如影随形。气温忽高忽低,身体适应不过来。

我去楼上睡了一个午觉,母亲在楼下叫我起来吃午饭时,我一起身,便知道感冒有所加重。我太熟悉自己的身体了,熬过白天,晚上只要睡一觉,第二天就没事了。向来如此。

白米粥,包菜鸡蛋炒面,腌制的萝卜干。我吃饭时,没让母亲看出我的不舒服,也不想让她知道我不舒服。土已经挑完了,地也扫干净了,连午饭都做好了。我一点忙都没帮上。

其实没有胃口,但我还是强忍着吃完。母亲看我一眼,“菜咸了?”我忙说没有。从小到大,只要一丁点不舒服,我就跟母亲说。眼睛疼,头好痛,脚崴了,脖子难受……总是想求得她的关注,而她每一次都好担心地看顾我。

可是现在,我不能再如此了。我已经这么大了,在外面闯荡这么多年,事情都会自己处理好,不能再依赖别人,哪怕这人是母亲。不能再让她担心了。但担心是没完没了的,不是吗?哪怕是在外地打电话回家,我刚一开口,她都能立马察觉出来,“你不舒服?”尽管我认为自己伪装得够好,她还是能凭直觉感受到。

一下午怎么都不舒服。看不进去书,写不成东西,坐着难受,又睡下,再次起来时,还是难受。到了下午三点,实在忍不住,蹲在屋门前呕吐起来。母亲忙跑过来,问怎么回事。我呕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呕吐完了,我说没事。

我知道没事的,一般只要呕吐完,人就会清爽很多。但是不舒服的感觉还在。母亲说:“去卫生所里看看吧。”我說没事,只要晚上睡一觉就好了。母亲转身离开,过一会儿,拿一杯热水和一块冰糖给我。我接过来,让她去忙。

她又问:“真没事?”我说:“真没事,你快去忙。”那时,我其实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母亲没有走开,她坐在一边守着我。我不愿意她看我,起身往楼上去了。母亲问:“我去给你买药,要得啵?”我说:“普通感冒,莫担心。”

母亲没有跟上来,我松了一口气。在房间里,坐着发呆。精神恹恹的,变得分外伤感起来。我感觉与这个世界所有的关系都断掉了,那些让人振奋的、开心的事情都索然无味,一股自艾自怜的情绪涌上来。

为了不让自己太过消沉,我便到阳台上走动。垸里生气勃勃,四处都是人声,而我隔绝在外。来来回回,走动了几次,一转身,母亲站在门口。我想勉强笑笑,笑不出来。

母亲问:“是不是上午挖土,你出汗感冒了?”我说没有。过一会儿,母亲又问:“是不是中午吃的菜太咸了?”我又说没有。我知道母亲在自责,她总觉得我的不舒服是她引起的。

这种自责,我也太熟悉了。我说话大舌头,她一直觉得是自己没有带我去医院好好治疗;我小时候很瘦弱,她认为是自己没有让我多多吃肉;我一边耳朵因为中耳炎的缘故聋了,她也自责得不行,因为那时候她跟父亲在外种地……

这一次,她又是这样。我走到这边,她跟着看到这边;我走到那边,她跟着看到那边。我说:“我真没得事,就是一个普通感冒而已。”她“嗯”地一声,眼睛并没有挪开。我甚至有点恼火起来,说:“我昨天就有点感冒了,跟你没有关系。天气原因,不是你的原因。”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听进去。

晚饭我没有吃,一闻到饭菜味,就想呕吐。父亲从外面回来了,一听说我病了,赶紧爬上楼,问我怎么样。我说:“我不说话了哈,我没有气力说话的。”父亲点头,陪我坐了一会儿。母亲又上楼,买了一盒桑菊感冒颗粒,让我喝了一包。

他们站在房间里,让我深感压抑。我没奈何地再次强调:“我没发烧,也不咳嗽,就是一个普通的感冒咯。你们莫担心。”我连连催他们下楼,我要睡觉了。他们这才说好,慢慢地起身往门外走。母亲转头说:“你要么子,就喊我。”我说晓得。听到他们下楼的声音,我忽然有点想要哽咽起来。

晚上八点半我就睡下了。一关灯,对面屋里亮着的灯光涌起来。这个时候睡觉,真算是早的了,连父母亲都应该是在楼下看电视。到了晚上九点多,房门开了,母亲走进来,为了避免打扰我睡觉,她没开灯。我没有动弹,以免她又要问我。

我听到她走到桌边拿起开水瓶的声音,又听到她关窗户的声音,然后再是关上房门下楼的声音。睡到凌晨三点半,我醒了过来,身体好多了,果然睡一觉就好是不会错的。隔壁房屋的灯都灭了,人们都睡着了。

等到了四点半,房门又一次开了,还是母亲。我依旧装作睡着,她伸手碰碰我的额头,又捂了捂被子,半晌没有了动静,我知道她在凝视我。我呼吸平稳,装作睡得很沉的样子。她转身离开了,再次关上房门。我这才敢翻转身,睁开眼,此时月光洒到床畔,窗外蛙声阵阵。明天又会是一个好天气。

田间桃花盛开,我跟母亲看了半晌。

(彭慧慧摘自“邓安庆”微信公众号,豆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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