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田野
2020-12-20我自濯濯
我自濯濯
最近,每天早晨,是火光把我叫醒的。
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和之前的任何时候都不同。不知道是几点钟的,不像正午,不是那种不锈钢似的坚硬锐利的白炽光;也不像傍晚,不是那种似煤炭燃至渣滓时的倦意的红光。
就是亮亮堂堂的,几乎可以称得上金碧辉煌,但这词还是稍嫌冲撞。从窗外放进来的满满当当的光亮,是辉煌而谦逊的,喧嚣又沉静的。
它是盛放好似燃烧、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所映照的光辉。
油菜花是俗物,简直不被认认真真地当作花。对于油菜而言,它开花似乎是不务正业,是成熟结籽之前一个无足轻重的过程。
它只长在农村,种在田地里,绝不会出现在城市,栽在花盆中。自然没人赏它,没人闻它,没人为它吟诗作赋,更没人对它呵护备至。
可油菜花居然还是开得这样兴高采烈,它们亿万朵挤得密密麻麻,如涓滴汇聚,万众一心,最后竟酿成如此浩瀚的花海,淹没了所有能占据的土地,接天映日,直抵地平线,把阳光都染上了自己的色彩。
汪曾祺曾为栀子花愤愤不平:“‘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我也想替油菜花说:我就要开得这样多,这样密,开得莽莽苍苍,横无际涯,管你们看不看!
油菜花也有香,比起它们浩浩荡荡的体量,算是很淡了。要凑近了,才能闻得真切。香气的底色是绿色植物青涩的汁水味,完全不是栀子花那样“喷鼻子香”,而是轻柔的“蹭鼻子香”。别看它们开得那么放肆,偏偏香得那么羞涩,像个响亮泼辣的乡里姑娘,有一刻忽然怯生生的,不敢作聲,怪可怜见的。
油菜花地里还有动静呢。走近一看,先是粉蝶,像一片纸屑,上下翻飞,行踪不定,轻浮得很,让人瞧见,心也跟着静不下来。还有蜜蜂,悬在空气里,不停地震颤,永不止息地嗡嗡嗡,一会儿想明白什么了,又一圈圈打着旋,呆头呆脑地飞走了。还有鸟雀,不知在做什么,全是些机灵鬼,一听到脚步声,就倏忽腾空而起,哗啦啦拍打着翅膀一掠而过,能把人吓一跳……
唐诗三百首,起首一篇有句“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我在房间里,每日窗户大开,有时一阵风起,忽然送来花香拂面,毕竟是来自浩荡花海,再怎么清淡,也如浪潮一般有重量有分量,心里又惊又喜。于是知道,这便是“闻风相悦”,这便是“草木本心”。油菜花原来根本不为,也无须被欣赏,被理解,如果有人愿意欣赏它,试着理解它,这也只是那个人的福分。
这些年,在互联网上,春日里最出风头的花应当是樱花。因为它自带东洋式雅致、浪漫的滤镜,是自拍的好背景。樱花的好处是盛,千朵万朵压枝低,竞放时如停着一树云彩。
可樱花的好处油菜花全有,而油菜花另有樱花到不了的境界。樱花开了两三日,就吹灯拔蜡,无人问津,油菜花开过之后,却还有大事要做,还要结籽,要榨油,最后要呲啦啦尖啸着在铁锅里爆发出食物的芬芳。
樱花漂亮,但只是漂亮,只是花。油菜花好看,但此地人皆不拿它当花,人也不是赏花人。可它却分明更要人汗水浇灌,最后以另一种形式被人吃进肚里。人与花是如此疏离,可人与花之间的亲密亦莫过于此。
看它盛放,平畴远畈,金色世界,一望无涯,令人想起“在希望的田野上”,想起自己是农民子弟,见过长辈殷勤栽培,挥汗如雨,知道衣食艰难。而世间的美,也要像油菜花这样,从哀劳苦乐中生起来,才有分量,靠得住。
此花真不比凡花。我此刻可以安坐在房里与它闻风相悦,也可以期待来年回家吃到它清香的菜籽油。今年春上,有幸看过这样好的花,永世不该忘。
(摘自新浪微博,摄图网图)